爱吹牛的吉米(短篇小说)
2024-07-31马晓康
时间是周六晚上七点,宋润理开车送吉米去找自己中意的老太太表白。吉米坐在副驾上,马晓康坐在后面。马晓康本来不用去的,可是宋润理和吉米的车都坏了,马晓康不得不把自己的车借给他们。宋润理想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两辆车同时出故障?
四个小时前,宋润理和马晓康为谁该去买菜做饭的问题争执不休。宋润理说周一他捎回来一箱“出前一丁”方便面,而现在配面用的鱼丸和青菜都已告竭。马晓康说他周三放学绕道去屠宰市场买回来一块牛肝。宋润理说你竟然还有脸提这事。昨天为了煮那块牛肝,搞得整栋公寓臭气熏天。对门的老头吉米说,他在东南亚和日军作战的时候,战场上的尸臭味也就这样。
宋润理的话让马晓康更加理直气壮了。马晓康已经打好腹稿反驳他,现在是2012年,吉米只是一个刚刚七十岁的老头,难道他还不如一把冲锋枪高的时候就去东南亚打日本人吗?吉米说的话也可信?
门铃响了。马晓康来不及开口,转身去开门。
迎面一股浓重的膻味。
是老头吉米。
宋润理心想,这老头可真不禁念叨。他手里端着一盘被蹂躏得可怜的面团,散发着牛奶的香甜味。“我的小伙计,计划有变,我的约会提前了。今晚要靠你们帮忙,希望你们有时间。”吉米耸耸肩,瞪大了眼睛来回摇晃,假装很俏皮的样子。他还没有熟悉打扮,穿着一件明显肥大的白色背心,吊带处有一堆破洞,灰色的大裤衩提到胸口下面,系着一条破皮的灰色腰带,那双黄色的一字拖鞋大得不合脚。
马晓康一边点头说“Yes”一边用中文问宋润理:“老头在说什么?”他不理解,吉米为什么总喜欢来麻烦他们哥俩儿。
“他说今晚让我们陪他去约会,之前我们答应的。”
“鬼才去呢。”
“可是你已经答应了。”宋润理揪起手腕上的皮绳又松开,他享受这种轻微的痛感。
“我……算了,去吧去吧。这个老鬼佬怎么总喜欢麻烦我们?”
“那是你搬来的时间不长。他是我的老邻居,我还读书的时候就认识他,十年时间有了。”宋润理是106公寓资历最老的中国租客。他是十年前搬进这栋公寓的,那时的澳洲总理陆克文刚刚上任,还没向土著人道歉,街对面的铁皮房还未翻新,门口的两棵桉树还没有被台风吹倒。马晓康是他从亿亿论坛上找的合租室友,一个刚到墨尔本没多久的小留学生。这样的小孩子是很难相处的,他们不在乎别人的感受,想一出是一出,缺乏必要的责任感。最初,马晓康提议合伙做饭,宋润理做饭他刷碗。一段时间过后,马晓康觉得宋润理做饭太难吃,决定自己做饭让宋润理刷碗。结果却成了宋润理既做饭又刷碗。这令宋润理很恼火。宋润理想好了,等存够钱,就把Sunshine的房子买下来,再也不跟别人合租了。
“吉米以前跟我们说过这事?”马晓康双手插兜,倚着墙,语气有些不耐烦,仿佛吉米的出现会耽误他去做不得了的大事。宋润理看着他的样子,直皱眉头。马晓康能有什么大事呢?一个混日子的留学生罢了,他不是在打游戏就是在看玄幻小说,甚至走路的时候都在看。
“好好练练你的英语吧。前天老头就找过你,你是啥也不懂就瞎答应。”宋润理接过吉米的盘子,又对吉米说:“没有问题,我们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出发?”
“五点半。你知道的,今天是周六,路况会很差,我们早一点儿出发。”这个矮个子的澳洲小老头,掐着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好的,到时见。希望你是今晚的幸运星。”宋润理朝吉米比了个大拇指,然后关上门。
“我是什么时候答应的?他都说了些什么?”马晓康觉得很不好意思,他的英语确实很差,和很多英语不好的留学生一样,不管那些老外说什么,他们的回答不是“Yes”就是“Sorry”。马晓康刚搬过来的那个夏天,43摄氏度高温,老头吉米戴着草帽,穿着同样漏洞百出的背心,拎着一根水管给公寓外面草坪上的桉树们灌水。吉米看到站在窗口的马晓康,主动跟他打招呼。马晓康只听懂了一个“Hello”,一个劲儿点头笑。老头招呼他出来,马晓康就跟着出来。老头很热情地领着他把公寓周围转了一圈,汗水湿透全身,最后,老头还指着一辆落满灰尘的橙色甲壳虫小轿车说:“如果你有朋友对我的车有兴趣,请帮我卖掉它,200澳元就行。”
马晓康才拿驾照不久,不敢在高峰期上路,所以他让宋润理开车。吉米坐在副驾上,他穿着一身浅棕色的格子西装,用鸭舌帽捂住秃顶的脑袋,还剃光了胡子。他拉下遮阳板,对着化妆镜从不同角度观察自己的下巴和侧脸。镜子里,吉米仿佛看到自己四五十岁的影子。可惜,脖子上的褶皱和脸上的老年斑不断提醒他已不再年轻,他深吸一口气,使劲捋着脖子上耷拉的皮,似乎那样就能让它们更紧实一些。做完这些,吉米打开电台,调到FM101.1,跟着里面的音乐哼哼起来。
马晓康坐在宋润理后面,歪着身子,用膝盖顶住前面的靠背,躺摇椅一样蜷起来,肚子卡在中间,像一团青鱼寿司。他戴着耳机,手里捧着PSP游戏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偶尔游戏里操作失误,嘴里还会蹦出一个“Shit”。
吉米指着路边的一家中餐馆说:“宋,你知道吗?这家餐馆开了许多年了。让我算一下。我第一次来这家餐馆的时候,我的大儿子刚刚读小学。现在他在布里斯班,妻子是新西兰人,有两个女儿,每年圣诞节我都会收到他们一家人的合照。”
宋润理朝吉米点点头,表示有兴趣继续听下去。这栋公寓里住了好几位和吉米年龄相仿的老人。他们性格孤僻,深居简出,有时他会遇到其他老人的护工。吉米觉得自己身体还算硬朗,没有向政府申请护理。十年来,这栋公寓里有三位老人离世。他只见过其中一位老人的子女,他们是来处理遗产的。经过律师和中介的运作,腾空的房子很快被租出去,专门租给他这样买不起房的新移民或是马晓康那样刚过来的留学生。
“我第一次遇见她就是在那儿,克洛伊。”等红灯的时候,吉米指着左面的一家鱼薯店,“她是店主的女儿。那时候我还没结婚,在一家烟草厂打工,每周四发工资我都会来这里买一份套餐。”说到这里,吉米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笑着整了整领带。那是一条卡其色领带。“这条领带也是她送给我的,在我十八岁那年。”吉米把右手按在领带上,颇为得意。
“我也有。看到没?来自我的第一任女朋友。”宋润理举起左手腕,不断摇晃着,皮绳上的两颗绳头被甩来甩去。
“好样的。看起来我们都是赢家。”吉米哈哈大笑。
“请继续讲讲,你们后来是怎么分开的?”宋润理一边左拐一边问。车子驶进市区,七八个穿着校服的亚裔面孔一闪而过。宋润理又看了看后视镜里的马晓康,他正全神贯注地看着自己的游戏机。这让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不是学霸也不算学渣,写完作业以后,他不喜欢跟同班的留学生出去玩,他喜欢打工存钱,或者一个人打游戏。可惜他比马晓康大了九岁,再也不好意思这样奢侈地挥霍时间了。他很想劝劝马晓康,有这工夫背几个单词也好,哪怕和吉米聊聊天练练听力呢。
“我去西部挖矿了。回来的时候,她父亲把店转让了,一家人移民去了希腊。”吉米耸耸肩膀摊摊手,表示自己对这意外无能为力。长叹一口气后,吉米补充道,“那家店卖给中国人了。他们做出的炸鱼的味道一落千丈……”吉米再次摊开手,又笑着说:“但是他们做的薯条实在太棒了。我愿意说,那是全墨尔本第一好吃的薯条。”
“那你为什么不约克洛伊在鱼薯店见面呢?”一直在打游戏的马晓康问。
宋润理和吉米一起笑起来。“她现在是一位素食主义者。看看我,已经坚持吃素一个月了。吃素的动物总是更强壮的,不是吗?大象吃素,所以大象比狮子老虎更强大。”吉米弯起右手臂,拍拍肱二头肌的位置,“我如果再年轻二十岁,我也许可以站到健美舞台上。”说完,吉米又微笑着做了一个挤压胸肌的姿势。
车子驶出市区,来到一家中老年酒吧,不像市区的那些挤满年轻人的夜店,想进去还要排几个小时队。门口那个保安模样的人认识吉米,他热情地跟吉米打招呼,连证件都不看就放宋润理和马晓康进去了。吉米得意地告诉他俩,自己是这间酒吧里的名人,大概十五年前,他在这里痛骂过一名来拉票的议员。他们的党派承诺了很多福利,可他们从未兑现过。
舞台上有一支乐队在表演,主唱是个弹着吉他、戴着绅士帽的男人,穿着闪闪发亮的红衬衫,打着黑色蝴蝶结,左边是一位穿着银色连衣裙的女士,正在拉小提琴。另外,还有三个中年男人,分别在弹吉他、弹贝斯和打架子鼓。宋润理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
舞台下面,一群上了年纪的人在跳舞,有人顶着花白的头发举着手扭来扭去,也有人一前一后地摇摆手臂。舞池的灯光偏暗,借着那些不断闪烁的红色绿色的灯光,宋润理能看出里面有不少亚裔,分不清他们是中国人、韩国人、日本人还是越南人。用餐区和一般的酒吧不一样,更像是餐厅,一排排白色长方形桌子。他和马晓康选了角落的位置,马晓康掏出游戏机继续玩,吉米则是坐在和他们隔一排的东北方向的位置。
“谁请客?”马晓康问。
“我请你吧。”宋润理喝了一口免费的柠檬水,抬手示意服务员过来点单。
“都可以。”马晓康拉过旁边的椅子,把腿搭在上面,立马遭到一名男服务员喝止:“喂!这里不让把腿搭在椅子上。”马晓康收起腿,调整坐姿。男服务员说的是中文,宋润理抬起头,发现服务员的肤色比他们稍微黑一点儿,眼眶更深一些,可能是两广人,也可能是马来华人。
“管得真多。”宋润理点了两份牛排一份煎蛋。服务员走后,马晓康很不服气地抱怨。
“没给你撵出去就不错了。该守的规矩要守。”宋润理很不耐烦地嘀咕一句。音乐声有点大,马晓康抱怨完又闷头打游戏。宋润理也朝服务员离开的方向看去,他把订单放到吧台,然后走向一面推拉窗。窗外的灯光明亮许多,屋顶挂着电视,播着球赛,下面是一样的餐桌。
“你看,吉米的老相好来了。”马晓康提醒宋润理。没人知道他那双死盯着游戏机的眼睛是如何看到这一切的。
一位花白色波波头的妇人朝吉米走来。吉米颤抖着站起来。他们拥抱、亲吻彼此的脸颊,吉米拉椅子请她坐下。她穿着白色衬衣,领口系到倒数第二个纽扣,手边放着刚刚摘下的墨镜。宋润理向下打量,发现妇人穿着牛仔裤和黑色的运动靴。她的肤色是健康的小麦色,看不出明显的皱纹。她有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让每个看过这双眼睛的人都能联想到自己最好的年纪。或许这就是克洛伊的魅力,她无须掩盖岁月的痕迹,却能保留岁月赋予她的优雅。
“我看没戏。”宋润理觉得,在克洛伊面前,吉米,这个又矮又胖又老的老头儿,显得更矮更胖更老了。
“他们该带自己的孙子、孙女来,爷孙一起相亲。”马晓康突然冒出一句。
宋润理没有说话。服务员开始上菜。两人很快吃完。吉米那边有些意犹未尽,不好打断他们。宋润理想要再加一点啤酒。
这次过来的是一位亚裔的女服务员。与店里喷着厚重香水味的人们不同,她的身上散发着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宋润理看着她,说了声谢谢。这个女服务员化着很浓的眼妆,头发盘在脑后,她的脸型和声音让他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宋?”女服务员先开口。他认识的同学或同事们,无论是中国人还是澳洲人都这么叫他。
“你是……艾米?”在墨尔本,艾米是普普通通的名字,可它对宋润理却有着不寻常的意义。他长舒一口气,两只手来回捏着,以掩饰加速的心跳。
“是我。没想到,你还认得我。”艾米大声笑出来,拍了下宋润理的肩膀。艾米是他上高中时的中国同学,他们认识的时候都还未成年,住在同一个寄宿家庭里。她是宋润理喜欢上的第一个女孩子。高中毕业后,艾米去悉尼读大学,宋润理搬进了106号公寓,一晃就是十年。
“没想到还能遇见你。坐!这些年你都在忙什么?”宋润理拉来一张椅子,请艾米坐下。艾米没有立即坐下,转身从吧台拿来一扎啤酒和三个杯子。
“谢谢姐,我不喝。”马晓康很识趣地端着自己的饮料坐到隔壁桌,掏出一台文曲星看起了小说。
“我这些年瞎忙,满世界到处转。你呢?结婚了吗?”艾米给宋润理倒上酒。
“没结,谈都没谈。毕业后我就搬出来了,一直没换地方。那房子还是你拿回来的报纸上找的。”上高中的时候,艾米很喜欢去市区逛。每次路过华人街,她都会拿一些免费的报纸回来。高三下学期,两个人刚满十八岁,想自己租公寓住。他们在报纸上相中了106号。他们计划再拉一个室友,两个人睡卧室,一个人睡客厅,卧室面积小,客厅面积大,房租三个人分摊,也算公平。可惜艾米的读书计划有变,转去了新南威尔士大学。
“一直没谈?”艾米歪着脑袋看着宋润理。她忽闪忽闪的大眼睛让宋润理想到梅花鹿。他不敢直视下去。他无法理解一个人的眼神是如何抵御住十年岁月的改变的?
“没有。你呢?”宋润理苦笑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撒谎。大学期间,他谈过一次恋爱,那是一个好强的女孩,和艾米长得有点像,却不像艾米那样温柔。宋润理甚至不记得这段感情是如何开始的,只记得两人不断地争吵,手机里看到艾米的照片要吵,做饭盐放多了要吵,吵架、分手、复合、再吵架、再分手、再复合。第三次分手的时候,宋润理觉得她和艾米长得一点儿也不像了,便再也没有复合。毕业后,宋润理在一家会计师事务所工作,同事们大多是白人。他很少参加同事们的聚会。他享受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周末,他会自己在家看电影或打游戏,他想,等他到了吉米这个年纪,也许还是会这样生活。
“我也没有。哈哈哈。”艾米坏笑着推了一下宋润理,“陪我出去抽根烟吧,屋里有点闷。”
两人走到屋外的吸烟区,宋润理主动帮艾米点烟。他们的背后是一扇落地窗,可以看到舞厅里面的情况。
主持人走上台,不知对舞池里的人们说了什么,氛围一下子热闹起来。吉米和克洛伊也走进舞池,有模有样地跳起来。老头吉米行动迟缓,只能随着节奏交替摇摆手臂,一前一后,他不是出色的舞者,像个刚学步的小孩,却笑得比谁都开心。克洛伊要敏捷得多,她能做出一些机械舞似的动作,周围不断有人为她喝彩。
看着吉米滑稽的样子,宋润理微微一笑。
“感觉你变了又好像没变。”
“变老了。”艾米吸一口烟,往后捋捋头发,或许是怕露出眼角的鱼尾纹,又把头发甩回来。
“你不老,就算老也是我们同样老。”宋润理仔细看着艾米。她的口红很鲜艳,是他分不出的色号。住在寄宿家庭的时候,他见过艾米的化妆盒,里面有十几种色号的口红,颜色都一样,艾米却说这些颜色大有不同。
“说说吧,老实交代,你来这里干什么?来傍富婆吗?”艾米用半开玩笑半严肃的语气问宋润理。她没有告诉宋润理,她有过一段失败的感情。因为这段感情,她离开了工作多年的旅游公司。为了改善状态,她重新回到学校,正在读护理专业,业余时间会来这家酒吧打工。
“当然不是,我是陪我的邻居来的。”宋润理趴在落地窗前,指着舞池里扭来扭去的吉米,“喏,就那个老头。旁边那个穿着白衬衣的女人,是他的约会对象。老头不知道怎么想的,非喊我们过来陪他。”
艾米捂着肚子弯腰大笑。“这不是我们去看房子时,住在对门的老头吗?”十年前,艾米、宋润理和另一位同学一起来看过这套公寓。那时的吉米刚刚退休,头发是浓密的,白色中夹杂着灰色,现在的吉米已经秃顶了,头发变成了淡淡的黄白色。在艾米的记忆里,那是个爱开玩笑的老头,总想引人注意。宋润理用澳洲人常说的“G’day, Mate”向吉米问好,吉米却笑着回了一句“不好不好,今天的天气很糟糕”。
“你俩倒是挺像的,等你老了估计也就他那样子。”说完,艾米被烟呛到,一个劲儿地咳嗽,“笑死我了。你怎么跟他玩到一起去了?”
“他说他来找老情人表白,你看,就他旁边那个白衬衣的女人,结果他的车子还坏了,让我送的,然后我的车也坏了,我开的我室友的车。”宋润理指着里面。
“刚才打游戏的那个小伙子?”
“对,就是他。”
这时,马晓康也从屋里走出来。他对着两人伸伸懒腰,抱怨这家中老年酒吧实在不是年轻人该来的。宋润理递给他一支烟,点着后他抱着游戏机,一屁股坐在花坛边缘,继续玩起来。
艾米继续大笑起来。“那个女人我认识。她经常来这里喝酒。有时候还带着家人一起。一大家子,孙子孙女都有。”随即,宋润理把吉米对他讲过的初恋故事又复述一遍,惹得艾米哈哈大笑。
马晓康还不忘插上一句:“吉米好像还说他参加过二战。”这句话逗得艾米笑得更厉害了。艾米捂着肚子说:“他……他那个年纪……怎么可能?”
“可是宋哥却信了,他还总拿这事给我举例子。”马晓康说。
“的确,他就是那么傻的人。我们去爬山,一个当地人说山上有鬼,他也信。”艾米吸了一口烟,盯着宋润理笑。宋润理很不好意思地脸红起来。其实真正怕鬼的是艾米。那会儿他们都还是未成年的高中生,山上的老外跟他们说闹鬼,晚上刮大风的时候艾米害怕,就躲在被窝里和宋润理发QQ聊天。宋润理安慰人的方式很奇怪,他没有说不要害怕之类的话,反而是说自己心里更害怕,感觉窗外的风声像是在敲自己窗户,结果艾米反过来安慰宋润理,一直安慰到天亮。
“所以,那个女人是希腊人吗?”宋润理继续观察里面。他一直觉得女人的五官不像他心目中希腊人该有的样子。就拿鼻子来说,希腊人的鼻子应该更挺拔才对,可女人的鼻子有点平,像亚洲人。此时,女人身边多了一个老男人,比吉米高大帅气的光头,蓝色半袖衬衫,粗壮的手臂正揽着女人的腰。
“哪个女人?”艾米没有朝窗内看。她的同事从里面走出来,给坐在外面的客人端来一些食物,招呼她进去帮忙。
“克洛伊。”宋润理抬起胳膊,在镜子上比画。
“天呐,我刚才一直没注意,你居然还留着这东西。”艾米一只手捂住嘴巴,不知是惊讶还是喜悦,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宋润理的手腕。艾米从他的手腕上摘下一条光秃秃的皮手绳。这是她高二那年参加手工课编的。她接过手绳,轻轻拉了一下,弹性还在,当时裹在外面装饰用的碎布料已经掉光了。
“现在它该物归原主了。”艾米把手绳攥在手心里,嘴角不自觉地向上翘。“好了,我得去忙了。改天约饭。”艾米比着打电话的手势,临走又说了一句,“她可不叫克洛伊,她叫丽萨。”
“你看看,我说什么?老头吉米嘴里没有一句实话。”马晓康嘴上这么说,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游戏机。
宋润理没有说话,他看着艾米消失在通往后厨的绿色木门里,空气中还残留着沐浴露的味道,还有烟味。
回到屋里,吉米正在和克洛伊,不,是正在和丽萨道别,还有那个揽着她腰的光头男人。在吧台结账时,吉米摸出皱巴巴的褐色钱包,从里面掏出几张纸币,又变戏法似的轻轻撒下一大把硬币。
“我们回家吧。”吉米的语气里似乎有点儿乞求的意思。
宋润理点点头,拿起车钥匙向外走。
“谢谢你们今晚的陪伴,宋。”上车后,吉米哆嗦着说。
一路上,吉米一言不发。总是喜欢关着车窗的他也一反常态地打开了窗子,手肘支在框沿上,手掌撑住脑袋。车子停在公寓门外时,吉米终于哭了起来。
老男人的哭声是沙哑的,这样的哭声很容易引起年轻男人的共鸣。宋润理抱着吉米,像是抱着一个比自己小许多岁的孩子。他不知道也不敢问吉米和那个女人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也不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叫克洛伊还是丽萨。他只知道,眼前这个被自己抱着的散发着香水味和膻味的老男人受伤了,需要安慰。
宋润理和马晓康把吉米扶进房间,给他倒了一杯水。吉米坐在沙发上,带着点儿哭腔地自嘲道:“我行动得太迟了,不是吗?她已经有男朋友了。”
两人没有说话,只是一左一右站在吉米身边。宋润理下意识地摸手腕,发现手腕上空空如也。
“你要看看电视吗?或是听收音机?”宋润理问。他经常看到吉米坐在阳台上听收音机。
不等吉米回答,马晓康走过去按下电视机开关。那是一台巨大的老电视,可能是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产物。他们没有看到期待中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嘭”的一声,一股焦煳味弥漫开来。
“真是不好意思。我明天安排人来修。”宋润理拔掉电视机的电源,转身望着吉米。
“谢谢你们。你们回去休息吧,我想我一个人没问题。”吉米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眼睛依然是模糊的,泪水沿着他塌陷的鼻子滴下来。
“爱情这东西真伤人。”回到家,马晓康长叹一口气,“将来毕业了我可不结婚。一个人爱干啥干啥,每天按时上班,回家打打游戏或看看小说,一辈子也挺好。”
宋润理没有理他,一个人来到阳台上抽烟。窗外的桉树不知什么时候又茂盛起来,就跟他刚搬来时一样。被台风吹倒后,工人们剪掉了它的枝杈,将它重新栽回去。很长一段时间,宋润理几乎习惯了它光秃秃的模样。
不知抽到第几根,宋润理面无表情地站起来,似乎下了很大决心。
“继续借你的车一用,我要回趟酒吧。”他说。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