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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乱喊叫(短篇小说)

2024-07-31马晓康

作品 2024年7期

1

多和中国人交朋友没坏处。望着屋子里黑黢黢的华人木工们,老斯这样对老酱说。

你手下那个中国小孩挺不错。老酱指着我,我推着一车水泥从他们身边路过。这是我刚搅出来的,三十铲沙子、两铲石灰和两包黑水泥,装了满满一大车。这天可真热呀,预报说墨尔本今天最高38度。为了赶进度,几支队伍都没停工,昨晚才洗的衣服不到中午便冒出一层汗渍。

老斯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容,小马来我这里一年多了,一直很勤快的。

我是没有心思听他们夸奖的,我走的是上坡路,要专心致志地推水泥车。多亏了这热天气,把昨天泥泞的地面烤干,不用担心踩一脚泥,更不用担心轮子陷下去。等我卸完水泥再回去的时候,老斯叫住我,休息一会儿吧,等他们用完水泥可以吃饭了。

老斯叫Scott,斯考特,是我的老板,砌砖工小队的包工头,兼职在Tafe(技校)里教书,我们队伍里的工人全是他的同事和学生。他是个恋家的人,开工不到两小时准会给家里打电话,天天唠叨那句让大家耳朵听出老茧的“baby I miss you”,仿佛他已经离开澳大利亚很长时间。到了下午,他就变成忠实的啤酒爱好者,看我们干得差不多了就偷偷跑去酒吧喝一杯,有时也会给我们带一点。老酱叫John,是工程监理。我对他了解不多,只知道他和上一支老外木工队闹得很不愉快,他的顶头上司不知道从哪里请来一支华人木工队,干活麻利要价还低,据说只有那帮老外的七成。对于他们的到来,我很开心,这样我就不是工地上唯一的华人了。

下午,老酱过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在和脚手架上的大工们对骂。在澳洲工地上,说脏话是很正常的,这些老外没什么学历,最差的连初中都没念完就出来打工。老斯是基督徒,不准我们骂脏话。可现在是下午,老斯跑去喝酒了,这帮老外原形毕露,一口一个fuck,要水泥就要水泥,英文叫mud,但他们非得说fucking mud,我的英文名字叫Horse,不是他们嘴里的Panda,他们一边这样喊着还要一边发出咈哧咈哧的马叫声。脏话说得最起劲的家伙,我给他起名叫壮驴,喊他strong donkey,若是骂起劲了,我会笑着喊他motherfucker strong donkey。老外木工们在的时候,听到我骂壮驴,他们会站在房顶朝我喊nice one。时间久了,这种对骂就成了我们解乏的娱乐活动。别看motherfucker里有mother,那和我们的国粹可没半点关系。骂老外时不能用国人的思维,骂娘是没用的,我试过用国粹骂壮驴,结果壮驴很开心地说welcome,你要来就来吧,我妈刚和男朋友分手,正寂寞着呢。唉,可惜雅思不考骂人,否则我的口语早就9分了。

嘿!你们几个够了。别欺负他。老酱指着壮驴为首的几个老外。有了工程监理撑腰,我颇为得意,躲在他背后朝壮驴比中指。壮驴几人哈哈大笑。

老酱转过身对我说,能不能借你当会儿翻译?里面那几个中国人不会说英语。

我点头答应。刚要离开,壮驴喊住我,他脱掉上衣,要我拿水管滋他们降降温。

2

华人木工队的领头叫老秋,他是20世纪90年代的“大赦”受益者,手底下有一帮黑得不能再黑的同胞,不仅肤色黑,签证也黑,最多的黑了十几年,有马来华人也有大陆华人。小罗是他们队伍中的新人,办旅游签证来的,刚落地就一头扎进农场。听老秋说,那家场主特别歧视华人,不仅骂人,还给他们少算工作量,再被黑心华人开的工作旅社扒层皮,每周存不下30刀。这样的苦日子小罗熬了两个月,直到被老秋捞出来。小罗头一次和这么多老外一起工作,他常用一种既好奇又害怕的眼神看他们,那种眼神就像我第一次去动物园里看老虎和猩猩,知道我是有合法签证的人,他就总缠着我问东问西。

小马师傅,你和澳洲人一起工作工资高不高呀?

还行,学徒的时候一天80,现在一天140。

也不算高,我们的大师傅一天300呢。

哦,鬼佬的大师傅一天400多。

我不爱跟小罗聊天。我觉得他的问题很无聊,都是在瞎打听。一个黑民,老老实实干活挣钱得了,打听那么多干吗呢?从我的工资问到午饭,从午饭问到我家乡特产,从他妈的特产问到我爸妈又问到我家境。妈的,不是家道中落我能来干这个吗?这家伙也没点儿眼力见儿,刨根问底的,好像他能找关系解决似的。

你上头有人吗?告诉你你能办吗?问这么多干啥?

小马师傅,就是问问,就是问问。嘿嘿。

别叫师傅,叫小马就行了,我没那么老。

好,好,就叫你小马。要不老马吧。

行了行了。休息休息开工了,别瞎扯了。你和这些鬼佬保持点距离,你不知道自己是黑民吗?万一有脑子不好的把你举报了呢?

小罗个头不高,黑皮白牙,精瘦,碰到啥都喜欢摆弄摆弄。老秋说他上蹿下跳,像只猴子,木工队的人跟着老秋喊他“罗猴子”。吃午饭的时候,每支小队都有各自的位置。工地是个大院子,三套房子同时开干,木工队忙着前两套,我们忙着给最后一套做地基和院外的挡土墙。太阳不烈的时候,我们就坐在砖头堆上野餐,太阳如果太烈,我们就到房子里面坐地上吃。老外们喜欢听收音机里的橄榄球赛事播报,没有赛事的时候,他们就一起聊聊电台里的新闻。喝下午茶的时候,几个年轻的老外木工会拉着我一起爬到屋顶看大腿——附近有一所女子高中,她们慷慨地把裙摆向上剪,有的露出一半大腿,有的能和屁股平行,那是许多条爱锻炼爱运动的腿,纯白色、小麦色和黝黑色的腿。欣赏完几百双大腿,下午茶也喝得差不多了,爬下屋顶,洗工具收工。自从老外木工们走了,再也没人带我看大腿了。老秋那帮人可没这个情趣,他们不懂得欣赏,只会聊这周发了工资去哪里嫖一下,嘴上说一百回也不见得真去一次,他们要存钱寄回国内,去一次得花一天工资,他们舍不得。

每当老秋他们聊一些成人话题,小罗会红着脸跑到我这边。他有一个小布包,包里有三五种自己炒的咸菜,黑乎乎的。他想和工地上的老外们套近乎,可他不会讲英语,只能用手势比画着让那些老外吃。有几个澳洲人不喜欢中国咸菜,直摇头拒绝他,可他有点儿脸盲,第二天还会跑来问,引得别人厌恶。几个印度人还算友善,他们会分一点儿自己做的蔬菜酱给小罗。我尝过小罗的咸菜,酱油和盐炒的,齁咸,老家话讲叫打死卖盐的了。在小罗眼里,分享食物似乎是理所当然的事。看到我吃薯条,他会蹲在我旁边小声问我:

小马师傅,这薯条好吃吗?

我很不耐烦地把薯条盒子递过去,让他随便拿。他不止一次这样问过我,无非是想尝一尝罢了。听老秋说,去年这个时候,他们队伍里有个马来黑民在鱼薯店买薯条时被警察抓了,吓得他们一年不敢买薯条。

小罗抽走几根,一边吧唧嘴一边吮手指,闭着眼睛,一副无比陶醉的样子。我朝着身边几个老外大工皱眉头,他们捂着嘴偷笑。趁小罗撅着屁股收拾他那堆咸菜的时候,壮驴坏笑着过去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小罗怕疼,嗷嗷叫着蹦起来,惹得大家哈哈大笑。小罗的叫声很响,前面几栋房子还没盖院墙,老秋他们能听到。

妈的,罗猴子,赶紧滚回来!大呼小叫地干什么!你以为这里是你家嘛。自己不知道自己什么身份吗?听到老秋的叫骂声,我们笑得更厉害了。老外大工们虽然听不懂老秋说什么,却可以从小罗的表情上猜到一二。

他打得我太疼了。小罗揉着屁股解释。

疼你就叫?你当你是孩子呢。你丢的是大家的脸。拍一下就叫成这样,鬼佬会看不起我们。老罗手下另一个人喊道。作为一个黑民,可以怕警察,因为他们可能断掉你对生活的希望,但是不能在鬼佬面前表现得弱不禁风,那是骨气问题。

墙面盖到高层的时候,老斯租来一辆传输机,这样我们就能借传送带把砖运到三楼。两个人忙一天能弄上去五六千块。老斯把壮驴和我留在这里,领着其他人去了另一块工地。上午的活干得很顺利,我们俩互骂了200多个fuck,运了至少3000块砖。我没准备午饭,壮驴开车带我去买,我给壮驴买了瓶饮料,壮驴分给我一小包饼干。我们回到工地,车还没停稳的时候,听到“砰”的一声巨响,车都跟着颤了一下。

壮驴最先冲出去,朝着传输机的方向,我远远听到他大骂一句oh my fucking God。等我跑到跟前时,他一把抓住站在传输机旁边的小罗,两只手攥住他的衣领,将他举了起来。壮驴一米九的大块头在阳光下像座黑塔,刚刚一米六的小罗在他手里像个孩子。在他们一旁的传输机从三楼的脚手架摔到了二楼,原本我绑在脚手架上固定用的绳子也被放长了,谢天谢地,小罗这个傻子没给我全解开,不然传输机就要直接砸到地上了。

我强压着想揍小罗的怒火,抓住壮驴的手腕,劝他放过小罗。

伙计,冷静。好歹他是中国人,给我个面子吧。

壮驴看了我一眼,一把将小罗丢出去,小罗一屁股坐在地上。地上石子不少,拉混凝土的时候从车上掉下来的,估计是把小罗摔疼了,小罗哎呀呀地叫起来。

老秋那边的人也被响声吸引过来。老秋叼着烟拉起小罗,问我,小马,怎么回事?这个老外打他了?欺负中国人是吗?

你问问他自己干了啥。我都想揍他。我朝小罗努努嘴,又指了指传输机。

你干啥了?老秋在小罗的屁股上踢了一脚。小罗疼得哎哟哎哟地叫。

秋叔,我……我就是想试试这个机器怎么挪的。我想帮他们挪下位置。

妈的,手怎么那么欠。老秋一脚踹在小罗腿上,小罗倒退几步后倒在地上,眼睛里泛出泪光。

这么大人还怕疼?老秋又是一脚。

秋叔,我打小就这毛病。

我在三层捆的绳子是不是你解的?这机器摔坏了谁赔?我现在先去试试,没事就算了。要是有事就麻烦了。说完我便爬上脚手架。老秋给壮驴递烟,用他那蹩脚的英语说,smoke,smoke。壮驴抽了一口中国烟,呛得直咳嗽。

你不知道自己黑过来干什么的吗?你是来挣钱还是来惹事的?要不是看咱俩一个村的,我不可能带你。你快给人道歉。老秋拧着小罗的耳朵,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拉到壮驴面前,按住他的脑袋让他鞠躬。可小罗的脖子像是被焊住了,怎么也按不下去。

我在梯子上看着这一切,本想对老秋说句算了,想想还是没吭声,继续爬我的梯子。我爬到第三层,顺着绳子向上拉传输机,壮驴很默契地在下面帮我扶住机器,老秋和小罗也过来帮忙,我把绳子绕在肩膀上,很轻松地将传输机吊了起来。

妈的,总算没坏。继续吃饭吧。我把机器固定好,壮驴按下启动开关,一切正常。

谢谢小马啊。

老秋,你回去好好管管罗猴子,手太他妈欠了。这也就是机器没坏,这机器要是坏了可咋办?修一下不得好几千?我越说越兴奋,越说越咬牙切齿。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学会了有理有据地训人,虽然我比老秋的儿子还小三岁,但年龄的差距并不妨碍我像训孙子一样训那些年长的人。这样的训斥让我有一种长大了的快感,这还不够,我指着小罗继续说,我们都是中国人也就算了,如果壮驴举报他怎么办?鬼佬要干什么你能猜得到吗?他能有我们这么宽容吗?万一举报了,倒霉的不止小罗一个吧。那一帮跟你混饭吃的人怎么办?

是,是,是。你放心,小马,我一定严加管教。这件事你看能不能别和监理那边说?面对我的咄咄逼人,老秋只能赔笑。介绍老秋过来的上司我没见过,老秋说不了几句英文,监理老酱更听不懂中文,在工地上,我就是老秋和监理之间的传话筒。

没有问题。都是中国人,你可以放心。但是,你得管好罗猴子,可不能让他再惹事了。这些鬼佬可不是我们中国人……今天要是壮驴真揍了他,他也活该。你说,我们都是中国人,我帮不帮他打壮驴?如果我打了壮驴,是不是我得丢工作惹麻烦?……我拿的可是合法签证。再说了,机器摔坏了,鬼佬那边一想,好啊,你华人木工队里有个家伙手这么欠,以后干活不找你们了……

老秋连连点头,我指着小罗继续说,因为你一个人,影响了大家挣钱,你自己良心过得去吗?所以啊,以后没事别瞎叫唤,更不要乱摸乱碰,收起你那好奇心,老秋怎么指挥你就怎么干……我说得很激动,就连声音都变得尖锐起来。罗猴子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眼睛里水汪汪的,透着不甘和好奇,像刚刚被套上链子的小黑狗。我望着小罗的眼睛,心中充斥着要一直训下去的欲望,我觉得可以试着骂他,骂上整整一天,那样才能解气。我这么做可是为他好。

对,对,对。小马说的很有道理。小罗你给我好好听着,可不敢再手欠了。小马啊,老外那边你跟他好好聊聊,他那边也别说漏了。老秋打断我,把小罗拉到身边,朝着他的手抽了一巴掌。

那是自然。你放心。

收工前,老秋专门把我拉到一边,递给我两包烟,是万宝路。这种烟很贵,快20刀一包,只有正规烟店和超市卖,需要查护照。我不知道老秋是怎么搞来这种烟的。

小马啊,这次的事请你一定多帮忙,不要让鬼佬知道了。小罗这孩子不容易,没见过什么世面,毛手毛脚的。不过这孩子孝顺,他妈心脏里放了七个支架,常年吃药,他出来黑着是为了给家里挣钱。听到这里,我点点头,把烟揣进兜里。

你放心吧,我不会让壮驴说出去的。老秋再三道谢。我看着老秋往回走,走到小罗旁边时还不忘再来一脚,小罗捂着屁股蹦到一边躲开了。

我没有告诉老秋,我妈心脏里也有七个支架,去年才动过手术。

3

两个月后的下午,临近收工,老酱喊我过去当翻译,说要交代给老秋一些任务。我只好扔下刷了一半的搅拌机过去。前两栋房子的外墙已经被我们砌好,室内堆了许多内墙用的石膏板。老酱觉得老秋这边的人干活不错,也肯听使唤,希望他们把石膏工的活儿也包了。

没等我们说完,一辆警车开进工地。老酱看到后大骂一句fucking cops,然后叽里哇啦地朝我说了一堆英文。他的语速很快,情绪很激动,我只能听懂一小部分。

老秋,快让黑的躲起来。我对老秋说。

哦,就小罗自己。老秋说,今天活少,我只带了三个人,就小罗一个是黑的。

你,躲到墙里去。你们把他钉起来。老秋指着地上的石膏板,又指了指小罗。小罗赶紧钻进薄薄的木架子里,他的背后是一层塑料纸,塑料纸外面是我们砌的砖墙。空间不大,他真的像猴子一样钻进纵横交错的木条中间,像动物标本一样嵌了进去。

等会儿不管发生什么事,千万别出声。万一警察进来发现就全完了,我们都有麻烦。老秋对钻进木架里的小罗说。在那样狭小的空间里,小罗只能依靠双手和脚尖来确保自己不会掉下去,他憋得满脸通红,却还是努力对着老秋点了点头。

老秋说得对。你千万不要乱喊乱叫,会害了大家的。我们可是在帮你。我也出去拖一会儿,你们抓紧搞。说完,我向屋外望去,老酱已经跑到工地门口和警察们攀谈起来。我脑子飞快地转着,心里计划出一场围魏救赵的戏码。等老酱那边拖不住了,我就拉着壮驴和他打一架,吸引警察过来。反正我有合法签证,一点小冲突也不会把我们带走,更何况我还不满18岁,他们不会太难为我。我要尽可能争取时间帮小罗打掩护。我心里着急,脑子里只剩怦怦怦的心跳声,背后追来的是老秋他们上钉子的钻机声,原本走几十步的路我居然三五步就跑到了。

我们砌砖工的工地在最后面,我想先跟壮驴通通气,可这家伙居然没影了,脚手架上留着他的耳机和喝剩一半的饮料。我猜他是去上厕所了,这家伙总是这样,他不喜欢收拾工具,到快下班的时候就蹲在厕所里偷懒。厕所靠近工地大门,警车大摇大摆地停在旁边。老酱似乎和两位警察聊得很愉快。有一位短发女警,抱着膀子笑得很开心,隔着老远能看见她整齐的牙齿。另一名警察是个大胖子,少说300斤,他的肚子比待产的孕妇还大。三人正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抽烟。

我等了好几分钟,壮驴还没从厕所里出来。我想好了,如果警察朝小罗那栋房子走,我就直接冲过去砸厕所。警察如果把我按倒我就说我想拉屎憋不住了,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占着厕所不出来,把我憋急眼了才这么干的。砸厕所又不伤人,他们也不好治我,只是搞得我自己没面子罢了。只要能帮老秋那边拖延几分钟,我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可听说了,移民局对黑民下手黑着呢,他们不打你也不骂你,会把你送到一座小岛上的监狱里,吃喝嫖赌都是五星级服务,把你所有积蓄榨干了再遣送你。

就在我思考应该丢一块砖头砸厕所,还是飞跑过去一脚把厕所踹开的时候,老酱大声招呼我过去。女警察身上的香水味熏得我打了好几个喷嚏。胖子警察把烟头扔到脚下,用船一样的大脚捻灭,问我:

你是越南人吗?

不是。

那你是柬埔寨人或泰国人吗?

当然不是,我是中国人。

中国人?我看你像蒙古人。中国人少有你这种块头。说着,胖子警察还交叉双手缩了缩肩膀,我知道他是形容瘦小的意思,这让我心里很不舒服。

有部分蒙古人也是中国人。中国人里也有你这样的尺码。说着我指了指大胖子警察的肚子。

哈哈哈哈。胖子没有生气,反而大笑起来,女警察还故意在胖子的肚子上拍了一下。

我可以看看你的证件吗?当胖子警察问我这一句的时候,我知道我的机会来了。

不好意思,我好像忘记带了。要不你们带我回家?我拿给你们?我向前凑了一步,直视着他的眼睛,面带微笑,慢慢把嘴角歪到一边,露出牙齿,带着挑衅意味。

他是技校的学生,需要我给他老板打个电话吗?老酱把我拉到后面,我依然直直地盯着胖子警察。

哈哈。算了,忘掉这件事。请你记得帮我问问你的工人,如果有任何人听到过关于昨晚枪击的线索,一定告诉我们。说完,两名警察开车离开。

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我问老酱。

呃,昨晚Lilydale发生了枪击案,他们来咨询情况的。

他们不是来抓黑民的吗?

当然不是。谁知道谁是黑民?黑民又不写在脸上。我们看你们亚洲人都一样。老酱狡猾地笑着。

哈哈。这倒是。斯考特上课的时候总是分不清我和我室友谁是谁,亏我跟他干了这么久。

哈哈哈哈哈。他是个大笨蛋,对吗?

我哈哈大笑。壮驴从厕所出来了。我忽然想起老秋和小罗,我赶紧对老酱说,我们去看看里面吧。刚才你跑出来的时候我们都以为是警察抓黑民,他们把小罗钉在墙里了。

我的天呐!你说什么?钉在墙里?老酱张大嘴巴,惊讶之中没有担忧,更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也很想笑。我的脑海里浮现出小罗涨红了脸躲在木架里的样子,我期待老秋他们把小罗扒出来的场面,肯定像从墙里扒出一只死老鼠那样滑稽。

不过很快,我就笑不出来了。

我们走进屋子时,老秋他们已经在拆钉子了。小罗抓木梁的右手大拇指被一根长长的自攻螺钉打穿。拆螺钉的时候又走了一遍,木屑、碎指甲、骨渣和肉搅在一起,粘在木头上。他仍保持着奇怪的标本般的姿势,浑身打着哆嗦,脸涨得黑红。我们像拆积木一样把他的左手、左脚和右脚一只只搬下来,只有右手挂在上面,其余四根手指几乎要抠进木头里。他的双腿仍在哆嗦着,我抓起他的左手,抬起来,让他挂住另一端的木架以保持平衡。他低垂着头,既像被拔光了羽毛的海鸥,又像电影里受难的耶稣。壮驴拿来一瓶医用喷雾,朝小罗的伤口喷了几下,把他的右手从木架上掰了下来。

秋叔,警察走了吗?小罗用打着颤的声音问。

哎……走了。你个傻孩子,手指打穿了怎么不叫出来呀?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