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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声铺子

2024-07-30白贲

科幻世界 2024年5期

1

在我印象里,店里第一把留声玩具是那个人带来的。

那时,爸爸正在里屋修唱片机的功放板,用擦了锡膏的电烙铁焊着二极管,房里弥漫着松香的味道。电扇叶片不转,只顾吱呀呀地摆头。窗外是聒噪的蝉鸣,断断续续、若隐若现,把夏天的风光黏在一起。

“叮——”突然门外铜铃一响。

爸爸揩掉胸口和膀子上的汗,披上衣服下床,掀开卷帘走进前屋的铺子里。之前我正玩着爸爸新做的遥控航模飞机,随着门帘被掀开,飞机紧跟着蹿了出去。来人站在店门口,下意识地接住飞机,后退两步,小心地放在了地上。

他站起身后,我才看清他手上握着的那把留声玩具——当时我还没有留声玩具这个概念,他管它叫雨杖——“能帮我修好这支雨杖吗?”他问。

家里经营一间叫Blues①的乐器铺子,出售提琴、萨克斯这类小东西,连带接点维修活儿。他说的“雨杖”是什么,乐器吗?没人知道。

来人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脸,活像个出舱作业的宇航员,大夏天里,看着就热。手上的所谓“雨杖”也封在油布包里,神秘得很。他四下打量一番,终于开口:“相信您的手艺,错不了。东西先放这儿,修好了我来取。”

爸爸本不愿接手,正踌躇着开口,可他说完就转身离开了。待爸爸推门出去,人已不见。街道空荡荡的,好像蝉鸣都停了。偶有热风袭来,吹响街角的报纸,双开的店门也嘎吱声不绝。门上的铜铃声忽远忽近,仿佛奇怪的客人从没出现过,只有黑色的油布包躺在柜台上。

回到里屋,爸爸修好功放板,唱针刮擦唱片,“嗡嗡”响了两声,机子便平稳地续上那首未完的歌。不知哪个年代的歌手随性地扫着弦,慵懒地唱道:

Butthereneverseemtobeenoughtime

todothethingsyouwanttodo①

……

很快到了傍晚,霞光漫天。之后就是漫长的雨季。这件事像夏天的很多事情一样,过去了就过去了,没留下什么痕迹。

2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因罕见的脆骨症去世了,那之后爸爸便带着我搬到这座小镇。镇子在山里,居民大多靠种水果和茶叶为生。水蜜桃、水梨和高冷乌龙茶是这里的特产,山也得名桃山。

暑假一结束我就要升入中学,学校在山顶,镇子在半山腰,直线距离不远,但路不好走,因此我得寄宿。

离家前一晚我睡不着,于是出来走走。我穿过走廊,看到爸爸坐在庭院里,旁边放着修好的留声唱片机——我很小的时候它就在,坏了很多次,都被爸爸修好了。爸爸一辈子就这么个爱好,还专门在地下室打了个柜子放唱片,从德沃夏克到巴赫,从帕格尼尼到舒曼,约翰·列侬到大卫·鲍伊,一应俱全。很多歌曲比他年龄还大。但我听不来这些老歌,也没去过地下室。

连日的阴雨后天终于放晴,外面繁星满天。逆着星光,我看不太清他的背影,只隐约觑见他盘起的腿上摆着一根棍子,像是那天的雨杖。

我从他的背影中品出一丝为难。修不好吗?不应该啊。爸爸的手艺我很清楚,从乐器到电器,能动的、能响的,只要还有救,都难不倒他。家里所有玩具都是他亲手做的,我经常带到学校,引来同学一阵羡慕。

这样的爸爸,怎么可能被一根雨杖难倒?

对那时的我来说,雨杖已不是秘密。它是南美洲的一种传统乐器,由仙人掌制成。仙人掌秆天然中空,晒干,拔出刺来反插入秆内,再灌入碎石或其他颗粒,彻底密封,便完成了。雨杖慢慢倾斜,碎石敲击刺针,发出类似下雨的声音。随着雨杖的普及传播,制作材质也从仙人掌延伸到竹筒、木筒乃至塑料。我不知道客人的雨杖是什么做的,但无论什么都不可能难倒爸爸。那可是我爸爸。

正想着,背影动了。爸爸平举雨杖,动作轻柔又郑重,甚至有几分虔诚。只见他缓缓倾斜双手,怀里传出淅沥的雨声。雨声无比真实,空灵又低回、清澈又明亮,像从群山间飘来,不似人间之声。我怔立当场,再仰头望向星河,竟觉得星光如雨倾盆而下,淋湿我满脸满身。

“起夜了?”爸爸再次托平雨杖。雨声戛然而止。

我缓过神来,“修好了?”

他不置可否,只说:“雨杖真是一种乐器。”

“原理跟沙锤差不多。”

爸爸笑笑,“喜欢吗?做一个给你带去,马上住校了,当个礼物。”

“好耶!”带着这个小玩意儿,相信我又能在同学的羡慕里读完整个中学。

当晚我睡得很香,第二天就得到一支属于自己的雨杖,它由水竹制成,像打了一层蜡,爸爸还特地为我缩减了尺寸。我把它略一倾斜,窸窣的雨声便响起来,我觉得自己握着一团云,率性挥洒,雨便随之落下。

我带着这团云来到桃山之巅,开始了全新的校园生活。那时我不会想到,这次离家之后,回来的次数就屈指可数了。

初二那年暑假,我参加了学校的夏令营,一场为期一周的支教。省里的最高学府组织了文化交流活动,邀请全国各大高校的学生,重新分组后送往各中学授课,我校也是其中之一。

夏令营第一天,我早早到了校门口,沿着山路向下张望。日出时群山间云海翻涌,晨曦被云气折射出粼粼波光。支教团的车穿过层云而来,缓缓停在校门前的坡道旁。大学生们从车上下来,交谈着走进晨光中。他们衣着鲜亮,朝气蓬勃,用着山里从未见过的科技产品,令我羡慕不已。

我们也被分好组,由大学生担任每组的辅导员。我们组的导员叫梁盈秋,大二在读,虽然话不多,但声音很好听,让人总想听她说点儿什么。

下午就开始了授课,很多老师虽然介绍了外面的新奇技术和产品,但讲到原理还是课本上学过的,意思不大。我偷偷看向我们组的导员,期待她的课一鸣惊人,把其他老师都比下去。

有天下课时,我找到走廊上的梁老师,偷偷问她打算讲些什么。她抿嘴一笑,只说还没准备好。我咧咧嘴,小声说有些老师的课实在不好玩,想看她的反应。

“长期支教旨在教会一门学科,短期支教做不到。每人一两节课,讲不了多少东西呀。”她轻声说道。

我茫然点头,等待后续。

梁老师转过头来,眼睛很亮,“短期支教旨在点燃火种,或者说打开一扇门——在一两节课的时间里,给你们带来一点课业之外的新东西。门开了,要不要往里看,甚至进门往前走,都取决于你们。所以呀,门里的东西有没有吸引力,不在于门,而在于你们。你天然觉得门里的玩意儿不新鲜,当然觉得课没意思了。等下一扇门吧。”

3

桃山海拔两千多米,夏天的时候,山上天气特别好,晴朗的日子里几乎没什么云。但最近每到下午三四点都会起山岚,雾气一直弥漫到深夜。

有天晚上,我听到操场方向传来喧哗。出门一看,原来山岚突然散尽,露出漫天繁星。支教老师们都很兴奋,他们在大城市长大,很少看到这么多星星。

我想起网上说,集会时,印第安祭司会用雨杖让人群安静,于是回屋拿出雨杖挥动起来。果然,随着雨杖发出声音,操场上的交谈声小了起来。

“下雨了吗?”有人问。

“是陈流。”梁老师坐起身,指向我。她没扎辫子,看起来刚洗漱完,穿着短袖睡衣,披散着头发。

操场上的大孩子们都转头看向我,看向雨杖。我受到鼓舞,加大幅度,雨声愈发滂沱。在淋漓的雨声中,有人重新躺下,仰望繁星。

梁老师向我招手,我也加入他们。雨声绵绵不绝。

夏夜清凉干爽,沐浴露和洗发水的香味矮矮地贴着地面,山风晚来,吹不散这淡淡的清香,只吹落点滴星光如雨。老师们又三三两两恢复了交谈,人声在雨声中时而模糊,时而清晰。

稍远处,一个男生正跟梁老师搭话。声音飘过来,好像在说:“那些星星离我们很远,光走过来需要成百上千年。不同星星与地球之间的距离相差很大,我们看到的每一盏星光,来自完全不同的时间点,却恰巧都停留在这里。这是多么巧合啊,就像我们的相遇。”

我隐约记得,妈妈讲过的故事里也有类似说法。如今再次听到,我感觉很亲近,于是尝试去体会、感受被繁星的往事所包围。

这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想象,手中握着的似乎不再是朴素的异国乐器,而是时光机。人生不同阶段的记忆逐渐浮现,点滴如星,串连成星座,甚至整片银河,又随着手中的雨声倾盆而至,从冬到春、从夏到秋。

我从幻想中回过神,夜已深了,晚间起了云雾,逐渐遮住繁星。操场空空荡荡,只有梁老师坐在一边看着我,发香在夜风中清晰可闻。“谢谢你的表演,很晚咯,回去休息吧。”她狡黠一笑,指着雨杖,“对了,明天的课,记得把这个带上。”

晚上,我辗转反侧,翻来覆去地充实关于时光机的想象,幻想着星空与时光,直到实在支撑不住,才终于心满意足地美美睡去。

第二天一早就是梁老师的课,我本期待已久,但因为没睡好,实在打不起精神。这好像是一节历史课,梁老师讲到许多传奇故事,我大多知道。说到底都是些大江东去、兴亡更替、美人白发、英雄迟暮。我断续地听着,意兴阑珊,颇有些失落。

恍惚间,讲台上放起了一首歌,前奏是吉他声,调子温柔而和煦,听着有些耳熟,像极了从父亲的留声机里淌出来的古早民谣:

IfIcouldsavetimeinabottle

ThefirstthingthatI'dliketodo

Istosaveeverydaytilleternitypassesaway

Justtospendthemwithyou①

歌到这里,忽然暂停。我一怔,抬起头来。老师指着屏幕上停住的歌词,问:“我们能把时间保存在瓶子里吗?”

台下七嘴八舌说了起来。毕竟是初二学生,都在热衷幻想的年纪。同学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但无非是伤春悲秋,感物伤怀。

梁老师笑盈盈地打断了台下的闹剧,说:“能。”

大家还没反应过来,老师又开口,“陈流,雨杖带了吗?借我一下呗。”

我虽不明所以,但还是走上讲台。老师接过雨杖,倾斜转动,熟悉的雨声再次响起。窗外阳光明媚,照得山峦曼妙舒展,只有教室里下着“雨”。同学们面面相觑,不知道老师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老师突然端平雨杖,雨声戛然而止,“大家看,这样,我不就抓住这场雨了吗?”

我猛然抖擞精神,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只听老师继续说:“四十年前,科学家在封闭容器中成功放慢了时间,如今这一技术已经稳定。相信不远的将来,我们可以逆流时间,甚至将时间困住。就像这支雨杖。”

后来讲了什么我已经听不到了。偏乡长大的孩子,与外界几乎不通,各种新理论和技术都没听过,更别说什么困住时间。对其他同学来说,台上那个年轻漂亮、扎着高高马尾的女老师,讲的不过是些神话,谁都不会当真。但我不一样。

我如醍醐灌顶般,紧紧攥着拳头,像攥着那场戛然而止的雨,攥着我的幻想、我的时光——承载这一切的我的雨杖,正稳稳端在她手上。我出神地望着讲台,我知道,属于我的那扇门打开了。

课后梁老师专程来致谢,她说这节课确实一直没准备好,直到昨晚看到我拿出雨杖,才终于找到最合适的“教具”。

“以后就叫我盈秋姐吧。”她笑得很开心。

我却低着头,迟迟没有接话。

“怎么了?”她问。

“困住时间,真能做到吗?”我犹豫半晌,还是问出了口。

她颇感诧异,收敛笑容,又看了看我认真的表情,迟疑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已经能做到了吗?”我震惊了。

“对呀,”盈秋姐摊开双手,比出跟雨杖差不多的长度,“现在已经能在三十厘米长、十厘米宽的管状空间里回溯时光,这么点儿地方几乎看不见什么,但收集声音完全没问题。当然了,只能听声音的时光机基本没有用处,玩物而已,所以我们都戏称它为留声玩具。”

我只觉手脚发麻,一时忘记言语,想象居然真的已经变成现实。我还在大山里吹着坏掉的风扇,山外已能谈笑间扭转时间。

考虑到我当时的知识储备和理解力,盈秋姐没有解释详细原理,但已足够引起我的兴趣。没几天,支教团离开桃山,夏令营也结束了。盈秋姐看出我心中的火种已被点燃,留下了联系方式,告诉我有什么问题都可以找她。

我的人生从此迎来转折。

往后的日子里,盈秋姐寄来不少资料,都是入门内容,但对我来说仍然晦涩难懂。在外人看来,我像改了性子,沥去那个年纪该有的贪玩任性,沉下心来专注功课。只有我自己明白,想读懂盈秋姐的资料,认真学习数理知识必不可少。

为此,我连假期都在学校用功,很少回家。

我对留声玩具的了解愈发深入,知道了这项技术的学名是“多重加速场时空曲变发生器”。比较直观的理解是,这项技术作用于时空本身,让时空向过去凹陷,所以又俗称“陷空管”。现如今,在管中拨动时间的技术已经成熟。一直以来,技术的难点集中在扩大陷空管的规格。

目前只有0.3米级的陷空管,但如果能拓展到五米级甚至十米级,这项技术就能摆脱“玩具”的身份,成为真正意义上的时间机器。

4

往后日子过得飞快,我升入高中,最终考上了理想的大学——也就是盈秋姐的学校。我离开桃山前往首都,父亲很为我高兴。盈秋姐毕业后留校任助教,在我大二那年升为讲师。这下盈秋姐终于成为我真正的老师,一来二去,我们接触就多了。

“你长大了,比我都高了。”她说。

盈秋姐还在外面的实验室兼职,每天都很忙。彼时她剪了短发,总是捧着讲义或平板电脑,行色匆匆地穿梭在校园各处,说话时语速很快,浑身透着干练和利落。跟那年夏天桃山上的她相比,真是大不一样了。

我独在异乡,盈秋姐偶尔会邀我去家里尝尝她的厨艺。即使在饭桌上,我们聊的也还是专业内容。盈秋姐常夸我基础扎实,说我现在的专业水平已远超她当年。

桃山离首都太远,往返是一笔很大的开销。当假期寝室不开放时,盈秋姐都会把公寓借给我暂住,自己则返乡跟朋友小聚。

用这些年的奖学金,我给父亲买了台全息通信仪,方便视频。知晓我的近况,父亲十分宽慰,常叫我专心学习,不必急着回来。

走出大山后,我才发现外面的世界发展飞快。重重大山隔绝,山里的科技还停留在很久之前。虽然走了出来,但大山的影响在我身上一直盘桓不去,家境和习惯把我困在过去的时间,让我与环境格格不入。交不到朋友,放假了也没有理由出门,我成天待在公寓里,自学完所有专业课。

盈秋姐爱干净,家里很整洁,所以我日常起居都很注意,生怕弄脏什么。可偶尔还是会看见书桌上有明显的污渍,是一簇簇黑白色的落灰,我也想不通是怎么弄上的,只能清理干净。

夜晚的公寓总是一片寂静,偶有春雨润物无声。

终于有次假期结束时,盈秋姐回到学校,一番促膝长谈后欣慰地说:“陈流呀,我已经教不了你什么了。”那之后,盈秋姐介绍我去她所在的实验室实习。实验室是学校跟外面公司合资办的,已运营多年,在那里我常能接触到许多学校里没有的实验资料,收获颇丰。

本科毕业后,我申上了硕博连读,也在实验室谋到一份研究员的差事,靠这份薪水租了一间小屋自己住,开始尝试自己制作陷空管,但总是失败——反复失败。那时我才意识到,自己有的全是理论知识,没有工程学的技术支持,除了发论文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那年夏天,盈秋姐离开学校和实验室,去了一家叫WoT(WhisperofTime)的公司。陷空管虽然一直无法扩容,停留在“留声玩具”阶段,但玩具也有市场。WoT就是一家这样的企业,主要借助陷空管技术,帮助客户找到想要的那段时间。即使只有声音,也有很多人愿意为此买单。

盈秋姐走之前向我发出了邀请,但我反复思虑后,还是决定留在实验室。

盈秋姐离开后,我每天的生活就是往返于出租屋与实验室之间,两点一线。偶尔跟父亲视频,两个大男人,面面相觑也没多少话说。再加上桃山信号不好,交谈往往在某次网络卡断后便不了了之。

之后是雨季,街道上积水一天比一天深,出租屋到实验室之间的路非常难走。不得已,我花点儿钱利旧了一台实验室的老电脑,以便能在家继续白天没完成的课题。后来,雨水淹入楼下的沿街商铺,我被彻底关在出租屋里出不去。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

我已习惯离群索居,房间虽小,住起来跟公寓也差不多。唯一的区别是,封闭空间里再没有盈秋姐残留的气息,取而代之的是啤酒花和速溶咖啡的味道。

电脑很老,运转起来嗡嗡作响,总让我想起桃山上坏掉的风扇。

我在机子里找到了盈秋姐当初课上放的歌,Timeinabottle①。实验室每台电脑里都有这首歌,看歌名就知道,几乎是我们这一行的专属歌曲。

绵绵雨夜中,我一遍遍循环这首1972年的老歌。听到后来,歌词犹如梦呓:

IfIhadaboxjustforwishes

Anddreamsthathadnevercometrue

Theboxwouldbeempty

Exceptforthememoryofhowtheywereansweredbyyou②

入夜后风大起来,裹着雨幕抽打窗扇,哐哐作响。梦如被褥般一层层叠在我身上,又被突如其来的雷声揭开,我半睡半醒地坐起身,看窗外电光如天光。

这样的日子过了大半月。终有一晚电闪雷鸣过后,黎明晨光熹微,路面积水只剩了几口低浅的水洼,上面漂着落叶,草木腐败之气被日头蒸腾出地表,似实质可见般喷薄而起。

放晴了。

每天的作息终于正常,我回到实验室,一身清爽地投入工作,效率高了很多。那天我第一次在实验室待到深夜,也是第一次,我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陷空管。

根据相对论,加速度在局域上可以等效引力。不过加速场是均匀的,而引力场并不均匀,会随距离变化发生改变,所以在广域上加速度并不能完全等效引力。但只要构建出多层不同的加速场叠加在一起,便能够完全模拟引力场,从而实现时空曲变。这就是陷空管技术的核心。

我给陷空管系统施加了一个初始加速度,在三十厘米的加速路程中,一个个新加速场像多米诺骨牌一样被触发,成功引发链式反应。我按实验手册开始进行曲率测试,测出管中任意几个位置的张量。果然,陷空管中的张量已不再是常量,会随坐标变化发生改变。这说明管中的时空已经发生了塌陷,不断滑向过去的时间点。

回退一百二十小时后,我暂停了时空的弯曲。

陷空管从外面看上去没有任何改变,但我知道,摆在面前的是一截被困住的时间。

深夜的实验室万籁俱寂,只有那小小管子中传出模糊的雨声,逐渐清晰,偶有风雷轰鸣。我仿佛又回到了被大雨困在出租屋里的夜晚,滴答声落入心田翻起旧土,往事纷扰,带着土腥味。

我拿了把椅子坐在陷空管前,独自听雨,没有红烛昏罗帐,也没有断雁叫西风,只是干巴巴地,听雨。

有那么一瞬间,我理解了WoT的客群。时间真的有种独特的魔力,只是雨声都能这样令人着迷,遑论那些切身经历的真实过去。

陷空管实验成功后,我很快投入新项目。实验室终于下定决心立项课题,组建团队攻坚,全力突破陷空管的规格限制。

诚然,这项技术存在很多难点,比如算力——多重加速场是非常复杂的物理模型,计算量大到难以想象;比如能量——这就更好理解了,扭曲时空必然需要极大的能量。不过这些都已被攻克,真正挡在我们面前的,是材料学。

过大的加速度会导致物质内部结构解体,尤其是大规模多重加速场的环境下,因为加速不均,材料非常容易因应力集中而断裂。

0.3米级,是目前材料能承受的极限。

所有扩容实验的失败,都是因为外部材料的崩坏。过往实验中,材料往往还未达到理论上的强度极限,就已在多重加速场的作用下解体,至今不能确定原因。

材料学是全新的领域,我的任务更重了。每天白天我尝试各种构型,晚上就在实验室的机房里加班查资料,试图找到突破口。

繁重的工作中断了我和父亲每周一次的视频,我们改为短信交流。后来随着研究的深入和节点的逼近,父亲的短信我常常隔天才有空去看和回复,甚至更久。

5

周末,上传了半个月的研究报告后,我终于获得一晚喘息时间,开了一罐冰镇精酿解乏。机房下方是实验室新置办的水冷堆,给所有项目供电。反应堆在水下散发着静谧的蓝光,穿过透明楼板照亮整个房间,晕染着一抹化不开的忧郁。

我一口接一口地喝着,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原本烦闷的心绪也逐渐松缓,融于酒水,流向四肢百骸。为转移注意力,我打开手机,看到一条前天晚上发来的消息。那是父亲发过来的,我忙忘了。

“毕业典礼挺成功吧。”他说。

“梦到了吗?初中还是高中?”我哑然失笑,敲着字,那都多久之前了。

父亲很快回了一条,“你上台讲话的时候,是不是应该放德彪西的《月光》,而不是《哥德堡变奏曲》?”

他说的是初中毕业典礼,十年前的事。典礼前几天,向来节俭的父亲给学校捐了几把小提琴,换得在后台调试设备的机会。等到他的儿子上台发言,聚光灯打了过去,背景音乐也适时响起。儿子出尽了风头。

儿时的回忆温暖得很纯粹,让我的心绪逐渐平复下来。时候不早了,我与父亲简单寒暄两句,便劝他早点休息。

放下手机,我打起精神继续埋进数据库,甚至查到了二十年前的实验报告。其中一篇引起了我的兴趣。可能因为年代久远,制度尚未健全,也可能是某位前辈的随笔,顺手上传归档了。总之,报告开头看起来跟实验毫无关联,是一段孕期心得:

“这种感觉越来越清晰——我身体里是一截变化的时间。他以胎动的方式呼吸,以阵痛的形式生长。他长得好快,越来越重,身体调动一切去适应他,我愈发清晰地感受到他的点滴变化。这让我意识到,时间对我和他的意义完全不同:一秒对我来说不过是三十年生命中的沧海一粟,十亿分之一;但对他来说,是踏向这个世界的一步一个脚印。我不由得放慢自己,于是,黄昏变得柔软,黎明变得清冽……”

喝得差不多了,我也有几分醉意,文章还很长,但现在已经太晚。我关了电脑,收拾掉地上的一排空啤酒罐,简单打扫了房间便回去休息。明天要起早参加婚礼——上周我收到了盈秋姐的婚礼请柬,婚礼现场挺远的。

宿醉和晚睡让我头昏脑胀,坐了几个钟头的车,终于赶到婚礼现场。

喜宴上宾客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很是热闹。筵席菜色精致,食材新鲜,看得出很下了功夫。我狼吞虎咽地吃着,试图压下心里那一丝怯懦的不甘。

熙攘的宴会厅中满是人,盛装的盈秋姐自然是其中最耀眼的一个。她忙着应酬,入场时跟我隔空打了个招呼,之后便陷入陌生人的海洋。穿婚纱的她依旧那般光彩照人,可攒动的人潮把她推得实在太远。

婚礼的中段,盈秋姐宣布她和她的团队已经完善了陷空管载物的技术,虽然载物的质量要足够小,不对加速场产生干扰——也就是一张纸那么轻,但一张纸已足够写下很多话。这就像古代的竹筒传书,只不过不是顺流而下,而是逆时间而上。

这项技术已经申报审批,等相关部门颁布跨时空信息的审查机制后,陷空管传输就能商业化,开辟一条全新的业务,WoT的客群会进一步扩大。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介绍这项技术的时候,总感觉盈秋姐向我这边多看了几眼。她的眼睛依旧那么亮,就像那个夏天在桃山上一样,亮过了朝露,亮过了繁星。不过她看的应该不是我吧,而是我所在的这个方向。坐在这桌的都是她教过的学生,最能理解她取得的巨大成绩,也最会替她感到高兴。我这样想着。

热烈的掌声后,同桌的学生们融洽地交流着近况。但我是个例外,课业之外我跟同学几乎没有接触,本科毕业后基本就断了往来,说不到一块儿去。酒杯碰得叮叮当当,夹杂着盈秋姐和新郎的八卦:据说他们是某次支教认识的,新郎不干这一行,男方追了好多年,终于修成正果。

我知道他们喝到位了,因为偶尔会听见他们聊起我,虽然压低了声音,但依然震耳欲聋。为免尴尬,我低下头,从云端打开昨晚的实验报告继续看,耳边的嘈杂声渐渐消退,我偷得片刻宁静。

看到报告的后面,我震惊了,这位姓汪的前辈,居然在二十年前就扩容了陷空管。

简单来说,她从孕期心得中获得灵感——用一个变化系统去适应另一个变化系统。她在产假期间设计出精妙的材料构型,一种非牛顿流体,其强度会随运动状态发生改变。销假后进行实操时,她更是在材料中植入传感器,然后外接电脑程序来控制材料内部应变。柔软又坚韧的外壳就像母亲的怀抱,将变幻莫测的加速场拥在其中。

汪博士的天才想法固然惊艳,但更让我叹服的还是这项设计所需要的工程学技术。为了将这个复杂模型付诸实践,尤其是消除流体材料内部的湍流带来的干扰,她需要在实验室里建各式涡轮机甚至水洞,反复试验。

她的丈夫协助完成了水洞的建造,以及后续一系列仪器的架设和调试。一年后,两人终于开发出2.5米级陷空管,真正的时间机器。那天,同事们在实验室循环播放她最喜欢的德沃夏克《幽默曲》,以示庆祝。

看报告配图,这是个笨重的庞然大物,粗糙简陋,活像一台潜水钟。

潜水钟很快投入测试,所有参数都正常。终于来到了陷空管载人实验阶段,从这里开始,报告的文风似乎起了点变化,看起来像是汪博士口述,转由他人记录。

多重加速场启动,潜水钟坠入时间的长河,不断沉入过去。回溯二百四十小时后,时空稳定,汪博士进入其中。她本期待看到过去的世界,但她失望了。她能看到的只有潜水钟那么大的一点空间,在此之外,甚至看不到非牛顿流体的外壳,取而代之的是一幅谁都没有预料到的图景——

事件视界。

在宇宙学中,黑洞的巨大引力扭曲了时空,也俘获了光,从而形成了事件视界,区隔时空形成界限。

既然事件视界是时空的区隔,那扭曲时空同样会产生事件视界——早该想到。身处陷空管中的她,从视界上看到了十天来这个地球上发生的所有事件,每个事件都被拉伸得无限漫长,足以看清每一个细节。

她被行星的记忆所包围,2.5米上下的空间里,森罗万象历历铺陈。她清晰地看到肉体的枯朽与机械的疲劳,衰老与死亡如影相随;同样,她也看到种子的发芽与花苞的绽放,生命的孕育从未停止。极目远眺,她更是看到板块运动、洋流辗转,看清大气循环的每一次徘徊。她还看到不同年龄的星光。

谁都知道,视界中的一切都无法与观察者相互影响。可她依然被所见的壮丽景观吸引,不自觉地靠近。任何从视界外部接近的物体,都需要无限长的时间到达视界面,所以即便她脚步不停,也永远无法走近一分一毫。

也正因如此,她虽身处逼仄的潜水钟,视野和步伐却纵横无疆。

某一刻,她的身边陆续萦绕起蓝色的光点,无法解释成因,只看到潜水钟大小的空间中,莹蓝色的光如蝴蝶般飞舞,在事件视界的万象画卷背景下熠熠生辉。那种摄人心魄的蓝色——据报告描述——有如梦幻。

但她很快从梦幻中回神,因为身体各处开始出现严重的不适。她感到眩晕和恶心,身体越来越热。她穿的防护服为了抵御加速场的影响,具备一定强度,此刻穿在身上只觉重如千斤。她逐渐站立不住,竟凭空骨折,胫骨断裂。

与此同时,维持加速场的流体外壳也终于支撑不住,崩溃式瓦解,连潜水钟外部都出现开裂。在外的丈夫察觉到陷空管异常,赶紧终止实验,打开陷空管,却看见里面的妻子已经昏厥倒地,防护服被鲜血染红,面罩也被白色蒸汽覆盖。

2.5米级陷空管载人实验,以失败告终。

正唏嘘着,一通来自家乡的电话把我拖回现实。电话里说父亲因阿尔茨海默病并发症住院,亟待手术,需要直系亲属签字,希望我尽快回家。

挂了电话,手机界面恢复到已经见底的实验报告,我看见文档上传者的署名,正是汪博士的丈夫,陈顺河——那是我父亲的名字。

6

我神思恍惚地离开了婚礼现场,乘上回乡的列车。路上给父亲发了很多消息,都没有回复。我翻来覆去地看那份实验报告,怎么也无法想象,汪博士就是我早逝的母亲汪雨柔,而一直协助她的丈夫,正是我的父亲。

后来我查到一些资料,原来实验失败后,父亲便带着病重的母亲离开了实验室。因为属于工伤,实验室支付了一大笔抚恤金,也因此很久都不再碰陷空管扩容研究。直到管理层人事更替,近些年才终于重启攻坚。

打从我记事起,妈妈就是个玻璃娃娃,擦着碰着都会酿成大祸,只能躺在床上给我讲故事。到后来,发展成结缔组织病变和关节松弛,失明失聪,很快去世。

长大后,我了解到脆骨症基本是遗传病,妈妈却是后天染病,十分罕见。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这病竟是因为陷空管实验。但病因到底是什么,会是她最后看到的蓝色光点吗?

报告后附了一个短视频,来自妈妈带的便携相机。实验失败后,妈妈重伤就医,相机也受损严重。以当时的数据恢复技术,只抢救下来这几秒钟。点开视频,模糊的光影中,“蓝色蝴蝶”尤为显眼,那种蓝色,总感觉有点儿眼熟。

正思考着,车到站了。

我赶到医院,才知道父亲患阿尔茨海默病已经有些时日了,一直没告诉我。想到当时他给我发消息说起毕业典礼,恐怕不是梦到,而是记忆真的停在了那时候。现在父亲的并发症已经比较严重,免疫系统受损,身体多处感染,只能住院治疗。

为凑医药费,我只能变卖家里的房子和铺子。收拾东西的时候,我第一次去了父亲的地下室,门前停着一辆自行车,早已锈蚀不堪。还记得小时候,爸爸经常扶着年幼的我,站在自行车的横杠上。每当山中下雨,雨过天晴之后,爸爸都会骑车载我追逐彩虹,一直骑到彩虹尽头,天光满山。

再抬头,只见工作台上有一架正在组装的飞机模型,处于接线阶段。小时候我没细想过,手工制作遥控飞机没那么容易,更何况父亲做的比店里卖的还要精美。现在想想,父亲可是能在实验室搭建水洞的人,这点小玩意儿对他来说易如反掌。

我打开后面的库房,门开的一瞬间,泪水夺眶而出——里面堆满了崭新的航模飞机,正寂寞地望着我。对父亲来说,我永远还是那个爱玩玩具的孩子。

模糊的视线中浮现出他伏案的背影,正为贪玩没回家的孩子制作玩具。可是每做好一架,他又很快忘掉,直到打开库房的时候才会想起。但他依然会为每架飞机擦去灰尘,擦得一尘不染,因为孩子总会回来的。

库房最里面是父亲听了一辈子的唱片。我第一次打开,才发现每张唱片都贴了标签,都写着汪雨柔——原来都是妈妈的藏品。

他曾用顶尖的工程技术困住了时间,可如今,他自己却被困在了时间里。

我租了间房子,暂时放置数十架遥控飞机和所有唱片,然后把家里房子卖了。父亲在镇上人缘很好,乡亲们也积极筹钱,很快凑齐了医药费。

那阵子,我始终守在父亲的病床前,就像当初守在妈妈床前一样。看到我回来,父亲脸上的笑容始终没有断过,可惜到底病得太重,没多久就走了。

办完后事,我打包东西寄回北京,也回实验室复工。乡亲们借了不少钱,得还。

返工当天,我遇到了来谈合作的盈秋姐。

原来她去WoT后,主管的陷空管传书项目出了问题。倒不是上面不给批,而是产品自己不行。细问下来才知道,项目在实验阶段很顺利,但试运营后,客户总反映信件传不回去,为此还吃了点儿官司。

尽管有点儿不情愿,我还是申请接下了这份合作。盈秋姐颇感意外,但我倒不为别的,主要是待遇不菲。WoT推出聆听过去的业务后,社会上很快出现反对的声音,认为这会让太多人沉溺往事,整个社会向过去滑落。后来出台了防沉迷政策,WoT业务收缩,不得不推出新产品,因此非常重视这个项目,资源投入很大。

时隔多年,再次跟盈秋姐朝夕相处,我们都很默契地不谈私人生活,专心工作。她还是那般雷厉风行,只是言谈举止之间透着隐匿的疲惫。

我们复刻了几次陷空管传书的实验,都很成功,即使将回退时间设置得更久,依然能将完整的信纸传回过去,始终找不到问题出在哪里。

忙活一天,两人都有点儿乏了,我拿出珍藏已久的朱利叶斯精酿跟盈秋姐分享。一杯接一杯,两人有一茬没一茬地聊着,都有点儿心不在焉。

“你说,是不是每个人心底都有遗憾啊。”盈秋姐托着下巴,似笑非笑地看着酒杯,眼中倒映着橙色的酒光,如琥珀般流淌。

我一愣,“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盈秋姐饮尽杯中酒,沉默半晌,才说:“传书试运营的时候,客户的信都写满了字,一点儿空白的地方都不浪费。对过去的自己有那么多话要说,不就是遗憾吗?”

“谁让你们收费那么高,多写点儿回本。”我打趣道。

“陈流,你难道没有遗憾吗?”盈秋姐盯着我。

“怎么会没有。”我躲开她的视线,就像避开桃山夏天的骄阳。我的眼神游移到对面一叠空白的实验用纸上,“只是恐怕时间也解决不了吧。”

“哪有穿越时间都解决不了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陷入沉思,试图抓住脑中一闪即逝的念头。

“陈流?”

我终于想通,起身绕到桌对面拿起一张白纸,“问题会不会就出在这个‘写满了字’?我们实验用的都是白纸,正因为试运营时写了字,才出了问题。”

“字?”盈秋姐酒醒了大半,迅速恢复到工作状态,“字能有什么影响?”

“试试就知道了。”我拿来传书业务专用的恒色笔,这种笔墨永不褪色,可以胜任时空传输的环境。我随意在纸上写满字,然后放入陷空管中,开始新一轮实验。果然,这一次实验失败了。

实验的回溯时间设定在两天前,我们调出当时的监控,看到实验台上掠过短促的火光,接着凭空落下一团黑白色的纸灰,像极了许多年前借住盈秋姐公寓时看到的诡异污渍。

“烧掉了?”盈秋姐如遭雷击,双眼突然失神,晦暗无光。

我点点头,想起母亲在实验时也出现过身体发热。陷空管会加热其中的物体吗,可这又是什么原理?我讲出了我的猜想,但盈秋姐没什么反应,似乎仍陷于错愕之中,神色满是凄楚。我有点儿不解,尽管实验结果出乎意料,但从事科研工作这么多年的盈秋姐,怎会震惊至此?简直像是受到了什么实验之外的打击。

“不早了,今天先到这里吧,”我只好说,“太晚回去,你先生会担心吧。”

盈秋姐一颤,眼神重新聚焦,却晃过一丝失落,随即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她走之后,实验室又只剩我一个人。我提起喝剩的酒,收拾设备,去机房查资料碰碰运气。进去后,我再次被那股忧郁的蓝光笼罩,叹了一口气。

电光石火间,我猛然想起,母亲视频里的“蓝色蝴蝶”,跟这种水冷堆发出的蓝光一模一样。

上网搜了搜,我发现水冷堆的蓝光是因为切伦科夫效应,一种超光速现象:反应堆释放的高能粒子以超过水中光速的速度穿过水体,就会释放切伦科夫辐射。可母亲所在的实验环境并没有水,难道被超越的,是光速本身?

难道陷空管的内部,光速变大了?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我立刻开始实验验证。陷空管启动,我引一束管中的光射入棱镜,折射后穿过衍射光栅。光栅成像告诉我,波长变长了。根据能量守恒,光子能量恒定不变,能量与频率成正比,所以光的频率也恒定。光速是频率乘以波长,波长变长,说明陷空管中的光速,真的变快了。

我瘫坐原地,终于明白杀死母亲的怪病因何而起——光速不仅是光的速度,更是构建世界规则的基础,是精细结构常数的分母。精细结构常数描述着电磁相互作用的强度,光速变大,精细结构常数变小,电磁相互作用的强度也就变弱了。电磁相互作用变弱,电子组成原子、原子组成分子的速度也变慢,物质的内部结构变得松弛,愈发脆弱。所以经历实验的母亲患上了严重的脆骨症,被病痛折磨致死。所以陷空管扩容一直没有进展,因为变脆的材料根本无法承受庞大的加速场。

这还导致了分裂温度的降低,物质的沸点和熔点都降低了。母亲的身体越来越热,若不是实验及时终止,她的血液甚至会沸腾。

同样受到影响的,还有消散在时空中那一张张写满遗憾的信纸。传书业务用了一种新型纸,高强度的轻质纤维不影响加速场运行,也幸运地没有解体。但恒色笔墨水中含有的微量金属溶解甚至沸腾,最终引燃信纸——正是他们从心底写下的一笔一画,烧掉了弥补遗憾的唯一希望。

我终于明白了一切,但不知怎的,被一种迟来的悲伤击中,心中有如烧灼。轻盈的蓝光里,泪水再一次自顾自地流了出来。

7

回到家中已是深夜,为排解心中的淤塞,我整理起从家乡寄来的行李。很多时候,只有这种机械的行为能起点作用。

我把父亲的飞机和母亲的唱片分门别类,依次放好,却发现一个纸盒混在其中。我一时想不起来那是什么,可能收拾的时候没在意,一并寄回来了。打开盒子,里面是熟悉的油布包裹,这不是那年夏天的神秘客人留下的吗,怎么还在这里,修好没来取吗?

拆开包裹,里面果然是那根雨杖。油布提在手里有种奇异的垂坠感,内侧还是冰冷的银色。我拿起陈旧的雨杖,但一入手就有种难以描述的不和谐,掂量几下,我终于察觉到问题所在——太重了。

雨杖结构中空,所以很轻,但手上这支却有着雨杖不该有的分量,沉重的手感简直像……像是陷空管。

我狠狠打了个激灵,当即着手开始拆卸。果然,内部的复杂构造告诉我,这就是一支陷空管,不过因为使用太过频繁,已经报废多年。但更让我惊讶的是,它比最新的款式还要先进,内部设置了适宜的配重,可通过倾斜产生初始加速度,从而触发链式反应,生成多重加速场。

更匪夷所思的是,它构造了一种回环空间,每次启动所需的能量,都会在端平雨杖、撤销加速场的时候,从逐渐恢复的时空里回到储能设备中,供下一次使用。若不考虑过程损耗,这几乎就是一台永动机。

这两点设计,让这台陷空管能够脱离实验室里笨重的供能设施,单独使用——这是当前技术水平无法想象的。既然时空技术已经存在,那么对此的唯一解释,就是这支陷空管的主人,那位神秘的客人,来自未来。

原来那晚父亲在星空之下,并不是通过内部撞击虚构雨声,而是在掌中回溯了时空,重演了一场已成历史的大雨。父亲曾是实验室最顶尖的工程师,肯定知道神秘客人送来的是陷空管。或许他甚至知道那位客人是谁,只可惜已无法告诉我了。

我仔细研究这支超越时代的陷空管,发现内部也镀了一层跟油布一样的银色物质,光洁如镜,毫不失真地反射着外界的场景。等等,反射?我脑中嗡的一声,赶紧动手分析油布的成分,得出的结论再次让我大吃一惊,这是一片零普朗克层。

热体辐射的研究告诉我们,电磁波——也就是光的发射和吸收并不连续,而是一段一段地进行,每一段能量等于普朗克常数乘以电磁辐射的频率。而油布内侧的物质普朗克常数为零,也就是说它不吸收任何能量,几乎可以反射所有光子。

如此一来,被零普朗克层包裹的物体便可彻底免疫光速变化带来的影响。换句话说,只要复刻出这种物质,陷空管的研究,无论扩容还是载人,都再无任何阻碍。

半个月后,各大研究机构都认可了陷空管影响光速的事实,笼罩在学术界之上的阴云被驱散,全球各个实验室迅速上马了陷空管扩容的项目。

盈秋姐的业务被关闭,这是我没想到的。因为面对近在咫尺的陷空管载人前景,没有人会认为跨时空传输还具备商业价值。而且附加一层零普朗克物质的信纸,也超过了目前陷空管承重的极限。她的心血,不属于未来,也不属于现在。

当然,属于我的那笔研究经费也被WoT砍了,但零普朗克物质的专利让我终身受益,再也不用为下半辈子操心。

我辞去了实验室的工作,收拾行李返回家乡。临别前我也没跟盈秋姐见上一面,她正忙着奔波于各大科技公司,推广传书项目的商业前景,却屡屡碰壁。我实在没脸见她,像个从时间中窃取成果的胆小盗贼,灰溜溜地离开了这座城市。

回到桃山后,我渐渐体会到二十年前父亲搬来这里时的心情,体会到那种心灰意冷。我不再关心是加速场加速了光子,还是时空的曲变提升了光速。彻底解释它,是各国科学院的工作,而我只想回到家乡,过自己的生活——或许时间,本就不是人类应该染指的东西。

我盘回了从前的店铺和铺子后面的家,人总得有个家。我重新经营起乐器店,也修好了坏掉的留声机,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些几十年前的老歌。

生意不咸不淡,买乐器的人越来越少,每天清闲得很,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我开始学着像父亲那样制作小提琴,磕磕绊绊,颇感艰难。对我来说,在枫木上削出弧形的琴头,并不比做一支陷空管来得容易。

大山之外,零普朗克物质已经可以量产,陷空管的技术进步得飞快。偶尔会有当初并不熟悉的同学上山来找我,说是想录个采访,宣传母校。我会答应他们,是因为盈秋姐几次创业失败后,又回去做了讲师。

他们带来了盈秋姐离婚的消息,原因众说纷纭,但谁也没个准话。

送走他们后,我俯瞰山下薄云流作百态,不禁想起许多年前在盈秋姐公寓里看到的纸灰。毫无疑问,那是她寄给过去的信。但我后知后觉地想起,她应该知道那段时间公寓里只有我一个人。那些信,难道是寄给我的吗?

只可惜信上到底写了什么,我再也无从知晓了。

社会发展让时代的潮流涌入大山,后来,再也没人来买手工乐器。我关停了前屋的店铺,将其改装成一台十米级的陷空管——终于我也变成一个沉溺过去的人。

最初我在里面装了一台摄像机,想看爸爸一眼,看看他每天都在做什么,算是对离家多年的弥补。

可到了后来,我再也无法面对无数个日夜里独自徘徊的父亲。从我离家之后,他走遍了家里的各个地方,总是拿着雨杖——也就是那支陷空管,小心倾斜,聆听着从中传来的孩子的嬉笑打闹,然后自顾自地笑着。

而有些时候,他就坐在店门前,趁着阳光翻阅一些老照片。

我再也克制不住,想要进去见他一面。我用零普朗克层裁剪了一套防护服,看着镜子里宇航员一样的倒影,终于明白当年的神秘客人究竟是谁。是我自己。

那支“雨杖”,自然也是我带来的。

我参照“雨杖”的结构,制作了一台新的陷空管。技术所限,它回溯的时间最多不超过十五年,但已经足够了。

临行前,我用零普朗克层包裹了全身和手中的雨杖。真穿上之后,我才知道一点儿都不热。防护服反射了所有光子,隔绝了外界一切的热辐射。我甚至需要内垫保暖衣物,以免低温冻伤。

打开通往那个夏天的门,门上的铜铃一响,悠远的回声弥合了十多年的光阴,我看到了记忆中的场景。门帘打开,爸爸走了出来。我还没来得及仔细看他一眼,就见一架遥控飞机直冲而来。

视线模糊了,那抹白色的影子在泪光中沁开,化作数十道——陈列在库房里的一架架航模仿佛同时向我撞来。我下意识接住,手里却像捻着数十倍的重量,一时承受不住,向后退了两步。

我放下手中的飞机,起身环顾四周,却再无法看到儿时熟悉的店铺模样,只能看到瑰丽的事件视界,看到巨细无遗的世间万象,只是不知道跟我又有什么关系。

半晌,我终于稳住心神,记起此行的目的。我拿出手中的陷空管,放在了店里的柜台上,仓促交代几句,便推门匆匆离去。

往后的日子里,我再不敢去看那些往事,甚至摄像机都关掉了。十米级陷空管变成一间留声铺子。我只敢在后屋听一些过去传来的声音,听父亲的脚步和叹息。

几个月过去,我终于平复心态,再次进入陷空管中。这一次,我选择了自己赴京求学后的时间点,那时的父亲,已经很久没有见过我了。我抵达时是一个夜晚,堂前月色如水,但屋内看不见漫天繁星。

父亲听闻前屋有声响,披上睡衣出来。见到我他并不惊讶,恐怕那个夏天过后他就已经想明白,来的人就是我。他搬来两把椅子,倒上酒,坐下聊了起来。

我不能摘面罩,喝不了,他一人独酌,对着月影。那一晚我们聊了很多,他告诉我,本不打算让我继续从事时空研究领域。但妈妈临终前总对他说,以后要尊重儿子自己的选择,人生来没有意义,全在于选择的赋予。

妈妈就是这样,一辈子都是理想主义。尽管所有人都认为是蓝色光点毁掉了她这一生,但她还是执拗地觉得它很美,坚持给家里的店取名Blues。她做了她的选择,为她的人生赋予了意义,她没有遗憾。

是啊,真正能称作遗憾的,都是任何方法都弥补不了的吧。即使是时间。

后来我又去了几次,亡羊补牢地陪伴着父亲。可惜身穿防护服的我无法进食饮水,无法解手,所以每次都待不了太久。日子渐渐过去,不知是年岁渐长,还是穿越了太多次紊乱的时光,我明显感觉到记性越来越差,很多事都记不住了。终于有一天,我连陷空管的使用方法都忘了,被迫与冗长的过去做了诀别。

8

很久之后,我在库房找到一张老旧的唱片,一首Timeinabottle,那是1974年发行的原版黑胶,即使在几十年前也价格不菲。

唱片盒底是一张泛黄的纸条,字迹青涩,歪歪扭扭地写着:

赠雨柔:

我是粗人,不懂音乐。好在你喜欢,让它有了价值。

——陈顺河

我擦了擦唱片上的积灰,嵌进留声机里。唱针刮擦唱片,“嗡嗡”响了两声,从当时停止的地方开始,继续唱道:

Butthereneverseemtobeenoughtime

todothethingsyouwanttodo

……

起风了。

夏天终究还是过去了,山里秋意浓郁,凉风如刀。风吹林海,像时光掠过的声音。风过之处,绿叶都被烧成了红色黄色,一片姹紫嫣红。

谁家的报纸又被风吹落,徘徊在街角,呼啦作响。

①歌词大意:但时光似乎总是有限,想做的事情总难如愿。

①歌词大意:如果时光能用瓶子留住,我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保存日日流金,直到永恒消无,只为与你虚度。

①《时光宝瓶》是美国民谣摇滚歌手吉米·克罗斯的单曲作品。

②歌词大意:如果我有一个盒子,珍藏无法如愿的梦。盒子恐怕空空如也,除却那些记忆,那些你曾对梦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