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牝(中篇小说)
2024-07-31李知展
1
麦子成熟前的金黄是从天而降的,几乎就在一瞬间,猎猎南风扫过,纯粹的黄便充塞了整个平原。这种黄是金戈铁马的,惊心动魄的,也是让人腿肚子打战,心生焦灼的。它报告着丰收,也预示着挥汗如雨,得把力气大把大把甩出去,才能将那金黄搬回家,颗粒归仓。
每到麦季,郑一介就会想起他的兄长,自打记事起,每到麦季,出力最多的都是哥哥,在他的记忆里,总浮现一堵黑黝黝油汪汪的脊梁。那是被抛弃了名字,只以傻子为称呼,他嫌憎又血亲的哥哥,在太阳底下的脊梁。
麦子黄时,郑一介悄悄回了家乡。
从镇上下了车,已是黄昏,他却不急着赶回。小镇也变了样,原先青砖铺地古朴陈旧,现在半是蓬勃半是脏乱。郑一介不伤感,小镇能发展总是好事,虽然是以丑陋粗暴的方式呈现。唯有车站前的小吃摊没变,还是那样油腻腻、脏兮兮、芳香四溢,甚至那个炸油条的老姑娘也和记忆里的很像。他从东街徘徊到西街,买了水,喝完,终于踱到小吃摊前,站在旁边,抽着烟,看摊主将案上的面剂子扯开,不断推到油锅里。犹如从上游放竹排,油条翻滚着浮沉而下,正受了煎熬刚有点舒展模样,被一筷子捞起来丢到箅子上,然后迎头遇上各色牙齿,一番斩杀入了乌漆墨黑的肚肠。说起来和他的人生倒有点相似。
郑一介点了碗油茶、两根油条,一边吃喝,一边真切地感受到古人近乡情更怯的意味,一个准中年失意男,和朋友联合的家装公司经营不善,身心疲惫。他借着母亲的召唤,仓皇从海城逃出,想着能暂且不管,放松几天,可到了镇子,离家仅有五里路,却不敢放开脚步。郑一介叹口气,不知该如何面对家里二老的目光。关键是,村里人都以为他狗日的在外面混得挺好。不说别的,单前两年他带女友回来时大家有目共睹,那天仙一样的姑娘都能出入成双,还开着气派的白色越野,会混得不好?殊不知,那仍然貌美鲜妍的女友此时可能就活跃在别人床上,而所谓的豪车,不过是临时从租车公司租来的。乡村流行打肿脸充胖子,他不能免俗。
一根油条被他吃得九曲回肠,待到残阳也落入西山,郑一介才背起包,戴上遮阳帽,踢踢踏踏地走向炊烟升起的村庄。做贼心虚似的,他从小路回的。
这条淹没在麦浪里的羊肠小道他不知走了多少次,上学的时候每次走都咬牙切齿,因为家里没钱给他买自行车,他只好每天早晚在破烂小路上来回奔走。谁知道时隔十来年后,彼时身形瘦弱恨不得拽着自己头发要拔离村子的少年,兜兜转转了一圈,在繁华的南方城市和破败的老家之间,还得靠这条小道秘密勾连。
影影绰绰的,前面有个人,和他一样,背个包,走得慢悠悠的。快到村口,他才看清是巧真。刚才在后面,从身影步姿他就判断,可能是她,一般良家妇女,谁也没她那个枝繁叶茂的妖娆步伐。巧真走起路来风摆柳似的,俗称水蛇腰,袅袅娜娜,就扑到了你跟前,挑起眉尖一笑,盯住你的钱包,老板,一百块一晚,玩会呗?这当然是他们那帮浑小子想象出来的场景,那时候,一百块钱还是极大的数目,几乎是他们对钱认知的上限,好像不这么多钱不足以表达对巧真的复杂情感。
巧真家是四邻八村第一个盖起三层楼房的,人们走过那幢须仰望的西式小楼,心里骂一句,还不是卖X挣来的,显摆个啥!可门一推开,巧真的双亲出来,来人立马矮着肩膀跑过去,拼凑出一张过于饱满的笑脸,亲亲切切地喊一句叔和婶,您托付一声,啥时候也让咱家巧真把俺那不成器的二女子带出去呗。金钱的说服力是强势的,弱者对强者的那点儿道德审判算什么呢,腹诽完了,那时谁不想让巧真介绍,也能在大城市里落个脚,风风光光回来在村子里炫耀,光鲜亮丽地活一回?
其实妩媚风情都是表面,巧真骨子里的刚烈没多久人们就领教了。他们都记得,进城几年后巧真过年回来,穿着打扮的那份惊艳。明明是冬天,却给人一种花团锦簇的感觉,戴一顶很大的花色礼帽,飘带很俏,巧真微笑着在路上走了一圈,让整个老实巴交的村庄都风骚了起来。娇娇俏俏的巧真一路穿巷过户,左手一袋奶糖,右手一个钱包,她家穷得吃不上饭时,曾帮助过的,一家丢给一沓子钱,曾笑话过的,她到门口吐一口痰。在她家最困难时,郑一介的母亲曾给过几次麦子和红薯,巧真不但给了钱,还多掏给他一把糖。那糖甜了很多年。
这个时节她回来干什么呢?
郑一介紧走一段,赶上她,喊一声:“姐,你也刚回?”
巧真眼神愣愣的,底子里像有风,脸色枯黄,人也瘦了,在他脸上捕捞了一阵子,大约才从记忆里寻出他这条漏网之鱼。她说:“一介呀,你小子,我当是谁呢,跟在姐屁股后面老半天,不吭不哈的,还想着是打劫的呢。”
“那姐不怕呀?”
“怕啥,”巧真说,“姐到了现在这步田地,还有什么好怕的?”她笑笑,一带而过,掐一把麦穗,在手里搓,将搓出的麦粒扔进嘴里,“麦子熟了。”
“嗯,姐。”他们就站在麦田中央,看夕阳铺满红光。天和地都寂静,路边年久失修的坟冢也肃然,只剩下平原上亿万的麦粒在向着饱满做最后的冲锋。
过了许久,巧真似是慨叹,她眼里含着残阳最后的光线,说:“太阳落了,我们回吧。”
2
夜里,刮了一阵风,院子里那棵麦黄杏忍不住奉上第一批熟透的果子。傻子睡在树下,梦到流星向他俯冲,当杏子砸落到脸上,郑长顺蓦地醒了。如做了一场数十年的大梦,他在黑夜里坐起来,眨眨眼睛,咽咽喉结,打量这个世界,嘴唇嚅动了几次,终于成型出声喊出:“女人!”
然后郑长顺就喊得顺嘴多了,他坐在地上,如癫如狂,捶胸顿足地喊,声嘶力竭地喊,手脚并用地喊:“女人女人女人……我要女人……”
喊第一遍的时候神经衰弱的老母亲就被惊醒,还以为是他发癔症。少停,郑长顺的哭喊声连绵不绝,母亲慌忙起身,见儿子须发蓬乱,双目灼灼,有如炭火,看母亲进来,撇撇嘴,哭了,伸着手要抱,很委屈的样子。
母亲抱住他的头,拍着他:“我儿这是咋啦?”
“娘啊,我要女人……”
母亲笑了,以为她傻儿子在说撒娇的傻话。“好,好,我儿长大了,娘改天就给你说个媳妇,”母亲还逗他,“就说麦秀,好不好?”儿子没傻以前,和麦秀是青梅竹马的玩伴,母亲见他俩在一起,有时逗她:“秀儿,长大给顺子做媳妇吧?”麦秀便扭着衣角,小脸通红,不吭声,却偷偷往他那边瞭一眼。忆及当时情景,母亲不由得一阵心酸。
郑长顺刚止住的哭喊“哇”一下又雷雨交加:“麦秀嫁人了,你当我傻啊,妈……”
一个傻子说别人当他傻,事情就比母亲想的严重了。更让母亲怔住的是,这些年他脑子一直糊里糊涂的,怎么会记得麦秀出嫁?母亲正色起来,问他:“哪个麦秀啊,哪天出的嫁,妈怎么不记得呢?”
“德坤叔家的,满村不就一个麦秀嘛,前天出嫁,我抬的礼盒啊,妈。”
母亲心里“咯噔”一下,惊喜不定。
麦秀第一次嫁的人很渣,没生下男孩,就打她,打得花样翻新,麦秀每次回娘家都长衣长袖,到底还是遮掩不住,闹到离婚的地步,可男人不同意,打得反而变本加厉。后来还是那男的拉煤挣下点钱在外面把相好弄大了肚子,新欢倒逼,才把旧人踢开腾出位子。但据说上位的新人泼辣凶狠,将渣男收拾得两股战战,每月给的零钱不够花常到人群里觍着脸蹭烟,人们喜闻乐见。却可怜麦秀枉付十来年青春,在娘家过了几年,前两天才又出嫁。这么说,郑长顺记得的是麦秀的第二次婚事,之前还是懵懂的。
儿子傻了那么多年,像是一河悲哀的水面,母亲揪着心也习惯了,却忽然河水掀起情绪的涛浪,他醒了过来,能记住人间的事了。做母亲的拥着已是白发参差的长子,一时大悲大喜,泫然涕泣。她兴奋地给远在海城的郑一介打电话:“老二,你哥醒啦!”母亲语无伦次,“醒啦,不傻了,知道要媳妇了……”母亲呜呜嗬嗬地哭。
可仅过了两天,她再给郑一介打电话:“你哥醒是醒了,可能醒得太突然,魇住了,疯疯癫癫的……你回来看看吧……”
其间,郑长顺一直不停地嘶喊,要女人,要媳妇,如醉如痴。一直傻,倒也相安无事,刚有点意识,像刹得太急速的车,不知哪里出了问题,刹车失灵,误踩了油门,在发疯的道路上拔足狂奔。
母亲思忖着,这是受了什么刺激呢,怎么忽然这个样子?问了一圈才知道,还是在麦秀出嫁那天。前一段婚姻不顺,这次又要远嫁,惋惜和忧戚压在人们眼里,喜事也蒙了一层阴翳。麦秀穿上婚纱,临出嫁时,大家有意热闹一点,就逗在旁边站着的郑长顺:“麦秀今天漂不漂亮?”“漂亮。”“给你做新娘子要不要?”“要。”人们就笑,笑着笑着又一阵唏嘘。不知谁吆喝一声:“要还不抱走哇,抱走就是你的啦。”还推他一把。傻子就咧着嘴,径直走到麦秀跟前,擎着痴痴的笑脸。麦秀却也不躲,愣愣地站着,闭上眼,两行眼泪分开睫毛,探出忧伤的身段。所以郑长顺抱起她时,就像碰到一棵雨后的花树,摇落下一地缤纷。人们赶紧劝:“秀儿,别哭别哭,把妆花了。”刚才起哄的后生踹了郑长顺一脚:“傻子,你还真抱啊,看你那邋遢样儿,可也配得上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傻子被踹得要扑倒在地,麦秀扯住他,睁开眼,双目瞪圆:“以后别当着我叫他傻子,行吗?”语气很轻,却不怒自威,吓得那后生一凛,嘀咕几句,讪讪退到一边。麦秀任他抱着,临上车前,揪着郑长顺的耳朵。他的耳朵大,小时候麦秀常揪它,麦秀附上去说:“哥哎,我许麦秀原就是你的,你快醒过来吧,妹子给你,做回女人……”
麦秀擦擦泪,上车走了。
郑长顺手臂张开,空落落的,保持着抱的姿势,脑子里自此就只记住了“女人”这两个字。
3
正月里来正月正,唱几句实话你来听,张家有儿张家子,李家有子李相公;二月里,龙抬头,谁没媳妇谁难受,白天没个说话人,夜里没个手抓手……六月里,六月六,脸朝前,腚朝后,耳朵长到头左右,有的下边多个嘴,有的长得一嘟噜……九月里来九月九,张家他有张家的愁,李家他有李家的忧,长长路上多少坎,过日子不是水推舟……
能把生性苍凉的坠胡拉得一弦骚情的,也只能是老不正经的二瞎爷。巧真踢一脚破烂的木门,溅起几粒细小的狗吠。“老二瞎,你狗日的捣鼓啥呢,黑灯瞎火的,还喘着气没?”
二瞎掌起灯,将忠心耿耿的老黄狗摁住。“啊呦,是我小奶呀,稀罕稀罕,奶都没升天呢,你孙子不得凑合活着?”他们同姓,同门同宗,按辈分,苍然白发的老二瞎还得管巧真叫太姑奶奶。这恰说明,二瞎祖上有过一段漫长的繁华,才能几百年间在繁衍上一路飘红,勇冠全村,辈分铺得最快,自然最低。
“巴着你奶死啊,不孝的兔孙?”巧真扔过去一个大矿泉水瓶,二瞎拧开,凑鼻子一闻,核桃似的老脸舒展如牡丹,是好酒,某名酒的内供,巧真为坐车方便才装瓶里。“哪能呢,奶死了,谁疼孙儿?”二瞎一阵扒拉,从盆盆罐罐里凑出几件下酒物,半碟花生米,两只卤兔头,三五根黄瓜,支过去一张缺胳膊少腿的板凳:“奶不嫌弃,也坐下吃点?”
“你吃,吃完了给奶唱个曲儿。”
二瞎就啃着兔头,吱儿,喝口酒,咔嚓,嚼口黄瓜,又恣又悠。狗日的倒会享受。吃喝毕,抹抹嘴:“唱个啥?”
“英台拜墓。”
“奶不开心?”他小心地问,“孙子给你唱个欢闹的吧?”
“啰唆!酒还想不想喝?”
二瞎嘿嘿笑笑,就唱。坠子和秦腔相似,是土里长出来的声腔,二瞎唱起来,人像是通了电,刚才还皱巴巴的一小老头,弦子一拉,脚板一踩,人从灰扑扑的壳里挺拔出来,陡然间似有一束光激射而上,眼目明亮,声音高亢,如开金弓射大雕,全身和曲子是拼尽力气互相搏斗的关系;整个人像是附着在曲子上的老巫师,身子随着弦杆的抽拉浮沉开阖,和乐器一起搬运出曲调里的苍茫哀婉。刚唱了几句,巧真就流了泪。“老狗日的,”她骂,“真是,哎……”她找不出合适的词语。
唱毕,二瞎喝口酒,抽起旱烟,又不正经起来:“你这不年不节的,就为想孙子回来?”
“奶是回来再吃一回新麦。”
“那孙子明儿就磨镰先割点,把养的老母鸡杀了,炖汤,给奶做鸡汤面吃。”
“还是我这孙儿最乖,奶没白疼。”
二瞎想起什么,从床头柜那儿掏出一个包裹:“前几天麦秀过来说留给你的,也不知是个啥,你要早来几天,还能见着她呢。”
“切,她有啥好见的,成天哭丧个脸,看一眼都烦几天。”巧真打开包裹,是两双鞋垫,棉布的,绣着凤仙花,还留张纸条:姐,你的世界大,走的路多,护好脚……巧真一声冷笑,拿烟头要烫个洞,烟头挨着,作罢了,脱下高跟鞋垫上,恰好合脚,却说:“她也就是配给我垫垫脚。”
二瞎光笑,她就是个刀子嘴。“听说长顺那娃醒了,就在麦秀出嫁那天,可好像又疯掉了,满世界嚷着要女人呢。”
“麦秀不是打小喜欢他吗,怎么不嫁?还不是拍拍屁股嫁到别处了,虚伪娘们儿。”
“嘿,在你跟前都不能提麦秀,也不知你俩何仇何恨?”
“那就别提,仇可大了去。”
“要孙子说,麦秀都这样了,嫁到外地,还不知以后日子顺不顺心呢,奶就别……”
巧真打断他:“你倒会怜香惜玉,你老不死的是哪边的?”
“怜也怜奶,还用说。孙子是想,当初你俩哪个不是出落得万里挑一的好人才,可一个命好,一个命歹,”他瞅瞅巧真的脸色,连忙改口,“奶福大,她活该,活该。”
巧真倒笑了。“有相上的老婆子没?奶给你娶个。奶有钱。”
“不用啦,还能活几年呢?奶有钱多给孙子打点酒就好。”
巧真忽然皱住眉头,慌忙喝一大口酒,不管用,摁住胸口,一阵咳嗽,脸色痛苦,汗涔涔的,身子缩成一团,很久缓不过来。老二瞎手忙脚乱,却不知怎么帮忙,急得跳脚。巧真摆摆手,就着酒,吞一把止疼药:“吓住你了?”
“奶这是……?”
“没啥,不过是阎王要收奶了。”巧真习以为常地笑,嘴角还没复位,笑都是扭曲的,“看你那点胆儿。”她抽口烟,“别怕,一时半会还死不了,”巧真说,“乖孙儿,坐过来。”
二瞎就搬过草垫,坐她跟前,贡献出苍老的肩膀,让虚弱的巧真枕着。
“奶不怕死,就是在家,一个人,觉得冷清……”
4
郑一介曾极端地想过,把他生长的那一片几省交界的破败之地从地图上一笔抹去,大约也没人会在意,最多无非是统计数据的时候会嘀咕一下,哦,今年粮食产量怎么忽然少了几个百分点。不过如此。他们那儿主产粮食。此外,还出产贫困、保姆、光棍……这些无人问津,就像那一片地方,那么多的人,那么多眼泪和血汗,那么多生死,其实都是无意义的。没人在乎。郑一介只好替自己也替他们认命,生在这里,就是胎里带刑,流放此地,接受这地域性惩罚。
在往郑长顺身上捆绳子时,郑一介没落泪,只说:“哥,怪谁呢?不是你的错,也不是父母的错,要怪只能怪命吧。”考量到兄长的疯癫状态和三天来持续不停地嘶喊,他终于说服母亲,要将哥哥捆绑起来。
郑长顺已经四五天没怎么睡觉了,发如飞蓬,眼窝深陷,颧骨削立,唯眸子如两粒火种,恨不得要把眼前的世界盯出两个窟窿。郑一介让母亲做了一大碗红烧肉,在酒里下了安眠药,做好了,端到郑长顺跟前:“哥,你最爱吃的,来,咱哥俩喝两杯。”被郑一介揽住肩头,郑长顺安静了一会,咧着嘴,笑嘻嘻的,看着弟弟。郑一介想起小时候,有次去舅舅那边的亲戚随礼吃桌,他要上课,去不成。傍晚下学,到家丢了书包,他就和小伙伴们玩去了,正玩到兴处,傻哥哥过来拉他,他很不悦,在小伙伴跟前,被这傻哥哥拉扯,总不是一件体面的事。哥哥笑呵呵的,再拉他,他就恼了,一把推开,用力猛了,把哥哥推了一跟头,栽到地上,鼻子磕破了,血一直流。他不管,赌气似的,就要和伙伴们玩。哥哥也不拉他了,坐在一边看他,还笑笑的。直到天黑了,他才回家。哥哥做错事了一样溜溜达达跟在他后面,他还吼呢:“你以后别像只狗似的跟我屁股后面,好不好?”到了家门口的椿树下面,哥哥犹豫了下,还是不管不顾地拽住他。他气得不行,哥哥却乞求似的拽紧他,然后蹲下来飞快地扒拉开树下的土层,取出一方荷叶,打开,里面是两块肥颤颤的红烧肉。那时乡下吃桌,众人拭目以待,一碗红烧肉端上来,筷子争先恐后,每人各展绝技,能抢到一块都算运气,哥哥竟然抢了两块,也是哥哥最爱吃的,他却都包起来,等他回来。哥哥观察到蚂蚁什么东西都拉到洞里,是以他凡有什么好东西,也埋在椿树下专门挖的土洞里,以为这样别人就找不到了。哥哥吹掉肉上爬着的虫蚁,带着殷切的眼神,说:“弟,你吃……”
想起过往场景,郑一介眼前模糊,此时,哥哥把碗往他跟前推推,他知道,哥哥还是让他先吃。郑一介赶忙夹了几块塞进嘴里,张开嘴,展示给他:“你看,我吃啦,哥,你快吃啊。”郑长顺这才笑了,接过弟弟的筷子,挑小的吃了一块,然后扒拉一圈,搛起最肥的那块,放他跟前……郑一介再也忍不住,泪水一下子扑出来,漫了一脸。
第二天,他去镇上取出卡里仅存的十万块钱,交给母亲。“不管是娶还是买,给我哥找女人。”
可他低估了现时女人在乡村婚姻市场上的价值,结一个婚,现在流行的标配是,要在县城买了房或在镇上有处门面,最好有辆车锦上添花,见面礼彩礼有万紫千红一片绿八万八和十万八之类的讲究。一个齐齐整整的小伙子,整场下来至少也得三四十万,何况郑长顺这样的傻子呢?
退而求其次,只好将目标定在老弱病残。第一个丧偶带着个男孩,腿还有点毛病,女方开口就是“他一月能挣多少?”当了解到男方年届四十智力有问题还有个中风偏瘫的老爹时,女方差点一杯茶当场泼到介绍人脸上,赶苍蝇一样:“滚,滚,前两天一个二十多的小伙,我还嫌他在工厂打个工挣不下啥钱没愿意呢,你这不成心埋汰人吗?”“啪”的一下闭紧大门。
介绍人丁叔臊着脸,摊摊手:“没办法,现在光棍儿太多了,离了婚的女人也畅销得很。”丁叔刚要做出掏烟的动作,郑一介就奉上好烟点火等着。丁叔摇头叹气,“你回来得少,没见过年时那些半大的小伙子,呼啦啦一群,恨不得整天黏我屁股后头,央我给他介绍女孩。哪有资源嘛?稍微像样点的都进城了,剩下的,甭管歪瓜裂枣也好,矮子麻子也好,提亲的排着队呢,你没钱,看都轮不到你看一眼。时下的女孩,矜贵得很!”丁叔说,“要我说也活该,当年计划生育时都千方百计吃药打胎地要男孩、要男孩,现在,报应来了吧?”
适婚男女比例失衡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乡村出产的女孩在各大城市物美价廉地流通,而没学历没本事的农村男性,因为在城市留不下,只能回流到乡村空等。郑一介塞过去两千块钱:“叔,麻烦您再帮着留心点儿,我哥其实也没那么傻,他舍得下力,怎么都能养家,还有个好处,知道诚心疼人。”媒人稍推两下把钱接了,嘬嘬腮帮子,牙疼的样子,说了句:“再看吧。”
隔了几天,丁叔给他介绍了小个子的能人。能人鬼头鬼脑的,一对泛黄的小眼滴溜溜转,像随时有风吹草动就要跑路的野鸟。小个子架子不小,跷着腿,抽着烟,说他在省城做婚介公司,手里能调动不少单身女人:“算你们赶着了,有个女的,脑子不好使,但不严重,这是照片,看看,配你哥这样的有富余吧?”他弹弹烟灰,照片在手里高扬着,让他们看两眼就收起了。“十五万,你们要有意愿,就痛快地付了定钱,表个诚意,我好去做她家人工作,”他声势浩大地啐一口唾沫,“什么,嫌多?告诉你,就这还是友情价,你也不瞅瞅你哥什么样儿,再说,人家女方在大酒店后厨做得美着呢,习惯了省城生活,愿不愿意下嫁到你这村沟沟里还两说呢!”看得出,小个子很生气了,烟也丢了,茶也不喝了,倔倔的,起身要走。
郑一介和老丁一边一个拉住胳膊,同时呈上两张向日葵般的笑脸。“别呀,老孙,没说不愿意,那不得考虑下吗?”“那你们慢慢考虑吧!”还是要走。像一头尥蹶子的驴,好说歹说才摁住了,赏脸将炖了半上午的老母鸡给大口收了尸。其间,郑一介仰着脸承接了半天老孙丰沛的唾沫星子,支棱着耳朵任老孙各式牛逼花样飞驰,终于喝得勾肩搭背,可一问到照片上奇货可居的“嫂子”供职的酒店名字,老孙这驴日的嘴里拌蒜,但防得大义凛然:“明白给你说吧,介绍成了,我确实有几千块的好处。女方具体工作的酒店?可不敢告诉你!看得出来,小兄弟你是在外面混的,一表人才,万一你甩开我这中间人,冒充你哥跟那女的搞起恋爱,三下两下空手把那女的哄将过来,我不晾在那儿,成憨瓜了吗?”
得,只有接着喝,火力全开,一顿下来,恭维着,巴结着,伺候得老孙云里雾里的,费尽苦心,总算套出了酒店大致的街道方位。
送走老孙,老丁就立即表明了态度:“大侄子,我总觉得有点不靠谱,你可要拿好主意噢。说起来,叔和他也不算熟,你为了你哥,又是塞钱又是送礼的,让我多寻寻门路,叔不能不上心,朋友托朋友才联系到的……你还是好好考虑考虑!”
要到后边,郑一介才明白,在这布下的圈套里,尽管他一防再防,可无奈人家演技都是实力派,谎言说出来都是推敲过的,反而让你觉得在逻辑上更可信赖。
郑一介望望床上被绑得呜呜呀呀的兄长,叹一口气,道:“叔,有什么办法,赌一回吧。”
当晚他就奔赴省城,在老孙吐露的那个大概位置循着像样点的酒店餐馆一家家问过去,凭着记忆里照片上的样子,四十三家店,又是散烟又是赔笑脸,一圈问下来,有两个大致能对上号的:一个轻微脑瘫,方脸,择菜;一个神经有问题,圆脸,洗碗。都可算“脑子不好使”,但他就是一下子想不起照片上那个“嫂子”脸是偏方一点还是偏圆一点。他当时想,还好,老孙至少没骗我。
卖了十二头猪,刨了屋后三十多棵合抱粗的杨树,再搭上郑一介的十万,才将嫂子迎娶到家。当天郑一介发现,嫂子脸还是偏圆一点,不管是方还是圆,是嫂子,都好看。哥哥将新娘子抱进屋里时,他扭过头,心说哥哥的大喜日子,可不能哭,泪珠子却不由自主。哥哥娶了亲,他真欣慰。
同样笑得合不拢嘴的还有病床上的父亲,因为中风,他已不能控制脸部神经,流着涎水,嘴咧得一竿子到底,梗着脖子,手舞足蹈,发出含混的笑声,近乎狰狞。新娘子换了衣服,出来见了老人这幅场景,竟然给吓哭了。新人脑子直,当面说一句:“媒人也没说还有个瘫痪的公公啊,你们骗我!……”
父亲不笑了,一张脸冻在那里。
众人刚安抚好受惊的新人,这边厢惭愧满面的父亲,声声叫着:“我咋还不死呢,活着拖累这个家,给我口农药,让我死吧……”一时鸡飞狗跳,悲欣交集。
两个傻子结婚,就没大张旗鼓办席,招呼亲近的村人由母亲做了一桌菜,算个见证。巧真从头到尾冷眼觑向新媳妇,临走才对郑一介说:“小心看好你嫂子哦,下车时我见她是左脚颠的,刚才却换成右腿跛了……”
当时他还笑说:“姐,她有点脑瘫嘛,和我爹中风一样,身子不协调。”不过郑一介还是长了个心眼。
第一晚嫂子借口新郎身上都是酒气,不愿同眠一床。大喜之日,郑家选择了退让,心说,人都娶到家了,往后地久天长,怕什么,不急。第二天新娘黑着脸,“不巧,”还真肚子疼似的弯了腰,“身上来那个了。”这明显涉嫌耍赖,郑家无奈,又不能开箱验货,只好当她所说是真的,不敢计较。
在巷口,有人跟来买东西的新郎开玩笑:“这几天累坏了吧,让你妈给你炖点啥补补没?”傻子摇摇头,扑扇着两只胳膊,要原地起飞的样子:“有老婆了,有老婆了……不让睡觉……”
这下大家都知道了,新媳妇不让挨身。
人们于是积极献言献策,以常中和联合两位前辈所言最具建设性。常中的媳妇是人贩子从云南拐来的,联合的老婆是从川鄂交界买来的,前面都不听话,都想跑。常中在莽山武校练过几招三脚猫功夫,走的自然是武路子,女人跑的那次,发动全村男丁,在市汽车站厕所里捉住,揪回村里,当着众人,一顶门棍下去,腿断人倒,女人再不能跑,很快生了孩子服从了命运。常中常当着媳妇的面,现身说法,介绍经验于后来人:“买来的,到底不一心,刚开始,千万不能手软,胳膊撅折,腿砸断,看她还跑?”媳妇蓬头垢面,倚着门前的榆树,半敞着胸脯,瘪着牙齿被打掉的嘴巴,眼神空荡荡的,安抚嗷嗷待哺的孩子。常中志得意满地笑,“腿瘸没啥,洗衣做饭,下地干活,夜里那事,都不耽误。老子宁愿要个残疾媳妇,也不能叫她狗日的跑了钱打水漂是不?”实践结合理论,后边买媳妇的光棍,心狠的,就照搬了常中的模式,效果当然显著。联合好赖上过几年学,就文明得多,媳妇买到家,打一张笨重的木头床,将新人衣服剥光,手脚拴在床上。联合考虑得周全,床中间挖个洞,底下放上盆,女人大小便就地解决。联合白天给裸着的女人罩上一床被单,端碗拿勺伺候女人吃喝,晚上揭开被单就埋头苦干,如此少则仨月多则半年,女人肚子凸起弧线,熬到生产,解了绳索。“再让她跑,你打你撵,她反而拽着门框,哭着喊着要留下,”联合上升到哲理层面,总结道,“孩子是拴女人最管用的那根心绳。”村里效法联合的拥趸也为数不少。
当下,常中要提供那根经久耐用的顶门棍,联合愿搬来那张制伏众多外来女人的大木床。郑一介听得触目惊心,却又不可否认,这样真实而惨烈的故事,就是由这些热心的乡邻制造出来的。他们还在洋洋得意地推销各自独创的降伏绝招,郑一介口干舌燥,一阵反胃,他隐约想起网络上正如火如荼的“Me too”运动。同样是女性,她们的世界恰如彼此折叠。可郑一介身处此地,只能心内喟然一叹,继续给乡邻发烟,打哈哈道:“再看看,不行就按你们说的办。”常中和联合二人为他们苦口婆心却没能推介出去所创的招数,颇有些怏怏不乐,接了喜糖喜烟:“兄弟心软,不一定是好事呢。”
母亲郑白氏笑眯眯的,望望越看越喜欢的新媳妇,更不舍得选用常中他们提供的点子。
如此一周过去,算着新娘子身上的“那个”也该走了,嫂子这回没再说啥。傍晚,母亲烧了水,洗头膏、洗面奶、沐浴露轮番上阵,郑一介将哥哥从头到脚收拾得香喷喷,就等新娘打开城门,水淹三军。
可新人吃了饭,一推碗,要上厕所:“拉屎。”新媳妇说得直接。乡下的厕所一般在房前屋后,这些天都是由母亲搀着儿媳去屋后刚收拾干净的茅厕,郑一介则在旁守卫。这次想着马上就要给哥哥圆房了,再这么防着嫂子,确实不好意思,而且嫂子这几天表现得相当温顺,除了玩手机,没发现逃跑的意思,就没跟着。
夜已经黑了,一支烟过了,还没出来,郑一介到底不放心,走过来让母亲进去观察下。母亲就进去了,在厕所入口,看见新媳妇蹲在那儿,低着头,大约慢工出细活,正努力着。母亲不敢惊动,想了想,还是喊一声:“闺女,纸够吗?”新媳妇没应,母亲想怕是害羞,就退出来,冲郑一介摆摆手,笑得不言自明,意思是放心吧,我跟着呢。
如此又过了一支烟的工夫,新娘子还没完没了,郑一介再催,母亲脸色还怪他防人太甚,不过,还是探头看了看,不还在那儿呢嘛,披着高领大红外衣,不是儿媳能是谁呢?郑一介却隐隐不安,再等半支烟,顾不得避嫌,闯入厕所,当下血气上涌,脑袋里“嗡”的一声,直叫一声:“坏了!”
蹲坑上是一个半人高的粪篮,外衣披在上面,夜色掩护下,真像是个人蹲在那儿;而厕所土墙上留下一道攀爬的痕印。人早已溜了。
5
郑白氏见了老二瞎还叫他官名加上尊称:“清笏爷,您老最近可好?”常是这样。这个村庄也有点名堂,当年所有的田产屋宇都是李家所有,称得上良田千顷华屋连栋,到现在还有残存的为防家护院修建的高高碉楼为证,而诸如郑家、许家、扈家、白家都不过是拱卫着李氏家族的帮佣,比如郑家长工,白家账本先生,扈家司厨,不一而足。几百年繁衍下来,这些佣人的后代有的也发展成一个小村,像是大城市边上的卫星城。二瞎就是这“土豪劣绅”最后一点正统苗裔,却顶着个地主羔子的恶名,孤寡一生。
闲谈时,别人常替旧东家感慨,二瞎倒从不忆念,他是嬉皮笑脸的,不正经的,或许以此抵消整个家族在历史中被连根拔起的创痛,或许这就是他乐观淡然的天性。二瞎曾丰神俊朗,年轻时囿于家庭出身,异性不敢接近,但不乏偷偷看向他的曲折眼神,后边有人介绍了,他过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不愿结婚,却断续有过几个相好,有的长久,有的短暂,也都不了了之了。
郑白氏云一样飘到二瞎的土屋跟前时,一丛月季正开得嫣然,二瞎坐在树荫下,在切烟丝。烟是地头种下的,刚晒干,还存着绿意,二瞎快刀切得仔细,拌上香油和薄荷叶,有劲又爽口。二瞎卷起来抽一口,问她:“老大好点了吗?”
郑白氏没回答,等他烟快抽完了,才没来由说一句:“你老了,我也老了。”她说,“和你鬼混过的那几个破鞋,我都知道,”她忽而骂道,“拣着哪个丑你和哪个好,你是成心恶心我吗?”
“你想多啦,就为一点,在床上,好看的女人你上下忙活是奉承她,丑的呢,正好相反。你不懂。”还有一层,她也不懂,谁还能好看过你呢?他想。他曾到过树尖儿飞身摘花,再底下的树叶随便哪一片有什么不一样呢?可他不能说。郑重的话都不能说,只能拿轻薄挡脸。
“真不要脸。”
“年轻时脸都丢尽了,到老了还要它做什么?”
他眯着眼,一笑,面部皱成一团,像风干的苹果。可即便对着这张干瘪的老脸,某些侧面,她仍能复原出他当年的轩昂。这才是要命的。如时光存储器,他们收存过彼此年轻时的模样。她凄恻一笑,幅度很小,像是想起某件往事的影子,说道:“有句话,我一直在心里憋着,临了,就想问问,你还恨我吗?”
二瞎就笑,风烟俱净的样子。郑白氏知道,那是假象。他忘不掉。
“你继续在这世上胡闹吧,”她说,“我去河边了。”
等她走了,老二瞎定弦拉了半曲《借簪子》,也不知被烟呛住了还是怎么,白内障的眼垂挂下两股浊水,因脸皮皱着,水便漫漶而去,随着曲子,在脸上寂静行走,远看倒像是丰富的支流向眼窝汇流。他是她最后放心不下的那个人。
老二瞎胡乱抹一把脸,吐出烟蒂:“白雪吟,放心吧,我不会让你死到我前头的。”扔了曲胡,抱个板凳,拽开大步,他往枯河边跑。郑白氏如一段丝绸刚挂上向晚的桑树枝头。他不急着取她下来,看她伸脖子瞪眼凸舌头,他说:“你不是问我还恨你吗,我还没说呢,你想死,没门儿。”
二瞎把板凳垫在她脚下,她就踢,他摁住她的脚。他也老了,力气不够,扑在地上,把她的脚抱在胸口,被她踢腾得直咳嗽。他笑了,傻娘们儿,一辈子改不了风风火火的性子。折腾累了,郑白氏才果子坠落一样掉在地上,气喘吁吁,红着脸膛:“李清笏,我日你祖宗!”二瞎上气不接下气:“你日你日。”郑白氏躺在那里,哭了。哭得很凄凉,也很用劲,就那么仰着脸,睁大眼,望着天,哭,有一种和命运当面对质的悲愤。
“哭有用?”二瞎还煽风点火,被她又将祖宗日弄一回,“我有三十只羊,一只千把块,都卖了,你家大傻不就是媳妇跑了,咱再给他买!”
“你才是大傻,”她说,“三万块钱连个女人X毛可能买到?”她说了一句粗野的话。二瞎呵呵笑了。
“笑你妈呢。”
二瞎耍赖,挪过去,和她并排躺下,她倒不好意思了,要起,被二瞎拉了一把,她打他一下,也就不起了。
一时无话。
得是多少年前了,1975年,他从莽山最后一批的“地富反坏右”集中的劳改场偷跑出来,就为了和她见一面。那时小河后面那片盐碱地上梨树粗大,清明时,一树一树,烈烈白花。梨花开时是不忍细看的,特别是经了雨,眉眼楚楚,粉泪盈盈,似哭欲哭的样子,一朵朵像落难民间的公主。她就是在那样的月夜里给了他。那一次见面的代价是他回去被打断了两根肋骨加了一年劳改期限。他们在山上种柳杉,四十多年过去,柳杉出落得漂亮极了,水波纹似的叶穗,顺着山坡被风一吹,有波澜壮阔的美。后来她去过一次,有一片柳杉靠近根部都刻着一个字,雪,雪,雪,雪……
后边政策松了,每年过年时让他回去一次。她前后守了他三年,在他最后还有半年就要出来时,她却出嫁了,嫁给了出身贫农的郑庆国。他曾无数次疑惑过,她为何不能再坚持半年呢?县城消息灵通的亲族曾给他透过信,眼看就要平反了,他们在梨花下发过的誓,言犹在耳,而且嫁给谁不好,偏嫁给郑家。村里都知道,郑庆国的爹老郑在斗地主时可真骁勇,一棍下去杠上开花结果了老地主二瞎父亲的狗命。
说起旧事,他们又开始斗嘴。
“不怪老郑,你不知道,是你爹受不了,让老郑下手的,还磕了头,这事老郑家里都守口如瓶。”
这么些年他也想到过,可还嘴硬:“那你怎么知道?还不是帮着你家里的说话。”
“老郑临死前给我说的,他怕我这个儿媳妇瞧不上他。”她说,“我们的事老头都知道,你爹托付让他照顾你的。”
“老头儿照顾得真挺好,趁我在劳改,他既然‘都知道’,还把我喜欢的女人撬走,给他儿子做媳妇。”二瞎嘿嘿苦笑。
她没吭,过了许久,才说:“你总是自诩聪明,以放浪佯狂掩饰惨痛,其实最蠢的那个,可能是你,”她起身,拍拍浮土,“有空你该去给老郑磕个头去,不是他,我早死了,你也……”她喉咙凝噎。
二瞎呆呆的。
1977年春节后他返回莽山,过了四个月,旧长工老郑从她身上看出端倪,当晚提着全家分下没舍得吃的花生,托到生产队长家里,让他去白家提亲。“你可想好,白雪吟他爹旧社会可是坐过馆的臭老九,再说,那女子也传得不干不净的,怕是个……”老郑唯唯诺诺堆笑,他和老白曾一起在李家共事多年,老白的人品他极敬重,除了点读书人的清高自矜外,没别的毛病,账目从来公私分明,年末东家的答谢宴上,酒酣耳热之际痛吟一些他也听不懂的诗词,还曾搂着他肩头称兄道弟。“庆国也快三十了,家里实在穷,没啥可挑的,还是辛苦队长您走一趟……”队长站在阶级立场上把老郑教训了一顿,在老郑的缠磨下还是去了。背着人老郑跟白雪吟说:“等他回来你们再从长计议,眼下,只有如此了。”她落了泪,是感激,下意识地摩挲下腹部。就嫁了过去。老郑让她跟婆婆睡,一直到一年后,是她主动走进了郑庆国歇着的牛圈。
二瞎其实一直有个疑问:“人都说长顺这小兔崽子眉眼像我,你给个话,到底……”
“你别问,”她一脸正色,“除非我男人死了,否则我不会告诉你。”
二瞎冲着她回家的背影,忽然心地洞明,吼唱一声:“二主爷请你去赴宴,你醉酒在龙床来安眠……”
郑白氏回到家,老二还在省城执意追剿老孙;媳妇跑了,郑长顺重新疯癫起来,郑一介临行前将他又绑在床上。郑白氏给长子喂了点水,然后照例煮瘦肉粥。老头子只能吃流食。生火的时候她还嘱咐郑庆国:“等会该吃饭了,别再睡着了。”老头子也没动静。
“就知道睡,你睡着了倒怪轻省。”郑白氏叹口气。
煮好粥,端到他床前,这才看清,老头仰着头,半个身子探出床外,脖子上倒挂着一段绳子,绳子是撕破的被单搓成的,绳的两端各坠着一块方砖。砖头是前几天让儿子搬来垫床脚的。为了让砖头能坠在脖子上,他偏瘫的身体努力向外伸着上半截,并且用手倒拄着地,生怕砖头挨着地减轻了压力……郑庆国为了不再赘累家庭,就这样保持着怪异的姿势拼命把自己吊死。郑白氏被他悲壮赴死的样子震撼住,粥碗掉落在地上,在黄昏中,发出轰隆隆的滚烫声响。
6
郑一介在外面跑了十来天,人黑瘦了一圈。出发前他先找到老丁,老丁像踩了电门,蹦跶得格外欢腾,说辞也流畅,早就预演过似的:“我一开始就告诫你了啊,我说不怎么靠谱,是吧,你自己拿的主意……”郑一介懒得计较这些枝末,祭出怀里骚动的刀子:“叔,没别的意思,要么你把十五万给我补上,要么你陪我找到老孙。”老丁还要蹦,被郑一介薅住脖颈,兜头扇了两掌。老丁捂着头,干号,要报警,郑一介回手扇了自己两下,“扯平了没?”然后把手机拨开杵到他跟前,“我给你普及下,买卖妇女判下来最少五到十年,当场是我哥把钱给你们的,他傻,想坐牢也没人收,叔你呢,可是从犯,不是要报警吗?不报是孙子!”老丁看他双目通红,一副杀人不眨眼的样子,嘟嘟囔囔的,为自己鸣不平,被郑一介押送去往省城的出租车。
老孙的号码早打不通。老丁供出的老孙住处位于商业区后边的城中村,郑一介羁押着老丁,一家一家挨着去问。幸好那天喝醉时郑一介偷拍了一张醉酒狼藉的现场照片,敲开门,举起模糊的照片,抓着老丁肩头:“这位,他后爹丢了,您可曾见他在这儿住过?”如此问了两天,郑一介不吃不喝,有种可怕的韧劲,黑着脸,气急败坏,拖着老丁,一家一户都不放过,掘地三尺势必要把老孙给揪出来。
第三天老丁彻底崩溃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吐着舌头咻咻喘气,颓丧地抽着烟,把手机上交给郑一介:“大侄子,我求你了,给叔买点饭吧,叔真没骗你,不信你自己翻手机看,我真的就知道他这么些信息,后边我也联系不上他!”郑一介踢踢他:“别废话,接着问,说不定下一家你后爹就住过呢。”如此再问到天黑,也没人见过老孙,才知老孙向老丁提及的住处可能也是假的,或者是老丁没说实话。
夜色铺盖下来,省城的夜生活才刚启幕,烧烤摊、大排档、小商品沿街排开,每个人脚步匆忙或者缓慢都有个家可以回,而他饥肠辘辘地茫然徘徊。尤其是那些挽着手的情侣,家常的幸福样子,让郑一介内心酸涩,羡慕非常。这种场景他曾有过,后来分了,以后总还会有的,可哥哥怎么办?快过四十的人了,一天也没有过……郑一介被店家抄起勺子的暴喝惊醒,一回神,才发现老丁瞅准摊上的烤肉直接就抢过来往嘴里塞,像个乞丐。郑一介跳到一边,看老丁在店家的追击擒拿下连塞了三个肉串,竹签子都把嘴扎流血了,他还恶狗护食般大嚼大咽。这狗日的是真饿毁了。他偷吃几个串也不严重,争夺间把人家摊子给掀翻了,串啊菜啊汤料啊洒了一地,这就严重了。老丁遍寻兜里,没一分钱,店家俩小伙揪住他不放,要热情地施展老拳。老丁向郑一介乞怜,郑一介掏出钱包,让他看看,再装兜里,并给店家说:“这人是个老赖,也欠我钱呢,你们尽管打,别客气。”小伙子们脾气也躁,打得放心多了。挨了青春逼人的两脚,老丁就受不住了:“大侄儿,快给他们钱,我……我告诉你老孙的真实住址还不行吗?……”
原来老孙就住在离他们几百米的商业街拐角公寓里。郑一介还想再试探下虚实,一转眼,不用了。他收了老丁的手机,一把将他推开去,然后紧走两步,赶上从超市出来的女子,叫一声:“嫂子,这些天可还好?”
“嫂子”愣在原地,脑也不瘫了,腿脚也不颠了,手也不打摆子了,拎着大购物袋,还拿着一支冰淇淋,健康得不行。
“你们还真会为客户量身定做啊!”
“嫂子”刚要喊,刀尖的光芒硬邦邦地戳进眼里。“光脚不怕穿鞋的,你喊一句试试,把老子逼急了,立马照你脸上扎几个窟窿!”郑一介啐她一口,凶恶得要着火,袖子藏起刀子,押着她,上楼,敲门。
老孙手里拿着电视遥控器,趿拉着拖鞋开门。
郑一介随手拴上门。
两军对阵。
房间是一室一厅的格局,床、冰箱、衣柜、茶几、沙发都一股脑儿横陈在眼前,杂物堆叠,凌乱不堪,可老孙此刻的脸比房间还乱。对上郑一介杀气腾腾的双眼,就像皮球被扎了个口子,老孙慌了,看清形势,笑得驾轻就熟,生动灿烂:“我这妹子不懂事,说是在你们村上住不惯,非要跑我这住几天,我正打算给你哥送回去呢,”老孙还信誓旦旦,“真的,骗你是王八蛋!”
“那这个,麻烦你给个解释?”郑一介指着床头上老孙和“嫂子”贴着喜字的结婚照。
老孙演不下去了,点上烟,撇着嘴抽一口,图穷匕见:“你想怎么着吧?”
“好办,要么她回去继续给我做嫂子,要么退钱。”
“要是都没门呢?”
“那不怪我现给你拉开一个!”郑一介“嗖”的一下掣出刀子,抵住女人的头部,刀尖闪过,头发削落。女人惊惧的叫喊像烟花一样四散。还好,没白费他去镇上五金铺找砂轮开了刃,并在家拿无辜的公鸡练了手。他一心想的是,拾掇得屌蛋精光有且只有那十来万的家底,不管怎么着,他都得追回来。
“这样的贱货,说真的,还配不上我哥,也就是和你这样的凑成一对狗男女。”他说,“老子还等着赶最末一班夜车回去,这女人我是不带了,钱给我,没空再和你磨叽。”说着,他拎起女人的头,像在家演习时拎着那只公鸡的脖子,业务上有了熟悉的手感。他把女人提得脚尖踮着地面,“怎么,耳朵聋了,要我再说一遍?”
老孙精瘦的脸干笑着,眼珠子骨碌碌地转。“好,好,你有刀,你牛逼,我听你的,好了吧?”他往床边退,“不过我可告诉你,为了嫁给你哥,打扮啥的花了不少,还有呢,分给老丁五万,所以剩下还有多少,我得看看哈……”他在床边翻箱倒柜地找。郑一介知道他又想耍花招,正要拽着那女人往前制住老孙,老孙却猛地朝另一边扔出一个包裹,“就这些,都给你了!”
郑一介暂且撇下女人,去捡包裹,翻开一开,里面是几条内衣内裤。正在此时,老孙拽开窗户,郑一介翻过床再要将他抓住,老孙抱着排污管道哧溜溜滑下去,身手可够矫健的,这可是三楼,狗日的也不怕摔死!落到地上,还冲探出头的郑一介挥了挥手,咧嘴笑道:“嫂子你可照顾好哇!”说完迈步狂奔去了。
这边厢女人在窗前冲着溜远的老孙破口大骂:“孙根先,我X你妈啊,你撇下我,还算个男人吗?……”
鱼一旦出网,就更难寻了,郑一介知道再追下去也逮不到老孙。他只有反身逼问硕果仅存的女人,四处翻找,一无所获,逼急了,女人叫得嗷嗷的:“你看他那样儿,紧急关头抛下我,自己开溜,你觉得他会把钱给我吗?”女人哭号着,“我也是被他逼的,他赌博喝酒鬼混,欠了一屁股债,这房子还是我花钱租的,摊上这样的男人,我有什么办法?只好被他一次次设局卖往乡下……”女人汪洋大海地哭起来。郑一介情知她极可能是在演戏,却还是没法再下手紧逼,他困兽似的,在屋里团团转,搜刮了一遍,除了个破电视和黑污污的冰箱,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瘫坐在床上。“你们把我家骗惨了,我没法回去了……”他说,“我现在想杀人!”郑一介已经几天没合眼了,胡撸了一把脸,才发现满手都是泪。
女人盯着刀尖颤抖的光芒,她跟着一起颤,她哆嗦着打开手机给他看,绑定的银行短信、微信零钱、支付宝账户都仅有几百上千块钱。“他是真没给过我钱,”她说,“我有的都给你,大兄弟,你饶了我吧,等他回来我就离婚,以后我再不做这伤天害理的事了。”可是女人嘀咕道,“最近这段,算上你家这次,他把我卖了两回,有了这些钱,这天杀的估计一年半载不打算回来了……”
她落了泪,开始一件一件解开自己衣服。“大兄弟,你杀了我我也不能跟你回去,不是不愿意给你哥当老婆,我还有个女儿呢,我得照顾她……”她说,“我也不敢说挣到钱能慢慢还你,我一个妇女,没啥本事,在超市打个零工也刚能顾上吃喝,”她哭得水量丰沛,眼看要着手扯去内衣,“对不起,大兄弟,你要不解气,就弄我一回吧……”
“滚你妈的!”
郑一介夺门而去,然后住在附近等了一星期。女人这点没骗他,确实有个十岁左右的女儿,而老孙一直再没露身。有几次他掩身在巷子里,按捺不住心头怒火,甚至都想将女人和她女儿一块绑了,看老孙那驴日的会不会出来?可郑一介远远地望着小女孩和母亲依偎时亲昵的笑脸,实在狠不下心。他去超市悄悄观察打问,女人竟然性格随和工作勤恳,称得上是个顾家的好女人、好母亲,再想想她和老孙结婚照上的甜蜜笑意,不像是装出来的,甚至他都能想到一家三口晚上在楼下手拉手逛夜市的场景,应该也是寻常夫妻的幸福样子。郑一介头大如斗,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眼泪横溢,挥出去的拳头,打向的只是空气。
追不到钱,郑一介无心回家,可一直耗着,也不是办法。他顽固地以老孙的住处为圆心逐渐往外画圈游荡,似热锅上的蚂蚁,几乎将整个辖区翻检一遍。明知老孙不会再出现,却停不下来,似乎只要他不放弃,就还有微茫转机。他扇自己,后悔当时只顾顺着那女人,没及时拉上哥哥和她把结婚证扯了,若如此,还有点把柄,现在只好两手空空,不敢报案,不能声张。因为,他们也是违法的一方。
到了街角小食摊边,这些天都是这里吃饭,老板热情,憨厚笑着用方言招呼。郑一介这才觉得饿了,要了一碗烩面,就着花生米,喝酒,灌得猛了,呛得咳嗽,抬头间,发现端着面碗过来的老板脸色一变,冲他使个眼色。郑一介醉眼迷离地转过身,发现“嫂子”站在身后,手里抄着个空啤酒瓶。酒瓶是她临时起意,从旁边未来得及收拾的桌上拎过来的。被郑一介突然盯着,想起他架着刀子的凶恶样子,她本能地一哆嗦,酒瓶掉落,碎了。她忽然匍匐跪在地上,睁着通红的眼,直腔哭号:“大兄弟,我求你了,你别再跟踪我女儿了,行吗?”
郑一介坐下来,在椅子上摊开,头抵在靠背上,真觉得悲哀,自己怎么就成了个无赖,可他有什么办法?
老板不明所以,怕女的再抓起地上的碎酒瓶行凶,要过来劝开。郑一介摆摆手:“我嫂子,来请我喝酒呢,没事,老板,麻烦你再加个菜。”老板清扫了碎玻璃,狐疑地去后厨炒菜。郑一介指指桌子,对“嫂子”说:“坐吧,我不跟了。”
女人掩起头发,爬将起来,在他对面坐下。“我骗了你,”她说,“老孙前后给了我两万,你要,我都还你。”她从怀里掏出个塑料袋,鼓鼓囊囊的,推到郑一介这边。他刚要打开,她的眼泪旋即下来,“我也是没办法了,我女儿先天性心脏瓣膜缺损,这是化验单,你不是会跟踪吗?不信你去查。这些钱就是打算给她预约手术的,你拿去吧!”她豁出去了,倒不再害怕,“还有一点,我和老孙不是夫妻,”她划开手机,让他看之前在屋里见到的结婚照。郑一介这回仔细打量,结婚照背景是碧海蓝天,她穿着初冬的棉衣,老孙穿着夏初的单衫,两人的照片都是合成的。“他在打印店里几十块钱做出来的,我也没觉得寒酸。离婚后,我带着女儿,一个人过得艰难,主要是遇到事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孙出现了,他好吃、好喝、好赌,住着我租的房子,用着我给的零花钱,拈轻怕重,没个正经工作,他是很混蛋,我都知道,可有一点,对我好,对我女儿也好。他嘴甜,会说笑,总逗得我笑呵呵的,我还能求什么……”她说,“日子有时太苦了,就他还能让我笑笑……”女人哭了,头发遮在脸上,肩头一抖一抖的。过了许久,才拨开鬓发,露出被眼泪洗刷过的脸颊,“他哄我去做这个,说是挣了钱,许我一场海边沙滩婚礼,还能将我女儿的病治好……”
“可你就不想想被你们骗的那些乡下家庭?那得是他们多少年积攒下来的血汗钱,一家老小,就盼着能娶个媳妇,过上正常的日子……”
“可你们就好吗?给牲口配对似的,买卖妇女,不管男方是傻子瘸子,凑了钱给介绍人,女方就得服从交易,顺从命运,去你们穷村做那配种生育的女人,你们,就没错吗?”
郑一介哑口无言,没法回答这厉声质问。他饮尽杯中残酒,结了账,醉醺醺地起身,悲哀已极的,似在申辩,似在自言自语:“可……他是我哥啊,我能怎么选择……”他再说不出什么,摇摇晃晃地走了。留下女人对着她面前的塑料袋发呆。
他返回老丁家。
老丁说老孙血口喷人:“他只给我五千,我要多拿一分,全家死完!”郑一介威逼死缠,老丁也就吐出了八千块钱,再逼,老丁扒开衣领,露出油腻的胸口。“算我瞎了眼,操心费力替你哥踅摸媳妇,我傻逼,我认了,来,来,大侄儿,你往这儿,扎准喽,给叔来个痛快!”
郑一介一声长叹。
拿着追回的八千块钱远远望见家门,郑一介眼泪就下来了,忽然惊见门前挂着白幡,瞪大眼,再看一眼,他大叫一声,吐出一口血来。他以为是素来要强自尊的母亲寻了短见。郑一介一阵天旋地转,揣在怀里的刀子和钱都扑散开来,纷飞成红艳艳的一片,倒地之前,他喊一声:“我的娘啊……天塌了哇……”
7
太阳一出照西墙,西墙底下有阴凉,五谷杂粮它蚕豆粒儿大,庄稼就属高粱长得长……买了只毛驴四条腿,尾巴长在后腚上,爷仨走道就数他爹的岁数大,媳妇她妈准是女婿的丈母娘,月桂开花图得一树香,娶媳妇就为得入洞房,都说大姑娘胆儿小,可搞对象,她专找旮旯怕有灯光……
新麦,面硬,火气未消,带着植物凛冽的草本香气,也有人就爱这个味道。二瞎杀了只老母鸡,放葱姜煸炒到表皮金黄,然后加水炖汤,汤沸了,舀一瓢新面,加水拌成团,揪成疙瘩丢锅里,门口折一段花椒,扔几片薄荷,小火煮上一个钟,面香和肉香在汤里交融。巧真吃出一头的细汗,平日蜡黄的脸都红扑扑的,浮着亮光。抽了一支烟,巧真说:“大孙子,明年新麦下来奶怕是吃不上啦,你祭奠时别忘了给奶盛上一碗……”
二瞎一恸,碗里剩下的,再吃,就索然无味了。可他还故作笑嘻嘻的:“奶,别瞎说,你享万年清福呢。”
“奶又不是那乌龟王八。”
“不就是个肝癌?没啥,奶是在外撞着邪了,咱这水土养人,住一段,说不定就好了,奶还去那大城市挣钱给孙儿买好酒喝。”二瞎说,“奶,我给你开个补养的方子,材料都配好了,你试试。”
巧真接过来看,工笔小楷:
宽心肠一副,笑眯眯若干,车前子黄姜芦根各一两,月光半盏,莲子九颗,红枣一枚,鲜花六瓣,煎服之。
“逗你奶呢,”巧真笑,“孙儿倒用心。”将纸笺叠好,收起来。“奶不怨命,这些年虽没干啥丧良心的事,可做那一行,到底世理不容,也算是报应。”巧真眼眉淡淡的,倚在靠背上,卷发慵懒,语气平静。她说,“贤孙子,你是不是打心里也看不起你奶?”
“那哪能?奶是销金窟里过,片叶不沾身,经书里不是也有那菩萨化为百千身形,度于六道,这变化里好像就有风尘之身,去教化救助沉迷的世人。奶也是菩萨,依孙子看,麦秀你俩都是美菩萨,到头来,可惜这俩菩萨命都不好。”他说,“生在我们这个地头的,好像命都不好。”
“放屁,你奶命好着呢。”
“就是,奶挣过大钱,见过大场面,荣华富贵都经过眼,麦秀除了长得好看点,啥也没吃过见过,哪能和奶比?”
巧真蜷缩在椅子上,身子娇小,像一只憔悴的猫,瘦得势不可挡,今晚的饭尽管对胃口,她也仅吃了小半碗。巧真抱着臂膀,很冷的样子,轻轻笑起来:“奶快死了,和你说些旧事磨磨牙,有些事,我以为时间会消磨掉,可没有,到最后,不说出来,总觉得憋得慌。”她调整好坐姿,倚在墙上,“知道你们拿麦秀和我比,都觉得她好,比我乖,比我干净,也比我不幸,所以博得大家的同情。你们错了,被她表象蒙蔽了,其实呢,最有心计最狠心的反倒是她。”她说,“可以说,那天下午她改变了两个人的命运,长顺成了傻子,我后来没隔几年,就去省城沦落风尘。”
对于那天下午的描述至少有三个版本,抛开已呆傻的长顺,巧真和麦秀在某些细节上势必各执一词,但故事大体上是差不多的,考虑到巧真是事实上的受害人,这里且采取她的版本:
大孙子,你知道后来因奸淫妇女盗窃杀人被枪毙在河堤的柴龙?他是隔壁肖庄的,那狗日的从小就恶,比我们大四五岁,他爹不是在粮管站食堂上打杂嘛,常能顺出来点吃食,十三四岁柴龙就一身壮肉,今天打这个明天揍那个,张狂得没形。那天放学路上,许麦秀照常走得晚,她爱学习,最后没读完,这个确实可惜。麦秀走在路上,发现前面有五块钱,1988年,对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来说,五块钱,不算小数目,她家穷,捡了装兜里,都能理解。她也不想想天上会掉钱,哪有这么好的事?可人就是这样,一叶障目,眼里只有那张钱了,脑子就短路。果然,不过一会,柴龙和他的跟班们迎面过来,逮住她问,他丢了钱,她是否看见?不知麦秀那会咋想的,这明显就是柴龙下的套嘛,老实把钱交给他就完了呗,当然,柴龙可能早盯上她了,交了那五块钱也白搭,他会说丢了十块,还有五块呢,是不是被你昧下了?可怜的麦秀结结巴巴地说没见过。柴龙还装模作样地沿路又找了一番,没找到,路上就你一人,那只有一种可能,你许麦秀捡了,不承认,搜身!就轰到路边,搜她,刚剥了外衣,麦秀就哇哇哭了,举着钱给他,让他别给人说。她好脸面,不像你奶,不咋要脸,现在还有人说奶闲话,我都直直瞪回去,咋的,老娘就是卖的,卖我自己身上的部件,关你屁事?还说回来,麦秀举着钱,柴龙没接,一人摸了她一把,让她后天在河堤那儿等他。不来就把你偷钱的事告诉学校里,你还上学,上个屁!他们威胁她。麦秀吓得尿一裤子。
你说她底下能干出啥事?一般人的思维肯定是找人干他,不过柴龙那一帮子确实咱干不过,那你就憋家里呗,他们总不能明火执仗绑走你吧?可人家许麦秀干得绝了!到了傍晚,她带一块明矾来找我,说,真儿,明天我们去河堤采凤仙花吧,前两天我看开得可艳了。凤仙花瓣掺上明矾捣成花泥,敷指甲上,用蓖麻叶缠住,隔一夜揭开,指甲红亮亮的,女孩子都爱这个。本来吧,我跟麦秀不怎么对付,嗨,说起来,还不是因为郑长顺。那时长顺可不傻,机灵鬼似的,一双眼睛真大,亮闪闪的,奶后边经见的男人也算多的了,有长顺那么精致五官的,不多见。现在想,他长相里高级的是那份天真的舒朗感,看着就喜欢,麦秀喜欢他,奶也喜欢。小屁孩,知道个啥叫喜欢,不就是想多和他一起玩嘛。麦秀说长顺后边也去,我们先采,要他帮咱们拿着,她说,我还要打一筐猪草,也让他背着,累累他。你看,大孙子,说谎话最高的境界就是一定要细节夯实,我就是打许麦秀那儿学来的。她一说长顺也去,我就开心地答应了。第二天下午,我换了过节才穿的新裙子,早早去河堤等他俩。我去得早了点,守着开得最好的那片凤仙花眯了一会,等听见脚步声,睁开眼,才发现是柴龙。他领着一帮弟兄,他们是约定在河边结拜的,还邀请了镇子上知名的混子来见证,他们笑眯眯地围住我,然后,奶的天空就黑下来了……他们把我当成祭品先献给镇上的混子,然后再兄弟伙们享用……
这么多年,我一直弄不明白的是,麦秀是拿我替她跳火坑,还是柴龙盯上的就是我,让她做钓饵帮他把我约出来呢……我一直劝自己可能是后者,这样我还可以有体谅她的理由,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让我对她只好仇恨至今。
我以为我来早了,其实不是的,紧跟着麦秀也来了,她猫在河岸上。我从河堤看不见她,她却居高临下,能看见我。然后她应该是爬到那棵大桑树上,她知道我将面临什么,她藏在树叶间,在等好戏上场。更恶毒的在哪里?她还叫了长顺!她肯定是嘱咐长顺晚点来的,替我们背东西。然后她邀请长顺爬到桑树上,咫尺之遥地一起看我被那帮坏小子糟蹋。她的目的很明显,让长顺亲眼看到我有多脏,都是跟一帮什么样的小流氓在玩,好巩固她在长顺那里的喜爱……大孙子,你说一个小女孩,她怎么会有那么深的心机?后来看报纸电视,常有那不大点小孩犯这罪那罪的,我都信,十来岁的小孩,可没那么天真。
可当时,麦秀估计错了长顺,以为他看到我那个样子,会“呸”一声,然后和她牵手离开。长顺没有,应该是冲她喊一声让她去叫大人,然后举着石头就冲下河堤来解救我。奶这辈子也忘不了那个场面,长顺身子小小的,弱弱的,一块石头搬着都摇摇晃晃,可他敢冲七八个比他大的孩子叱喊……他们像耍小鸡子似的,把长顺手脚用野柳捆紧,或许出于嫉妒,他们轮番冲长顺俊美的脸上滋尿,然后提住他的脚,将他倒插入河水,看他一次次憋得乱踢腿,以此取乐……长顺的脑子我想就是那回被水淹的,缺氧,憋坏了。也可能是吓的。总之,我欠他的。
比起后面奶在南北城市里受的罪,那天小混蛋们对我的伤害并没那么深,除了镇上那个小混混,毕竟其他都是一帮鸡巴芽儿还没咋长全乎的烂仔。后来,在镇子上中学,我让那个混混把麦秀狠狠打了一顿,她眉梢的疤痕就是那次的成果,当然代价是我又陪那个混混睡了一次。然后麦秀一方面是家里穷,另一方面是怕我再找人揍她,就辍了学,奶也就去城里夜总会货卖众人去了。
说得人风轻云淡,二瞎却听得声声长叹:“长顺……不愧是……这孩子,仁义。”
“还有呢,前几天他不是一直女人女人地叫着,一介来到我这儿,红着眼喊句姐,要哭要哭的,给我掏一把钱,我知道他啥意思,他是让我去陪长顺一次。这个傻瓜,还给我钱,真是,把奶当成什么?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奶能在家门口开张吗?何况我现在这个样子,脸黄巴巴的,看着都吓人。可禁不住一介那小子缠磨,入黑我去了,谁让我欠长顺的呢?我刚要耐心教长顺怎么做个男人,他娘不知咋闻到消息了,奶就这么骚情吗,正经女人搭眼一瞧鼻子一嗅就能发现我行踪?他娘敲着锅铲在屋外面咳嗽,她平日里肃然端正,我还真有点怕她,我知道她是嫌我脏,怕我污染了她宝贝傻儿子。嘿,想想真想笑。”
“奶,”二瞎敲敲烟袋,“你还真不能和长顺好,不是别的,你辈分高,不能乱了。”
“可拉倒吧,孙子,他跟我们又不是一个姓,哪论辈分?”
“这个你听孙儿的,奶,说不定郑家也有咱的人。”
“啥意思,你祖上那些混蛋地主祸害过人家郑家的媳妇?”巧真吐口唾沫,“还要脸吗?”
“也可能是郑家娶了本该属于咱李家的媳妇,奶,旧事嘛,谁能说得清呢?”
8
凡人在世上的每一天都是熬煎,世上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所以易经乾卦象辞劈头盖脸就先来一句: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古人讲,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你看日头每天都不厌其烦地升起,草木逢春便辛勤开花结果,不管怎么样,总要保持元气淋漓的气象,方有前途事业可为。
这是郑白氏的父亲对她说过的,她又以此教育儿子。埋葬了自戕的郑庆国,他们还得打起心志,收割熟透的麦子。父亲火化那天,怎么也掰不直他倾斜的身子,复位不了他临死支撑的胳膊,为了给他穿下寿衣,郑一介用力,父亲的胳膊就断了。“咔嚓”一下,冬天的树枝一样。郑一介的眼泪就下来了,母亲拉住他:“别哭,眼泪落你爹身上他就走不动了……”母亲连说了几遍:“死了也好,活着他受罪,我们也跟着受罪。”
他想起那年去工地找父亲拿生活费,其实很不想去的,他和父亲关系不好,或者说他看不起父亲。青春期的他,血脉里激荡着呼啸的风声,面对祖传的贫穷,他如刺扎心,陷在漆黑隧道里,看不到光亮,敏感叛逆,没有方向,打架逃课,骨鲠在喉,却没有能力改变。只好对他认为无能的父亲寻衅,一次次激怒他来宣泄自己的抗议,有次他甚至冲口说出:“你看看人家的爹,跑车运煤的,做生意的,就是去偷去抢也比你有胆量,你呢,屁本事都没,就会撅着个腚脸朝黄土背朝天,出大力流大汗,跟个牲口有啥区别?”一句话把父亲噎得沉默经年。可他那次实在没钱,到了工地,工人正在吃饭,问了几个人,才找到蹲在边角上的父亲。父亲蹲在那里,抱着一个坑坑洼洼的铁碗。走近了,看清碗里是青红相间的西红柿和茄子,当季最便宜的菜是什么伙食就是什么,有零星几块肉片。他喊了一声,父亲抬起头来,因正在极力吞咽,一抬头,噎住了,剧烈咳嗽,连带着瘦长的身子都跟着颤抖……父亲有胃病,吃不下这饭,但下午还要出力,所以要硬往肚里塞。父亲因为力气小,往脚手架上扔砖扔泥灰桶没力道,总被工友们取笑。看着父亲被噎得凸起的青筋,他想哭,又觉得难堪和屈辱,以及莫名的愤怒。那一刻,他似乎原谅了没出息的父亲……
出殡时,绑在床上的哥哥还在那里呜呜哇哇地喊着“女人女人”,郑一介火起,操起长棍,照着郑长顺身上没头没脑一顿揍。他揪着哥哥的耳朵,解开绳索,一直拽到父亲灵位跟前:“爹都死了,你还叫唤个啥?”他推倒他,“老大,你真傻了吗?给爹磕头!”郑长顺像个木偶,被弟弟推搡着,跪下,摁着头,砰砰砰,前额应声鼓出个疙瘩。郑一介踢他一脚,“跟我喊,爹你走好!”他就喊:“爹……走,走好……”再揪着他耳朵,兄弟俩抱着骨灰盒,一起把父亲放入棺材。
临发丧,放了鞭炮,找来瓦盆,寓意里这盆连接阴阳,一盆两用,既为盛饭又为聚财,在里面烧箔化纸,然后长子举盆于顶,一摔在地,要一下摔得碎碎的才吉利。主事人拎着盆,看看老大,为难地对老二说:“要不破个例,你来摔吧?”郑一介接过,拉着哥哥的手,一人攥着半边,一起跪在棺前,他说:“哥,你不能一辈子傻,弟没法了,当着爹,我就再忤逆一次,成了你醒过来,不成你死你傻,弟都陪你……”主事人刚看出端倪,还没来得及夺过去,郑一介高高站起,但听“咣”的一声,瓦盆在郑长顺头上粉身碎骨,血溅五步,染红临时赶制的白茬棺木。郑长顺一袋粮食般死沉沉地倒下,人们乱了,又倒下一个,这可咋办?一向沉稳的郑白氏也抚着棺头失声大哭……丧礼一时没法进行,郑一介不管,不让任何人挨近郑长顺,守在那儿。
过了许久,郑长顺才从地上爬起,像是一摊水再汇聚回桶,从血泊里顶着疑惑的笑容,咧嘴一笑,摸着头顶:“弟,你咋这么高了……刚才谁打我?头可痛……”
郑白氏闻听,哭得更厉害了,眼睛里天色放晴,这会她才赶着郑一介打:“你个憨货,也真狠心,把你哥敲死怎么办?”
郑一介笑了,抱着哥哥,眼泪决堤一般,他一边哭着:“哥,你终于好了,”他不知道彻底清醒的郑长顺该如何面对自己荒凉的人生,他又一边喊:“哥,我们没爹了……是爹替你把魂追来了……你以后要好好活……”
兄弟二人,其心哀哀,下葬了父亲,祭完新坟,忽地漫天乌云,哥俩等不及收割机,光着膀子,一人别一把镰刀,急忙忙去搬运熟透的麦田。
9
总在半梦半醒间,巧真清楚地听见死亡霍霍作响的磨刀声,霍霍,霍霍,磨几刀,冲她一个狞笑,然后试试刀锋。每次当刀尖冰冷地贴到她脖颈,要收割她时,巧真大叫一声,猛地惊醒,坐起来,大汗淋漓。月牙儿斜挂在窗棂上,团块状的黑暗似乎带着千吨的重量,压在她身上,巧真摸到烟,点燃,吐出一片苍凉。她在夜的中心,孤独辛辣扑鼻,死亡就蹲在近处,不怀好意,随时要将她提走。
她抱着臂膀,感到袭人的冷。
巧真披衣起身,往西走,去找郑长顺。长顺最近大多睡在猪栏那边的屋里。她到了,长顺正坐在磨盘上,对着空荡荡的猪圈,像在巡阅三军,倒像猪栏不曾空,只不过换成饲养了一栏的寂静。
“打算再养一圈猪?”
“嗯。”
“卖了够娶媳妇不?”
“不够,我娘说再接着养一圈……要学……愚公……移山……”
巧真笑了。他虽然不傻不疯癫了,可人生经验不出十来岁的范畴,这些天尽管经过母亲和兄弟恶补,话语间还是沧桑皮相下带着一份天真明朗。
“有不花钱的老婆,你敢不敢要?”
“那……有啥不敢?”
“今晚姐给你做老婆,好不好?”
他挠挠头,羞涩地咧嘴笑,终于还是说:“好。”
巧真内心触动,抱着他的头:“你可要记住哦,傻瓜,”她说,“这一世姐太脏啦,下辈子你可要早点来娶我呀……”
“……好。”
“那你是喜欢麦秀还是喜欢姐呢?”
“……都喜欢。”
“还挺花心。”巧真敲击他蓬乱的头,“记住,只许喜欢我,听见没?”
“听……见了。”
“那你说一遍。”
“我……只喜欢……巧真。”
“嗯,真乖……”她揽着他入怀,悄悄流下泪来。依稀又听见郑白氏吭吭咳嗽着过来。巧真不怪她,并不是她不开明要干涉,她从她狭隘的经验出发,以为巧真做那个,病也只能是那类不好的病,怕传染给他。她怎么解释呢。巧真走到路上,故意的,不躲避,也不慌张,喊一声:“婶儿,还没睡呢,嗓子不好吗,老咳嗽啥呢?”
郑白氏羞愧满脸,作为一个母亲,护卫儿子,却也坦然。
“知道你从小就不喜欢我和长顺玩儿,嫌我野,怕把他带坏了,可你喜欢的麦秀,也没成你儿媳嘛。”巧真笑起来,眉毛挑起,眼波荡开,有股子风尘的直白,呛得对方接不住话,她还逞嘴舌之快,“我刚睡了他,快去看看你宝贝儿子少了啥物件没?”她哈哈笑,走掉,头也不回,摆摆手,“放心,以后你请我也不会来。”没什么好难过的,可眼泪还是掉了一串。路过郑家老宅,她把一兜子钱隔墙扔进院子。
然后,没多久,几乎整个莽山雪湖一片的光棍界都在传颂一道福音,老女神巧真在家开门迎客,且不收钱,唯一的要求是掐一捧凤仙花作为交换。
一时间区域内的指甲花不够用的。巧真家门口一直沸反盈天,她才知道,现在乡村盛产这么多的光棍,而且现在的光棍整体质量呈现蓬勃上升趋势,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有的是,就因为没个好工作拿不出体面的彩礼钱,只好向隅而泣,默默撸管。巧真体会到了女皇般的快感,想要个啥小玩意,言语一声,马上有人当圣旨似的去执行,想起吃个零嘴啥的,立刻有人去镇子上买,摩托车骑得飞快,到她跟前还热腾腾的。光棍们集体逢迎,在她跟前争相邀功,她眨个眼蹙个眉传递到他们那里都是打雷打闪。前几十年都是她上上下地伺候男人,现在,终于风水轮流转,他妈的,真痛快。
巧真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她想起老二瞎说的菩萨幻化百千亿形度化众生,不过她仅是一个将死的苦命女人,叶落归根,还能以残存的肉身安抚众多光棍。别人笑骂,就随他吧,巧真苦笑,就当最后赎罪了。
这些光棍,在现行婚姻市场下,特别是那些年纪大的,极有可能多年甚至终生都难再一近女身,而在这里,他们只要采一簇凤仙花,陪她说说话,逗她开心了,就可以享用这个鲜活的女人……没有一个男人敢对她不爱惜,他们像是对待一件珍贵的瓷器,不管笨拙还是熟练,都是柔软珍惜得不行。她忘了有几个趴在她身上哭过了,一个个大老爷们呜呜嗬嗬委屈得像个孩子,还有个老头从床上下来,双膝着地给她磕了个头,长喊一声:“娘啊……”然后捂着脸大放悲声。
络绎不绝的人群和巧真伤风败俗的举动,传了出去,让村民们震惊,感到羞辱。她的父母在城里,和兄弟一家住着她出钱买的大房子,花着她预存的养老金,看着孙男娣女,尽享天伦之乐,听闻她惊世骇俗的荒唐行径,至死也没来已破败的小楼里看望过她。对他们来说,或许她的利用价值已经被榨干了,或许他们顶不住道德的审视。可村民们不干了,天天在眼皮底下容着这些二流子进进出出,做些有伤风化的烂事,谁受得了?他们先是让二瞎去说说,毕竟他们是同宗同族的,劝劝她,死都要死了,何不留个好名儿,下辈子好托生?
可二瞎来到她屋里,就闭了眼睛。太姑奶奶在床上光光的,身上瘦得脱了相。见他来了,巧真开心:“大孙子来了,坐呀,挨奶近点,”她现在说话都费力气,“你一没正经的主儿,就别扮那捂脸的做派了,”她逗他,“老实说,你敢说没想过看奶的身子?”
二瞎把烟袋抽得烟囱似的浓烟滚滚。
“要不是差着辈分,奶也暖你一回,”她说,“奶可怜你呀,一直是,打了一辈子光棍,多苦……”
“奶啊,孙子这辈子心里有人,也没觉得苦。”
“给奶说说,心里有谁?”
他第一次把和郑白氏的前缘旧事说给巧真。
“嘿,真有你的,大孙子,藏这么深。”巧真要弹弹他脑门儿,伸出去胳膊,却使不上劲。老二瞎低下身子,送上花白的头颅,让她弹。
“奶,你去医院化疗啊。”
“奶的钱挣来不容易,才不去打那个水漂。”
“孙子卖羊,给你治。”
“你留着给长顺娶媳妇吧,”她让他给她点烟,“要能治奶还会回这村子?”她说,“奶都想明白了,晚期了,化疗掉头发,奶不愿意,想死得好看点。”
二瞎哭了。他怀里揣着巧真丢到郑家的那几万块钱,那是她最后一点积攒。郑白氏知道是巧真丢过去的,让二瞎转交给她,可他拿不出手。“奶,你可要好好活着,孙子还装着不少心事呢,回头慢慢和你说。”
“放心,奶还想吃你一回新麦呢。”她说,“也给那些让你来劝我的传个话,姑奶奶都要死了,乐意怎样就怎样,就想热闹点,大不了死了不用村里人抬。”
然后派出所民警来了。“有人举报在村里聚众淫乱。”
“我这个样子,嘿,倒要问问你,怎么淫乱?”巧真揭开被单,展示她肉身的残片,“再说,我收钱了吗?这些都是我的相好,你情我愿,不行吗?”
调查的民警哑口无言,可村民的举报又不能坐视不管,要带走巧真询问。
手机一拨,众光棍听闻民警要强带巧真,呼啦啦来了一院子。谁要敢动巧真一指头,他们就要扑上去拼命的架势。
民警摇摇头。了解到巧真没几天日子了,叹口气,口头教训了一番,只好开着车走了。
院子里响起一阵欢呼呐喊。
而巧真一天天瘦下去。
她的颧骨、肋骨、耻骨、髀骨都像是蒸发后的河流,水落石出,肝疼时她咬着被角,脸色淤青。男人们给她带来各式各样的吃食,有自己做的,有费心各处买的,她这个看看那个摸摸,谁也没冷落。有几个男孩她特别宠爱的,他们的零食她最多也就是尝一点。她感到骨子里在往外嘶嘶地沁出冷风,还没出伏,可她抱紧自己,蜷成一团,像是极力要把身体缩成一个圆圈,在漫天大风中,围护着中心那一点小小的火焰。
那火焰,是她的命,终要扑灭于大风。
男人们把她抱到院里,让太阳晒她,可还是压不住她体内的冰,她不停呻唤着:“冷啊,冷,我可冷……”他们围成一圈,轮流上去抱着她,用男性的阳气,一点点将她往回暖。他们和死神拉着绳子拔河,齐心协力,要将她拽在人间多待一会儿。
挨到了三天后的下半夜,风中的火苗还是熄灭了……在巧真闭上眼的刹那,一颗流星向院子俯冲,划过一道光弧,消失在黎明前的夜空。
到了天明,他们给她梳头发,戴首饰,擦身子,还凑钱给她买了一套婚纱。她没结过婚,他们一起娶她。收拾完了,众人眼泪迷蒙,却不知那一屋子凤仙花如何处置。
郑长顺就是这时候出现的。
他像一枚黑色的炸弹,击倒了大片人群,径直奔到巧真跟前,也没哭,张着嘴,啊啊叫着,却说不出什么。攥着她的手,他拉拉她,她不动弹,他不信似的,再拽一次,把巧真的衣裳头发弄乱了。
旁边的男人就揎拳捋袖,要揍他,可郑长顺还未意识到所处的危险,他拽不动巧真,当着众多男人的面,竟要去抱她。拳头就下来了。巧真是我们的,你凭什么抱她?你一个傻不拉几的东西,算她什么!拳头、脚、棍条、石头,人们揍得很凶,郑长顺的脸上身上不大会就一片青红。可他认死理,抱着巧真不放手。巧真那样小,萎缩成一只小猫,他抱得那样紧,他们一时掰不开他的指头。郑长顺被撕扯着,仰天大吼,像一匹被链子困住的野兽。
场面僵持住了。
直到引出二瞎颤巍巍地过来,他从楼上摔了一个茶碗,才勉强插得进话:“长顺,活着时你不来看她,死了你还要干什么?”
“……上次她说她脏了,我说你去洗澡啊,洗洗不就干净了,她说等她集够一屋子凤仙花时,让我去河里给她洗……”
“……嗯,去洗吧,洗干净,送她上路啊……”
巧真比他大两岁,那时候,每当夏夜,月亮升起,在田地里劳累了一天的少女们会去河边清洗身体。河水东西划分了区域,西边上游草丛芦苇环护下的那片水域是女孩子们的,东边汇聚的深水区是男孩子们的,却常有那村庄的二流子,藏在岸边草丛里偷窥,或往水里丢石子。所以女孩子洗时,岸上要有个把风的。长顺乖巧伶俐,最多充当这个角色。他常背对着河水,为女孩子们守住一河的月亮星辉,勘察所有的风吹草动,而少女们面颊羞红,在水里叽叽喳喳,洗出一河水声……
当下光棍们盛起花瓣,跟在郑长顺后面,来到河边。刚下过几场急雨,平日枯瘦的小河肥胖了不少,人们下到水里,在河面上撒满花瓣。众人托住巧真,慢慢撩起水花,清洗她的身子。他们洗得那样仔细,连巧真的每根头发都悉心打理,他们用花香,用流水,用眼泪,清洗她每一寸肌肤……洗好了,小心将她抱起,放在铺满凤仙花的草地上,想在阳光下晾干她的长发,再为她穿起白纱。
太阳下,巧真的胴体得了流水的浸润,变得光洁如新,安静地躺在鲜花环绕之处,清净如莲。人们看过去,那精瘦的身体是她献给他们最后的福地,他们心怀感激。鲜花掩映下,巧真是那么娇小,那么美好,让人想落泪……男人们不自觉地躬下身子,点起烟,插在地上,在烟雾袅袅中,她仿佛要羽化而去。等香烟燃尽,烈日依旧高悬,金色的阳光照耀着她红艳的嘴唇。众光棍匍匐于地,涕泪纷纷。
10
数九隆冬,大雪扬扬,我抬头看,见天无日、彤云布、絮飞扬,它是忽忽剌剌、密密匝匝、白白茫茫,天和地都是它作势逞强。千门开、万户放,这才惊动了行路之人,急急忙忙、脚步惶惶,还有那华屋内他沉睡如雷,算几人惊觉了黄粱……
地上的雪已很深了,可天上的雪花还在缓缓地飘落。
这样的天气,要是在老屋子里,和姑奶奶巧真一起吃着火锅,喝点酒,说说笑笑,下点雪是最好不过的了。因天空这样缓缓飘落的白雪给人的感觉已不是寒冷,毕竟是春雪,阵势虽大,却更多的像是在布置一幕轻柔的抒情背景。想起巧真,老人哀叹一番。
老人衣着破旧,老式的棉衣,却很齐整,坐立时双腿分开至肩齐,上身保持着笔直的姿势,这笔直里似乎贯穿着一股英武之气。这样,仅以坐姿,老人就把自己和行乞区分了出来。陪伴老人的是一把坠胡,老人身旁还坐立着一只黄狗。狗也很老了。
雪还在下着。
纷纷奔跑的雪,让老人想起那年的梨花,那时候多苦,但因为年轻,有人念着,总觉得那里面有阳光、有花、有温暖,苦也是他一生里的春天……雪扑落在老人的眼睛上,老人慨然道一声:“桃花雪,好哇。”
是呵,这厚可埋人的瑞雪,还在下。
老人搓搓手,使劲呵一口气,拍拍身旁瘦弱黄狗的额头。黄狗先是顺势哆嗦了一下,摇一摇身上的雪花,然后眯着眼忠诚地接受老人的抚摸,往老人身边再靠紧些,喉咙间低低发着声响,像在说话。它也冷,但更像是在心疼老人,紧紧地偎着老人的腿,用头轻柔地蹭着,低鸣着。过了片刻,分不清是谁的肚子咕噜了一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老人对它苦笑了一下,俯下身揽住他的老伙伴,把脸贴在它额头上,说:“让你回去你不听话,饿了吧,不知道以后谁照顾你呢……”
老人捋顺老狗身上的毛发,亲它,看它一个劲地哆嗦,老人把棉袄扣子解开,揽进怀里,抱得紧紧的,两个生命互相依靠着、温暖着。
这狗是他捡的,捡的时候多小啊,可怜巴巴的一个小不点儿,现在也老得和他一样了。老人想这两个破烂一样被遗弃的生命,本想着他还能给它挖个坑送它一程,可到临头,它反而要送他了……老人不去想了,再亲亲他的老伙伴,说:“做这个,也是没办法了,不能让长顺也像我打一辈子光棍啊,等得了钱,长顺就能娶媳妇了,娶媳妇那天,做宴席,你多去吃点骨头。”他笑了。
搭好了琴弦,试了试,老人现在忽然想为自己弹拨一首曲子。挑动着琴弦,曲子便弥漫开来,内容大概是这样的:向阳的土地上冰雪融化了;浣衣的女子感觉到了河水刚开始细微的暖;柳条把风荡漾成最初柔软的弧度;候鸟开始把歌声挂满天空;草正在鹅黄初覆的芽上做着花的梦……
这时候一辆运煤车驶过来,老人将黄狗一把推开,纵身扑了上去。
雪停了。
麦秀回到村里,时已秋分。秋风将她的衣服吹得有些萧索,但她是笃定的,她肚子里有了收获,即将成为母亲。麦秀后面跟着她矮壮的男人。男人探着头打量北中原这座对他来说还很生分的村庄。
男人进入村子时就有不好的预兆。他问麦秀:“我们真要在这里扎根吗?”
麦秀站在村口,眼睛里含着夕阳,秋天的村庄像一件被遗弃的旧衣裳,风一吹,很容易就暴露出它的破落和荒凉。她冲男人天保点点头:“这方水土,贫贱,但养人。”
城市里留给他们的空间极其有限,房租各项都在涨,麦秀怀了孕,仅靠天保做货运的工资支撑起来也力不从心,而且天保一出车少则十天半月多则几十天不在家,麦秀一个人在租屋里也寂寥。在村里,反而过得更舒心些。他们托人在雪湖煤矿找了份运煤货车司机的工作,天保平日里开车将煤运到定点的车站、铝厂,回来还能照顾妻子。他们很满足。
没事的时候,麦秀会带他在村子里转转,听她讲村庄发生过的故事。那么多故事,都发生在这个豆大的从一棵高树上就可一览无余的村子,天保总觉得不可信。他却不知村庄可以是平坦的,可人心里有大沟壑,高低起伏的故事也就在时间里长出来了。
转到巧真坟前,麦秀沉默了,天保不知根底,问:“这么个新坟,总有人摆上野花,想必是她男人念想她吧。”
“嗯,”她说,“她值得很多人想着她。”她让天保也去旁边河沟里采些野花来。天保下到沟里去了。麦秀走近巧真,看众人为她立的碑,碑沿雕着凤仙花穗,要是刻上照片就好了,她想,就刻那年她从城里回来戴着翘角礼帽的模样,那时巧真真是艳丽极了。
那天的事,后来柴龙和镇上混混给你杜撰的,你也信,你还是姐呢,多傻呀。你知道吗,姐,根本就没有捡钱那回事,本来就是约好去采凤仙花的,我们爬到桑树上,是想摘些桑葚一起吃,等下来时,才看见柴龙一伙人围着你,然后长顺就冲上去了……我承认,我吓傻了,没能救你……我欠你的,姐,可麦秀也没你想得那么坏……我们在努力挣钱呢,放心吧,我会给长顺娶个好女人的,毕竟我们,都喜欢和他玩儿……
麦秀抚着碑身,想说点什么,又不知如何说,在晚风里,喃喃低语:“姐……我以后会常来看你……”
天保把野花采来了,是一大捧野菊,黄艳艳的,在肃杀的秋风中,透着生命的蓬勃。麦秀把花摆在碑前,想,这花和巧真多像,看似柔弱,却暗含风骨,逆着节气,不管不顾地花开,美艳悍然,狂野不羁。
一垄垄的麦苗如列队听讲的小学生,带着懵懂的青葱气质。新一番麦季又要轮回了。麦秀在她坟前种上一半凤仙一半野菊,等麦子再成熟时,巧真的坟墓坐在大地中央,是麦田唯一一块开花的地方。
麦秀的肚子已经规模可观,有经验的妇女从肚子形状和孕期反应,推断出是男孩,可麦秀的感觉是女孩。“女儿养人嘛,”麦秀确实比孕前皮肤更好了,“你看她踢我,踢一下,我说宝宝乖哦,她再踢,力道就轻多了,肯定女儿呀,知道心疼妈妈。”天保觉得什么都好,看到妻子,他嘴角就禁不住偷跑出一抹傻笑,工作起来也更有劲。别人不愿跑的稍远的站点和夜班,他争先包揽,因为额外多些补贴。他计划好了,现在城际公车这么方便,他打算在新城区给妻子买一套房,将来孩子上学也方便。
春天,第一场桃花雪时,麦秀顺利生产了,是个女儿,七斤六两,胖嘟嘟的,哭起来神气十足,吃饱了奶却很乖,眨着黑亮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世界。女儿出生第四天,有一批优质无烟煤要装车出口,工资给得高,天保不想错过机会,跟麦秀商量。麦秀让他尽管去:“我这顺产,恢复得快,没事,不是还有妈照顾呢。”天保就去矿上出车了。
那天预报的又是一场春雪,天保驾着货车,从镇子出发,路过村子路口,再往北运到火车站装卸点,这一段路天天走,谙熟于心,而且矿上财大气粗,为了运煤方便,将矿区到发货点的公路重新翻修了一遍,路更加宽展,行驶起来也更顺。
天保来回运送了三次,最后一次的时候,出了镇子,一辆辆的运煤车隆隆驶过,过桥的时候,他想起这路口前不久才出了一场车祸,是附近村子一个得了绝症的老人碰瓷来的,人压断了一条腿,向矿上讹了十多万,矿上吸取教训,沿路加装了监控,并联合派出所多派人巡查。可偶尔还是有那些得绝症的村民不惜生命放手一搏,就为矿上能赔偿一点。
天快擦黑了,雪还在下着,天保抽支烟,开得谨慎,他素来是本分的人。他想着麦秀嘱咐的好好给女儿想个名字,等他回去办医学出生证明就要正式把名字确定了。天保嘬着嘴唇,脑门憋出几道沟壑,想得很用力,恨只恨自己读书少,翻来覆去想出的花啊草啊的名字,都觉得配不上粉嘟嘟的女儿。
正想着呢,到了村口前的公路上,手机响了,他瞥一眼,是麦秀发来的信息。平常他出车妻子从不发信息打电话给他的,怕干扰他,这次她可能想着这么晚了,他该收车了。天保鬼使神差划开手机看了一下,却忽然一颗花白的头颅跃过来,在车前一闪。天保急忙刹车,他人矮,站起身子才看到车头前瘫着的依稀是村子里那个爱唱小曲的放羊老头……路边一条黄狗扑过来,围着老头呜呜打转。妻子的信息还回荡在脑海,麦秀说给闺女的名字取好了,就叫她念真吧。
(注:文中所引坠子、大鼓在原曲曲词上适度做了创作和改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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