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考利电路
2024-07-30[美]罗伯特·西尔弗伯格_薛白
编者按:
本期“世界科幻”来自美国科幻小说名家罗伯特·西尔弗伯格(RobertSilverberg,1935年1月15日—)。西尔弗伯格大学时便开始创作科幻小说,1956年获雨果奖最有潜力新作家奖后,更是作品不断,仿若一台写作机器。20世纪60年代,他投身新浪潮科幻小说的创作,探索人类孤立及追求卓越的主题,先后写出了《荆棘》(Thorns)、《借体者》(Passengers)、《夜翼》(Nightwings)、《内心垂死》(DyingInside)、《瓦伦丁君王的城堡》(LordValentine'sCastle)等佳作,这些作品让他数次斩获星云奖、雨果奖、轨迹奖、坎贝尔奖等科幻大奖。2004年,美国科幻奇幻作家协会授予他“科幻大师”称号。
本篇作品写于1955年,是西尔弗伯格职业作家生涯前夕的作品,发表于1956年8月的《神奇宇宙》(FantasticUniverse)。在计算机尚被当作科学实验技术的年代,西尔弗伯格已经开始推演其给音乐艺术可能带来的变革。近七十年来,这篇“预言”不断被各国的期刊、书籍收录。而在AI创作音乐已成事实的今天,阅读本文另有一番特别的感触。
我不否认,是我销毁了麦考利的电路图设计。各位,我也从来没否认过。当然是我销毁的,而且是出于明确且实际的原因。我犯下的重大错误其实是没在最开始就把一切考虑周全。起初,麦考利把电路图拿给我时,我没有太在意,当然更没对它重视到本应有的程度。我显然犯错了,可那时我很无奈。当时我正费心应对老科尔夫曼,根本没空去思索麦考利电路到底真正意味着什么。
如果科尔夫曼没有冒出来,我肯定会仔细研究那个电路,且一旦预见所有潜在的影响,我肯定会把电路图扔进焚化炉里,甚至把麦考利也一并丢进去。我并不是有意针对麦考利,众所周知,他是一个聪明的好孩子,是我们整个研究部门里最聪明的脑袋瓜之一。而这也正是他的问题所在。
这个家伙上午来找我时,我正在为下周要处理的贝多芬《第七交响曲》勾勒电路图表。我为曲子添加了一些用来取悦老路德维希的超声波——当然了,老路德维希未必能听见这些超声波,但他应该能感觉到。我对自己的这个诠释非常满意。不同于某些其他的合成器诠释者,我不认为改动乐谱是必要的。我相信贝多EbFj5SgGG6DjbFq8uKqfcg==芬很清楚他自己在做什么,修补他的交响曲并不是我该做的事。我所做的只是通过加入超声波来强化它。超声波不会改动任何实际的音符,但会使乐曲氛围有种不同的感觉,而那正是合成乐伟大的艺术胜利。
麦考利进门时,我正在为第二乐章选择频率,挺发愁的,因为那段乐章很庄重,可又不是特别庄重。当时,他手里拿着一沓纸,我立刻意识到他要说的事有些重要,因为没人会为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去打断诠释者的工作。
“我研发出了一种新电路,先生。”他说,“是基于2261年那个有缺陷的肯尼迪电路研发出来的。”
我知道肯尼迪——一个天资聪颖的孩子,和眼前这位麦考利很是相像。他设计出了一种电路,可以让交响乐的合成几乎像吹口琴一样容易。可最终没能成功——在电路过程中,某样东西搞砸了超声波,声音成品相当糟糕,简直不堪入耳,我们也一直没找到解决的办法。约一年后,肯尼迪失踪了,从此杳无音信。所有年轻的技术人员都喜欢摆弄他这个电路当作消遣,每个人都希望自己能寻得个中奥秘。而现在,麦考利成功做到了。
我看了看他画的电路图,又抬眼看了看他。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英俊又睿智的脸平静如水,只等着我向他提问。
“这个电路能对音乐进行各方面的诠释,对吗?”
“是的,先生。你可以把合成器设定成你想要的任何美学艺术风格,它会按照你的指示运行。你只需设定美学坐标——非常之便捷,之后合成器将会为你处理其他所有的诠释工作。但这并不是我这个电路的真正目的,先生。”他轻声说道,好像在隐藏他想提醒我这件事,“只要稍作修改……”
他这句话是没机会说完了,因为那时科尔夫曼冲进了我的工作室。我从不锁门,一方面是因为没有谁会无故直接闯进来,另一方面遵循了我的心理分析师的建议,他说紧锁的房门会影响我的感受力,降低我诠释作品的美学潜力。科尔夫曼就这么进来了。也正因如此,麦考利免遭一难,因为他一旦把当时的话说完,我肯定会当场把他和他的电路焚烧殆尽。
对热爱音乐的人来说,科尔夫曼这个名字如雷贯耳。他看起来八十多岁,如果他的老年病医生非常靠谱,九十多岁了也说不定。他是一位伟大的钢琴演奏家,名气曾经如日中天。但凡对前合成器时代音乐史稍有了解的人肯定都听说过他,就像知道帕格尼尼或霍洛维茨,或历史上任何其他艺术大师那样。我们对他充满敬畏。
然而如今出现在我面前的,却是一位衣衫褴褛、憔悴不堪的高个子老人。他冲进我的房门,直奔合成器而去。结构复杂的合成器此刻在我办公室朝北的整面墙上闪耀着诱人的金属光泽。而科尔夫曼将一根比胳膊还粗的棍子砸向了这个价值一百万信用点数的电子装置。就在我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时,麦考利迅敏地冲过去,从他手里夺走了棍子。我全程站在办公桌后面,目瞪口呆。
麦考利随后把他拉到我面前。
我瞪着这名叛徒犹大。
“你这个老反动分子,”我说,“你打的什么主意?你会因破坏赛博设施而被罚得精光的——你懂吗?”
“反正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他用一种粗哑低沉的喉音说道,“等你们的机器彻底接管音乐,我也就死了。”
他摘下破旧的帽子,露出满头白发,好多天没刮胡子的脸上布满了僵硬的白色胡茬。
“我叫格雷戈尔·科尔夫曼,”他说道,“我想你一定听说过我。”
“科尔夫曼,那个大钢琴家?”
他点了点头,即使发生了刚才的那一切,他还是显得很从容。“是的,科尔夫曼,前钢琴家。你们和你们那些机器夺走了我的性命。”
霎时,他冲进来后我心中堆积的所有仇恨——对任何赛博破坏者的仇恨——都烟消云散了,在这位老人面前,我感到愧疚和谦卑。当他再次开口时,我惊觉自己身为一位音乐艺术家,对老科尔夫曼有一种使命。无论你们怎么看,我仍然认为之后我所做的事全都是正确的。
“即使在合成音乐成为最主流的音乐呈现方式之后,”他说道,“我仍然坚持了许多年的音乐会演奏。总还是有人想看真人弹钢琴,而不是看着技术员把磁带塞进机器里。但我没法一直这样战斗下去。”他叹了口气,“过了一段时间,所有去现场听音乐会的人都被扣上了反动分子的帽子,我也接不到演出预约了,便开始以教学为生。可没什么人想学怎么弹钢琴,有几个人出于古董研究的原因跟着我学过一阵儿,但他们成不了艺术家,他们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玩票。他们没有艺术动力。你和你的机器扼杀了艺术!”
我看了看麦考利的电路,又看了看科尔夫曼,感觉有什么一下子砸中了我。我收起了贝多芬的乐曲图表,今天不可能有什么工作进展了,而且如果科尔夫曼看到它,事情会变得更糟。麦考利依然站在那里,等着向我阐释他的电路。我知道那对他很重要,但我感觉自己对老科尔夫曼更亏欠,便决定先处理老科尔夫曼的事。
“过会儿再来。”我对麦考利说,“我很想和你讨论你这个电路带来的潜在影响,但我得先和科尔夫曼先生好好聊一下。”
“好的,先生。”麦考利像每个技术员面对上级领导时都会变成的听话木偶那样离开了。我把他拿给我的文件整齐地收在了桌角。可不能让科尔夫曼看到它们,即使这些文档只是他所憎恨的机器的一种象征。
麦考利走后,我示意科尔夫曼到舒服的气垫椅上落座,他带着他那一代人特有的对过度舒适的厌恶坐了下来。我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使命——得让这位老人过得更好。
“我们诚挚地邀请您来为我们工作,科尔夫曼先生。”我微笑着开口,“像您这样具有伟大天赋的人……”
他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眼里充斥着怒火,“为你们工作?我恨不得看到你们和你们的那些机器粉身碎骨!你,你们这些科学家,你们扼杀了艺术,现在又想来收买我!”
“我只是想帮你。”我说,“从某种程度上说,既然我们影响了你的生计,那就该对你做出些补偿。”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更冷峻地盯着我,半个世纪以来积攒的怒火正燃烧着。
“那,”我说,“就让我来演示一下,合成器本身是一种多么伟大的乐器。”我在档案柜里翻找出了我们在1969年演奏过的霍恩施泰因《中提琴协奏曲》的磁带,这是一部严谨的十二音体系音乐,可能是有史以来要求最高、最难演奏的乐曲。对合成器来说,仿制这首曲子音符的难度和仿制施特劳斯的任何一首圆舞曲一样,但一名人类中提琴手要是想传达出霍恩施泰因的音乐思想,则需要三只手及一只像大象那样能抓握琴弓的鼻子才行。我启动了合成器的播放功能,把磁带放了进去。
音乐骤响。科尔夫曼狐疑地盯着那台机器。伪中提琴在音阶体系中上下舞动,老钢琴家使劲辨认着曲目。
“霍恩施泰因?”他最终不可置信地问道。我点了点头。
我能看到他内心即将爆发的冲突。多年来,他积攒了足够多的对我们的恨,因为我们淘汰掉了他的艺术。但此刻,我却向他炫耀了合成器的用途,彰显了它的存在意义——它可以合成人类演奏不了的作品。科尔夫曼无法调和内心杂糅的思绪,此刻的他显得挣扎又痛苦。他几乎颤抖地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您这是要去哪儿?”
“离开这里。”他说,“你们这群魔鬼。”
他步履蹒跚地走向门口,我也就放他这么离开了。这位老人太可怜了,但我想我能帮到他,让他重回音乐界。毕竟,不管怎么说,尤其是在经历麦考利事件后,你们都无法否认我对音乐的忠诚。
我停下了贝多芬《第七交响曲》的工作,把麦考利的电路图收了起来,随后叫来了几个技术员。按照计划,首先得找出科尔夫曼的钢琴老师是谁。他们立即拿出了参考书目,锁定了一个名字——已经去世了将近六十年的戈特哈德·凯勒曼。幸运之神很眷顾我们,中央系统能够对存档定位,给了我们一盘2187年斯德哥尔摩国际音乐大会的旧磁带,凯勒曼在那次会议上就“踏板技术的发展”进行了简要发言。磁带里没什么别的令人兴奋的东西,我们对发言内容也并不感兴趣,而是把凯勒曼的语音拆分成了不同音素,分析后重新排列,而后评估,最后输入合成器里,录制成了磁带。
一段用凯勒曼的声音构成的新演讲生成了,是一份质量尚可的摹本。这足以骗过科尔夫曼,因为他已经半个多世纪没有听到他老导师的声音了。一切就绪,我派人把科尔夫曼找了过来,他比上次显得更加苍老和憔悴。
“怎么还来烦我?”他问道,“怎么就不能让我平静地死掉呢?”
我没理会他的质问。“听听这个,科尔夫曼先生。”我打开开关,凯勒曼的声音从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你好,格雷戈尔。”科尔夫曼明显吓了一跳。我利用录音时事先安排好的停顿空档,问他是否能辨认出声音。他点了点头,既害怕又惶恐。老天保佑我这样做不会适得其反。
“格雷戈尔,你是我最悉心教导的学生,而我当初最苦口婆心教导你的,是必须始终保持灵活性。尽管艺术本身是不变的,但技术必须不断变化。可你听进去我的话了吗?并没有。”
我想科尔夫曼已经意识到我们做了什么了。他的脸色现在苍白得可怕。
“格雷戈尔,钢琴已是一种过时的乐器。现如今有一种更新型、更伟大的乐器供你使用,而你却否认它的伟大。这种美妙的新型合成器能够做到钢琴能做的一切,甚至超越了钢琴。这是一种质的进步。”
“行了,”科尔夫曼说,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奇怪的光芒,“把那台机器关掉。”
我伸手关掉了播放键。
“你非常聪明。”他冲我说,“我估计你是用你的合成器为我准备的这段小演讲。”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好久好久,脸颊上的肌肉在微微抽动。我看着他,不敢说话。
最后他说:“好吧,你成功了。你用这种愚蠢而夸张的方式让我动摇了。”
“我没懂。”
之后他又一次沉默了,仿佛在和某种内在力量交流。我能感受到他内心正上演着极其强烈的冲突。他似乎看不到我,眼中盯着的是一片虚无。我听到他用另一种语言咕哝着什么,停顿一下后,又摇了摇他那颗苍老的脑袋。最后,他低头注视着我说:“说不定值得一试。也许你用凯勒曼的声音所说的话是真理。也许你很愚蠢,但我比你还愚蠢。在我本该和你联手的时候,我却顽固得只知道反抗。我本该是第一个学会用这种奇怪的新乐器创作音乐的人,而不是跑来谴责你。笨蛋!白痴!”
我估计他所说的最后那两个词指的是他自己,但也不一定。总之,我已经见识到这个人的伟大之处了——他愿意承认错误,然后让一切重新开始。
我之前并没指望过他会合作,我想要的只是消除他的敌意。但他屈服了。他承认了错误,并准备重新开始规划他的整个职业生涯。
“从现在开始学,还不晚。”我说,“我们可以教你。”
科尔夫曼恶狠狠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让我整个人打了个哆嗦。但我的欣喜无以言表。我为音乐赢得了一场伟大的战役,而且赢得轻而易举。
为了精通合成器技术,他接受了一段时间培训。我给他派去了我最好的下属,那可是我精心培养来接替我位置的人。在此期间,我完成了我的贝多芬作品,演出也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然后我的工作内容又回到了麦考利和他的电路。
种种状况再次叠加到一起,致使我未能充分意识到麦考利电路带来的威胁。我只知道,它更精细化,能几乎完全消除音乐诠释中的人类元素。但我已经离开实验室工作多年,以前的研究思维早没了,我不再对任何类型的电路图进行深入研究,也不会尝试在脑海里改进,企图看它能有什么更大的用途。
我一边检查麦考利的电路,一边让思绪飘散,想着当这个电路改造完善之后,我很可能就会失业了(因为到那时任何人都能创作出音乐诠释,艺术技巧将不再重要)。这时,科尔夫曼拿着一些磁带进来了。他看上去年轻了二十岁:脸庞干净整洁、充满活力,目光炯炯有神,那一头浓发引人注目地肆意摆动着。
“我要再强调一遍,”他把磁带放到我桌上,说,“我真是个蠢货。我浪费了自己的生命。我本可以用这台机器创造奇迹,而不是不停地在那个愚蠢的小乐器上敲敲打打。你看,我是从肖邦着手的。快播放它。”
磁带塞进合成器的那一刻,肖邦的《F小调幻想曲》开始响彻整个房间。这匹疲惫的老战马我已经听过一千遍了,但此刻的感受是我从未有过的。
“这台机器是我演奏过的最高贵的乐器。”他说。
我看着他为这首乐曲绘制的图表,虽晦涩潦草,却煞费苦心。对超声波的运用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在短短几周之内,他就掌握了我花费十五年才积累出的精妙技巧。他发现,经过巧妙挑选的超声波,虽然超出了人类的听觉范围,但并没有超越人类的感知。科尔夫曼用合成器可以将音乐的体验视野拓展到那些受限于前合成器时代简陋乐器和错误声学知识的作曲家们无法想象的卓越程度。
肖邦的音乐差点儿让我落泪。我听到的,与其说是以前熟知的肖邦写下的实际乐章,不如说是合成器在超声范围内演奏的无法听到的音符。老人以匠人的技巧——不,应该说是天才的手艺——遴选出了他自己的超声波。当这个由声音组成的辉煌织锦图中出现钢琴的琴音时,我看见科尔夫曼骄傲地矗立在房间中央。
我感觉把合成器交到科尔夫曼手中,是我艺术生涯中最大的成就。相比于它,我的贝多芬交响曲和我其他所有的演奏都显得毫无价值。
他递给了我另一盘磁带,是巴赫的《D小调托卡塔与赋格》,很明显他最先着手的都是自己最熟悉的曲目。超级管风琴的声音从合成器中呼啸而出,我们被狂暴的乐声冲击着。科尔夫曼就站在那里,聆听着此刻肆虐的巴赫作品。我看着他,试图把他和不久之前打算破坏合成器的那个衣衫褴褛的老头联系起来,但我做不到。
巴赫的音乐接近尾声时,我又想起了麦考利的电路,想起了那一大群面无表情的英俊技术员,他们为了使合成器更加完美,一直在努力消除某个不完美的因素——人类本身。突然,我意识到自己得做点儿什么。
得禁止麦考利的电路,直到科尔夫曼去世,这一天也不会太久远。这是一个出于纯粹善意的决定。你们必须了解,我的动机真的就是这个。过了这么多年,科尔夫曼终于能沉浸在无上胜利的喜悦中,可如果他知道,不管他用合成器做什么,新电路都能比他做得更好,那会是致命性的打击,他绝对无法承受。
第三盘磁带是他自己放进去的,是莫扎特的《安魂曲》,他对声音合成这一高难度技术的掌握令我惊叹不已。不过,有了麦考利电路,机器就可以自行处理所有细节。
当莫扎特的绝妙乐声起伏升腾时,我拿出了麦考利交给我的图表,发愁地盯着它看。我决定把它束之高阁,直到眼前这位老人去世。之后我会将它公之于众,而那时我自己也会变得一无是处(但对像我这样的诠释者来说,这将是一种荣耀)。我将沉浸在平和宁静的湮灭中,庆幸着科尔夫曼是在幸福中死去的。
先生们,这完全出于纯粹的终极关怀,没有掺杂任何恶意或反动情绪。我没打算阻止控制论的发展,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
噢,我是在看清楚麦考利到底做了什么之后,才决定要这么做的。可能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做了什么,但我敏锐地捕捉到了。面对着脑海中的电路图,我在这里加上一两根电线,在那里改动某个触点……霎时,所有的一切如雷般劈中了我。
一台连接着麦考利电路的合成器不需要人类来为它的音乐诠释提供美学指导,这一点正是麦考利宣称的。到目前为止,合成器能够模仿任何自然界中存在或根本不存在的声音音准,但必须由我们来控制音量、音色等所有构成音乐诠释的因素。但麦考利克服了这个问题,合成器自身就能处理完毕。同时,我还发现,它能够自行创作音乐。从零开始,不需要人类的任何帮助。不仅不需要指挥家,连作曲家都多余。合成器将能够独立于任何人类自行运作,可艺术本是人类才具有的功能。
明白了这一点后,我撕掉了麦考利的电路图,把桌上的镇纸塞进了我曾经心爱的合成器的喉咙,在一段高音C调的旋律中切断了莫扎特的曲子。科尔夫曼惊恐地转过身来,但我才是那个真正感受到了恐怖的人。
我明白的,麦考利后来又重新绘制了他的电路图,我也没法阻止科学巨轮的前行。我感觉这一切都是徒劳。但在你们给我扣上背叛者的帽子并把我轰走之前,请再听我说说:
艺术是智能生物才会具有的功能。一旦你们创造了一台能够创作原创音乐、能够进行艺术行为的机器,你们就创造出了一种智能生物。而且它比我们强大得多,也聪明得多。我们合成出了自己的接班人。
先生们,我们全都被淘汰了。
世界科幻名人堂
主持人:尾巴
欢迎进入《科幻世界》联合世界顶级科幻行业杂志《轨迹》(Locus)独家推出的科幻大师访谈专栏。本期让我们走进罗伯特·西尔弗伯格的创作世界。
SFW:您一生创作颇丰,可谓著作等身,创作风格也经历了多次转变。您怎么定义科幻小说?您写作的灵感又由何而来?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我花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用我写作的和编辑的作品来定义科幻小说。读者可以在《科幻小说:101》(ScienceFiction:101),以及我的作品集《月相》(PhasesoftheMoon)中找到答案。能打动我的好作品,就是我的灵感。比如阿尔弗雷德·贝斯特(AlfredBester)、菲利普·K.迪克(PhilipK.Dick)、罗伯特·谢克利(RobertSheckley)、凯瑟琳·露西尔·摩尔(CatherineLucilleMoore)等的作品。我会分阶段从这些作家身上,从我80多岁的生活中,从我读到的所有东西中寻找创作灵感。
SFW:那您是怎么做到坚持写作半个多世纪的,您如何看待自己的成就呢?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我家中办公的地方堆满了我写的东西。我有时候也在想,“这么长的年份,我是怎么一直写出东西来的?”答案就是,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就这样写了这么久。
一开始我只是一名读者和粉丝——准确点说,是科幻书刊的粉丝。我还记得自己作为幻迷参加科幻大会及向默里·莱因斯特(MurrayLeinster)和约翰·坎贝尔(JohnCampbell)要签名的感觉。至今我还留着1950年的《超级科学的惊人故事》(AstoundingStoriesof Super-science)的签名版。所以,我从来不会让罗伯特·西尔弗伯格趾高气扬。但我也时常旁观自己,想着“他真的在他梦想的领域取得了成就,他实现了自己的青春理想”。这种感觉说实话有些矛盾,虽然我不常想,但它确实存在。
SFW:可以说说创作精彩短篇的诀窍吗?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让科幻短篇小说精彩的诀窍是,得让角色冲突和解决之法同时到来。但我用了半个多世纪的时间来应对这个挑战。我知道要做什么,无论成功与否,我都会去做,成功就会自然而然到来。
SFW:您如何看待做一名坚持表达自我的艺术家和取得商业成功之间的矛盾?
罗伯特·西尔弗伯格:我也一直在锤炼平衡二者的复杂技巧。这种尝试说实话挺疯狂的,但雷·布莱德伯里(RayBradbury)在我开始写作之前就做到了。《火星编年史》(TheMartianChronicles)就是一部艺术品般的成功科幻小说。当我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人们就说“小说死了”。但至今,主流小说仍存在着。虽然人们没有创作出媲美《尤利西斯》(Ulysses)、《喧哗与骚动》(TheSoundandtheFury)、《太阳照样升起》(TheSunAlsoRises)的作品,但仍然有人在写深刻感人的小说。只要思想还存在,优秀的科幻小说创作就会继续,虽然打好这场战斗的难度越来越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