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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渡北归

2024-07-30子夜

科幻世界 2024年5期

1.迁 徙

当萧瑟的北风吹过我的脸颊时,我便意识到是时候迁徙了。2064年的秋没有随风飞舞的枫叶、如画的斑斓,仲秋独属的宁静和诗意排云而上,只留悲寂寥。几年前那些辉煌夺目的超级都市渺无人烟,而城市周边的近郊却出现了广袤无垠的耕地。

但好在候鸟还不至于灭绝,在边郊的田野旁或者已经枯死的枝头上偶尔能寻到零星几只灰色鸟类,它们将沿着东亚—澳大利亚迁飞通道一路向南,直达澳大利亚或者马来西亚群岛南部。

记忆中只有在森林里才能见到的鸟类如今因为缺乏食物飞到了乡村,与人类共处一室。这不是个好兆头,鸟类与人类的接触越来越频繁,意味着它们在自然里已经无法觅到食物,只能冒着危险来人类的地盘上寻找一线生机。

“入秋了,我们该迁徙了。”她站在田埂旁,落日的余晖照映在随风飘荡的树梢,将斑驳的树影印在她的脸庞。她一身粗布麻衣,似乎在往外抛着什么东西,我望着她瘦小的背影,不禁走过去把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她“嗯”了一声,继续将手中的谷物向远处撒去,“不会浪费食物的,我会少吃点儿。”

我安慰她没事,然后刻意找了些话题,可换来的却依然不过几声“嗯”。我知道她又在想十年前的“地球工程”计划了。计划开始以来,我和妻子因工作原因开始疏远,后来那场工程失败,她就这样与我产生了难以跨越的隔阂。

“你还是没有从那件事里走出来,可那不只是你一个人的错。”计划的失败直接导致如今的极端气候,华北一带在最冷时竟能达到惊人的零下83℃。

她没有说话,于是我俩就这么肩并着肩眺望着远处朦胧的山峦。

“白额燕隼。”她突然张口,指向一只黑白相间的鸟。这只骨瘦如柴的生命停在远处已经枯死的枝头,正小心翼翼地望着田地里的谷物,但似乎忌惮两旁的人类不敢靠前。“亲爱的,你知道吗,这种鸟类在六十年前还被视为无危,而前几天有一个鸟类学家告诉我,它们的预估种群数量已不足千只。”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就这么无言地看着。

“它们以昆虫鱼类为食,现在却不得不改吃人类的谷物。我们能看到的鸟类种类越来越多,但它们的总数却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少。”她顿了顿,眼睛里似乎泛着泪光,“它们不仅要忍受恶劣的环境,还要避免那些饥饿人类的捕食。”

“留鸟几乎灭绝了,因为它们没有随着温度变化迁徙的习惯,只有候鸟们还吊着一口气活着。所以想生存下去,我们就得走了。”一道粗犷的声音从后面传来。

我下意识转过头去,看见一个穿着军装的男人从临时研究所的后门走出,是保卫处长。

“教授,接到亚洋迁徙指挥部指令,我奉命送您和您的妻子迁徙。”

“什么时候?”

“您收拾收拾东西,我们即刻出发。”

我愣了一下,往年临时研究所迁徙都会提前几天通知,今年怎么那么突然。

“那其他人呢?”

“他们随后。”

2.南 渡

南下的俄罗斯人聚集在珠江下游的清远市一带,但就算是俄罗斯人,他们的聚落也不超过长江。再往北,就算是夏天,气温也会低至零下十几度,对家的眷恋却迫使他们渴望离北边近一点儿。

秋天来了,迁徙的最佳窗口期到了,他们和同样恋家的北方人(按现在来算,珠江以北都算北方人)随着北江来到了珠江下游的大小码头,拿着这个夏天近半数的粮食收成,渴望换取一张迁徙到澳大利亚的船票。

渡口处鱼龙混杂,日韩澳俄不同口音的人们聚在一块儿熙熙攘攘。那些身无分文的流浪汉也聚集于此,一旦觅得良机,他们会毫不犹豫地混进迁徙的轮船,但他们大多没什么机会。

好在工程师和气象学家对这个世界还有点儿用处,我不至于沦落到无处可去的地步。

在迁徙时代,亚洋、欧非和美洲三条迁徙路线是人类命运得以延续的最后通道,其中,亚洋迁徙路线因为破碎的地形和秋季独有的太平洋飓风,成为最难走的路线。正当我祈祷路途平安顺利时,却发现我们并没有停在附近的清远码头,难道今年改去山塘镇或是三水码头?

我没有多想,和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任凭汽车发动机轰鸣。沿途的耕地逐渐稀疏,天空也被无边的黑吞噬,西边的一丝暗蓝顽强地向夜证明着昼的存在。这时车子拐上一条匝道,车灯隐约照映出许广高速的字样。长夜漫漫,不久我和妻子就昏睡了过去。

当被叫醒时,我发现我们被带到了一个类似空军基地的地方,各种我没见过的大家伙安静地停在跑道上,我推断这应该就是亚洋迁徙指挥部了。

我从后备厢搬下行李,跟着处长向旁边一架运输机赶去,几名荷枪实弹的士兵冷冷地看着我们。处长把我们的证件递给运输机前的一位士兵,检查无误后他向我们敬了个军礼,搀扶着我们登上了飞机。

我分辨不出这架飞机是什么型号的。但机舱内还算宽敞,处长和十几个军人坐在我们两旁。暗黑色的机身上嵌着几扇窗户,每个座位下放着一个背包,我想应该是降落伞。

飞机起飞了,我握着妻子的手,感觉她在发抖。

我从背包里拿出保温杯递给妻子,“喝口水吧,你好像不太舒服?”

“谢谢,我现在觉得好多了。”妻子喝了一小口水,挤出一丝微笑,然后怔怔地看着窗外。

“我们即将离开大陆上空,夫人,如果您眼神好或许能看见下面迁徙的轮船。”

处长的一番话让我也来了兴趣,探着头在海面上找起了行驶的轮船。

“或许你们不知道,正好有一个热带气旋挡在东海,另一个风力更强的台风也正被副热带高压缓缓推向东海岸,估计今年能到对岸的不到半数。”

我突然感到一阵难过,赶紧把头扭过来。

“知道现在整个人类文明还剩下多少人吗,五十亿?三十亿?不,现在还剩口气的不到十亿,要知道迁徙时代前地球人口接近百亿!”

我羞愧难当,低着头默不作声。

“听说夫人是个爱护自然的人,不知道您有没有注意,四年间地球上居然灭绝了95%的动植物,而且这样的大灭绝远没有结束。”

我感到一阵恼怒。我知道保卫处一直对“地球工程”的参与者耿耿于怀,但几年的相处也算和睦,我没想到今天他会如此无礼。

“你想说什么?”我刚想发作,没想到一向内敛的妻子先一步说道。

“夫人心里应该清楚,这几年里,我们不可能什么都没发现。”

见我们没有反应,他戏谑地说:“你们算是走运了,我们的目的地是著名的弗里曼特尔监狱。因为现代化的监狱被冰封没法使用,所以这座20世纪的监狱在去年重新启用,放在几年前想进去还得支付24.4美元门票呢。”

我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迷茫地看向妻子。

处长冷笑道:“夫人真是处心积虑,连身边人也瞒着。”他转过头看着我,“教授,难道你对‘地球工程’的失败没有任何怀疑吗?”

我无助地张了张嘴,“那场爆炸只是一个意外……”

为了抑制臭氧层空洞导致的全球气温上升,在联合国的协调下,各大国终于在层出不穷的极端天气威胁面前,勉为其难地坐到一起。经过漫长的会议和评估,最终由我父亲等人领导的“地球工程”计划获得了各大国的认同。

“地球工程”将在南极洲建立庞大的工厂群,采用放射化学法,利用各种放射源核辐射离解氧分子生成臭氧,通过由纳米材料制成的运输管道将人造臭氧输送到位于大气层中的排放站进行排放,进而提升大气中的臭氧含量。

十年前“地球工程”正式启动时,作为研究员的我第一次亲临南极。站在拉斯曼谷陵,我看到通天的运输管道沿着大地铺展,长得一眼望不到头,银色的纳米管道在似乎永不会落下的太阳照耀下熠熠生辉。

我和身边的人群一样,裹在厚厚的羽绒服里瑟瑟发抖,但内心火热。马上,它们将全功率运转,将存储库里数千亿吨臭氧运上十几千米的臭氧层,直到臭氧浓度达到预期——如果一切顺利的话。

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摧毁了所有的憧憬和希望。在我们眺望的远方,一朵蘑菇云缓缓升起。压抑的沉默像南极大陆亘古不变的凛风席卷而来,过了不知道多久,消息传来,核心厂区的分子反应炉和附属仓库被炸毁,上亿吨氟氯化合物将直接排入臭氧层。

“地球工程”完了,人类完了。

那次事件过后的好几年里,地球的温度像我的人生一样,急转直下。我已经记不清被询问、审查了多少次,无数同事、朋友就此消失。我也尝试过调查真相,但是千头万绪实在难以进行下去。

妻子叹了口气,缓缓对我说道:“我知道他们迟早会知道的。亲爱的,我一直在骗你……”

3.候 鸟

妻子后来说的话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在那一瞬间,我心中那块最柔软的地方被击碎了,我不可置信地望着眼前的女人,不敢相信这个与我同床共枕二十余年的女人居然将世界推向了深渊。

“……是的,为了获得参与‘地球工程’的职位,我与你结了婚。”

难道我们的婚姻也是虚假的,她从没有爱过我?“地球工程”的失败夺去了我的尊严和地位,父母因压力自杀让我失去了一半的生命,妻子的背叛则夺走了我活下去的理由,我陷入了癫狂。

“不可能,这不可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人类真正害怕自然时才会懂得如何敬畏它。”

“可你毁了整个人类!”

“如果我这样放任下去,才是毁了这个文明。”

“你毁了整个世界,告诉你吧,你爱的自然,那些美好的东西活不过两年!”

妻子没有暴怒,平静地说:“你知道勺嘴鹬吗?我的博士论文便是以它为题。那是一种淡褐色的鸟类,它没有迷人的羽毛,嘹亮的歌声,远不及大熊猫那样惹人喜爱,但早在2005年就被确认为极危。虽然它仍顽强地存活到2040年,可是种群数量始终不超过百只,我从此立志拯救这种鸟类,花费五年时间呕心沥血地将它们的种群数量增加到四百对。即使它的模样不够让人类喜爱,但总得有人在乎它们。

“可命运似乎总是喜欢跟人开玩笑。2045年,韩国的新万金湿地被大型填海计划破坏,勺嘴鹬南迁的中转站被破坏,它们再次一步步走向了灭绝。我不甘心看着耗费几年时间拯救的生灵就此覆灭,想尽了办法。终于,英国有一家湿地野鸟组织答应拯救它们,他们从俄罗斯的北极地区带走了二十七个鸟蛋,在保育中心繁殖。

“起初,勺嘴鹬还能勉强地维持下去,但几年后,保育中心就厌倦了这种毫无回报的养育,他们美其名曰放归大自然,在一个初春将勺嘴鹬推向了终结。当亲眼看见我爱护了七年的鸟类走向灭亡而自己无能为力时,这个世界就已经死了。后来‘地球工程’正式启动,我便发誓要让人类尝尝做候鸟的滋味。”

“‘地球工程’就是在拯救它们!”

“那只是在拯救你们自己!”

妻子的声音终于不再平静,她浑身发抖,泪水肆无忌惮地在压抑着愤怒的脸上流淌。她深吸一口气,稍微平复情绪后,继续说:“你们妄图将地球打造成一个温室,但全球二十一度的恒温能让多少生物活下来?与其让你们狂妄且自私地牺牲其他生物来满足自己,不如先请人类赴死!”

“你说的这些自相矛盾,毫无逻辑,你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我喃喃道。眼前这张熟悉的脸让我感觉无比陌生,我猛然意识到,我竟然根本不了解她。

“相比之下,你现在更像个疯子。”妻子冷漠地注视着我,我看不出她的眼神里蕴含着什么,或许有那么一丝鄙视,或是可怜?

我绝望地看着一旁的处长,“这只是她的臆想,对吧?”

处长没有回答我,而是掏出两副手铐,告诉我们被逮捕了。

4.北 归

我没想到我能被放出来,法庭证明了我的无罪,妻子则成为众矢之的,在舆论的压力下被处以极刑。我反而成为社会口中被利用的可怜人。一个反人类女人的丈夫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出了弗里曼特尔监狱的大门。

我恨她吗?谈不上,现在细细想来,她似乎从来没有正式地说过爱我,就连婚礼上司仪以命令似的口吻让她说“爱我”,也被她以巧妙的方式掠过。我似乎从没有走进过她的内心,也从来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几个月的庭审期让我虚度了澳大利亚的冬天(为了统一时间,四季成了特定的月份),研究所不出意料辞退了我,我身无分文。

春天悄然而至,大洋洲各个港口陆续有船驶离,而我几乎食不果腹,更别说弄到一张迁徙的船票了。

好在这一系列的变故已经让我坦然,迁徙政府本着人道的名义在帕斯市区提供了一处住所和一些食物,让我度过可能是人生中的最后一个春天。面对未知甚至死亡我已不再感到畏惧,遗憾的是我没法落叶归根了。

没想还是有人找到了我,原先保卫处的处长抱着一个黑色的木盒子来到了我的住所中。我本以为我已经忘却了她,看见这黑檀木时终于还是哭了出来。我从小就是个感性的人,曾有人说我以后一定会被情伤得很深,现在一语成谶

“教授,这是一张迁徙船票和一些钱,有人托我给您。”说罢处长放下骨灰盒,转身离去。

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猛然醒悟,激动地站起身,一旁带着泥土的锄头被我撞翻在地。我追上处长,用有些颤抖的声音问道:“是她吗?她没有抛弃我,她说不爱我或许只是为了让我撇清‘地球工程’的干系,一定是这样的!”是的,她只有这样做才能保全我的性命,甚至让这个社会可怜我。

“我们恨透了她,教授。”处长冷声道,“但不得不承认,她真的很爱你。”说罢他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她究竟爱不爱我?我不知道。但我还是忘不了她,即使全人类都恨不得亲手杀了她,我依然无法让自己恨她。

北归的船上,海浪轻拍着船身泛起一道道涟漪,许久不见的候鸟在空中划过,留下一道深邃的幻影。天空没有她的痕迹,但她已经飞过。

“白额燕隼。”我轻声道。

5.离 别

时间冲刷了往事的记忆,地球也渐渐恢复如初。昔日看似气势恢宏的改造地球计划与地球本身的调节能力比起来,真如萤火与皓月争辉一般,充满了自大和狂妄。人类最终放弃了改造地球,幸存者们将资源集中起来,开始大规模走向深邃的宇宙。

就像被推下悬崖的雏鹰,人类通过这样一种并不情愿的方式,竟然摆脱了对地球的依赖,踏上了摇篮之外的未知之地。

这也是你的计划吗,亲爱的?我不知道,或许将来也不会有人知道,但你似乎从没有离开过我身边,你仍注视着这一切。

我放弃了登上飞船的迁徙船票,回到位于清远市近郊的那座小屋,在小院里的枇杷树下捧土堆起一座小土包,放了一枚勺嘴鹬胸针。迁徙年代的临时研究所早已迁往别处,剩下的建筑被开发成了旅游胜地。外界对我们的仇恨依旧没有消退,对此我只能淡然一笑。

多年后,我已是耄耋老人。当导游小姐带着太空族——哦,其实像我这样坚持留在地球上的“非太空族”没几个了——来拜访我的时候,南迁的候鸟正越过我们的头顶,飞向远方。我告诫他们,不要当你真正害怕自然时,才懂得如何敬畏它。

小雪说文

也许很多读者都知道一个励志故事,老鹰会将不愿离巢的雏鹰推下悬崖,让雏鹰在生死压力下学会振翅高飞。虽然故事的真实性尚有争议,但“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精神才是故事的核心。本文的小作者就通过“地球工程”计划的失败和随之而来的全球性气候变化,将人类置于即将末日的危机下,从主人公的迁徙开始,逐渐展开并揭示了“地球工程”计划背后的真相。最终,人类为了生存“被迫”离开“摇篮”,走向宇宙。本文也存在一些不足,比如“地球工程”等科学细节的准确性和可行性并不严谨,妻子的人设也比较标签化,但小作者巧妙地将社会意义和人文关怀与故事情节结合在一起,用角色之间的冲突以及人物关系转折增强了故事的紧张感和吸引力。是典型的用小切面讲述大故事,值得同学们参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