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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谎言(短篇小说)

2024-07-31马晓康

作品 2024年7期

年轻时我热爱吹牛,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展现语言天赋的机会。我乐于见到听众们信以为真的表情,享受他们询问后续故事的诚恳态度。那天阳光正烈,Richmood那边进行着激烈的橄榄球赛。工地上的人们是没时间去现场的,他们只能竖起耳朵听收音机。整个上午,解说员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懂,只是看到别人欢呼时我也跟着举举手做做表情。到了午饭时间,趁着洗手的空当,我看到路过的车子里坐着穿队服披旗子的球迷,上面的图案和绑在收音机把手上的很像,从他们一闪而过的歌声以及大工们起开啤酒瓶散发出的麦芽香里,我判断出这支拥有蓝色旗帜的球队是今天上午的赢家。我赶紧胡乱冲了冲水,跺着脚跑到吃饭的地方,抑扬顿挫地对大工们说,他们赢了。大工们面带笑容,露出洁白的牙齿,大声说着Yes,还举起手里的饮料对我喊Cheers。他们兴奋地讨论着赛事,时不时用力比画几下,望着他们,我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快感。这个牛又被我吹成了。

没等我坐下,我的老板老斯就喊我过去。我轻叹了口气。说实话,我没吃早饭,现在已经很饿了,生怕老斯再给我安排活儿,耽误我吃午饭。他躲在房子后面,周围没有砌墙,只有地基,透过木架还能看到激烈讨论橄榄球的同事们。他丢给我一瓶啤酒。我喊了一声Ta(谢谢),用嘴咬开瓶盖,昂起脖子咕咕咕地灌起来。

马,有些事我想问你。托尼的老婆真的生了吗?说完,老斯咽下一口啤酒,挤挤嘴巴,长吐一口气弹着嘴唇,假装这是个多嘴的玩笑。托尼是中国人,姓杨,私下里我喊他老杨,重庆人。老斯是澳洲老外,全名叫斯考特,工地上的人喜欢叫他斯考蒂,他是个善良的基督徒,有三个漂亮的女儿。老斯从小就训练她们学中文、弹钢琴以及跳舞。

是的。他给我看过照片,非常可爱的小孩子,还是双胞胎。不过很不好意思,我的手机上没存那张照片。我像是自言自语似的摸着下巴。老杨的确告诉我他老婆生了,是儿子,但他没给我看照片,据说是拍照时的闪光对宝宝不好,而且我也不知道他老婆生的是不是双胞胎,但说生双胞胎肯定比生一个更有面子,所以我就顺嘴替老杨编上了。我猜想,善良的老斯一定会为老杨高兴,我或许应该多说一句,老杨的双胞胎都是儿子。不知这样会不会让老斯感到羡慕,不知道这个黄头发黄胡子的老外有没有儿子情结。

哇哦。两个儿子。老斯瞪大了眼睛,缓缓点着头。你记得吗?我跟你说过,我要是有个儿子就好了。我可以把我这件衣服给他。说着,老斯揪了揪身上发黄的海魂衫。

你也可以给未来女婿。我看着老斯笑。老斯给我介绍过这件海魂衫,是他参加过海军的爷爷传下来的。不得不说,这衣服的质量可真好,穿了这么些年居然还没烂。

但是……老斯欲言又止,朝四周看了看,确定没人偷听以后,用手挡住一面对我说,据我所知,托尼已经三年没回国了。三年呀,他老婆生孩子他有什么可高兴的?

老斯皱着眉头,沿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到戴着眼镜的托尼杨先生。他是工地里唯一的中国大工,身高一米六出头,穿着和其他老外大工一样的荧光绿建筑衫,腿上套着深蓝色的工裤,脚下是镶了钢板的大头鞋。许多大工都有戴帽子的习惯,防晒防沙土,老杨旁边红脖子的说话像公鸡的大工常年戴草帽,坐在他对面的光头戴着和他一样的棒球帽。老杨的帽子是去年老杨过生日的时候光头送给他的。老杨不知道我和老斯正在谈论他。他右手抓着掺了葡萄干的面包片,左手旁放着一瓶百事可乐。这两样东西是我昨天陪他去safeway超市买的,我们卡着八点钟,等工作人员贴上打折标签才下手。面包打了三折,临期的可乐打了两折,我装在饭盒里的烤鸡是二五折。结账时我还故意和收银员小伙子搭话,百事可乐总是卖不过可口可乐,对吗?小伙子咧着嘴前俯后仰地笑,引得后面排队的老外们也跟着笑,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

老斯的眼睛里充满困惑与同情,那是一种跨越人种的伟大共情,是男人对男人的怜悯和关爱。在老斯的灵魂深处,他一定不知道三年没回家的老杨是如何看待妻子生产的,他也无法理解老杨的妻子是怎么怀的孕。哪怕老斯是基督徒,我也不认为他会相信凭空怀孕这种事,老杨的妻子怎么可能是圣母玛利亚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一直以为他回去过的。可怜的老杨。前几天我们还一起研究2012年的末日呢,还有一年时间,到时候可能所有人都要完蛋。我对老斯说。老斯眼里闪烁着淡淡的水光似的东西。他是个好人,从小父母离异,有一个坎坷的童年,连初中都没有读完就跑出来谋生,这样的经历使他对不幸的人更加同情,而不是高高在上地品头论足,这样质朴的人品已经很少见了。

你相信末日要降临吗?老斯继续弹嘴唇,似乎是在缓和气氛。

我也不知道我信不信。我读过很多资料,古人的预言里有太多巧合。中国唐朝时就有人写过预言书,我不知该怎么用英语去形容,他们用诗的形式写下很多像谜语一样的东西。老杨经常和我聊,他对这类事也很有兴趣,估计都是些胡说八道的巧合。

没想到,托尼还是个神秘主义者。老斯转身从后面的桉树上抓下来一只蝉,递到我手里。那是一只外壳泛着斑驳蓝色的蝉,体型比国内常见的黑蝉小很多,声音倒是一样的吵。

中国有这种蝉吗?老斯问我。

我见过。那是我很小的时候了。中国北方很少有这种东西,我不知道它的学名,方言叫“都了”。六岁那年有个白胡子老头曾向我展示过这样的蝉,那老头说的是山东土话,他管这种泛着蓝颜色的小蝉叫“都了”,管黑色的叫“知了”。老头说这是他从外国人手里换来的,看我是个胖乎乎的可爱的小孩,父母又是高中老师,决定将这只蝉送给我。他还特意嘱咐我让赶紧回家喊我妈炸炸吃了,吃“都了”补脑子,比人参都管用。就在我要离开的时候,老头喊住我,说做人要礼尚往来,我也要送他点什么。就这样,老头用这只“都了”换走了我爸从城里给我买来的塑料蚂蚱。

托尼跟我请假,说要离开一个半月,回去照顾妻子。我答应了。老斯把蝉拿回去,抛向空中,它立刻飞到另一棵桉树上,愤怒地叫着。

中国话叫坐月子。这算是我们的传统,生完孩子要在床上躺一个月,只休息,什么也不干。

好吧。我们这边休息两星期就足够了,有的人只需要一星期。

没办法,中国人相信要休息一个月才能完全康复。对了,这期间还不能喝凉水,只能喝热水。

哈哈,我的妻子从来只喝冰水,现在不也好好的。

老杨的老婆身体不好,他和我说过。生孩子这么大的事,怕伤了元气。你看他,还在啃面包喝可乐。在中国,生孩子是一件值得庆祝的大事,可这家伙满脑子都是省钱。说完我打了一个酒嗝。我们喝的是褐色瓶子的VB啤酒,发苦,后劲也大。

这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是值得庆祝的事。

的确。可这也意味着老杨需要挣更多钱,他得养孩子。

最近活儿是少了。你知道的,经济环境嘛,也正好淡季了。我也觉得很抱歉。上个月你们才干了两周多一点。相信我,很快就会有很多活儿的。老斯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把啤酒端在胸前,另一只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们相互注视着,几秒钟后,他挤出一个微笑。

放心吧,没关系的。如果实在活儿紧张,您就把我的份额排给托尼一些吧。他要养家了。我抬头望着桉树枝杈缝隙里的天空,那只蝉不知道什么时候飞走了。说不清什么时候开始的,活儿越来越少,整个墨尔本都萧条得厉害。我偷偷问过几家餐厅,想兼职洗碗工或是服务员都不行。西区那边的鱼薯店倒是缺人,每晚能安排四五个工时,可我住在东区,单程火车就得一个半小时起步,根本不可能过去工作。

你懂我的,斯考特。我很担心托尼。您这儿就我们两个中国人。他是我的老大哥。生孩子,真是个麻烦事。他当父亲了……我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道,他需要挣钱……很多钱。

老斯没再说话,只是向我摊摊手,拍拍我的肩膀,回到人堆里。我也跟着回去,坐在老杨旁边。老杨递给老斯和大工们一人一把糖。我问老杨这糖是什么时候买的,昨天怎么没看到?老杨说他前几天去买鞋子的时候看到糖果店搞促销就买了。

老杨向众人公布孩子出生的消息。大家再次欢呼起来。

我打开饭盒,就着啤酒吃烤鸡。老斯则是一边注视着老杨一边咀嚼他老婆做的三明治。他的眼睛依旧水汪汪的,仿佛那湖底藏着什么复杂的秘密。没咀嚼几口,就有大工提醒老斯吃错东西了。老斯看看手中的三明治,不好意思地放回包里,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拿起旁边一个subway的长面包。老斯的老婆是艺术家,弹得一手好钢琴,却实在算不上是个好主妇。老斯穿的衣服上经常白花花一片,不是汗渍,而是没涮干净的洗衣粉。第一次上班的时候,老斯递给我一个三明治,跟我说这是全墨尔本最好吃的。那是我从来没有尝过的味道。我相信,面包夹花生酱是一道不错的美食,面包夹生菜、黄瓜和生西红柿也是一道可以接受的素餐,面包夹鸡蛋更没人能挑出什么毛病。可是,当这几样东西混合在一起,特别是稀松的西红柿瓤和花生酱颗粒裹在舌间翻滚,流心的鸡蛋黄掺着它们的汁水从嘴角溢出的时候,我的味蕾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冒犯。

你要把孩子接过来吗?光头大工问老杨。

如果我能拿到绿卡的话,我想接他们过来。说完,老杨正了正头上的帽子,又将其他没发完的糖丢给我,其实,拿到绿卡我也不想让他们太早过来。否则的话,我会在某一天听到你的儿子对你说,托米,从我房间滚出去。

老杨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不知道政府怎么想的,宁愿把名额送给难民也不肯留下这些认真干活的人。那些坐在政府办公室里的呆子自己不干活就以为别人也不干活。光头大工点上一根烟,然后说,下一届我不会给他们投票了。

我撕下一只鸡腿递给老杨,就算当了父亲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不能只吃面包。

是的,小马说的很对,你的饮食确实要注意。其实吃些蔬菜花不了多少钱的。老斯面色凝重地说道。

Chinaman,你完全可以把他们接过来。工作签证也没问题的。一样可以上学。你们的印度朋友就是这么干的。说话Qfd6R/xydvn7cq7cBbH8nTNMtiW9ei5+TeigNjH0QKI=的是那个戴草帽的红脖子。他口中的印度人是我们的另一个同事。

好的,Aussie(澳洲人),他的名字叫托尼,不叫Chinaman。我说。我总觉得红脖子有点种族歧视,他从来不喊我们名字,总是叫中国人或印度人。也许他没有恶意,但这种说话习惯对我实在不受用。

不,你要叫他Ballarat-man,或者gold-man。老斯指着红脖子说,Ballarat那地方我去过,挺漂亮的小镇,以前是淘金的地方。

我更愿意喊你cock或者rooster,你更喜欢哪一个?我对红脖子说。这两个词都代表公鸡,但在俚语中都有极不雅的意思。

红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屋外吹来一股热风,裹着外面荒地上的尘土和铁锈味。我听到卡车在院子里停靠的声音,不用看也知道那是来清理建筑垃圾的工人。今天下午,这里的工程宣告收尾。我们也要打包离开。小气的户主不肯造一座完整的砖房,打算用泡沫板充当墙面。等会吃完饭我要把工具洗洗涮涮,再看看有没有落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清理工人进来问东问西,我们的午休时间被迫结束。我站起来伸了伸懒腰,捡起袋子把地上的包装袋和酒瓶装起来。几个大工也懒洋洋地爬起来,老斯则不紧不慢地泡起了咖啡,他还对我说,不用着急的,这里结束了,很快就有活儿。

今年不知道是怎么了。去年这个时候,每天五个人开工,除了下雨就没有休息过,周末还时不时加个班。现在倒好,干半个月歇半个月,有时我一个月才上四五天班。没办法,大工少了,像我这样的小工自然是能少用就少用。要不是手头还有点小钱,这样干下去我早饿死了。

分开前,老斯递给我一个信封,很薄。这是我最近的工资,包括这周干的三天和上周的一天。老斯扶着我的肩膀,用很歉意的语气说,我真的很抱歉,过几天有活我再喊你,相信我,很快就会来活儿的。

我点点头,没说话,当着老斯的面把钱取出来放进钱包里。我粗略一点,发现他每天给我多算了十澳元。我刚要告诉他,他却再次扶住我的肩膀,说这是他的歉意。

老杨啊,又要辛苦你送我了。看着老斯和大工们都走远,我坐进老杨的车里。老杨和我很聊得来,他对2012末日论也颇有兴趣。每逢周末,我们几个聊得来的朋友总坐在一起把酒言欢,从天黑聊到天亮,直到醉醺醺地睡在地板上。不久前,老杨那儿有两个室友回国,我便搬了过去。这下好了,不管喝得再多,只要爬回房间就有床睡,不用再躺地板受凉。

我们之间就别客套了。老斯都跟你聊了什么?老杨摘掉帽子,甩到车后座上,对着后视镜整理乱糟糟的头发。他揪出一根白头发,在我眼前比画。

有一根半根的白头发很正常,你才三十多岁。对了,老斯很担心你,他以为你三年没回国了,很诧异嫂子怎么怀的孕。听我这样一说,老杨趴在方向盘上大笑起来,甚至不小心拍响了喇叭。

还有,他说你请了一个月假,他答应了。

这家伙可真鬼,他当我面都没答应呢,跟你那边说他答应了。老杨咯咯咯地笑,这样也好,他既然告诉你,说明他肯定不会食言。

不管怎样,他是个好人。你真不打算回国吗?我问老杨。

不回了,等年底再一起回吧,来回折腾干吗?好不容易找个稳定的活儿。斯考特这边清闲不代表别人不忙。我谈好了,周末不要双薪,一个月不休息。他们那边也缺小工,你可以随时过去,反正这边也没活喊你。他们那个小工酗酒打架被关进去了,你随时去随时有位置。老杨掏出风油精,在太阳穴两侧点了点。

万一他喊我怎么办?

你就说你病了呗。平时你又没少请假,这个还用我教你?反正我们是去基隆干,斯考特的活儿都在墨尔本,我们也碰不上。你可以直接睡老板家里,我也睡那儿。说完,老杨发动了车子。

好!就这么定了。最近活儿太少了,没收入。

等回去我们顺便研究研究代购。真的要多挣点钱了。我那些老同学现在在成都年收入都六七十万,多的几百万,最差的也有教师编制,稍微兼职下课外培训也有三十万以上。就我混得最惨,三十多岁了在这里干民工。

提那些干吗?人比人气死人,我们又不是吃不上喝不上了。我要是拿到绿卡我马上去学水管工,挣钱比砌砖容易多了。

是呀,当初怎么选了这么个鬼专业呢?全让中介给骗了,说这是全澳大利亚最好的专业。

全都是骗子。带我们熟悉校园的一个女老外老师也是这么说的,说去沙漠干个三年能把房子首付挣出来。这种好事和中国人关系不大。

那是干了好多年的大工才有的收入。我们这些人才干了几年?

对了,老哥,有件事还没跟你正式说呢。

什么事?

祝贺你当爸爸了。我们去喝一杯吧!

责编:郑小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