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岛
2024-07-30金涛
你美丽而又荒凉,
想到你啊,
我永世难忘又无限悲伤……
1
初秋的一个黄昏,落日余晖在大海的胸膛上披上了一件五彩斑斓的美丽罩衣。这时,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默默地沿着一级级的石条磴道,向月光岩的顶上攀去。他走得很快,不时地连蹦带跳,像只惯于攀山登岩的羚羊。很快,四百多级石头台阶甩在他的背后了。他在山顶上喘了口气,钻进一座高高耸立在月光岩上的灯塔。不大一会儿工夫,一道白光从灯塔顶部的玻璃窗孔迸射开来,预告着黑夜将要来临了。
这个年轻人走出灯塔,伫立在悬崖边缘。他眯缝着眼睛,向落日沉没的远方凝视了很久。从那灼热的目光和紧闭的嘴唇,可以看出他似乎在期待什么。然而在视线所及的海面,除了十几只在苍茫暮色中鼓噪的信天翁,成群结队地在海滩附近徘徊,海上,空无一物。不一会儿,最后一抹玫瑰色的晚霞余晖也从天际消失了。浓郁的夜色像薄雾一样,从黝黯无光的海面升腾,迅速扩散到海岛上空,把一切都遮盖起来。年轻人这才失望地掉转头,从天际收回了视线,怏怏而返了。
他沿原路走下月光岩,回到他住的屋子。这是一幢临近海边、用就地取材的石块砌成的简陋石屋。他心烦意乱地闷坐在黑洞洞的房里,电灯也忘记拧开,陷入了深沉的思索中……
他叫梅生,四年前从东南海洋大学海洋生物化学系毕业。按理说,该是海洋科学院或者别的什么研究机构最合适的人选。可是生活偏偏喜欢捉弄人,和他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毕业那年夏天,一场比十二级台风还要猛烈千百倍的政治风暴,从东到西,从北到南,汪洋恣肆地席卷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千米的大地。风狂雨猛,浊浪排空。风暴所及之处,科学的殿堂倾圮坍塌,实验室的仪器、器皿击成碎片,那些凝聚了科学家心血的研究课题,顿时被冲天的海啸吞噬……梅生这个毫无生活阅历的年轻大学生,像初次出海的水手,驾着一叶四处漏水的独木舟,在狂风恶浪中挣扎,不能掌握自己的命运。不过比起和他同时代的青年人,他毕竟幸运得多。就在他惊魂未定中,不知来自何方的一股洋流推动了他的小舟,把他送到荒凉的月光岛上,从此,他开始了灯塔管理员的生活。
他确实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他是个孤儿,从小失去双亲,也没有一个兄弟姐妹,是人民用乳汁把他哺养成人的。在旁人眼里看来,月光岛上灯塔管理员的工作,比囚犯好不了多少;这里缺乏起码的物质生活和文化娱乐,唯一和世界的联系是每隔半个月航运局给他送来粮食蔬菜的运输船。然而奇怪得很,他却深深爱上了荒凉的月光岛,也很满意分配他干的这桩工作。
他是个天生喜欢和大自然为伍的人。刚来的那些日子,他简直像个头一回逛动物园的孩子,成天在岛屿周围,在丛林密集的山岩上,在洁白如银的沙滩上跑个不停。他不知什么是疲倦,一会儿像条梭鱼划开碧蓝碧蓝的海水,遨游在绚丽多彩的海底;一会儿像只懒洋洋的海豹,仰卧在灼热的沙滩上,让热带的阳光炙烤他那一身古铜色的、充满青春活力的皮肤。他还花了整整一个来月的时间,勘测了岛屿的地形,不止一次钻进藤蔓缠绕、难以涉足的热带丛林。他不仅仅是出于好奇,而是要对自己将要长期定居的环境做一番认真的科学调查。他学过地质,月光岩裸露的岩层和海边礁石,瞒不过他一双敏锐的眼睛。他把调查结果详详细细地写入了他的笔记:
月光岛——多么动听的名字!——是更新世①一次海底火山爆发的产物,从岛上火山堆积物(主要成分是玄武岩)的结构和层次判断,它露出海面的时间不超过五万年。岛上的制高点,那座突兀高峻的月光岩海拔高度172.4米,是当初喷吐熔岩的火山锥。
岛屿面积为0.95平方千米,距陆地最近距离为11.57海里。植物种属估计近百种,主要为桃金娘科、棕榈科、兰科、大戟科、番石榴科。动物种属不详,待查。
岛上灯塔根据建筑标记,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时日本海军东亚舰队七十五军团所建。
全岛共有居民三十六人。岛屿西部有一座渔村,渔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他们是什么时候迁入月光岛的,没有人知道。最令人费解的是,渔村里没有小孩儿,一个也没有,只有二十五个男人,十个女人,也许是由于这里环境艰苦,他们把孩子都安置在别的什么地方,但也无从证实。至于海岛东部,唯一的居民是灯塔管理员……
不过,年轻的大学生安心在月光岛上生活还另有原因。他并不是那种性情孤僻、离群索居的人。在大学,他活泼、热情的性格就赢得了同学们的好感。他是足球场上一名能攻善守的中锋,航海俱乐部的每次舢板竞赛少不了这员猛将。新年联欢晚会,他那浑厚优美的男低音,常常打动姑娘们的心弦。然而在另外的场合,比如在实验室,埋头化学实验的梅生却判若两人。他勤奋刻苦,一丝不苟,深得生物化学家孟凡凯教授的垂青和赏识。他的毕业论文就是在孟教授直接指导下进行的,说得准确一些,这是他们师生合作的一个科研课题。不幸的是,这个重大的科研项目刚进入实验阶段,孟教授就在一次意想不到的事件中身陷囹圄,至今下落不明;接着梅生离开了大学,来到了几乎与世隔绝的孤岛。
气象学家发现,盛行在南中国海和孟加拉湾的台风,有种极为有趣的现象:台风中心,有个台风眼。尽管台风经过的地方是遮天蔽日的狂风暴雨,小小的台风眼却依然风平浪静,天晴日丽。在风狂雨骤的那些年月,月光岛正是这样一个平静的台风眼。
梅生始终没有忘记他和孟教授合作的课题。他打心眼儿里爱上了“台风眼”,爱上了这里的宁静和自由。的确,没有人愿意涉足这儿来过问他的工作,似乎也没有人注意他这个游离在风暴之外的漏网之鱼。他虽然失去了朋友,失去了爱情,失去了他这般年龄应该享受的一切,却赢得了宝贵的时间,可以继续从事他醉心的实验。他在卧室隔壁一间堆放杂物的贮藏室里,精心布置了一间简陋的实验室。几块木板钉成的操作台,大大小小的瓶瓶罐罐,就是他的全部设备。月光岛种类繁多的鸟兽虫鱼,为他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实验材料。四年的光阴就这样流逝了,他忘情地从事这个课题的对比实验,积累了将近一千页的实验记录。他朦胧地意识到,一个惊人的结论,像黎明的曙光在这间蓬荜包围的陋室里快要诞生了……
但是,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实验被迫中断了,整整中断了半个月。梅生想起这些就有些恼火,白白浪费了十五天的宝贵光阴。
他很容易地逮住了一只活蹦乱跳的金丝猴,那是半个月前发生的事。那天傍晚,他照例点亮灯塔,信步走下月光岩。当他走到离屋子只有十来步远的地方,忽然听见房里一阵窸窣响动。起初他以为是讨厌的耗子出洞,可是不对,一道金黄色的闪光在眼前一晃,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床上蹿上了桌子。他蓦地想起了桌上有一盘刚摘的香蕉,也许哪个林中的小馋鬼闻到了香味,乘主人不在的工夫,偷偷溜了进来。想到这里,梅生蹑手蹑足走到窗前,猛地关上了窗户。
嗬,他万万没想到,自投罗网的竟是一只名贵的金丝猴。他高兴得喘不过气来,小心翼翼地把这只毛茸茸的小馋鬼关进铁笼。一个成熟的念头在他的头脑里油然而生,他决定在这只难以觅求的灵长目高等动物身上,进行一次难度最大的实验。他记得有一次孟教授用低沉的声调对他说:“记住,我们的最终目的,是揭开人类死亡之谜。一切动物的实验都不能代替人体本身的实验。因此,我们全部困难恰恰在于这一点,因为我们很难实现人体的实验,这不仅要冒极大的风险,而且是科学所不允许的。”
“那该怎么办?”他询问自己的老师。
“我想,如果能用灵长目动物作为实验材料,我们至少可以更进一步接近真理。”孟教授深凹的眼窝里,闪动着智慧的光芒,“这样的话,我准备下一步请你在我的身体上做最后一个对比实验,我相信我们的结论是正确的!”
“你……用你的身体?”梅生几乎惊叫起来。
“为什么不可以呢?每个献身科学的人,都应该随时有这种准备。”孟教授的嘴角浮现一丝微笑,接着他向自己的学生谈起人类历史上许多献身科学的大无畏的勇士,他讲到布鲁诺、富兰克林、居里夫人、塞尔维特……
孟教授的谈话给年轻的大学生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为了做好这次实验,他花了几个通宵,拟定了实验方案,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制定了应急措施。当他环顾井井有条的实验室,看见铺着白床单的解剖台和擦得锃亮的七拼八凑的手术器械,他仿佛又置身在大学的实验室里了。
他把手伸进铁笼子里,安慰忐忑不安的金丝猴:“别怕,小家伙,一点儿都不疼……”仿佛这只小精灵真懂他的话似的。
接着,他走向屋角的一只木柜,那是贮存化学药品及各种试剂的专柜。他兴冲冲地拉开柜门,蓦地,他气恼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颓然地倒在椅子上。
糟糕透了,实验必不可少的药品全部用光。甭说一只金丝猴,连解剖一只苍蝇也远远不够。他只好放下实验,掏出全部积蓄,给出海的渔民开了一张满是拉丁文的购货清单……
此刻,他的脑子里,仍在默默盘算渔轮返回的日期。不知过了多久,一弯新月从月光岩的顶巅冉冉升起。水银似的月光穿过窗前一株棕榈的扇形树冠,斑斑点点泻在床前的地板上。潮水也上涨了,喧嚣的海潮自远而近,在窗脚的礁石上轰然作响,仿佛憋足了气力要掀掉屹立在巉岩上的石屋。金丝猴似乎受到了惊吓,发出吱吱的叫唤声。
“别闹,烦死了!”梅生嘟哝着,伸手打开电灯。他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件夹克,打算到东海岸的渔村探听一下渔轮的确切消息。就在这时候,窗外传来他盼望已久的喊声:“梅生——”
梅生撂下衣服,敏捷地奔到窗前,探头向外张望。
朦胧的月光下,一艘黑乎乎的船贴着窗下的石壁缓缓移动,像一只甲虫在波光闪烁的海面划出一条长长的、清晰的曲线。船上有人高声唤他:“喂,快来!”
不错,是他们!梅生含糊地应了一句,兴奋地拔腿跑去。他听得很真,喊他的是那个诨号叫海狼的老渔夫。他飞也似的跳下门前的石阶,沿着坎坷不平的岩岸向前奔去。
渔轮乘着涌进海湾的潮水,在几株棕榈树的阴影里靠了岸。它熄了火,像跑累的牲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梅生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他有些纳闷,往日,海狼老爹总是把船只停泊在渔村那边,然后打发人把东西给他捎来。可是,今天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呢?
他来不及细想,海狼老爹已经迎上前来,把一只方方正正、还用绳子捆得挺结实的纸箱塞在他的手里。
“给你。”海狼老爹嘟哝着说,“这玩意儿真不好买,跑了好几家都说没货,最后还是托我的表弟,到化工仓库里把药品配齐……”
梅生接过纸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忙不迭地道谢。
“谢什么!”海狼老爹皱着眉头吼了起来,“以后少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不爱听!”
梅生尴尬地笑笑,搭讪了几句,接着亲热地拉着他的胳膊说:“老爹,坐一会儿吧,还有大半瓶五加皮。外面最近有些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梅生说到这儿,突然戛然而止。他发觉海狼老爹对他的盛情邀请,反应极为冷淡。老渔夫忧心忡忡,两手对搓,面部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严峻。
“出了什么事?”梅生不安地问。难道渔船在海上出了事故,是不是哪个渔民遇难了……他的脑子里闪电似的胡思乱想。
海狼老爹吞吞吐吐,一双忧郁的眼睛在他的脸上足足打量了好几分钟。梅生见他嘴唇嗫嚅着,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可是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接着默默地朝亮着灯光的房子走去。
“老爹,您是怎么啦?”梅生紧跑了几步,和海狼老爹前后脚走进房内。
海狼老爹拖来一张凳子,坐在靠窗口不远的地方,慢吞吞地掏出烟斗。他划着火柴,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走到过道里,朝那间“实验室”瞅了一眼。梅生正待开口询问,海狼老爹扭过头问道:“我想打听件事情,梅生,你实话告诉我,你的那个把死鱼救活的办法,究竟能不能救……救人?”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他说这番话是经历了一番斗争的。
梅生越发感到莫名其妙了。呆了半晌,他的嘴里才断断续续冒出几个字:“谁?到……底……是谁?”
海狼老爹见他脸色骤变,连忙向他说明:“你别紧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没等梅生开口,他又急迫地问,“到底行不行?”
梅生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眨眨眼睛,思忖着该怎样回答海狼老爹提出的问题。他十分为难,在这座孤岛上,只有海狼老爹一个人知道他的实验,那是无意中被他发现的。不过能不能把死人救活,他没有实验过,这些深奥的道理,他也无法三言两语对海狼老爹讲清楚。他用手挠挠头,面有难色地说:“老爹,不瞒您说,医生不见病人是无法开方下药的,你叫我怎么说呢?”
海狼老爹对这样的回答有些失望,一时没有作声,低着头猛吸了几口烟。过了片刻,他磕掉烟斗中的灰烬,终于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了月光岛模模糊糊的轮廓,估计距离月光岛顶多只有十几里光景。这时候忽然在渔船的左前方,出现一片刀鱼群,密密麻麻,连海水都变了色。我们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送上门来的好机会,再说船舱还空着一半儿哩。于是我们围着这片海区兜了个大弯,足足忙了两个多钟头。等我们收完网具,满载而归,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
海狼老爹把凳子向梅生这边挪近些,低声说:“事情怪就怪在这儿。渔船靠了岸,伙计们盼家心切,一个个走光了。我瞅着你这箱药品,知道你等着要用,决定先上你这儿来,顺便带几条新鲜鱼给你尝尝鲜。我扒开甲板舱口的铁盖,猫着腰把胳膊伸了进去。嗬,好凉,鱼群裹着一块块人造冰哩。我用手在舱里东摸一把,西抓一把,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我的手摸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哦,这是个啥玩意儿?我心里挺纳闷,这不像海蜇,也不是乌贼,细长细长,还挺软和。我索性俯下上半截身体,把脑袋伸进舱口,顺着那个柔软的东西往前摸了过去……
“大约摸了几分钟,天哪,我突然像触电似的跳了起来。后脑勺刚巧磕在铁绞盘的铁把上,痛得我龇牙咧嘴,我顾不得许多,撒开腿跑进了驾驶室,把门紧紧关上了……”
梅生见海狼老爹说得绘声绘色,叫人心里发毛,忍不住问:“到底摸到了什么?”
海狼老爹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他向左右瞥了一眼,然后贴近梅生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个字。话音刚落,梅生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大惊失色地说:“您真的看清楚了?”
“这还有假?回来我又打着手电筒凑到跟前仔细瞅了瞅,的的确确是一具尸体,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梅生不由得惊叫起来。
“嗯,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嘛!”
“在哪儿?”梅生气喘吁吁地问。
“就在门外,船上呀!”
“嘿,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看看!”
几分钟以后,这一老一少像一阵旋风似的跑到了船上。这时月亮从一团薄絮般的云彩中钻出,似乎也在好奇地窥视着渔轮上发生的一幕人间喜剧。
梅生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极了。他弓着腰,壮着胆子钻进敞口的、寒气逼人的冷藏舱。过了一会儿,抱出来一具尸体,海狼老爹在一旁搀扶,帮着他爬上甲板。梅生小心翼翼地托住尸体,转过身来,刚巧,淡淡的月光迎面而来,把尸体的面部和全身照得清晰极了。在这一瞬间,梅生和海狼老爹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呀!”
他们看得再清楚不过了:纠缠粘连的乌黑长发,清秀瘦削的面容,紧贴身体的单薄的连衣裙,裸露的脚踝和浅黄色的丝袜……原来死者是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
他们默默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想开口。真的,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个二十七岁的青年人和那个比他年岁大一倍还多的老渔夫,胸口都感到郁闷,似乎有一团烈火在里面奔突。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位不幸少女的身世和死因,也没有学会用世俗的天平称量称量他们的举动可能带来的后果。海狼老爹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苦涩的泪水在他那被海风吹得红肿的眼眶里直打转转。他用像锉刀一般粗糙的手掌,温存地抚摸着那只没有知觉的、苍白的、纤细的手指,喃喃地说:“可怜,真是造孽呀……”
怀里抱着尸体的梅生脸色变得铁青,阴沉的目光默默地凝视着万籁俱寂的海面。他神情有些恍惚,这突如其来的悲惨景象使他的心房隐隐作痛。他希望这一切是一场噩梦,一个幻觉,等一会儿就将从眼前消失:大海,渔船,连同这具少女的尸体。他直觉地判断,死者肯定不是失足落水的,从她的衣着、脸部表情都可以看出。但是,她是谁,在这样的青春妙龄,一朵含苞吐艳的鲜花,为什么要走上这条绝路?谁也无法回答。梅生瞅着这具尸体暗自思忖:怎么办?是把她重新抛进大海葬身鱼腹,让她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呢,还是……
“你倒是说话呀?”海狼老爹见梅生痴呆的神情,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焦虑地问。
“嗯。”梅生从冥想中惊醒过来,看了一眼怀里的尸体,他觉得死者像是睡着了似的,心里不禁一动。
“你没有告诉别人吧?”他向尸体努了努嘴。
海狼老爹会意地眨眨眼睛,回答说:“除了你我,只有它知道。”他手指着头顶上的明月。
“试试看吧!”梅生咬着嘴唇,费了很大气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鞭策他,激励他,推动他。他把这具无名尸体郑重地抱在他那温暖的胸膛上,像是从大海里拾到人间遗弃的珍宝,大踏步朝石屋走去。
月光如水,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丛林里突然传来一声猿猴的哀鸣,声音悲凉而凄惶……
2
传说月亮和潮汐是一对热恋的情人,它们每月定期约会,诉说衷情。每当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天际露出晶莹美丽的脸庞,潮汐就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兴奋地向它的情人扑了过去……
这天,月亮和潮汐又相会了。海湾里潮流激荡、奔腾,白花花的大浪在嶙峋的礁石上跳跃、欢笑,发出声震如雷的喊声……
但是,“实验室”里却阒静无声,唯有房顶一盏一百瓦的大灯泡发出耀眼的光芒,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显得格外明亮。不知从什么时候,梅生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皮,他头枕着胳膊,靠在操作台的边沿上睡着了。
在这间充满静谧气氛的屋里,一切都归入沉寂。就像经过一番鏖战的战场,疲惫不堪的士兵和衣倒在掩体内,大炮和机关枪暂时也保持沉默。不过如果留心观察的话,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小小空间里,科学和死神的搏斗正处在短兵相接的决战阶段,整个战役的胜败也许即刻就要揭晓了。
靠墙临时用木板搭的一张单人床上,雪白的床单严严实实掩盖了一切,只是在上端露出毫无血色的半张脸,既无从窥视她的面容,也无法判断那里是否存在真实的生命。床头捆着一根指头粗细的竹竿,吊着一只透明玻璃瓶,一滴滴淡黄的液体从里面渗出来,顺着一根细长的橡皮管,伸到了白色床单的下面。
静,从未有过的安静。不过,倘若留神聆听,隐隐约约地还有一阵阵酷似春雨扣窗的沙沙声,这声音来自操作台上,低微得令人难以觉察。
那是一口大玻璃缸,透明的玻璃盖下,成百上千的蚂蟥在蠕动着,形象丑恶,面目可憎,没有比这更令人害怕了。这些自然界的吸血鬼挤成一团,像泥鳅似的翻来覆去,企图逃出束缚它们的小小空间,不过玻璃盖扣得那么严密,它们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它们攀爬,挣扎,互相倾轧,不断从口腔里分泌出淡黄色的汁液,这种液汁和床头悬吊的玻璃瓶内的液体极其相似。轻微的沙沙声就是从这里发出来的。
这里进行的实验,神秘极了,令人百思不解。也许只有梅生一个人才能解释。可是他实在太辛苦,太疲倦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为了抢救这个死去的女子,他竭尽全力,把他的知识,他的智慧,还有他和孟教授合伙研究的成果,一点儿不剩地全用上了。可是结果究竟如何,他心里十分没有把握……
为了不打扰实验,海狼老爹尽量不上这边来。但是老渔夫实在难以控制自己,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探听消息。这天黎明出海之前,他又在窗下出现了。
“怎么样?有希望吗?”他踮起脚尖问。
梅生打着哈欠,眼睛通红,又是一夜未睡。
他的神情有些焦躁不安,情况并不乐观。虽然经过努力,这个被死神夺走的女子,在第二天清晨,心脏就重新起搏,体温开始明显回升,肌体的肤色也由于血液通畅出现淡淡的血色,可是他并没有消除内心的疑虑。过去在许多动物身上做过的实验提醒他,这往往是死神耍弄的骗人花招。果然,他的估计不错,第四天清晨,女子的情况急剧恶化,她的呼吸变得非常微弱,滚烫的额头像烧红的炭火。梅生清楚地知道,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只要高烧不退,全部努力就会溃于一旦,残忍的死神仍会再次夺走这个不幸的女子的生命。不过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海狼老爹,也许是不想使老人过于失望,或者是他还不甘心在死神的威力下退却。他勉强地微笑着,对即将出海的老渔夫说:“你放心吧,我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
“那就好,不过你自己也得注意,不要弄垮了身子。”老渔夫没敢多耽误时间,关照了几句,又问,“有什么事要办吗?”
梅生略微想了一下,叫他等一等。过了一会儿,他开了一张购货清单递给窗外的老渔夫。
海狼老爹走后,梅生用冷水洗把脸,冷静地坐下来,把整个治疗方案从头至尾检查了一番。他翻开一张张观察记录,对抢救过程的每个细节都用怀疑的眼光重新加以审查,最后他恍然大悟了。
“对,应该这样!”他蓦地拍了一下巴掌,兴奋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激动地走来走去。
抢救过程中的明显错误,主要是药剂用量偏低,不敢超过理论计算公式的平均值。梅生没有充分估计到,实验对象不是一般的低等动物,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由于药量不够,这个女子的体内,生与死的因素一直处在抗衡状态,并且愈来愈恶化。看来这个公式还不够完整,它应用于人体,要加一个参数。
“这个参数应该是……”他一面用铅笔在纸上迅速计算,一面翻看病历记录。当他算出了最佳参数值,就大胆地修改了原定的实验方案,把药物浓度加大了一倍。他找了一根竹竿,吊起了玻璃瓶,把定时注射改为点滴,这样一来,药物作用的效果好多了。他像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探明了敌军防线的薄弱环节,当机立断地把最精锐的部队投入了战场,由被动防守转入了战略性的总攻击……
然而,这个大胆的方案对他来说,毕竟还是第一次。他不能不捏一把汗,担心药物过猛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甚至会产生无法挽回的突发性死亡。他带着这样无穷的忧虑进入梦乡,脑子仍在不停地苦苦思索……思索……
忽然,“水……水……”的声音,在梅生的耳膜里嗡嗡了一阵。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中枢神经突然亢奋起来,像雷达似的四处捕捉这陌生的信息。这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宇宙空间传来的,微弱得像一线极细极细的金属丝,飘浮在空中,忽隐忽现。梅生平时难得听见人们说话的声音,他的听觉分辨力因而训练得非常敏锐。当这种微弱的声音出现不到几秒钟,梅生蓦地惊醒过来,敏捷地直奔床前,伸出了手……
“谢天谢地,成功了……”他的手接触到女子的前额,冰凉冰凉,还有一层黏手的、茸毛似的薄汗。他不禁失声大叫,眼睛顿时变得模糊起来,一行温暖的苦涩液体淌进他的口腔……这个男子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有生以来第一回热泪滚滚,无法自禁。
他的心情难以用笔墨形容。这时,他恨不得一口气跑上月光岩,向着茫茫大海,高声地对彼岸还在梦乡的世界宣布他的惊人发现。他要告诉那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和孩子,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不要轻易地把一个失去生理机能的生命宣布为死亡,不,绝不能这样……然而科学家的秉性使他立刻冷静下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他用颤抖的手拔掉女子手背上的针头,现在这已经是多余的了。接着他取来一只盛满饮料的玻璃杯,给复苏的生命补充养料。
那个女子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她大口大口地吸吮着,像初生的婴儿贪婪地吸吮母亲的奶汁,一杯饮料很快地喝光了。过了一会儿,她的眼皮好像感受到灯光的刺激,微微跳动,梅生屏声敛息,像产妇第—次见到自己的婴儿,心中充满忐忑不安而又难以自禁的喜悦。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更长一些,那一对长睫毛的大眼睛终于挣脱了死神布下的黑暗罗网,慢慢地睁开了。不过,这双刚刚恢复视觉的眼睛并没有向站在她面前的陌生人表示丝毫好感,反而交织着复杂极了的种种神情:惊骇、恐惧、悲哀、痛苦,甚至还有点儿仇视的情绪。
只有对人生绝望的人才会投射这样的目光。
“你别害怕……”梅生含笑地望着她,竭力想减轻她的恐惧心理。他轻轻抚摸着她的额头,不料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推开梅生的手,全身蜷缩一团,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警戒着。
过了片刻,她突然喊了起来:“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她重返人间的第一句话。她说话的时候,全身瑟瑟发抖,像发疟疾似的。
“安静一点儿,姑娘,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梅生后退一步,笑容可掬地安慰她。但是,这个女子仍然惊慌不安地环顾着周围,她看了看占据半个房间的长桌,对上面许多奇形怪状的玻璃瓶凝视了很久,又把目光向梅生身上打量着,接着她转过头来向窗外望去,瞥了一眼玻璃窗上晃动的树影月光,突然挣扎着坐起,声嘶力竭地喊:“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接着,她伤心地哭了起来。
梅生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尴尬的局面,一时慌了手脚。他连忙上前像哄小孩儿似的劝她,和颜悦色地说:“姑娘,你现在是在月光岛上,你知道吗?这里是座孤零零的海岛,四周都是大海,没有人来伤害你的,你害怕什么呢……”
这番话居然生了效,女子停止了哭泣。她仿佛大梦初醒,脑海里忘却的记忆好似大雾遮盖的景物,渐渐云消雾散显示出来了。她抬起眼睛,疑惑地注视梅生,喃喃自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梅生见她开始安静下来,不觉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回答女子的问题,而是继续向她介绍月光岛,还做了一番自我介绍。他在说话的时候,用螺丝刀打开一听菠萝罐头,放在她的面前。
她这回没有推却,默默地接过来,用汤匙尝了一口。可是她仿佛又被触动了心事,仅仅尝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的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淌了下来。许久以来,她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没有人对她这样关心、这样体贴了,她的一颗冰冷的心被一点点温暖感动得颤抖了……
梅生并不理解她的满腹苦衷,以为她身体不适,忙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女子侧过脸,用手抹去泪珠。沉默半晌,她用恳切的口气轻声地问:“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到这个岛上来的?”
梅生的心情十分矛盾。他不善于说谎,可是他也不敢马上把真情实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他担心这个女子脆弱的神经不一定经受得住这样大的刺激。
女子见他沉吟不语,越发疑虑重重。“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吗?对我。”她问。
“不……不是……”梅生吞吞吐吐地说。他见女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盯着自己,越发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憋了半天,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当然可以。”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我才告诉你,行吗?”
“还有条件?!”女子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的笑靥是很动人的。
“当然,不许激动。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激动,能做到吗?”梅生突然增加了勇气,对她说。
女子羞涩地咬了咬嘴唇,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梅生的条件。她并不理解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这时,梅生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女子对面,不过他还不敢正视她。他清了清嗓子,扼要地讲起七天前海狼老7ddf9c5a5f4c0d6befddf190a46ddd73爹怎样在渔轮的船舱里发现她,又怎样跑来找他,他怎样从船舱里把她抱上来,以及抢救的经过。
“说实在的,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是被拖网从海里捞上来的。当时天已经黑了,你又裹在一堆鱼中间,所以渔夫们把几千斤鱼拖上船,你即刻和鱼儿一起入了库,幸好海狼老爹在无意中发现了你,不过很不幸,当时你早已死了……”
“我死了?!”女子失声惊叫起来。她的表情简直比听见太阳从西边升起还要惊愕许多倍。
“嘘──”梅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忘记刚才提出的条件,“你以为我撒谎骗你吗?我把你从船舱里抱出来时,差不多快九点钟了。你停止呼吸最少有六个小时(这时,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幸好你的心脏还有百分之几的微血管没有凝固,动脉、静脉和微血管组织也没有完全僵死。当然,如果在医院里,你准会被送进太平间……”
女子眨了眨眼腈,怀疑地摇着头,“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起死回生……”她喃喃地说。
梅生有点儿恼火,态度生硬地说:“我早就料到了,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立场,都会骂我是疯子、骗子,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的。”说罢,他在房内激动地走来走去。
“你生我的气了?”靠在枕头上的女子见梅生面带愠怒,有些不安。
“啊,不,不……”梅生站住了,用抱歉的口气解释,“你别见怪,我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停顿片刻,他继续用平静的声调,仿佛是向学生讲课似的对女子谈起他的见解。
“要想动摇一种长期形成的世俗观点,哪怕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也极不容易。就以人的死亡来说,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可是谁能正确地回答,什么是死亡的本质,什么才算是死亡呢?春秋时期,虢国的太子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许多御医都诊断他已经死去,宫廷里也准备为太子做后事,发丧,但是当时的名医扁鹊却力排众议,把已经死了三天的太子救活。这个古代医学上的奇迹,用现代医学知识来看,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休克罢了。但是,你可以想象,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有多少这样并没有真正死亡的人,被那些一知半解、不学无术的庸医误诊为死亡,白白葬送了性命!”他的声音发涩,说话的调门也提高了,“今天这种情况还是照样存在,医学还没有从根本上脱离蒙昧的阶段。一个健康的人,突然得了急病,或者遭到意外事故,这种非正常性的死亡和年老丧失生理机能引起的死亡本质上是截然不同的。就像一台出厂不久的崭新机器,损坏了几个零件,完全可以修理,轻率地宣布死刑是不能容忍的!”
梅生愈说愈激动,没有发觉那个女子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的头一阵晕眩,身体不由自主地瘫倒在小床上。
等梅生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啦?!你看我这个人,对你讲这些干什么……”他后悔地责备自己,急忙上前扶起那个女子。见她渐渐好转,梅生便叫她好好休息,他也准备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你好好睡一觉吧,现在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多休息,我不打扰你了……”他说。
梅生刚要走,那个女子突然用很大的劲攥住他的手,挣扎着坐起,用急不可耐的口吻央求地说:“不,你不要走!”
梅生疑惑地望着她,对她的举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那女子喘着气对梅生说。她的神色凄怆,似乎有无穷的顾虑。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也不要为难。”
“没有关系。只是我担心你的身体,过多说话对你的健康不利。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事,留待明天再谈也可以嘛。”梅生向她解释道。
“不,我希望早点知道,越早越好。”她固执地说。她见对方没有异议,这才继续说:“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已经死过一次,而且情况已经到了现代医学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灵丹妙药把我救活的……”她特别在“灵丹妙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梅生见她绕了这样大的弯子,仅仅是提出这个问题,不禁哑然失笑。“你是不是以为我还要保密?”他冲她一笑,立即转身去取那只盛满蚂蟥的玻璃缸。但是当他走到操作台旁,他却犹豫了。
“有必要吗?”他想,因为他觉得这里面的动物实在令人害怕。
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时也停滞在那只玻璃缸上。“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有某种预感,急促地问。
“蚂蟥──”梅生的话冲口而出。
“啊,原来是这样!”那个女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地说。
梅生见对方没有动静,以为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脆弱,就告诉这个女子,拯救她生命的并不是什么神丹妙药,而是这种外貌丑陋、令人厌恶的蚂蟥。“你大概知道,蚂蟥这种动物可恨极了。人们下田插秧,它就用吸盘牢牢地贴在大腿或者脚踝上,咬破皮肤,同时不断分泌一种特殊的液体,使血液里的血小板失去凝固血液的功能,这样一来,伤口不会愈合,血液就像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流入它的口中。”他见那个女子全神贯注,凝神地注视自己,不由得避开她的目光,继续发挥他的学术见解,“在一般情况下,蚂蟥这个吸血鬼对人类或其他动物都是有害的。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蚂蟥的这种分泌物,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功能,这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宝贵药物。你想,人的死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脏接着停止跳动,随之而来的是肌肉僵死,体温下降,就像一条奔腾的河流突然冰冻,停止了流动一样。但是蚂蟥的分泌物却具有特殊生理功能,在一定的条件下能促进凝固的血液重新融解,所以我们把这种神奇的分泌物命名为——”
“生命复原素!”那个女子突然激动地喊叫起来。她的脸色由于兴奋泛出一层红晕。
一刹那间,梅生惊呆了。他的脸色陡变,一双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
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因为据他所知,这种神秘药物的名称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孟凡凯教授,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靠在床头上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同时缓步向她走去。的确,这是梅生第一次仔细端详这个陌生的女子。虽然整整一个星期,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守候在她的卧榻之旁。但是在这些紧张的日日夜夜,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个女子仅仅是他的试验对象,他来不及,也没有想到注意她的面容。现在不同了,完全不同了。他要好好看一看,把她的脸庞活生生地印在他的脑子里。的确,这个女子长得很美。她身材苗条,温柔可爱,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像一泓碧蓝的深潭,蕴含着脉脉温情;线条柔美的鼻梁下面,大小合适的玫瑰色嘴唇紧紧闭着,似乎不愿向人透露她的秘密;大理石一样苍白的脸颊,有一对含笑的酒窝,使她的一言一笑格外妩媚动人……
梅生痴痴地注视着。他注视得越久,心里越加疑惑,这个女子长得多像他的老师,鼻子、嘴巴,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难道她……他只顾这样凝神注视,而且走得离她这样贴近。那个女子害起臊来,感到如芒在背,她极力避开梅生灼热的目光,灵机一动,对他说:“我渴极了,给我一杯水吧。”
梅生如梦初醒,连忙转身去取玻璃杯。然而他仍然回头向她瞥了一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神色顿时一变,她的嘴唇抽动,不可抑制的泪水突然像涌泉夺眶而出。“我怎么不知道呢?”她伤心地说,“我的爸爸就是第一个发现生命复原素的人……”她再也说不下去,俯身在枕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玻璃杯从梅生的手中“砰”的一声掉在地上,砸得粉碎。梅生的全身像电击似的一阵战栗,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跑向那个女子的身边,又是怎样毫无顾忌地把她一双手紧紧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的。他含着热泪,颤抖的手抚摸那个嘤嘤啜泣的女子的肩头,喃喃地说:“你是孟薇?真的?这不是做梦吧?……”
她的确就是孟薇,孟凡凯教授的独生女儿。她把头紧靠在梅生那双紧握着的拳头上。郁结在她心中的万般苦楚,终于像冲出火山口的岩浆,能够向面前这个可以信赖的亲人、她父亲最钟爱的学生倾吐了。她悲喜交加,像见到离散多年的兄长一样,把满腹话语凝结成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心声:
“梅生哥哥──”
3
四年前,一个寒冷、漆黑的晚上……
风刮得很猛,高压线在寒风中不停地呜咽。向海滨伸展的一条松林大道,寂无人影,显得格外荒凉。这一带原是T城风景最美的地方,离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不远,—幢幢别墅式的小楼,掩映在一片小松林里,这就是东南海洋大学教授们的住宅区。此时,黑暗吞噬了一切。点缀在道旁和庭院中的森森树影,仿佛隐藏着可怕的危险。当暮色浓重、狂风大作的时候,那些蜷缩在黑暗中的小楼窗户里先后映出了暗淡的灯光,可是临街的一幢小楼,有扇玻璃窗却敞开着,漆黑一团,使人疑心那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不过倘若留心观察,在背景模糊的窗口却伫立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像一尊石像木然地凝望着漆黑的夜空,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冷,对拂面吹来的寒风也丝毫没有感觉。她的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神色悲哀,一行泪珠默默地在脸颊上滚动,那种悲痛欲绝的模样,简直使人目不忍睹。谁也不知道她在黑暗中究竟呆立了多久,但是当马路两旁的街灯一下子明亮时,她像是猛然惊醒,伸手关上窗户,转身向房间另一边缓缓移步。
她拧开了电灯,在这一刹那,她的面容暴露无遗了。她就是梅生在月光岛上救活的那个女孩子——孟薇。不过比起在月光岛上的模样,她这时要显得年轻得多,脸颊也丰腴饱满些,不脱少女特有的天真和稚气。但是她的神色委实太悲哀了,飞来横祸像夏天的冰雹,把这棵柔弱的嫩草,摧残得奄奄一息了。
事情发生在几个小时以前……
在这以前,这个小家庭笼罩着欢乐的气氛。优雅、轻快的钢琴声,带着令人陶醉的旋律飞出窗口,飞到马路两侧的花坛,一直钻进过路人的耳朵里。这是孟薇用音乐的词汇编织她心中欢乐的歌声。第一件最叫她称心、最高兴不过的事情,是她上大学的事终于有了着落。那是昨天晚上班主任老师家访时,悄悄地告诉孟薇妈妈的,今年的高等学校考试,孟薇名列前茅,取得全校最优秀的成绩,学校打算推荐她上全国第一流的大学。为此,母女俩兴奋得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喜事接踵而至,邮递员带来了母女俩盼望已久的消息,出国访问的孟凡凯教授从遥远的巴黎拍来一封电报。
“妈妈,妈妈,爸爸今天要回来啦!”孟薇兴奋得满面通红,一阵风似的扑在母亲的怀里,像撒欢的小猫儿高兴得直打滚。
“都快进大学了,还像个三岁的娃娃,一点儿不成样子!”孟母被女儿搂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她轻轻地推开孟薇,嗔怪地说。
“妈——”未来的大学生撒娇地捂住妈妈的嘴,不让她再说下去,“难道你不想爸爸,爸爸离家快三个月了,嗯?”孟薇调皮地反驳,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烁着少女的天真。
“死丫头,越说越不像话了!”孟母佯怒地举起手,做了一个吓唬女儿的动作。孟薇却咯咯地笑着,从妈妈的怀里挣脱了。
这是个幸福美满的家庭。三个月前,孟教授前往欧洲参加国际海洋生物化学的一个学术会议,并进行学术考察。他的即将归来给全家带来了无法形容的欢乐。孟薇首先想到,她要把考上大学的喜讯,在爸爸刚跨进房门的时候,头一个告诉他,她用自己丰富的想象力揣测爸爸听到这个消息时的表情,忍不住开心地笑了起来。孟母的心里也有说不出来的高兴,这不仅是因为丈夫远道归来,心爱的独生女儿考上了大学,她的心头还隐藏着一个莫大的秘密,连女儿也被瞒着哩。这天,在她的记忆里,永远是终身铭记的。三十年前她和孟凡凯正是在这天缔结姻缘,在海滨的一所乡村小学的课室里举行婚礼的。那时她刚刚二十岁,在小学当国文教员。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当她穿上新嫁娘的花旗袍还不满一个月,这一对新婚夫妇便挥泪而别。孟凡凯搭上一艘开往巴黎的法国邮船,到欧洲去寻找科学的真理了。他先在巴黎求学,继而在布鲁塞尔、哥本哈根和伦敦任教。一直到祖国新生的消息传到大洋彼岸,他才冲破重重的封锁,辗转回到祖国,和离别了十年之久的妻子团聚。而她,始终在偏僻的乡村苦苦等候着丈夫的归来。她是典型的东方女性,温存,善良,而且意志坚韧,在孟凡凯留学国外的漫长岁月里,她节衣缩食,从自己不多的薪金里留下微乎其微的生活费,其余全部用来赡养孟凡凯的老母,使丈夫能够安心求学,免去后顾之忧。孟教授每每想起自己贤惠的妻子,总是无限感慨地说,如果没有她的牺牲,他不可能完成高等教育,更谈不上做出科学上的成就。这话说得并不过分。这一对结发夫妻相敬如宾,情谊挚厚,在朋友中传为佳话。
也许是想到今天是夫妻俩结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称得上三喜临门,孟母从清早起就手脚不停地忙碌开了。她五十岁出头,患有严重的心脏病、心肌梗塞和心绞痛,这个刚毅的老教师不得不提前退休。可是这天,她像是年轻多了,天气变化带来的不适似乎也减轻了,一连跑了好几趟菜市场和食品商店,从上午忙到下午,当看到铺着雪白台布的餐桌上摆满了丈夫平日最爱吃的菜肴,她的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快近黄昏的时候,天气骤然变冷了。气象台预告的西伯利亚寒流突然降临这个依山傍海的城市。风在屋顶上怒吼,刮得门窗哐当直响,孟薇和母亲不免暗暗担心,她们的心情像窗外阴沉的天色一样暗淡下来。
她们坐在卧室里小声议论着,唯恐天气会耽误孟凡凯的归来。这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母女的谈话。
她们的第一个反应是兴奋地站了起来。
“是爸爸!”孟薇不假思索地嚷了起来,她的脸颊由于极度兴奋而泛起一团红晕,使得她的容貌格外妩媚可爱。但是待她兴冲冲地刚想前去开门,她的手臂被母亲一把拽住了。
她俩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孟母用疑惑的目光示意孟薇等一等。
孟薇起先对母亲的这番举动感到纳闷,但是不到几秒钟,她也警觉起来,脑子里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砰!砰!”的敲击声变得更加急促、更加暴躁起来。孟母衰弱的心脏像是被重锤敲打了一样突然感到分外不安。她用手捂住胸部,勉强扶着女儿的手臂,向客厅走去。
“谁呀?”她大声问。
不料回答她的却是刺耳粗暴的声音:“快开门!”接着雨点般的拳头落在门板上,发出令人惊恐的响声。
孟薇和母亲愕然了。孟母见女儿脸色煞白,惊慌失措,赶忙用温暖的身体把孟薇搂得更紧,似乎这样可以安全一些。“别害怕,妈妈去看看。”她轻声安慰女儿。不过孟薇发觉她在说话时,嘴唇不住地颤抖着。
孟母稍稍镇定了一会儿,穿过卧室外面一间小客厅,伸手拉开了门后的弹簧锁。
在这一瞬间,两个身穿蓝色制服的人气势汹汹地蹿了进来,卷进了一股冷风。来人面目陌生,满脸愠怒,显然是对迟迟不开门极为不满。他们没有马上开口,而是用冷冰冰的目光在母女俩的脸上打量着,显示出一副不可一世的傲慢神情。
“你们二位找谁?”孟母并没有被他们咄咄逼人的目光震慑住,反而提高了嗓门挑战似的问道。
“我们?这个你管不着!”其中一个瘦瘦的高个子轻蔑地冷笑着,从鼻孔里哼了一句。
“这是孟凡凯的家吗?”另一个有些发胖的矮矮身材的人态度比较温和,面对孟母明知故问道。
“是的,请问有什么事情?”
但是这两个行动诡秘的人并不急于回答孟母提出的问题,他们对视一眼,旁若无人地跨进客厅,把孟母和孟薇丢在后面。
瘦高个子背着手来回踱步,一双鹰一般的眼睛四下窥视;矮胖子慢条斯理地走到客厅中央圆桌前,俯身朝摆满一桌子的菜肴瞧了一眼,脸上浮现出一丝冷嘲。接着他大模大样地坐在靠墙的沙发上,从黑色公文包里,取出一张不大的纸片,示威般地放在沙发前面的玻璃板茶几上。
孟母她们俩一直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来人的动静。她们无法揣测来者的意图,然而从来人盛气凌人的举止、说话的腔调以及那种像毒蛇般的冷冷目光中,她们隐隐地感到不安。孟薇还是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在她的生活中,只有在小说和电影里,才见过类似的描写和镜头。可是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这种可怕的场面会发生在自己的家里,她自己的面前。她的目光随着那个矮胖子的动作,一下子停顿在茶几上的那张纸片上。她距离茶几只有一步之隔,上面的字迹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目光在纸片上刚停留了几秒钟,孟薇突然倒抽了口气,双手紧紧捂住喉部,惊吓得说不出话来。
她看得十分清楚,茶几上的纸片是一张搜查证,上面用毛笔写了“孟凡凯”几个醒目的大字,还盖了一个猩红的印记。
屋子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似的,压抑得使人喘不过气来。
矮胖子故意用肥胖的短指头把搜查证往前推了推,拖长声调说明了他们的来意:“孟凡凯里通外国,罪证确凿,已经逮捕法办。现在我们——”他看了一眼他的伙伴,加重语气说,“我们是奉命前来搜查的,请你们两位给予协助……”
矮胖子话音未落,孟薇按捺不住地嚷了起来:“你们血口喷人,完全是一派胡言,我爸爸根本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眼睛,但是她不愿意在这些陌生人面前落泪,迅速转过脸抹去泪痕。
“姑娘,说话要考虑后果,法律对任何人都是铁面无私的!”矮胖子皱着眉头,阴沉着脸教训说。
“少说废话!”站在墙角的瘦高个子不耐烦地冲着孟母嚷道,“老实告诉你们,孟凡凯一下飞机,就被我们逮捕了。你们要是不老实,那是自讨苦吃……”
他向坐在沙发上的同伴递了一个眼色,矮胖子会意地站了起来。
“你们想干什么?”孟薇见状,上前挡住了那个矮胖子,厉声问道。
就在这时,瘦高个子气冲冲地抓住孟薇的胳膊,狠狠地把她推开了。
整个过程不过几分钟,这期间孟母呆痴地站在一旁,始终没有吭声。她不是没有话可说,更不是默认别人对她丈夫的指控和诬蔑。她的嘴唇翕张,一双颤抖得很厉害的手在不停地抽动,似乎是想找出一个最有说服力的证据,为她的亲人洗刷不白之冤。但是,她那衰弱的心脏突然窒息了。她的眼前一阵发黑,一切声音和影像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觉得自己像是踩在松软的棉花上,两条沉重的腿轻飘飘地悬空起来……失去了知觉。
孟薇听见身后“哎哟”一声,猛地回头,只见母亲脸色铁青,牙关咬得紧紧的,身体摇晃得像一株被狂风拔起的枯木,缓缓地向后倾倒。她悲痛地大叫一声:“妈妈,妈妈,你怎么啦?!”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或许更长一些时间,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翻箱倒柜的声响,从客厅和楼上孟教授的书房里消失了。搜查的人走了。他们到底找到了什么罪证,没有任何人知道。屋子里静得出奇,显得从未有过的空旷和冷寂。
孟薇突然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惧攫住了她的心。孟母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脸色像大理石一样苍白。孟薇紧握着的母亲那双柔软的手,沁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脉搏忽慢忽快,变得像游丝一般细微了。她心急如焚地等待医生的到来,可是她给急救站打了三次电话,不知什么原因,急救车却一直没有影子……
她轻轻松开母亲的手,试图再催促一下急救站,这时,孟母的身体微微蠕动了—下,紧闭的眼睛慢慢睁开了。
“妈妈——”孟薇全身颤抖着,扑在母亲怀里。
孟母强打精神,半坐半卧地倚着垫得高高的枕头,爱怜地看着女儿,轻轻地用手揩去女儿脸颊上的泪珠。但是她自己却扑簌簌地落下泪来。
“薇儿,你爸爸肯定是遭到天大的冤枉。想起来实在太可怕,你爸爸一生老老实实,勤勤恳恳,怎么会落到如此下场?这样可怕的罪名加在他的头上,他怎么受得了啊……”说到这里,孟母心中一阵酸楚,胸口像被什么堵住,满脸憋得通红。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额角沁出的冷汗把灰白的鬓发也浸湿了,“这是根本不可能的,没有人能比我更了解你爸爸了。我记得很清楚,他在国外的时候,许多著名的大学邀请他当教授,许诺给他提供最优厚的待遇和高额的薪金,并可以把家属带去,唯一的条件是改变国籍,但是,都被你爸爸断然拒绝了。他说,他的知识和才能不是属于个人的,他要毫无保留地贡献给祖国……”孟母用尽全身气力说着,她仿佛预感到有些话如果不及时告诉女儿,也许再也没有机会讲了。
“你爸爸当年回国并不是轻而易举的。因为他的研究引起了国外的注意,所以他们千方百计阻挠他回国。后来你爸爸瞒过了当局,在几个好朋友的帮助下,冒着生命危险,偷偷地钻进—艘货轮的底舱,化装成一个船员,才逃出了他们的罗网。这些经历他并没有到处张扬,现在却有人诬告他里通外国,这又是从何说起……”孟母说到这儿,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她闭上眼睛,眼角迸出一颗晶莹的泪珠。
孟薇见状,大惊失色,使劲地摇晃着母亲,大声地哭喊着:“妈妈!妈妈!……”
过了片刻,孟母被女儿的哭喊声惊醒过来。她的嘴唇嚅动着,脸颊的肌肉不停地抽搐,像是在残酷的死神的魔掌里挣扎。她依恋不舍地攥住女儿的手,用她生命的最后一星火花化为临终前最后几句话:
“薇儿……我的孩子……妈妈顾不上你了……可怜你……你一个人……孤苦伶仃……往后你一个人……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话没有说完,生命的火花便在那暗淡的眼珠里跳动了一下,突然熄灭了,但她的一双忧伤的、悲哀的眼睛始终没有合上,仍旧木然地凝视着卧室的天花板。她并不愿意现在就死,她怎么舍得把年幼无知的女儿抛在这个可怕的人间,但是有什么办法,谁又能违抗死神的命令,她的手不得不松开了……
“妈妈,你……你把我一个人留在这儿,我一个人怎么生活?我不能没有你……你快睁开眼睛看一眼你可怜的女儿,快一点睁开你的眼睛……”孟薇扑在妈妈的身上号啕大哭,但是妈妈的手冰凉冰凉。她已经永远安息了。
孟薇的哭声被窗外咆哮的风声淹没了,没有人听见,也没有人能够分担她的悲痛。她声嘶力竭地伏在母亲的尸体上恸哭,她抱着母亲僵死的头颅千百次地吻着,她贴着母亲没有知觉的耳朵拼命地叫喊。她以为这一切都不过是一个可怕的噩梦,也许一眨眼工夫,黑夜就会过去,幻境即将消失,母亲又会笑吟吟地出现在她的面前,笑声、歌声又重新充溢这幢熟悉的楼房……
然而,她的头脑终于从纷乱中清醒过来,严酷的现实逼迫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少女睁开眼睛,停止无谓的哭泣,正视眼前的困境。她像突然长大了很多,开始思考过去从未动脑子想一想的许多问题。她久久地伫立在窗前,任凭凛冽的寒风拂面,她觉得这样反而好受得多。她第一次感到周围的世界是这样陌生,刚刚发生的事情像多年的往事已经非常遥远。她从悲哀和绝望中抬起头来,饱含泪水的眼眶里迸射出成熟的、严峻的目光。她想,从现在起,她就要和可爱的少年时代诀别了,永远地诀别了。她不能指望任何人的帮助,在她面前,是刀山,是火海,全要她单枪匹马地闯过去……
几天之后,孟薇把母亲的骨灰埋葬在郊外的公墓里。这天,天色阴沉得可怕,蒙蒙细雨下个不停,好像她的泪水永远流不干似的。阴风惨惨的墓地里,一块块东倒西歪的墓碑,看不见一个人影。她跪在埋葬母亲遗骨的泥水里,哭得死去活来,几乎昏厥过去。
“孟薇,不要太难过了……”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接着一把雨伞把她遮住了。
孟薇吃惊地回过头,站在身后的原来是她的班主任老师。她一下扑到班主任的怀里,像见到了世界上最亲近的人,她哭得更伤心了。
“我全都知道了,孩子!”神情悲哀的女教师像母亲似的把孟薇搂在怀里,温存地捋了捋她沾满雨水的头发,“你要坚强些,孟薇,人死了是哭不活的。现在最要紧的是考虑自己今后的出路——”
孟薇眼泪汪汪地望着慈母般的班主任。
出路,孟薇是思考过的,而且一直是这几天萦回脑际的问题。她一连几次到海洋大学打听爸爸的消息,可是除了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孔,没有人能告诉她确切的消息,甚至连孟凡凯关押在何方也无从打听。家,她从小在那里长大的温暖的家,早已不复存在,那幢舒适的小楼已经贴上了封条,留给她的只有楼梯底下一间不到四平方米的黑洞洞的贮藏间,里面勉强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不过,在这人生的十字街头,这颗饱尝人间辛酸的年轻的心,还没有对生活完全绝望。眼前还有一线光明,促使她本能地抑制内心的悲痛,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老师,不瞒您说,像我目前的处境,唯一的出路只能寄托在上大学上。我反复考虑过,反正再过几天大学就要开学,管他分配到什么地方,我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至于将来,我现在还考虑不到那么远,过一天算一天……”孟薇止住了啜泣,鼓起勇气,向班主任谈起她今后的打算。她清楚不过地记得,几天前,对,就是妈妈去世的头天晚上,她是从班主任那里知道自己考上了大学的。
班主任转过脸去,默不作声,脸上露出极为凄惶的神色。她挽着孟薇的胳膊,心事重重地走出公墓。在她们即将分手的时候,这位心地善良的女教师终于开口问道:“孟薇,你在本市还有什么亲戚吗?”
孟薇疑惑地瞅着忧心忡忡的班主任,机械地摇了摇头。
“外地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原来有个姨妈,前年也去世了。是得癌症死的。”孟薇回答。
班主任叹了口气。“我马上要离开这里。”她悲哀地告诉孟薇,“这个学校我也待不下去了。在许多问题上,我跟他们的看法有分歧。他们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不惯他们那一套。算了,不说这些了,到哪儿都一样,只是我担心你……”班主任说到这里,喉咙哽塞,眼圈也红了,似乎有难言的苦衷。
“老师——”孟薇心里一阵发热,她激动地握着班主任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很快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以后我们很难有机会见面了。”班主任爱抚地用手理着孟薇鬓角一绺柔发,深情地说,“孟薇,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廉价的安慰是多余的,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和你讲。”她强抑住内心的悲痛,暗示地提醒她的学生,“生活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尤其是对你来说,今后可能还会遇到许多不顺心的事情。我希望你坚强起来,任何时候都不要灰心失望,不要丧失生活的勇气。记住,好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话……”
她再也无法讲下去了。孟薇依恋地目送着班主任老师的背影在视线里消失。她分明看见,班主任扭头离开的时候,掏出手帕掩面哭泣了。班主任的心里似乎有难以诉说的苦衷,但究竟是什么呢?她始终猜不透。
生活很快把答案告诉了这个天真幼稚的女孩子。不久,高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都寄给了那些幸福的同学,唯独孟薇似乎被人们遗忘了。她哪里知道,她的名字已经用饱蘸浓墨的黑笔从新生名册里轻轻地抹掉了,像抹去了一颗微小的灰尘……不知是谁还在旁边加了一行小注:“该生各门功课成绩优秀,因其父在押,据调查为里通外国的危险分子,经上级指示,撤销该生的录取资格。但口头上不得将上述情况通知本人。”这份权威性的结论连同孟薇的试卷,据说完好地保存在她本人的档案袋里,只是若干年后由于某种原因不幸烧毁了,使人们无法核查。
几个月以后,T城和外省的许多大学正在忙着办理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学时,孟薇的邻居却发现这个孩子失踪了。孟凡凯所在的东南海洋大学财务处也发现孟凡凯的女儿很久没有来领取生活费。这个消息曾经引起一场骚动,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寻找她的热情逐渐冷淡下来,就像一块投进池塘的石子,溅起一片涟漪,不久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也没有人去留心打听她的消息,她像一粒平凡的尘埃从地球上消失了,从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大约过了几年,在一个落日黄昏的码头上,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畏畏缩缩地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轮渡的船票。她在一只磨损得很厉害的破书包里掏了很久,找出了刚好够一张船票的几枚硬币,那大概是她仅有的全部财产了。她在穿过很长的摇摇晃晃的跳板时,随手把那只旧书包扔进跳板下面的大海里,不过当时没有人注意这个有点儿反常的动作。
轮渡是定时往返T城和一水之隔的一个渔港的,中间要经过水深流急的一道宽阔海湾。当小火轮载着百十个旅客突突地破浪前进时,谁也没有留心那个女孩子的举止。她起初在底层的舱房盘桓了一会儿,接着又爬上舷梯来到上面一层客舱,有人仿佛见到她伫立船舷向渐渐远去的T城凝望了很久,直到那一片沿着海岸延展的树木和楼房,消失在浓郁的暮霭中,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轮渡靠岸,旅客们蜂拥而出,但是那个女孩子始终没有露面。
只是第二天黎明,小火轮上的清洁工打扫舱房时,在船尾的甲板上发现了一只沾满泥浆的、分明是女式的旧布鞋,那个清洁工看了一眼,就弯下腰,厌恶地用手拾起鞋,顺手扔进了黎明前的大海。
“呸!”他掸了掸手,冲着泛起一个很小的水圈的海面……
4
时间,在充满欢愉的笑声中,飞瀑流泉般地逝去了……
一轮洁白无瑕的明月,在絮状的白云间穿行。轻柔的海风徐徐吹来,轻轻拂动着孟薇的裙子和披在脖子上的纱巾。她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安详地坐在月光岩上,溶溶的银辉笼罩着她那苗条婀娜的身躯,仿佛一尊古希腊名家雕塑的大理石像,面对着夜色宁静的大海出神。
在她脚下,动荡不安的浪涛跳跃着千朵万朵雪白的浪花,节奏分明的波浪像歌声,像一曲绵长的旋律轻轻拨动她的心弦。她神思恍惚,在静谧的海空中翱翔、消失,以至不复存在。但是她的灵魂却在战栗,一阵轻微的、痛苦的战栗,伴随着一股深沉的哀愁。
她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三年漫长的岁月,她在月光岛上可以说过得十分愉快、幸福、无忧无虑。虽然她时常感到困惑,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无休无止的梦,但这毕竟是刹那间的感觉。梅生像兄长似的对她无微不至地体贴、照料,海狼老爹和渔民们的真诚相待,使她心灵的创伤渐渐愈合了。也像许多对生活并不奢望、易于满足的人一样,对过去不幸遭遇的记忆开始淡薄了。她深沉地爱上了月光岛,爱上了岛上的新生活。
每当落日黄昏,她常常陪伴梅生攀上月光岩,用灯光驱散黑暗和死亡;实验室里,她协助梅生进行征服死亡的实验,整理论文,复核实验数据,在这方面他们的配合默契,使实验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当然作为一个女性,孟薇的出现使梅生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改观,她把自己细腻、深沉的感情倾注在料理日常家务的琐事中……
他和她,内心深处都在培植着爱情的幼苗,但谁也没有表露出来。他们默默地期待着,不声不响地期待爱情种子的萌蘖。他们只盼望这种恬静、和谐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谁也不离开谁,永远在一张桌上吃饭,一同攀登月光岩,一起肩并肩地眺望大海中壮丽辉煌的落日……谁也不来打扰他们。
他们想得多么天真啊!
海狼老爹出海归来,给梅生捎来一封信,他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谁来的信?”孟薇双手泡在洗衣盆里,抬头问。
梅生把信递给她,忧心忡忡地说:“局里决定取消月光岛的灯塔,因为这条航线来往船只不多,没有必要设专人看守灯塔……”
孟薇轻轻地“啊”了一声,用围裙擦擦手,接过信来,浏览了一遍。
他们的心情突然沉重起来。
按说,局里的来信是合乎情理,在某种程度上是令人高兴的。信中除了通知梅生做好移交工作的准备,还对他今后的工作做了妥善的安排。也许是为了纠正多年来对梅生使用的不当,航运局为他争取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允许他参加出国留学生考试,而且告诉他,出国考试一个星期后在T城的东南海洋大学举行。他必须提前报到,办理各种手续。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梅生一时没了主意,“我不去了,让他们另外给我找个别的工作,大学、科研单位都行……”他靠着墙,双臂抱在胸前,嘟囔着说。
“你说了些什么呀?!”孟薇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外的绳子上,用责备的眼光瞥了他一眼。
“我……”梅生低头不语了,他的脚在地板上毫无目的地踢着。
“多难得的机会,争取都争取不到,怎么可以放弃呢?”孟薇说。
“可是你——”梅生抬起眼睛瞅了一眼站在门旁的心爱的姑娘,心情矛盾极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孟薇莞尔一笑,宽慰他说,“海狼老爹前些日子说,渔村想办个夜校,给渔民上课,学习文化,问我乐意不乐意当教员。你如果能考上,我就搬到渔村那边去。我想,这个工作我总是可以胜任的。”她故意说得很轻松,但是梅生看得出来,她内心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
“不,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月光岛上。要走,咱们一起走!”梅生突然涨红着脸,鼓起勇气把藏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早就考虑过了,咱们回家乡去。家乡熟人多,找一个工作并不困难。那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咱们每天骑着自行车一块儿上班,回到家,一块儿进行咱们的实验……”他沉浸在自己创造的幻影中,眸子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
孟薇闭上眼睛,脸上泛起少女的红晕。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像电流迅速传遍她的全身。也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吧,她不知道。她希望梅生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候哪怕是死在他的怀抱里,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梅生仍在滔滔不绝地描绘他对未来的憧憬,不曾理会姑娘的心情,他见孟薇没有吱声,不由得问:“你说呢,孟薇?”
孟薇羞涩地瞥了他一眼,脸红得更厉害了。
“不,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想。”沉吟片刻,孟薇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思,你这样考虑都是为了我。”她低着头,手摸着辫梢,深情地说,“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你不能为我做出这样大的牺牲。你的事业还刚开始,路还长着哩。你的研究成果是属于全人类的。拯救千千万万不幸夭折的人,是你的神圣职责。你怎么能够不想想这些,为了儿女情长而贻误自己的远大前程呢……”孟薇说到这里,又怕梅生误解了她的意思,又亲昵地靠在他的肩头上,低声耳语道,“梅生哥,你放心走吧,我等你,等你一辈子……”
梅生的眼睛湿润了,他无法反驳孟薇句句在理的话,感激地把孟薇搂在怀里,第一次吻了她。“薇,你太好了。”他喃喃地说。
离别的日期终于来到。临走的这天,海狼老爹一大早就领着他的老伴儿来了。远远地他就高声大喊:“孟薇,我给你找了个伴儿,你就不会闷得发慌了。”
海狼老爹的老伴儿五十出头,硬朗的身子骨,乌黑的发髻,看上去像是四十来岁的样子。她一见孟薇就亲昵地拉着孟薇那纤巧的小手,上下打量,一面对海狼老爹说:“咱们要是有这么个闺女该多好……”
孟薇羞得满脸绯红。这时,梅生听见屋外的热闹声,从房内迎了出来。
“亏你想得出来!”海狼老爹啐了老伴儿一口。
孟薇心里一动,想起一个念头,就对海狼老爹的老伴儿说:“要是老妈妈看得起我,就收下我这个干女儿吧。”
话音未落,海狼老爹的老伴儿甩拳头在海狼老爹背上报复了几下,“怎么样?死老头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海狼老爹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瞧你美的,还有个干女婿哩!”说罢,他拉着梅生的手,似乎在问:“对吧?”
孟薇被老人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扭头跑进了房间。梅生心花怒放地望着未婚妻的背影,当着海狼老爹夫妻俩的面,宣布了他俩的决定:他考试回来就和孟薇在月光岛上举行婚礼。他们郑重地请海狼老爹作为长辈主持婚礼,还邀请全村的渔夫和他们的女人统统来欢度这个喜庆的良辰。
“好,好极了!”海狼老爹满脸堆笑,额上沟壑似的皱纹完全舒开了。
虽然离别的时间是短暂的,至多半个月考试就会结束,但接踵而来的是旷日持久的分离,也许三年五年,甚至更长。想到这些,孟薇的心像针戳似的一阵阵紧缩、疼痛。她有点儿悲观地预感:她担心自己脆弱的神经受不住这样漫长的煎熬,她甚至怀疑自己虚弱的身体能否坚持这样茫茫无期的等待……
梅生提着一只皮箱,踏上渔轮的甲板。海狼老爹拉响了沉闷的汽笛。孟薇的心被呜咽的笛声撕碎了。她拼命地咬着嘴唇,抑住内心的悲痛。渔轮加大了马力,在船尾掀起了旋转翻腾的浪花。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泪眼汪汪地望着船上的梅生,仿佛渔轮狠心地把她的心上人抢走了似的,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梅生的心也碎了。他第一次领悟到生离死别的痛苦。他扶着船舷的铁栏杆,隐隐听见孟薇的哭泣声。他后悔自己不该轻率地离开月光岛,更不该离开心爱的姑娘。他泪水盈眶,不住地挥手,一面高声地喊:“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薇哭得更伤心了……
从此,她失魂落魄似的,每天傍晚都独自跑到月光岩上,痴痴地坐在悬崖边上,默默凝视大海;有时候背靠着孤零零的灯塔,望着月亮和星星出神;她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望穿了双眼……
渔轮当天下午三点多钟靠了T城码头。梅生和渔夫们一起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饭馆里用了一顿便餐。他们约定,十天以后,梅生仍在这儿和他们碰头,搭船返回月光岛。如果有事,可以委托海狼老爹在化工仓库工作的表弟代为传递信函。海狼老爹随即把表弟的地址告诉了梅生。
看见时间不早,梅生急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当他从海狼老爹的手里接过皮箱,和船上的渔夫一个个握手告别时,海狼老爹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别忘了,快点回来!”
“我们还等着吃喜酒哩!”不知是谁补充了一句,接着大伙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梅生却没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他的耳畔一直萦回着孟薇嘤嘤的啜泣声,这声音使他肝肠欲断,他朦胧地感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从离开月光岛的一刻起,他就这样考虑。然而当他坐上出EN7P9hxs3MOoCQiXAUicrg==租汽车,直奔东南海洋大学时,他的思想又开始被即将到来的考试占据了。离开月光岛愈远,他对于出国留学的愿望就愈强烈,现在任何人也无法扑灭他要独占鳌头的欲念了……
出国留学生办事处设在海洋大学主楼的三层,梅生爬上螺旋形的楼梯,匆匆推开沉重的木门,时钟刚刚敲了五点,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
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埋头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登记表格。一个鬈发的满脸雀斑的中年妇女,没完没了地抱着话筒谈论昨晚的一场什么电影。梅生忐忑不安地把毕业证书和通知单递给那个女人。她不耐烦地白了梅生一眼,继续对着话筒又说又笑,足足过了五分钟,才把脸转过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报到?”她瞥了一眼梅生的通知单和毕业文凭,不耐烦地问。
“对不起,我离这儿很远,交通很不方便,是刚刚赶到的……”梅生连忙解释。
“再晚半个小时,就要取消你的资格了!”她扭动着肥胖的身躯,仍然怒气冲冲地说,接着又怒气冲冲地把梅生的证件掷在桌上。幸好她挑不出更多的毛病,待到发作完毕,她拉开抽屉,扔给梅生一张登记表,“填吧,每一项都要填清楚,我们还要核实调查的!”她用肥胖的短指头敲着桌面,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使人立刻想起警察训斥犯人。
梅生没有计较这些,他靠着办公桌的一角,掏出了钢笔。
登记表列举的项目通常是可以想象的。它是铁面无私的法官,使每个人在它面前无从隐瞒任何秘密、任何隐私。这上面的每一项都有极其丰富、寓意深长的潜台词。千万不要小看这张薄薄的、面目清秀的白纸,它是考核的依据,晋升的凭证,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整个家族的枯荣盛衰何尝不操纵在它的手里。它像影子一样忠诚,时时刻刻伴随着你,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它总是形影不离……不过梅生丝毫没有这样的感受,他的经历和家族实在不能再简单了。他迅速越过许多对他来说是空白的栏目,刷刷地写着。当笔下出现“有配偶否,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成员”的栏目时,他手中的笔不由得停住了。
他几乎不假思索,立即填上了“孟薇”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把自己内心全部的爱,熔铸在这个神圣的表格内,庄重地把他生活的秘密第一次向社会公开。他特别注明他们不久就要举行婚礼,仿佛他不是在填写登记表,而是向人们发送结婚请柬。他接着郑重地告诉这位公正无私的法官,他的岳父就是在押的孟凡凯。科学家的良心不容许他有丝毫的隐瞒,他坦荡地写上了他们的关系,并且把从孟薇那儿听来的情况,简要地做了说明。
他像是完成了一篇学术论文,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改正了几个字,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递给坐在对面、已经很不耐烦的那个女人。
“我们还要核实调查的!”她扫了一眼登记表,像是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梅生。
“没有事了吧?”梅生准备走了。
“等一等!”那个女人发现什么似的,突然把梅生叫住,“你的通信地址为什么不填?”她指着登记表,气汹汹地问道。
“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那不行,这么多人,有事情上哪儿找你们?”
大概是这个胖女人的嗓门实在使人受不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旁的一个年轻姑娘同情地转过身来,给梅生出了个主意:“你填上你家的地址也可以嘛!”
“对了,我在本市还有个临时通讯处。”梅生突然想起海狼老爹的表弟,就把这个地址填写在登记表上,让他们有事从那儿转给他。
十天紧张的考试,旋风似的过去,眼看到了和海狼老爹约定的时间,但是梅生的归期却因故推迟了。
梅生提交的学术报告是关于生命复原素的论文,这项重大的科研成果在学术界引起了空前未有的震动,也受到当地不少知名人士的注目。一夜之间,这个默默无闻的大学生,突然成为T城上空一颗灿烂的明星。许多大学和研究所纷纷邀请他做学术报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把他包围住了……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梅生摆脱了记者的追逐,独自溜出了旅馆。他决定让绷紧的神经松弛松弛。
灯火辉煌的大街,像一条繁忙的灯光的河流。他随着拥挤的人流信步来到全城最繁华的闹市,在一个个摆满五光十色商品的橱窗前徜徉。蓦地,他的目光被橱窗里面一件件式样新颖的女式服装吸引住了。他的心头像触电似的一动,向一家百货公司走去。
他这才想起他和孟薇的婚礼。十几天来,他压根儿把这件事丢到脑后去了,他没有采办一件结婚用品,也没有给孟薇买一件结婚礼物,甚至连封短短的信也没有写。他懊悔至极,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他走进一家装饰着五颜六色霓虹灯的百货公司。这里商品多,顾客也多。梅生像一尾鱼在人流中游动,当他在橱柜包围的空间转了一圈,最后在一排专售服装的柜台前站住时,已经挤得满头大汗了。
他像长颈鹿似的伸长脖子,在货架上搜索他的猎物。他的眼睛被各种颜色、质地和不同式样的女式服装弄得眼花缭乱。他的商品知识实在太贫乏了。他左顾右盼,想找位售货员参谋参谋,给孟薇挑选几套合适的衣服。这时,离他不远的一位顾客和女售货员的对话,钻入他的耳膜。
“孟老,你买点儿什么?”这是女售货员的声音。
“啊,您还在这儿工作。”说话人的声音不高,咬字有些含混不清。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这儿都是女式服装,我要这些有什么用……”他说得很慢,话语中包含着无限的伤感,“这阵子女式服装花样倒真不少,可惜我的孩子……”
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了。
那个女售货员一阵唏嘘。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小声问对方:“您女儿还没有音信吗?”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沉吟片刻,喃喃地回答:“这么久了,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您甭着急……”女售货员正想安慰几句,几个顾客拥上来,她又忙着应付了。
女售货员和顾客的对话,在嘈杂喧闹的大厅内断断续续传入梅生的耳鼓。他起初没有在意,甚至可以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而且他的前后左右尽是出出进进的男人和女人,使他无法看清那个顾客的模样。可是当女售货员走到他的对面,这一番对话仿佛重新回响在他的耳畔,他这时脑子一亮,像是把每句话都仔细加以推敲,揣测它的含意似的,这样一想,他的情绪突然变得亢奋起来。
“那个人是谁?他的女儿怎么啦?”他问女售货员。
女售货员一愣,疑惑地瞅着面前的这个顾客,她见梅生并无恶意,这才叹了口气说:“嘿,甭提了,他还是个有名的大教授哩!前几年不知道捅了什么娄子,进了监狱,前几天才放出来。回来也是白搭,老伴儿早死了,一个独生闺女也失踪了……”
“他姓什么?”梅生的心脏差不多快要蹦出喉咙口,急促地问。
“姓孟呀!”她回答。
梅生这时再也顾不上细问了,他来不及和女售货员道谢,扭头向大门冲去。他发狂似的推开挡在前面的顾客,高声喊着:“等一等,孟教授,等一等!”
百货公司里的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东张西望,面面相觑,那个女售货员更是目瞪口呆,她还以为自己一言不慎,又给孟教授带来了麻烦哩。
事态的进展如同惊险小说一样离奇、巧合,令人难以置信。
这天晚上,孟教授室内的灯光彻夜未熄,不时传来一阵爆发性的笑声。梅生和他的老师,不,应该说是和他未来的岳父孟凡凯畅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他们彼此有多少话要相互倾诉啊,三包“大前门”抽完了,又沏了两遍茶,他们为这次意外重逢兴奋到了极点。这一老一少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当孟凡凯教授听说梅生用生命复原素救活了自己的独生女儿时,不禁老泪纵横,紧紧拥抱着未来的女婿,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才能表达他的喜悦……
“老师,我一直疑惑不解,孟薇也时常记挂这件事,他们凭什么给你安上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梅生疑惑不解地问。
孟教授回答得也很巧妙,他把半截烟头掐灭,嘴角浮现一丝嘲弄的微笑,道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妙语来。
“我研究了一辈子自然科学,自信多少还懂得一点点科学研究的方法论,那就是详细地、大量地占有第一手资料,确凿无疑的实验数据,然后从中推导出令人信服的科学结论。我想,不仅是我,几乎每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都要毫无例外地遵循这个原则。这是铁的原则。”他习惯地摸了一下满头银发,深邃的目光一直射到梅生的心底,“但是我发现我错了,这条原则在另一种场合是不适用的。至少在我们生活中的某些角落,人们却遵循另外一条相反的原则。他们首先制造骇人听闻的结论,然后再根据这个结论去寻找大量的证据。不过他们却要让你自己的嘴去编造符合他们口味的材料,在你写的文章、书信、日记甚至早已被你忘却的谈话中,他们像高明的考古学家,可以从中发掘各种印证这个结论的材料,于是这个结论,就叫作铁证如山了……”
孟教授告诉梅生,七年前他在巴黎参加国际海洋学术会议。有一次会议休息的时候,孟教授沿着宽敞的回廊散步,忽然瞥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外国人在东张西望,脸上露出惊慌不安的表情。孟教授好奇地迎上去,用英语和他对话,对方苦恼地摇摇头,嘴里咿里哇啦地说个不停,显然他不懂英语。孟教授就改用法语和他谈话,这个外国人仍然连连摆头,双手不停地比画,像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孟教授见对方焦虑不安的神情,心里暗暗着急。他四下张望附近有没有译员,但此刻代表们都纷纷离开,回廊一带只剩下他和这个穿着打扮都挺奇怪的外国人。孟教授百般无奈,只得搜肠刮肚,把他懂得的五种语言轮番试了试,对方仍然像哑巴似的。正在一筹莫展,这个外国人忽然冒出几句世界语来。孟教授年轻的时候自学过几年世界语,长久不用,大半忘光了。他听出这个外国人懂得世界语,就用笨拙的世界语和他谈了起来。原来闹了半天,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是非洲一个国家的王子,他和几个保镖第一次到巴黎闲逛,走迷了路,大概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使他肚子不适,他此刻为找不到厕所而急得团团转……热心肠的孟教授听罢一笑,就领着这位王子穿过回廊,到王子需要的地方去。哪里想到,他就因为这事而被送进了监狱。
“那他们为什么又把你放出来了呢?”梅生问。
“你大概最近没有看报纸吧?”孟教授苦笑着说,“这位王子前不久同他的父亲来我国访问。他对那天在巴黎闹的笑话大概印象太深,所以对我这个中国老头子还有点儿印象,一下飞机,他就和接待他的外事部门指名要见他的中国好朋友。他当然不会想到,为了他,我蹲了七年监狱,家破人亡……”
屋子里沉默下来。孟教授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张全家合影的大幅照片上,那是十年前国庆节的留念,他和他的夫人并肩坐着,在他们中间是笑容满面的孟薇,她笑得那样天真,那样开心,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
孟教授的眼睛湿润了……
5
海上起了雾,白茫茫的、浓烟般的弥天大雾……
太阳隐没了,海鸥蜷缩在礁石的缝隙和荒凉的沙滩上,不住地战栗。
游艇在大雾弥漫的海上穿行,它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唯恐碰上隐没在浓雾中的暗礁和可怕的漩涡。艇首上,梅生和孟教授一站一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虽然无情的大雾挡住了视线,使他们看不清百米以外的景物,但他们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不能再大了。
游艇向月光岛驶去。在这个时刻,他们俩都保持沉默,沉浸在人生最幸福的激流中。生离死别给心灵带来的创伤和痛苦,屈辱和悲愤在心里郁结的积怨,这时都随着激荡的海浪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俩一个想到久别重逢、死而复生的爱女,一个想着生死与共、情长谊深的情人,这两种不同的爱,把这两代人的生命联结在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象即将来到的欢乐场面,在他们的眼前,大雾似乎消失了,生活的阳光,明媚的、灿烂无比的阳光,洒满他们的身上和心头。
月光岛的轮廓终于影影绰绰地看见了,灯塔、月光岩、树木……在乳白色的浓雾中若隐若现,似远似近。梅生兴奋地站在船头上,一面向孟教授指指点点,一面指挥艇尾的水手向什么地方靠岸。
游艇掉转船头,开足马力,向海湾驶去。它经过那幢石头房子窗下的岩岸,向岸边几株亭亭玉立的棕榈树靠拢。
蓦地,梅生向孟教授递了一个惊讶不安的眼色。就在游艇驶过石屋的一刹那间,梅生发现临海的那扇窗户紧紧地关上了。他们急忙跳上岸去,但没有任何人来迎接他们。海狼老爹,他的老伴儿,还有他们的孟薇,一个人也没有。月光岛在大雾中沉默着,木然地凝视着这两个踏上海岛的不速之客。他们像是踏进了洪荒时代的荒岛……
“孟薇——”
“薇儿——”
他俩不约而同惊恐地喊叫着,但回答他们的是悠远的、悲哀的回声,从月光岩的石壁,从黑森森的丛林中连续反射过来……
梅生第一个冲进房里,门半掩着,空无一人。当他从他的卧室走进隔壁孟薇的卧室──那间实验室改作的小房间时,他惊呆了。
一切都恢复了原样,像三年前孟薇初来时一模一样。那间孟薇的卧室,重新布置成一间严谨的实验室,铺着雪白床单的操作台,镊子、钳子、解剖刀擦得锃亮,井然有序地躺在那只磨损得很厉害的铁盘子里;培养热带蚂蟥的玻璃缸,在桌子中央静静地卧着,依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贮藏药品的柜子回到原来的位置,靠墙立着。梅生记忆中孟薇的卧室,她在这里度过了三个春秋的卧室,那张木板拼成的单人床,一张临窗的小写字台,还有梅生用石块垒成的堆放杂物的石桌,像梦境似的消失了。孟薇的衣服、被褥,甚至连她的小圆镜子、梳子和漱口杯,一切一切,都无影无踪了,就好像月光岛从来没有出现过孟薇这个人一样,孟薇也从未住过这间房子,在这儿生活了三年……
梅生像被雷击似的一阵晕眩,他勉强靠在门板上,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到哪儿去了?会不会搬到渔村去了呢?”孟教授吃惊地望着脸色苍白的梅生,轻声地问。
梅生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默默地和孟教授走到门外。他的脑子这时像一团乱麻,几乎丧失了思维的功能。房内的变化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几乎不能相信这是真实存在的。他当然考虑过孟薇也许会到渔村小住些日子,和海狼老爹的老伴儿做伴,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绝对不会把她的卧室重新改变成这副模样,也不必把她的衣物全部带走,仿佛她是下决心不再回来似的。这一切究竟意味着什么?会不会发生什么意外呢?
满腹疑团的梅生茫然地走着,沿着一条通向渔村的小路,这条横贯岛屿的小路他不知走过多少遍,但这一回却感到如此陌生,仿佛是初次来似的。孟教授跟在他的后面,不时气喘吁吁地歇息着,最后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还没有到吗?”他不安地问。
梅生心里纳闷极了。他们已经不停地走了一个小时,按说早该进了渔村,至少可以看见海岛西部十几间疏疏落落的房子了。但是脚下这条满是沙石的小道渐渐消失了,他们的双脚分明踩在松软的沙滩上,隔着浓密的大雾,梅生和孟教授几乎同时听见海浪拍岸的声音。
梅生霍地站住,惊恐地回过头来,对孟教授说:“奇怪,咱们已经走过了,渔村应该在那边。”他向他们走来的方向指了指。
“没有看见什么渔村哪?”孟教授喃喃地说。他的脸色由于惊骇变得难看极了。
他们像大海中迷失方向的船只,继续漫无目标地走着,可是横在眼前的除了浓密的雾障,就是难以穿行的热带丛林。渔村消失了,不留痕迹地消失了。
“我再也走不动了,梅生。”孟教授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揉着肿胀的脚,他的脸上大汗淋漓,显出十分痛苦的样子。
梅生神情恍惚地停住了。他抬头向前望去,惊讶地发现,那座屹立在月光岩顶的灯塔,竟直挺挺地耸立在他的前面不到五步远的地方。他们是怎样走到这儿来的,居然攀登了四百七十级石阶,他完全记不清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心烦意乱,像是被人捉弄似的喊叫起来。
孟教授昂起头,吃惊地望着他的学生。蓦地,他从地上跃起,两眼瞪得像铜铃似的,大惊失色地指着头顶的天空,怪声怪调地叫嚷:“瞧,那是什么?”
他们同时看见一个不曾见过的怪物在天空缓缓移动。那是一只酷似脸盆形状的怪物,周身发出刺眼的绿光、黄光,边缘有金红色的火焰喷出。它一面迅速旋转,一面向天顶移动,隐约还可以听见沉闷的隆隆声。
“UFO!”孟教授头一个惊呼起来。
“飞碟!”梅生的心怦怦直跳。他睁圆眼睛注视着在天顶移动、愈来愈小的怪物,足足看了五分钟,直到它在天际完全消失……
当他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一下子竟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刚刚还是大雾迷漫、混沌一片的月光岛,此刻万里晴空,碧海澄波,像水洗了似的清晰地展现在他的眼前,似乎有谁暗中施展了魔法。孟教授的举动更加使他惊诧不已。他发现他的老师席地而坐,手里拿着不知哪里来的两封信,此刻,他戴上眼镜,拆开其中的一封,正在聚精会神地看信哩!
这一切都令人不可思议,梅生怀疑自己的神智是不是有些错乱了。
“这是哪儿来的?”梅生蹲下来,不解地问。
孟教授似乎没有听见,他把看完的头一封信默默地递给梅生,接着又拆开了第二封。
梅生的手哆哆嗦嗦地接过信,定了定神,目光在信纸上移动。他的心情紧张到了极点。
这是一张公文纸潦草书写的公函,信文不长:
梅生同志:
我们荣幸地通知你,在本届招收出国留学生的考试中,你的成绩和提交的论文均是令人满意的。不过,你的社会关系是令人遗憾的,它将会成为影响你继续深造的不可逾越的障碍。出于对你的关心,为国家选拔人才,我们再三和你所在工作单位有关部门商洽,建议你对这一问题慎重考虑,权衡利弊。如果你同意上述看法,请迅速函告我们,时间还来得及。
此致
敬礼
留学生办公室
××年×月×日
梅生刚把信看完,孟教授大叫一声,双臂向空中挥动,嘴里不住地喊着:“薇儿,我的薇儿,你不能这样,爸爸还来不及看你一眼,你就这样走了……”接着,老教授歇斯底里地仰望天空,绝望地号叫着,那种痛苦的表情简直叫人受不了。
“孟教授,您怎么啦?”梅生惊慌地上前抱住孟教授,唯恐他失足跌到悬崖下面。
“她走了……永远……永远不回来了……”孟教授伤感地用手捂住眼睛,颤抖着声音说道。
“谁……谁走了?”梅生感到脊梁一阵发冷,他连忙从孟教授手里夺过那封信。当他的目光接触到信文第一行时,他的呼吸急促,一股热血冲上他的头顶。
他克制着自己,原来这是孟薇留给他的第一封信,也是最后一封。
亲爱的梅生哥:我心里有好多好多话要向你说,可是来不及了,我等不到你回来了。再过一小时零五分钟,我就要永远离开月光岛,离开地球,到那个遥远的星球上去。我永远也不能和你见面,不能和你一起分担生活的艰苦与欢乐,想到这些,我又忍不住掉泪了。
从你离开月光岛,我一直等你,从早到晚,听着窗外的潮水哗哗地涨起,又悄悄地落下。望着月光岩上的月儿,从东方升起,又在西方降落,就这样盼呀,等呀,等着你回到我的身旁……
这些日子,我做了许许多多美丽的梦。月光岛上的渔夫们也和我一样,做了许许多多美丽的梦。你知道吗?这些天他们忙极了,女人们用木薯和椰子酿酒,男人们钻到海底摸海参,捉鲍鱼,找干贝,有的人还潜水去寻找美丽的珍珠……你知道他们在忙什么吗,你一定想象不出,他们是在为我们的婚礼做准备哩!
我打心底爱上了他们,月光岛上的渔夫们,你不会嫉妒吧。他们的心地多善良,多正直,简直像水晶一样纯洁。将来在你出国留学的日子里,我就和他们搬到一起住,教他们认字,教他们唱歌,和他们一道出海打鱼……
梅生哥,我就整天这样陶醉在自己编织的梦里,自己欺骗自己,麻醉自己。我对生活并无过分的奢求,我也绝不会对他人的生活有丝毫不利的地方,我天真地幻想,社会的强者对我这样的弱者该会宽宏大量,让我苟且偷生,在这个孤岛生活下去……
海狼老爹回来了,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我这儿。我突然产生了不祥的预感,是的,我承认,我是个感情脆弱的人,我的心已经被社会无情地蹂躏过,脆弱得经不住任何微小风浪的折磨。你没有回来已经使我大大失望,海狼老爹带回的这封信更是打碎了我的幻想,把我推入痛苦的黑暗深渊……
请不要责怪我吧,梅生哥,我绝不是神经错乱,胡思乱想,我懂得生活严酷的现实,我亲身经历过这种摧残心灵的折磨。我不是不敢为父亲辩护,也许他罪孽深重,咎由自取,应该永远沉沦地狱。虽然我始终不敢相信这点,可是他的女儿——我,怎么能承担他的罪过,永远无法摆脱这种洗刷不掉的耻辱,哪怕死过一次,也不能摆脱厄运呢?
梅生哥,严酷的现实又要降临在你的头上了,我看懂了这封来信的含意,是的,我不怪罪写信给你的人,我理解他们的心,善良的好心,他们的确是出于对你的关心。而我,你最亲爱的孟薇却不能眼看着你因为我的牵连,影响你的一生,你的事业,你的前程。不,不能,哪怕我死一千次,我也不能让你为我牺牲,付出这样大的代价。
梅生哥,其实我应该满足,当我冷静下来的时候,我这样想。我感谢你继承了父亲的事业,也感谢你用生命复原素救活了我。这令人难忘的三年,你留给我的美好回忆足以补偿我过去的辛酸,我该知足了,不能贪得无厌地获取我不该得到的幸福。在这永远诀别的时刻,我只有一个心愿,我希望你把这项科学研究继续下去,拯救千千万万不幸的男人、女人和可爱的孩子,我想,父亲身陷囹圄也会感到莫大的安慰。
梅生哥,永别了,但不要以为我会走上绝路,重蹈覆辙。当然我曾经萌生过这个愚蠢的念头,我偷偷摆脱了时刻不敢离开我的老妈妈——海狼老爹的老伴儿,跑上了月光岩,可是,就在我纵身跳下去的时候,老妈妈从背后抱住了我,我欲生不能,欲死不能,只好悲伤地号啕大哭……
“孩子,我们都知道了!”不知什么时候,海狼老爹和许多渔夫都赶来了,他们一个个怒不可遏,眼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对我的遭遇十分同情。海狼老爹对我说:“孟薇,我的女儿,跟我们走吧,远远地离开这儿!”
我疑虑重重地望着一个个皮肤黝黑、面容善良的渔夫,他们眼里充满信赖、同情的目光,似乎都在期待着我的回答。
“你们?到哪儿去?”我小声地问。我的心里十分惶恐,不明白海狼老爹说的是什么含义。
他们大概猜出了我的疑虑,互相望着,会意地笑了,露出雪白的牙齿。忽然,海狼老爹用一种我不懂的语言和大家说了些什么,他们互相商量了一会儿。他们说话的内容我完全不理解,但从他们严肃的表情可以判断,他们商量的是件十分重大的事情,而且和我有关。
过了片刻,大家赞同地点点头,脸上露出非常高兴的表情,有人甚至情不自禁地拍起巴掌来。
海狼老爹走到我的身边,他又用我们习惯的语言对我说道:“我的女儿,我现在要坦率地告诉你,我们都不是地球人,我们更不是渔夫。你也许听说过,在距离地球很遥远的宇宙空间有一颗美丽无比的天狼星,那就是我们的家乡。我们是自由的天狼星人。我们三十五个天狼星人自由组成了一支考察队,我们都是对地球生活有着浓厚兴趣的科学家和大学教授。”他说罢,把站在我周围的渔夫们,不!是天狼星人,一一向我做了介绍,他们的名字都长得出奇,我简直无法记住。不过我好容易记住了老妈妈的名字,她叫契阿伯勒宫格尔斯特卡尔玛咪,是天狼星上首屈一指的地球生物艺术史的专家。
我惊讶极了。海狼老爹,不,他是著名的天狼星科学院院士,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疑惑,便主动向我解释,他们在地球上考察了十年,收集了大量的极为丰富的资料。经过实地考察,他们推翻了天狼星人过去沿袭下来的对地球人的传统看法——据说那是十万年前他们的一位先哲所作的结论,那位先哲认为地球人是比天狼星人更高级、更文明、进化程度更高的、伟大的生物群。
“我们尊重伟大的先哲,但他的结论是我们无法接受的。”这位老院士严峻地说,“所以我们要马上回去,把我们观察的结果告诉我们的同胞,他们是非常乐于接受新思想、新见解的。”
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也忘记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好奇地问:“你们认为地球人如何呢?”
“请你原谅,当着你的面讲也许是不礼貌的。”这位老人突然歉意地说,“在我们看来,地球人还未最终脱离动物的状态,野蛮!愚昧!自私!偏狭!虚伪!懦怯!残暴!粗野!……”他一连说了十几个最难听的字眼,我不由捂住耳朵,为我们地球人受到这样大的侮辱羞愧万分。
也许是为了摆脱这种尴尬局面,好心的老妈妈向她的丈夫使了一个眼色,责备道:“你何必当着她的面说这些!”接着她转脸对我说,“女儿,你甭生气,他并没有指某一个地球人,这仅仅是一种哲学上的、理论上的概念而已……”
“不,好妈妈,你不必解释了。”我拉着她的手,说道,“真理一开始总是不容易被人接受的……”
他们听见我这样说全都满意地点点头。
梅生哥,以后的事情我就不必和你细谈了,时间来不及了。我接受了他们的邀请,和他们一道飞向遥远的天狼星。现在大雾已经笼罩了月光岛,那是他们的飞船正在着陆,再过一刻钟,我们就要乘这艘来自天狼星的飞船永远离开地球,我们留在地球上的一切痕迹也将随着飞船的离去自动消失。
永别了,他们正在呼唤我。梅生哥,我希望你答应我最后一个请求:忘掉我,自己坚强地活下去。要记住,科学需要你献身……
啊!飞船快起飞了,我要走了。
终身爱你的薇
于月光岩上
梅生沉默了。
他手里紧紧捏着孟薇的信,长久地仰望着万里碧空。那里有一只兀鹰展翅慢悠悠地旋转,自由地翱翔。几朵白色的云彩凝固不动,像睡着了似的。不知名的热带花朵在岩缝里怒放,随风散发阵阵幽香;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沙滩,唱着安详的催眠曲。这一切仿佛告诉他,地球从来是这样和谐、美好,似乎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梅生望了神思恍惚的孟教授一眼,用手摇了摇他的胳膊,“孟教授,我们回去吧!”他口气坚决地说。
“那她……她呢?”孟教授不曾睡醒似的,嘟囔着。
“走了,她走得好!”梅生咬着嘴唇,头也不回地冲下了月光岩。
他跑得飞快,灯塔、月光岩、孟教授,以及往事的回忆都远远甩在他的背后了……
(本文首发于《科学时代》1980年第1—2期)
①地质年代最后一纪第四纪的早期。当时生物的面貌更新,已有95%以上跟现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