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产房
2024-07-30余华天
1.贩卖地球
在园丁提供文明育种服务的短暂生涯中,眼前两位顾客并不算最古怪的那一档。
“‘产房’就在前方。”园丁看着身前那些彼此疏离冷漠、直径大多在一千千米以下的透明冰球,消除了向前平移的相对动量,止步于奥尔特云的最外层。
这里距离太阳足有1.6光年。一束从太阳核心诞生的伽马射线,需要经历8分18秒的旅程才能够抵达地球,而它若想要跋涉至园丁和他的客人停留的地方,则须忍受整整十万个8分18秒的孤寂。
奥尔特云无疑是太阳的杰作,但即使对于太阳本身而言,包裹着它的奥尔特云也是一个过于庞然的结构。在太阳含情脉脉的引力作用下,万亿颗冰冷的小型天体被温柔地挽留,它们放弃星际间的流浪,定居在太阳系的边界,就像世代生活在国境线的乡民。
这些天体绝大部分是直径不一的大冰团,由水、甲烷和一氧化碳等简单成分组成,收拢成一个松散却厚实的球壳结构,就像一层直径1.6光年的果壳。这就是奥尔特云。与之相比,太阳和它可爱的八颗行星组成的家族,只是一粒位于果壳中心微不足道的种子。
八大行星拥有各自的公转轨道,就像八个孩子与共同的父母形成了不一样的相处方式。但大体上看,它们都处于一个叫作黄道面的平面上。此刻,如果有一个规模足够伟岸并且心态足够无聊的几何学者,从园丁的位置出发,作一条黄道面的垂线,他也许会发现一个没那么无聊的事实:这条垂线的垂足,正好与太阳由内往外数第三颗行星重合在一起。
园丁注视着刚刚驶过轨道近日点的地球,带着恭谨和自得,介绍道:“贵客们,想必这颗星球和它的文明能够入你们的法眼。”
人类的感官注定无法观察到矢量生命,甚至难以理解其在三维空间中的复杂结构。但如果非要用肤浅的几何图像描述,园丁近似于一条总长十五万千米的蜿蜒长蛇。一束光需要花费0.5秒的时间,才能遍历他的头尾。如此吞天巨蟒,即使在矢量生命的族群中也称得上雄健,可一旦与他身旁两颗正值壮年的恒星对比,这样的尺度也不过像是大一些的蚯蚓罢了。
就在园丁身旁,一对恒星静静地在真空中燃烧,仿佛要驱走宇宙的冰冷。离园丁更近的那颗氤氲着懒洋洋的橙光,他是一颗典型的K型恒星。K型恒星是恒星族群当中的矮人,他们拥有最玲珑的躯体、最温和的热量以及最黯淡的亮度。这颗恒星的直径只有太阳的一半——仅仅七十万千米。对于园丁来说,他显得太过高大;但对于他身边的另一颗恒星而言,他娇弱得简直就是一个从童话里走出的拇指先生。
那是一颗比橙色恒星要大上数万倍的巨型恒星。她的体表流淌着幽幽的蓝光,显得清孤岑寂。但清冷的蓝色并不象征着低温,反而证明她的表面温度远远超过太阳——蓝色是O型恒星的特征,这类恒星天生就获得了最炽热的等离子体和最庞大的身材,她的体表温度高达25000℃,是太阳的四倍,而她的直径则相当于十四个太阳并肩于一线。
园丁看得出来,这是一对新婚的恒星夫妇。最庞然的O型恒星和最袖珍的K型恒星因缘际会走到一起,他们携手组成了一个质量和规模极其悬殊的双星系统——两者之间的大小比例几乎等同于太阳和海王星。而现在,这对陷入爱河的女巨人与拇指先生,渴望共同哺育一颗属于自己的文明行星。于是他们暗地里找上了园丁,一个文明育种师。
诚然,蓄意育种文明是一件违法的勾当,但园丁从不缺少客人。因为并非每颗恒星都具备自然孕育行星级文明的能力。大部分恒星的周围实在太过冷清,他们的星系空无一物,以至于连一颗有可能出现生命的天体都不存在。
困难不止于此。文明的诞生不仅需要物质和空间,更需要时间。然而并非每颗恒星都有耐心忍受漫长的孤寂,守候数以亿年计的岁月,等待最原始的生命从死寂的行星上萌芽,再经历多舛的演化、挫折和繁荣,最终茁壮成长为一个足以与恒星对话的成年文明。相比而言,从文明育种师手中买下一个称心遂意的半成品,显然要便利得多。
物质的匮乏与耐心的缺失,这是园丁生意兴隆的前提。但他知道,真正驱使这对夫妇到来的其实并非这两种因素,而是第三个原因:寿命。
新婚的妻子,这颗比太阳大三千倍的幽蓝恒星,她的生命尺度仅仅只有百万年。这是所有O型恒星的命运,这类稀有的蓝色族群烧得太旺又太快,和O型恒星相比,太阳充其量是一块续着点点火星的湿炭。于是,在其他恒星才刚刚度过生命中短暂的瞬时,O型恒星就已经将自己的燃料消耗殆尽,他们的躯体会不可避免地冷却,坍缩成一颗将死的超新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些回光返照的超新星将以一次轰轰烈烈的爆发作为结尾,把自己的尸骸喷流四散至无边的真空里。
数百万年光阴是O型恒星的一生,对于行星级文明却只是朝夕。一个天然的行星级文明不可能在百万年这样潦草的时间尺度中生成,橙蓝夫妇除了寻求园丁的帮助别无他法。
“这颗行星符合你们在审美方面的要求:存在且仅存在一个由碳基生命组成的文明,并且该类生命个体的宏观空间结构只有一条对称轴。”园丁开始鼓吹他的买卖,“除此之外,再看看行星本身的样子,多么玲珑又美丽!它的表面还覆盖着深蓝色的液体,和蓝女士您体表的焰光如出一辙……”
“可我们的第二条要求是:气态行星。”蓝打断了园丁的介绍,“地球显然是固态的。”
园丁显然料到了蓝的反应,他不紧不慢地回应道:“少安毋躁,蓝女士,固态行星没有什么不好的。您应该清楚,宇宙中能有行星大小的固态天体可比气态稀有太多。”
“但只有气态行星才能形成足够大的规模。这颗星球太小了,不够结实。”蓝没有被花言巧语打动,“我和我丈夫是一组尺度极不均衡的运动双星系统,固态行星和行星上的文明很难在我们剧烈的引力变动中幸存下来。它只会被撕裂成一摊星际尘埃!”
“我会帮你们找到一条稳定可靠的公转轨道,当作售后服务的一部分。”园丁显得十分自信,“总能求出一组解的。这又不是三体问题!”
“我们还是再看看吧。”橙兴趣缺缺,“其他款式的行星在哪儿?”
“只有这一颗是碳基文明,橙先生。您不能太挑剔。”园丁的解释十分耐心,“您要知道,搭建产房并不容易,我培养出的文明数量没有您想象的多。”
“可使你闻名星海的正是有求必应的美誉!我们还在猎户座新婚旅行的时候,就听过别的恒星对你的夸赞。他们说,即使是要求最苛刻的客人,也能从你手中如愿以偿。”
“今时不同往日,橙先生。很久以前,我拥有的产房是现在的千百倍,从中挑选一个合适的文明甚至按照顾客的要求从零开始培育,并不是什么难事。但现在没了,几乎全没了。我现在拥有的育种文明少得可怜。”
蓝有些疑惑:“发生什么事了?星际瘟疫?”
“比瘟疫糟糕得多,是政局变了。”园丁说,“这是二十万年前的事。那个时候,有机生命族群取代了概率波生命族群,当选为新一届室女座超星系团的执政族群,于是复仇开始了。”
“复仇?”橙问道,“一整个生命族群?向你?”
园丁叹了口气:“这很容易解释。您知道什么种类的文明销量最好吗?有机文明。氮基、硫基……对了,还有你们希望得到的碳基文明。这些文明族群的个体尺度很小,不需要太多资源,物种多样性丰富,培育起来也不存在难度,唯一需要付出的成本只有时间。它们是完美的商品。”
园丁对自身做了三次叉乘,这是一种模糊的情绪表达方式,近似于恼怒和恐惧,“所以,在有机生命族群执政后,文明育种就被严厉禁止了。他们修改的第一条律法就是:贩卖文明是宇宙中最严重的恶行之一。我们立刻从游走在法律边缘的艺术家变成了十恶不赦的罪犯。绝大多数同行都被执法队扔进黑洞,等待极刑;还有一些销声匿迹,不再活动。而我,虽然还没沦落到牢狱之灾,但也只能舍弃大部分产房,逃到这偏远僻寂的银河系,距离超星系团的文明枢纽足有五千万光年的蛮荒之处。”
橙先生显得有些失望,表面腾起几蓬黯淡的日珥,“这么说来,我们的选择不多。”
“是的,客人。纪元变了,室女座超星系团已经没有这一行的存身之地。不瞒您说,你们通过掮客找上我时,我还以为这是执法队的陷阱呢!”
“我们与那群小尺度的有机生命可没有什么瓜葛。”橙有些不满,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不过,如果我们最终买下了地球,情况就不一样了,我们会成为一堆小小的智慧生命的父亲和母亲!”
“我知道,橙先生。众所周知,恒星一族从不撒谎,你们的思维波动通过辐射形式向外传播,是完全透明而不可伪造的。我相信你们和执法队没有关系,”园丁说,“但那些有机生命的心思实在过于狡猾,这个超星系团对我来说越来越危险了。完成这次服务之后,我就要去另一个允许文明育种的超星系团定居。”
园丁话里话外都在传递着一个信息:过了此村,再无此店,蓝和橙未必有机会寻到另一个文明育种师。眼前的地球虽然不甚完美,但已是本超星系团内最符合要求的一颗行星。
恒星夫妇都听懂了赤裸的暗示,于是蓝说:“那就再向我们介绍一下这个脆弱的文明吧。”
“如您所见,这颗星球上的碳基文明属于星表型文明,地球表面是他们唯一的生存和发展环境。”园丁娴熟地列举人类文明的性质,“文明内部是多政权制,科技体系以对机械能和内能的利用为主体。缔造文明的个体将自己的族群称为人类,通过简单的光学和声学变化彼此传递信息。他们基于典型基因链进行繁衍,但个体基因的主观遗传性很弱,也就是说,地球人类的智慧器官里的记忆只有很少一部分才能传递给下一代,这一部分被他们称作本能。”
他顿了顿,浮夸地感叹道:“这是一个具有外延趋势的文明,地球并不能满足它的野心。如今,它的手指尖已经穿过大气,模糊而勉强地触碰到了无垠的星空……”
“请等一下,你是在介绍地球文明现在的样貌吗?”橙打断了园丁的抒情,“恕我直言,地球的当下和未来究竟是什么图景,对现在的我们无足轻重。”
“那么,客人,你们想要知道什么呢?它的过去和源头?”
“当然!如果它被买下,成为我们星系内的行星,我们和它的时间将交融如一,就像支流汇入主流。我们有足够的时间亲自欣赏它现在和以后的模样。”
蓝接话道:“但是,我们永远没有机会亲身见证它往昔的旧景。而一件事物的曾经比未来更能代表它本身。就像我们族群流传的恒言:认识一颗恒星要从它诞生的分子云开始。”
“我知道了。那么我该从何说起呢?”
“从地球围绕着的那颗恒星开始吧。”蓝说,“它看起来不像恒星生命,至少不像活的。它对我的招呼视而不见。”
“它当然无法回应您,蓝女士。因为我没有给它设计这个功能。”
“它是你制造出来的?”蓝体表的火焰变得更加幽深,“难道恒星生命也可以后天斧凿琢磨而成?”
“您看上去不太能接受。您认为这不可能?”
“不是可能与否的问题。它事关生命族群的道德观和共情心理。”橙说,“我们不在意微小的有机生命文明是不是在你的摆布下出现的,一个由我们亲自孕育滋养的有机文明,和一个被他者催化出的有机文明并没有什么区别。但我们是伟大的恒星生命,我不能接受自己的同胞脱胎于任何非自然的进程。我们诞生于浩渺星海的注视下,如果有什么存在主宰了我们的命运、生死和意志,那也只能是宇宙本身。”
“冷静,蓝女士。我并没有说它——这个被人类文明称作太阳的大氢气球是生命。它只是一个工具,一个哺育文明的工具。”园丁不紧不慢,“它是一颗仿生恒星,没有过去,也没有未来。”
“什么意思?”
“它并不像恒星生命一样诞生自分子云中,也不会步入衰老的周期,膨胀成红巨星。它只是一具没有意志的躯壳,永远停留在当前的状态。”园丁继续解释,“我收集了十分巨量的氢元素,用了一点小手段,将它们坍缩成一个均匀的等离子体。这只是对真正恒星的拙劣模仿,但作为一个文明的热源来说已经够用了。”
橙狐疑地仔细打量一番,才惊讶地确认道:“你说得对。太阳只是一副简陋的空壳。它缺乏太多恒星生命的特征。”
但他下一刻产生了更大的疑问,“可按你所说,人类文明已经发展出了观测宇宙的科技。它难道不会发现其他恒星的样貌,进而辨认出这颗离它最近的恒星只是一个赝品吗?”
“当然不会。因为人类文明从来没有见识过真正的恒星是什么样的。它对太阳系外的所有观测手段,都只基于对波动科学的认知和应用。而所有从宇宙中飞向地球的电磁波和引力波,都已经受到滤筛器的修正。它并不知道太阳系外的真实情况。”
“滤筛器?可我没有看见任何非自然的造物!”橙十分惊讶,但很快反应过来,看向眼前,“等等,难道你说的是……”
“是的,滤筛器就在你们眼前。”园丁揭开了已被猜到的谜底,“它是奥尔特云。”
2.滤筛器、项链与播种
蓝和橙跟随园丁进入了奥尔特云的内部。为了避免直接接触到构成奥尔特云的小天体,他们的直径已经缩小到原来的百分之一。这种返老还童般的奇迹是恒星生命的专利,他们只要主动抑制自己的等离子场范围,就能实现从巨人到蝼蚁的变化。
在万亿颗零散冰团的包围下,恒星夫妇才窥见了隐藏在其中的玄机。这些小天体并不仅仅是基于太阳引力和随机运动形成了当下的平衡,它们的分布实际上遵循着相当严格而复杂的规律,这种规律使得每一粒小天体都作为一个系统的子部分而存在,共同搭建出奥尔特云这个统一的宏观整体。
就像晶格的特定结构决定了晶体的各向异性,小天体的排列也让奥尔特云获得了某种波动学意义上的微妙性质。如同二极管一样,当任何波从太阳系内部向外扩散时,奥尔特云不会进行任何干涉。然而,一旦波从外部宇宙往太阳系内传递,奥尔特云就会像刻薄势利的海关一样,只允许几类特定的波完整通过。而其余的波型要么改头换面,被转换成可以通过的波型,要么就只能被拒之门外。
“你向地球文明塑造了一个虚假的宇宙?它可怜的感知能力只会让它认为星海间所有的恒星都像太阳那样粗糙!”
“与其说是虚假,片面或许是更合适的形容词。地球文明依然能够认知到宇宙的面目,虽然只是极其肤浅和偏颇的版本。”园丁说,“在地球人类文明的某个子文明里,存在一个叫作‘盲人摸象’的故事。有一类叫作盲人的人类群体,他们生来没有光学感官能力,只能通过触觉认知世界。有一次,一个盲人被带到一只叫作大象的碳基生物面前,这是一种在他之前的人生中从未有过任何认知的生物。他被牵引着,触碰到了大象身体的一部分,这部分叫作腿,是一段粗糙的圆柱体。盲人仔细而谨慎地将腿触摸了一遍又一遍,但他没有机会接触大象的其他部分。于是直到生命的尽头,他都心满意足地以为,大象是一个粗糙的圆柱体。”
“这是一个很有趣的故事。”园丁说,“而我所做的不过是这个故事最宏大的原型。”
夫妇俩没有再发表什么看法,他们沉默地看着周围冰冷的小天体,以及那些被滤筛后变得同样冰冷的波,跟随园丁进入奥尔特云的更深处。过了一会儿,橙才忍不住问道:“那么,你带我们来到此间,只是为了向观众炫耀自己高明的骗术吗?”
“当然不是,橙先生。我始终记得您的要求:看到地球文明的过去。我们现在正慢慢接近过去。”
“你的意思是,我们正在穿越时间?”
“您说笑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矢量生命,而时间是最伟大的矢量生命之王,一介草民怎能违背至尊的意志?我即将向两位展示的,是地球文明往昔的泡影。”
园丁停下平移,示意已经到达了目的地。蓝和橙举目观望,在他们面前,奥尔特云的结构出现了一小段特殊的变格。如珍珠般清冷的小天体们不再相敬如宾地保持有分寸的距离,而是几乎摩肩接踵、头尾相触。它们沿着一道平滑而巨大的螺旋线,串成一条数十亿颗珠子接成的链条,就像一盘圆珠连成的蚊香。
橙注意到,这些小天体的直径惊人一致,自转速率也完全统一。而这两个数值都莫名熟悉——他很快意识到,它们复刻了地球的大小和自转速度。
“这里是‘项链’,地球历史的冷藏室。”
蓝和橙惊奇地看到,本应苍白单调的小天体上竟然出现了别的色彩。这并非由于它们的组分出现了变化,仅仅是因为小天体的表面覆盖着一层缓慢流动的光影,就像是幻灯片投影在了一个足球上。
“是地球,天体表面呈现的是地球的景象!”橙反应过来。
“确切地说,是地球过去的图景。”园丁说,“这一颗,是四十亿年前的地球。而下一颗则是上一颗一年以后的样子。”
他望向连绵不绝的由天体串成的细线,说道:“自此而始,项链一共还剩下四十亿颗珠子,我们只要顺行向前,就可以看到地球的历史是怎样流动的。”
橙的惊奇只停留了一瞬间,很快便显得兴致缺缺,“园丁先生,你制造了一条如此精巧的项链,仅仅是为了做出一条由四十亿张胶片拼成的胶卷?这样的艺术形式未免华而不实。”
“胶卷不是个恰当的比喻,橙先生,我不像您想象的那样缺乏审美能力。胶卷呈现的只是对当时场景的模拟。本质上,观众欣赏的只是一种光学的复制品,并不能亲眼观测到事件发生时的模样。”园丁有些不满,似乎橙的言论触犯了他的自尊,“但请注意我刚才的介绍——这里是地球历史的冷藏室,不是档案馆,也不是放映厅。冷藏并不能改变一件事物本身。”
“你的意思是……这里展现的每一缕光线,都来自过去?”
“您终于明白了,橙先生!请让我没有风度地炫耀一下这件作品的原理吧:四十亿年前,太阳光照常打在地球上,一部分阳光混合着地表本身的辐射,被反射回真空中。这些光波蕴藏着地表样貌的信息,它们四散开来往宇宙的各个方向传播。其中一组光波朝着我们身前这颗小天体飞来,如果不计算光的损耗和干涉,光将不停歇地通过这颗冰球,无止无休地奔向宇宙的尽头。直到此时此刻,它应当已经远行到四十亿光年外的真空中;若有人想要亲眼看见这组光波,看见地球四十亿年前的图景,他必须站在如此遥远的地方。”
蓝说:“但实际上,这组光波没能到达那里,因为你把它冻结在了这颗天体里,直到今天才缓缓解冻。”
“正是如此,蓝女士。从本质上来说,你们现在正在欣赏的,并不是某一事件的记录或复刻,而是原汁原味的地球过去的柔光。”
恒星夫妇终于明白了这串项链的含义,它串起的是地球亘古至今的历史。他们极目望去,项链无穷无尽,明光流转的冷藏地球一颗接着一颗,每一个都是一帧真实的幻象,一声新鲜的回响。
“这是怎么实现的呢?”橙问道,“让我猜想一下,是温度导致的吗?众所周知,在接近绝对零度的极低温下,光在通过某些介质时会变得奇慢无比。”
“您目光如炬,橙先生!据我所知,当前的人类文明也同样发现了这个性质。他们在10-7K的低温下制造了一种叫作玻色-爱因斯坦凝聚态的物质状态,当光线通过这种物态时,速度会骤降到数米每秒。我所运用的手段则是这种技术的更高阶形式,每一颗珠子的内部都存在一小块能使光速减至几乎为零的介质,我称这种材料为‘沼泽’。理论上,光想要穿越一米厚的沼泽,需要花费整整一个世纪。”
“但还不够。”蓝发现了数量上的破绽,“四十亿年可以分割成四千万个世纪,而地球的直径——同样也是这些冷藏地球的直径,仅有十三万千米。即使整颗冰球都由你所说的介质组成,也不能实现如此之久的冷藏。”
“实际上,每颗冷藏地球内部只封装有大约几百米长的沼泽材料。然而,沼泽是一种四维材料,这使得它在三维空间中具备类似克莱因瓶的拓扑效应,当光线到达沼泽的尽头,它将回到起点再次启程,周而复始,就像不停轮回的西西弗斯。”
园丁停止了关于沼泽材料的讨论,把话题拉回正轨,“好了,客人们,请允许我保留最后的技术细节,我们并非来参加材料学研讨会的,不是吗?让我们的注意力回到项链上。请看,那时的地球还是一片荒芜,了无生机。也许你们会疑惑,为什么我会从四十亿年前开始冷藏,而不是五十亿年或三十亿年前?因为就在这一年,我播下了种子。”
随着园丁的解说,第一颗冷藏地球的周围浮动出更多光影,光影的规模在瞬息之间就扩张到了内太阳系的大小——太阳和其余的七大行星的幻象出现在虚空中,共同塑造出四十亿年前的内太阳系的景致。当然,这部分就是纯粹的全息影像,也就是所谓的光学复制品了。
那时的天体和如今区别不大,行星在轨道上按部就班地绕着圈子。在轨道的最外围,海王星正开始新一轮漫长的公转。作为八名子嗣中离父母最远的孤僻孩子,它的表面永远是深沉晦暗的蓝色,这是由大气中微量的甲烷导致的。而就在这一天,戍守在内太阳系边境的它目睹了一群不速之客的到来。
在海王星之外的黑暗里,幽灵般地出现了三粒彗星。它们如同夜行的士兵,默不作声地穿过海王星,接着又马不停蹄地跨越天王星、土星的公转轨道。
园丁不紧不慢地解说道:“彗星内部储存着二十类碳基有机小分子,涵盖了所有已知的碳基文明起源物质。它们由我亲手播撒。”
“撒向地球?”
“不,不仅仅是地球。我播种的行星不是一颗,而是三颗。不过,不是每粒种子都会发芽,也并非每块田地都是沃土。时间证明,只有地球绽出了新叶,结下文明的果实。”
到达木星轨道后,三颗彗星第一次分道扬镳。其中一颗将速度放缓,被木星的引力捕获,坠向一块形如巨人眼眸的大红斑,那是木星上规模最大,同时也最持久的大风暴。
剩下的两位旅行者没有停下脚步,它们绕过木星,借助这颗气态行星势能强劲的引力弹弓,飞跃向离太阳更近的地方。在经过木星和火星之间的小行星带后,等待它们的是太阳系第二小的行星,暗红如锈的荧惑①。在这里,队伍完成了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分裂。第二颗彗星跌入火星的狂风,轰入覆盖着星球表面的氧化铁,随后便被激起的扬沙掩埋。
最后,远征军只剩下一位残兵,它在真空中继续未完的路径,直到遇见那颗被蔚蓝色液态水包裹的星球。
彼时的地球背面正值长夜的尽头,大地暗得就像宇宙的背景。然而,它虽幽晦却不死寂,海洋和岩浆像血液般不知疲倦地涌动,在毫无理由和理智的碰撞冲击中向天空传递蒙昧无知的巨声。大雨持续百万年地下着,仿佛一场粗野的汗水。
太阳即将从地平线下升起,但黎明并不会到来,因为乌云像眼罩一般遮住了大地的双眼,使它在漫长的岁月中变成一个盲人。然而,就在黑暗的主旋律中,不和谐的杂音出现了。一颗遥远而微小的光点从天外显现,照亮了地球的夜空。它划破大气,长长的尾焰游弋在稀薄的风里,像一只进入卵细胞的精子。就在这个夜晚和白昼交织的时辰,地球受孕了。
从天而降的彗星没入海面,甚至没有泛起涟漪,因为海洋本身的潮涌比陨石入水激起的水花要狂暴得多,它就像一颗石子落入钱塘的大潮里。
浸泡在温暖丰盈的海水里,这枚陨石不复太空远征时的模样。作为保护层的金属外壳像蛇蜕般片片脱落,释放出里面的乘客——一些简单粗陋的有机小分子。它们远远称不上生命,只是一些元素与另一些元素的排列组合,既不会自我复制,也不能对这个世界做出反应。
这些小分子被束缚在一个由定向水分子制成的牢笼里,无法逃脱,就像一群困兽被围陷于斗兽场中。起初,分子之间相安无事,但没过多久,牢笼之外的海水就通过极小的缝隙渗透进去,灌满了牢笼的内部。海水如同兴奋剂一般,激起了有机物的活性,这些有机小分子开始在这种陌生的以氯化钠为主要溶质的溶液里发生反应——它们和水反应、和海水中的无机离子反应,也和彼此反应。
这是一次昼夜无休、年深日久的乱斗,斗转星移,春秋交序,直到恒星夫妇掠过第五亿个冷藏地球,时间推进到三十五亿年前,最终的胜者才姗姗来迟。
在水分子牢笼的边缘,一个十分微妙的结构出现了。它由糖类、蛋白质和脂质三类截然不同的分子杂糅而成,缺乏纯净物的规律和美感。但就是这么一团比钟楼怪人卡西莫多还要丑陋的物质,却正在进行这颗星球上从未有过的壮举:它在自我复制。
自我复制的前提,是存在复制的原料。于是,水分子牢笼里剩余的有机物成了名将的枯骨。它们其中的一部分也同样形成了复合混杂的结构,只差一点儿时间就能诞生自我复制的功能。它们本应也有机会成为地球文明的基石,与糖、蛋白质和脂质共享殊荣。然而一步之遥就是天壤之别,赢家只快了一步,却能通吃一切。
最先学会自我复制的那个结构很快将其他有机物吞食、分解和转化,构筑出自己的副本。于是,在最初被投放到地球海洋的二十类可能形成生命的简单有机物中,有十七类永远地从地球的历史上消失了。
而复制永远伴随着误差。比如在复制第十万零一代副本时,第十万代副本拼错了某个蛋白质上的某个基团。第十万代副本是由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代副本复制成的,这个过程中同样发生过差池;而第九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代副本,也并非和它的上一代副本完全一致。依次溯源下去,第十万个副本已然成为一种和母体大相径庭的结构了,更不用说第十万零一个副本。
这本来无关紧要,每一次微小的异变,就像文章中的某个字眼被粗心的学生誊抄成了另一个字,只是无伤大雅的错漏。然而,无数次异变堆叠在一起,竟然恰好使这篇文章多出了一句话。
这句话的内容是:产生一种特殊的蛋白质,它唯一的功能是极大程度上加速水分子牢笼的自分解。
这种蛋白质,以及在后续的生命进程中因为错漏而诞生的各种各样具有类似功能的物质,被后来的地球人类称作酶。
就像破开蛋壳的雏鸟,母体和它的所有副本钻出了囚牢。此时玉轮高悬,皎皎清辉普照静夜,海涌平静而壮阔。它们在月光的歌声中,涌入摇篮般的潮流,涌入温柔而深沉的怀抱。
3.姆文明
静波和怒涛交织的海面下,在不计其数的迭代中,蛋白质、糖和脂质照着并不存在的设计图纸,一步步组装成型,第一个具有完整细胞结构的个体出现了。在宇宙的各个角落里,这项进程已经重复了无数次,但对于年轻的地球仍然是从未有过的新奇体验。
往后的二十亿年里,太阳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单细胞生物在海水中繁衍壮大,其中一些个体在体内演化出了一道坚韧的薄膜,把遗传信息包裹在内,真核生物不声不响地来到了这个世上;一些个体在分裂的过程中出现了变异,以至于两个子代不能完整地分离独立,于是多细胞生物诞生了。
但本质而言,这些多彩的生命,原核的、真核的、单细胞的、多细胞的,具有等价的懵懂无知,这个星球依然没有产生任何称得上智慧或思想的波动。
这一切直到恒星夫妇掠过第三十三亿颗冷藏星球的时候,才发生了转机。
那是距今七亿年的早晨,地球刚刚结束第二次全球性大冰期,高纬度上的冰川还在散发寒气,低纬度的海水则早已回归温暖的蔚蓝。在漫长严冬后,一些结构相对复杂的宏生物像新芽一般出现在早春的海水里。这是地球上第一次生物大爆发,一些被后世人类考古学家称作埃迪卡拉生物群的物种成为这个时代的主角。它们是蠕动的软体,没有脊椎,比较典型的一类成员是水母。
在埃迪卡拉生物群的十几种水母里,有一种水母的一个族群,命中注定般地出现了智慧的意识。
谁也说不上实现进化的为什么会是他们,而不是其他水母,或者别的埃迪卡拉生物。也许是因为在一次围猎中,他们误打误撞地完成了一次笨拙的合作;也许是因为其中的某个个体意外地拾到一支锋利的矛状海石,并在和同类的争端中用它扎穿了对方的触手;也许这是进化的随机性的一部分,他们中了命运的彩票;也许并没有什么缘由,只是因为这座孕育文明的行星已经等待了太久太久,它难产的躯体必须要诞生出什么。
这个族群逐渐发展成一个全新的亚种,他们成群结队地捕食,制造和使用工具,靠触手的肢接触传递微妙的电信号,从而构建最初的语言体系。
一个波光粼粼的夜晚,族群中的一只年轻水母浮上水面,他敏锐的感光细胞沐浴在漫天星光下,一阵后来被他称为感动的颤栗传遍全身。他默默潜入海底,从此不问世事,少食寡言,日渐消瘦。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只水母找到族长,将他带到浅海的一面石壁前。
这座石壁上刻满了孔洞,孔内填充着某种活性极高的荧光粉末,正发着幽幽的光芒。远远看去,石壁就像是一面沉没的星空。年轻的水母告诉族长,这是一组仿照天上星辰发明的点状阵列,每一个阵列都指向一个隽永的意象,一个转瞬即逝的电信号。
他花费了三个日夜向族长和前来观望的好事族人解释每个阵列的含义,随后轻飘飘地走进死亡。他躺在海床上,又被水流托上海面,最后一次接受夜晚的洗礼。就在这一天,年轻水母被葬入最幽深的海渊,而水母族群有了文字。他们仿照着石壁上的第一个字,自称为“姆”,开启了地球智慧文明的纪元。
蓝停止了前进:“等一下。他们不是人类!”
“我从来没有说过,地球上只出现过一个文明。”园丁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也就是说,他们……”
“如您所料,这个文明最终流产了。”
“这就是碳基文明,他们拥有可爱的脆弱,说不准什么时候就销声匿迹了。”橙评价道,“所以我才想领养一个碳基文明,星系里需要一些柔弱精致的易碎品来消磨我们粗砺的火焰。”
蓝问:“它流产的原因是什么?天灾肆虐还是自我毁灭?”
“都不是。”园丁噙着一股羞惭的波动,就像一个悄悄折断路边野花却碰巧被人看见的游客,“是我消灭的。”
对园丁来说,那本是寻常的一天。他的日程表上只有两件事:逃避执法队的追缉,以及照例对地球文明的成长进行定期观察。他来到太阳系外,隔着玻璃罩般的奥尔特云,惬意地欣赏着温室内的小小地球,盘算着能将它卖出怎样的价钱。然而,当他看见那些像菌落一样长在地球表面的大光点时,这份闲适的心情立刻被不寒而栗取代了。
这些光点已经不眠不休地闪烁了八年,分布在海洋表面的各个角落。每一个光点都来自姆文明,象征着一座城市彻夜不熄的灯光。姆文明改造了一部分城市,使它们变身为一只只巨型的探照灯,把凝聚的强光打向太空。这些城市之灯的选位经过周密的计算,从地球上空望去,光点之间遥相呼应,组合成了姆文明沿用四千多年的点阵文字。这是姆文明书写过的最大也是最浮夸的字句,篆刻在汪洋无边的大海上,仿佛给地球画了一道明亮的文身。
这组文身是画给园丁看的。它在海面上重复落笔了一遍又一遍,来来去去只有一句话:
“造物主,我们发现您了。”
4.宇宙渗透压学说
文字是一种无形的燃料,壮大了姆文明蓬勃的火花。仅仅在文字出现的三千年过后,姆的足迹就遍布五洋,成为大海的主人。
姆文明创造并维持着一种松散的统一政体,每一个公民享有平等的政治权利,执政人员定期抽签分配。后世人类文明的古希腊民主,在某种程度上是对这种政体的一次巧合的复刻。
这种政体的形成与姆的身体结构和世界观不无关系。姆没有类似于大脑的智慧器官,他们的思维网络均匀地铺散在每一个体细胞里。因此也可以说,每个个体本身就是一件智慧器官。换言之,即使是最轻微的受伤,都会对姆的记忆或人格产生损害,从而威胁自我意识的存在。
在这种情况下,文明内部的争斗,从最微小的个体斗殴层面就已经被天然地排斥了,更不用说团体与团体之间的暴力冲突。当暴力绝迹,权力的欲望也自然而然地消弭了。同时,出于对自身的爱惜,公民们更倾向于自治,以维护对自己肉体的统治。
另一方面,在文字诞生之前,姆族群的智者就已经通过观察得出了一个结论:海洋的最小单位是水滴,大海由无数颗水滴组成。海水的涌动潮流,正是基于每一颗水滴的运动叠加,没有哪颗水滴不在运动变化,也没有哪颗水滴比另一颗水滴更高等、更特殊。这种朴素的世界观念,从源头上为姆文明刻入了自由散漫和个体平等的思想基因。
文字发明后的第四千年,姆文明已经基本完成了对地球海洋的探索,他们的触手逐渐从深不见底的海沟中收回,转而伸出水面,试图触碰深邃的星空。
造成这一文化和科技转折的原因主要有两点。首先,他们对于海洋的认知和开拓到达了某种审美疲劳式的极限。其次,一些前沿的考古成果隐隐透露了某些蛛丝马迹,显示出生命不太可能起源于地球本身。
姆文明对天文学的探索,从开端就注定非同凡响。大多数碳基文明的朴素时空观认为,时间是连续流动的,而空间则更偏向于一种固定的、刚性的、不可分离的整体概念。然而,在姆文明看来,即使是空间也处于一种无休止的流动状态。
海洋和水滴两种耐人寻味的意象,在姆文明的世界观中贯穿始终,潜移默化地塑造了姆文明对于宇宙的奇异理解。姆文明相信,宇宙同样是一片巨大的海洋,某种看不见的海水在看似无物的真空里奔涌流动,每时每刻都有浪潮的喧哗和破灭。
这导致了另一个观点的诞生:空间是可分的,就像海水可以被分为水滴一样。在他们的设想中,空间被细分为无数个微小的独立单位。每个单位都如水滴般往来翕忽,居无定所,永恒而不可感知地漫游于宇宙中,彼此移形换位,但没有生灵能直接体会到,就像一只水母分辨不出它周围的一滴水和另一滴水有什么区别。这个模型被称为宇宙汪洋模型。
于是,一种生命起源的假说在姆文明内部萌发:数十亿年前,在星海气势磅礴的波涛里,一滴海水,或者一粒矿物结晶被某朵浪花甩进地球的大气层,它携带着生命最初的原料,从一片大海投入一片小海中,孵化出现如今的生态系统。
这种猜想已无限接近真相。但姆文明的想象力还没有出挑到将一个无中生有的创世神塞进他们稳固了四千年的无神论体系中。主流的观点一致认为,几十亿年前的那次播种是一次随机而无意识的星海潮涌的结果。
但浪潮创世说的大厦只矗立了五百年,就在一个乌云密布的夜晚轰然倒塌。
一位姆文明的科学家从最新的观测装置上得到了某个结果,第二天,他告知了整个姆文明真相:地球生命是被有意识地制造出来的。
“姆文明怎么会推断出这个答案呢?”蓝问道,“它发觉了太阳是一颗伪造的火球吗?”
园丁说:“比这高明得多,以一种我未预想过的方式。直至姆文明向我说话之前,我都没有发觉自身已经暴露了。”
在姆文明天文学的发展历程中,科学家们一直在宇宙汪洋模型的框架下孜孜以求,试图寻找到被认为是空间本质的、构成海洋的“水滴”。但五百年过去,他们一无所获。科学家们真正能定量研究的概念,和其他行星级碳基文明没有什么不同,只有弥漫在宇宙中的电磁波。这再正常不过了,一个连殖民其他行星的能力都没有的文明,想染指空间本质的奥妙,无异于一名幼童幻想自己能腾云驾雾。
渐渐地,一些学者否定了宇宙汪洋模型,转而认为空间水滴只是一种过时的直观想象,空间中的电磁波才是实存的;另一个学派则大相径庭,他们认为电磁波是某种可恶的杂质,干扰了对空间水滴的观测。
第一学派放弃了空间水滴,第二学派则认为想要认知空间水滴,就必须先将电磁波的性质剔除。但无论哪种观点,都使学界不得不先把研究重心放在对电磁波的认知中。因此,空间水滴这一概念逐渐在科学理论中隐去了。直到七八年后,一位叫作涡城参宿七的年轻科学家,在第二学派的基础上提出了一个与众不同的观点。
涡城参宿七出生在一个叫涡城的地方,所以他和所有涡城的公民一样获得了涡城的前姓。在他一个月的时候,参宿七被带到一幅星图前进行抓周,他稚嫩的触手最先碰到的恒星是参宿七——其实当时他碰到的第一颗是参宿三,但他的父母认错了星星。不管怎么样,涡城参宿七从此拥有了参宿七的后名。
参宿七在涡城温柔的波涛里长大,随着体细胞的数量逐渐增多,他的灵机和聪慧像朗夜的星星般显露出来。他进入了天文院,像小时候抓周一般,开始面对和研究漫天遍野的星辰,以及承托起星辰的无边海水。
面对无垠的宇宙汪洋,参宿七认为空间水滴确实无法直接表现出性质,或者说,姆文明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都缺乏足够的技术手段直接观测到它。但他们可以借助一张跳板,从侧面探究它的存在。这张跳板就是电磁波。电磁波和空间水滴的关系并不对立,相反,它们是浑然一体的。如果说空间是海水,那么电磁波就是海水里的矿物质。基于这个模型,他创造了一个全新的学说:空间渗透压理论。
在地球的液体环境中,渗透压无处不在,它取决于溶液的溶质浓度和温度。而根据空间渗透压理论,宇宙汪洋中也存在渗透压,造成这种渗透压的并不是恒星、行星等有形的天体,而是电磁波。充斥空间的电磁波充当着宇宙汪洋的溶质,电磁波的含量则决定了空间渗透压的大小。
在液体环境中,渗透压的大小与已溶解溶质的种类和属性无关,仅与浓度有关。同样摩尔浓度①的氯化钠溶液和氯化钾溶液的渗透压是一致的。这个特性在空间渗透压理论中得到了很好的继承。参宿七不需要深入了解空间中奔腾万象的不同电磁波的频率、强度以及其背后的信息,只需要将它们统一成一种笼统的变量,就能顺利地将研究推进下去。当他利用空间渗透压理论解决了几个天文学界的疑难之后,第一学派和第二学派的纷争立刻平息了。
这个理论不仅在实际应用中无往不利,也完全符合姆文明的传统世界观。在学界的赞叹和拥戴下,参宿七几乎没花多少时间就成为科学院的最高级别成员。天才的奇思灵感和社会的资源支持像浪潮一般澎湃着他的雄心,使他开启了一项前无古姆的宏伟计划:绘制一幅太阳系的空间渗透压梯度图。
按照空间渗透压理论的模拟,宇宙的空间渗透压应该是这样的:在极大尺度上,其压力水平是平均的,只有在恒星和黑洞等特殊天体附近,渗透压才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实际情况也几乎如参宿七猜想的那样。他从太阳开始,顺着八大行星一圈一圈向外测绘。在太阳周边,渗透压达到峰值,到了水星轨道,这个数值有了显著的下降;接着是金星、地球、火星……到了天王星和海王星以外,渗透压已经稳定成了一个几乎不会波动的水平。
然后是柯伊伯带,再是柯伊伯带外大片的星际空间,最后是奥尔特云。测绘项目顺风顺水,空间渗透压曲线就像参宿七生命流逝的速率那样稳定。此时距离测绘项目的开启过去了很多年,涡城参宿七已经二十三岁了。对于平均寿命只有二十年的姆来说,他已经行将枯朽,但他还是撑着一口气,想要看到测绘完成的那天。虽然他内心早有预料:奥尔特云只是无数由冰团组成的宏观结构,并不会对空间渗透压产生任何影响。
直到他观测到一截如海崖般凶险的陡升曲线。
伪装了数十亿年的风平浪静,搅碎在涡城参宿七面前。在奥尔特云的边界,两侧的渗透压存在天壤之别。
这是理所当然的,外界纷乱多样的电磁波在穿过奥尔特云这一巨大却精细的滤筛器时,已经被严苛地筛滤过一次,就像一股咸苦的海水被选择性半透膜净化过一遍,只剩下稀少而单调的特定离子。
面对最新的空间渗透压测绘装置传来的数据,涡城参宿七知晓了,原来自己一生都无知地游荡在一处贫瘠的淡水里,而这个球状的淡水区域又天衣无缝地被奥尔特云包裹着。
相比起认为这是宇宙的自然奇观,他选择相信一个更符合逻辑的答案:奥尔特云之外,存在一个看不见的造物主,是他打造了这个充满淡水的圆泡泡。
一个撒了几十亿年的谎,就这样被姆文明不知所措地戳破了。就像空间渗透压从侧面证实了空间水滴的存在一样,奥尔特云边界的观测结果,也隐约朦胧地勾画出了园丁的存在。
悲剧在这一刻就已经注定。身体结构决定了心理模式,心理活动塑造了社会思潮,社会思潮导致了物种毁灭。姆文明的字典里没有欺骗、伤害和杀戮,这其中的原因最远可以追溯到姆个体的身体结构,与思维牢牢相连的肉体并不支持他们欺骗、伤害和杀戮。因此,他们也不知道阴谋被戳穿的后果。
所以,姆文明做出了一个愚蠢至极的举动:他们决定像个在捉迷藏游戏中找到了大人的孩童一样,欣喜地向园丁炫耀自己的发现。
就这样,由海底城市的灯光写就的文字,映入了园丁冰冷的眼眸。
园丁没有预料到姆文明竟以这种方式探知了自己的存在。剑走偏锋的空间渗透压理论,即使在他漫长的生命中也显得新颖巧妙。假以时日,姆文明很可能会发展出一套与宇宙主流科技树截然不同的分支体系。
但短暂的赞叹并不能改变他对姆文明的判决。
“太可惜,实在太可惜。他们的天赋不合时宜。”园丁对夫妇感叹道。
道理很简单,一个知晓自己并非自然生成的文明,一个对自身的存在本质有了初步认知的文明,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地被贩卖给他的恒星客户呢?从姆文明探出海面的那一刻开始,它就已经不是一朵价值连城的奇葩,而是一根危险的杂草。奇异的杂草对于生态学家是无价之宝,但对于植物商人来说只是一种恼人的干扰。
没有犹豫,不曾告知,园丁向姆文明洒下了除草剂。
5.造物主的回应
想要毁灭一个幼稚的碳基文明,有太多太多方法。为了保留地球环境的完整性,以便在毁灭姆文明后尽快孕育出第二个文明,园丁最终选择了一个低烈度的方案。他站在奥尔特云的幽寒中,漫不经心地向地球发射了一种特殊频段的射线。
在此之前,由于奥尔特云的筛滤效应,地球上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形式的频段。因此,当射线花了1.6年抵达地球之后,它并没有引起毫无防备也无从防备的姆文明的注意。
此时夏日凶猛,碧波万顷,海面是干净的深蓝色,太阳仿佛能够一眼看到海底。姆是夜行生物,很少在这个时间活动,只会在星光烂漫的黑夜出没于波涛间。
但另一种生物却遵循着与姆相反的节律作息。它们成群地漂荡在海面上,安详地聆听着太阳的教诲,通过体内的叶绿素从阳光中获取能量。它们是蓝藻,比姆要古老数十亿年的昧昧无闻的先辈。
蓝藻是姆文明食谱中最基础的环节。当姆的数量发展到自由捕食无法满足食物需求的阶段时,农业开始在文明进程中崭露头角。七亿年前的食物链单调得可怕,他们只能选择蓝藻作为唯一的作物。
通过一代一代的驯化,姆文明培育出一类几乎完美的品种:产量旺盛,适应性强,营养丰富。最有价值的一项优点是,该品种的细胞壁表面存在大量丝状体,这使得每个微小的蓝藻细胞可以互相纠缠结合,形成一整片紧密的海田,而不会被海水的波流逐个冲散,大大提高了种植的效率和密度。姆文明在一望无垠的海面铺设蓝藻田,像晾晒一张张巨大的海苔。这些温顺的作物长在日光下,吹着咸海风。
但在今天,姆文明最后一次安然入睡的白昼中,远道而来的射线降临了。它轻而易举地混进阳光的队伍中,悄无声息地荡漾在大片大片的蓝藻水田里。无形的辐射激荡在蓝藻遗传物质的螺旋中,使这些如芥子般渺小的单细胞生物,得到了星辰之外恶魔的祝福。
最先遭受戕害的是一只斯瓦特虫。这是一种形如扁平阔叶的埃迪卡拉生物,身体结构简陋,靠皮肤进行滤食。斯瓦特虫没有专门的运动器官,它不由自主地游荡在海水里,顺着一股海流从浅海的海床浮上海面。
它面前不远处漂浮着一片蓝藻田。就在蓝藻田的边缘,一小部分蓝藻正常地走到了寿命的尽头。它们细胞壁外的丝状体失去活性,使得这些死去的个体不再与藻田勾连在一起,而是像雨滴离开乌云那样,落入海水中,为新生的蓝藻腾开位置。
一些蓝藻尸体在水流的作用下,与斯瓦特虫不期而遇,攀上了斯瓦特虫宽大的体表。斯瓦特虫不存在味觉和视觉的概念,不能辨别它皮肤表面是什么事物。但基因提供的简单本能告诉它一个朴素的逻辑链条:这种东西是有机物,有机物是吃的。它没有浪费不劳而获的机会,将这些蓝藻照单全收。
可它的基因没有告诉它,有一些结构奇特的有机物,会对它的身体造成不可逆转的危害。而在斯瓦特虫刚刚摄入的蓝藻中,恰恰出现了一种在射线污染前从未被合成的化合物,它叫拟柱孢藻毒素,是一种可以直接攻击细胞的生物碱。
对斯瓦特虫的无数代祖辈而言,中毒是一种超越经验的概念。确切地说,对于古往今来二十八亿年间诞生又消亡的所有物种来说,毒素都是一种陌生的物质。斯瓦特虫的基因没有告诉它该怎么应对拟柱孢藻毒素,于是它在数分钟后死去。
这样的情境在海洋的各处重复着,直至夜晚降临,姆们苏醒。可惜的是,没有姆注意到藻田在日光下的罪恶,他们的目光被另一件大事吸引。
石城是姆文明最大的城市之一,它坐落在一片浅海,月光从头顶的海面上打下,将整座城市照成深邃的晶莹。石城之所以叫石城,是因为这里有一块写满星光的石壁,五千年前,它被刻上了姆文明最初的文字。可以说,姆文明不仅是海水浸泡出的文明,也是石壁上长出的文明。如今,石壁的周围已经不复五千年前的荒芜,一座宽阔的广场围绕石壁而建,作为石城的中心。
此刻,石城的公民们井然有序地摆动着触手,游向城市中央的广场。对于姆文明来说,今天是一个不算节日的节日。今天是“通神计划”的第八周年,也是它的结束日期。
那些向天空发射强光的城市,八年来不曾熄灭灯火。姆文明举全族之力供应着巨额的能源消耗,尽可能地缩减了其他方面的支出,科技和文化发展停滞,只为完成一个不切实际的目标:与他们的造物主沟通。而这一切都起源于一名科学家八年前发表的不切实际的论断。
然而,八年沧海,姆文明仍然没有接收到任何可以称之为回应的讯号。按照集体议会的表决,“通神计划”于今日告一段落,所有发光的城市将像星辰一样熄灭,不知何时才能重燃。
石城昼午是石城本届的执政官。从名字就可以看出,他是土生土长的石城居民。他出生在正午,烈日把群星遮蔽的时刻,对于姆来说,这是一天当中离星辰最遥远的时候。石城昼午站在广场中心,迎接着从四面八方涌来的公民。他探出八根触手,轻轻搭在最先到达的八名公民身上。那八名公民如法炮制,将触手伸向后续而来的民众,民众又把触手伸向迟来的其他公民。片刻之后,一张由姆组成的巨大网络在广场上编制完成。每一只姆都是一个节点,每一根触手都是一条连线。
石城昼午身处网络的最中央,他的体内涌动着微妙的电流,那是姆一族的语言。电信号顺着触手传递到他紧挨着的八名公民身上,接着又沿着公民的触手传向身边的节点,节点又传导至更远的节点。一瞬之间,网络中的所有公民都感知到了石城昼午的电流频率,也就听到了石城昼午的演说。
“诸位公民们,就在今天,我将宣布六十四座城市的死亡。八年之前,六十四座城市驱逐了它们的居民,被改造成长明的夜灯,就像六十四颗海底的月亮。但在今日,他们将一一熄灭。同时,我宣布,六十四座城市将重获新生。从今日始,这六十四座城市将再次开放,欢迎任何守法公民的入住。
“对于整个姆文明的历史而言,八年只是一次短暂的停顿,但对于寿命不过二十载的姆来说,八年是三代同堂的漫漫守望。我还记得八年之前,我的父母带我去参观一座城市的点亮仪式。那时我尚且年幼,还没有从水螅体长成如今的模样。我看着一整座城市在眼前绽放出光辉,仿佛站在一颗恒星的身旁。我不止一次畅想过,这般夺目的光辉,映照到造物主眼里的时候,会是怎样的光景。
“然而,我们并没有等来宇宙中的回信。我们花费了三代人的光阴得到一个答案:造物主不理会我们。我们的文明已经为造物主静止了八年,足以证明伟大的虔诚。现在,是时候把触手伸向别的地方了。从今日始,姆文明将停止对造物主的呼唤,重新为自己而活。”
石城昼午结束了演讲,他感受着众多公民如巨浪般激荡的思绪,默默收回触手。他的思维像潮汐划过沙滩一般划过他的体表。也许世上本没有造物主,一切只是八年前某个含糊的观测数据折射出的臆想;也许世上存在造物主,但他没有欲望与他的造物对话;也许造物主已经死去。无论如何,社会将重返常态,姆们将把自己的目光、精力和智慧投身于别的领域。他们会回归正轨,继续过没有造物主的生活,平静安宁,繁荣昌盛。
按照归程,现在是庆典的时间。姆们将在广场中载歌载舞,共襄盛宴,欢庆姆文明一个新时代的诞生——或者说旧时代的复苏。庆典的美食已经准备好了,那是最新鲜的蓝藻,刚刚从夜空下的海面采摘而来,似乎还带着明月的香气。典礼人员行动迅捷,将蓝藻公正地分发给每一位公民。
每一个姆的触手上都握着一团绿色的小球。一位敏感的公民感觉这些蓝藻比以往扎手,但她没有猜到那是蓝藻的丝状体在狂乱地骚动,而误以为是自己心情激荡的错觉。她更不可能未卜先知地觉察出,这些原本温顺可口的食物当中已经饱含死亡的元素。和最先遭难的斯瓦特虫一样,姆的基因也没有任何抵抗毒素的预案。
她看向仍旧待在广场中央的石城昼午。这位石城历史上的最后一任执政官把蓝藻球高高举起,伸向自己的口腕。没有任何言语,但所有的姆都明白了这个动作的含义:现在是进食的时刻。
和其他姆一样,她模仿着石城昼午的动作,将蓝藻塞入消化腔,等待着消化酶分解掉这些微小植物的细胞壁,期盼着品尝到细胞内丰盈的汁水。
6.胎 儿
“已经足够了。”蓝叹息道。
“够了?您在说什么呢,蓝女士?”园丁不解,“姆文明的历史才刚刚结束,真正的主角还没有登场!这个时间节点,地球上连人类遗传学意义上的祖先都没出现呢!”
“确实已经足够了,你吐露的部分已经足够定罪。我将以涉嫌贩卖文明、不正当毁灭文明的罪名将你逮捕。”橙说,“等你到了黑洞,会有大把的时间向其他狱友夸耀你的罪行,我们就不奉陪了。”
在听到橙话语的一瞬间,园丁就意识到自己已经陷入了圈套里。他接待的根本不是一对重金求文明的恒星夫妻,而是他避之不及的执法队!园丁来不及表达惊讶和恐惧,就以最快的反应做出了逃跑的举动。
对于矢量生命来说,宇宙是一个拥有十三个轴的巨大坐标系,通常而言,一个矢量生命只会表现为一段拥有十三个维度信息的总矢量。但这只狡诈而谨慎的矢量生物,瞬间将自己分解成十三段不同方向的矢量,分别遁入十三个不同的维度中。它的十三个分身如十三截离弦的锐箭,沿着十三条互相正交的坐标轴,向着太阳系的边缘逃去。
利用这种办法,园丁已经多次逃出执法队的封锁。只要有一个维度的他能逃出,这名狡猾的文明育种师就能重新展开成原来的状态,然后远走高飞,永世不归。
然而,所有维度都拒绝了他。
园丁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十三个分身就像跌入了某种极其黏稠的介质中。所有维度的矢量每前进一个单位长度,都要承担比以往高上亿倍的运算消耗。他仿佛陷入了一团寸步难行的沼泽里。
“你们做了什么?”这条矢量长虫在十三维中丑陋而卑微地扭动着身躯。
“我还以为你能猜到的。”蓝说,“就在刚才,你还对我们兴致勃勃地介绍这项技术呢。”
“是‘沼泽’!”园丁痛苦地后知后觉,“你们也掌握了这种技术!你们向维度本身注入了沼泽材料,让我缓慢得像一摊沥青!”
“这类材料可不是你的专利。比起我们专门为你订制的十三维沼泽,你用来拘束光影的四维材料只能算是半成品。”
“可你们是什么时候投放沼泽的?”园丁忍受着被肢解成十三段的痛苦,感觉自己的每一部分都是一块被泡在福尔马林里的标本,“更重要的是,恒星生命从不撒谎,你们怎么可能是执法队的成员?”
“这是同一个问题。”橙看向远处的太阳,“为什么你会觉得,只有你能仿造出一颗恒星呢?”
园丁立刻明白了诡计的真相,“你们不是恒星生命!”
“当然不是,我们两个是纯粹的有机生命,说得再具体一些,我们都是碳基生命,是与姆同源、与人类同质的同胞。这两颗大火球是我们用来降低你警惕的伪装,当然,它们可比太阳要精细太多,以至于连你都察觉不出。同时,它发出的光热里含有一种特定的频段,那就是被电磁波化的沼泽材料。”
“也许宇宙真的存在某种意志。”橙说,“你用一种姆文明一无所知的频段消灭了它,而我们用一种你一无所知的频段抓住了你。人类文明管这个叫什么,报应?”
园丁还想狡辩什么,橙和蓝却再没兴趣和他交谈。他们从伪装恒星的星核中取出一种特殊的装置,把园丁的十三段矢量全部降成零维。至此,这条长度足有十五万千米的矢量生命,被压缩成了一个没有体积也没有思想的小点。蓝把他封装在一段固态的沼泽材料里,在被送入最近的黑洞监狱前,那将是园丁临时的牢房。
蓝和橙看向身边的项链,其中的每一颗冷藏地球都是如山的铁证,忠实记录着园丁对这颗行星和行星上的文明实施的一切罪孽。罪犯已然伏法待诛,他们已经不需要继续观看这些地球的留痕了,那是审判官的工作。
但出于某种无言的尊重,橙和蓝没有停下脚步,他们默然地沿着项链继续前行。在他们前方还有六亿多颗小小的发光冰球,那里保存的是另一段历史,是一个在姆文明的坟墓上蓬勃兴起的碳基文明的童年。
他们看到重归蒙昧的水母族群日复一日地漂游在海面下,再也没有机会诞生灵智;他们看到碳酸钙和磷酸钙在某些软体动物中凝结,将它们支撑为固定的形状;他们看到似鱼似蝾螈的动物从浅海战战兢兢地爬上陆地,在湿润的泥沙里烙下第一块足迹;他们看到一些比姆和人类都要庞大许多的物种兴起又灭绝,看到森林古猿在树丛中游荡,看到第一捧人造的火焰雀跃在一双握着石头的粗糙大手中,看到楔形的文字刻印在两河流域泥石制成的平板上,看到鲜血与刀兵、丝绸与诗歌。这其实都是一些再平凡不过的发展,不新奇也不独特,因为宇宙底下并没有什么新鲜事。但橙和蓝还是任由那些光影映入他们的眼眸。
在离项链末端大约三百颗的地方,他们看到人类第一次组装起某些冒着白色水汽的机器;又过了两百多颗,人类终于将他们的造物送出大气层。接着,他们来到了项链的尽头。顺着项链末端的切线指向的方向,他们看到了地球。不是冷藏的、伪造的、复制的、虚幻的,而是独一无二又货真价实的地球。
此时此刻,人类依然对地球和太阳系的真相浑然无知。他们对宇宙了解得太少。他们发射出的最遥远的探测器,此时也仅仅流了237亿千米,想要超越太阳系的边界,还需要经历640倍的漫游。他们不知道太阳是假的,不知道奥尔特云比他们想象的更加冰冷,不知道生命之外还有生命。这些渺小的分化出四条肢体的碳基生命正忙着互相争吵和爱,尚没有余力揭开表象世界之后的幕布。
橙看着远方那颗蓝色的行星,问道:“这个小家伙该怎么办?我们要告诉人类文明真相吗?”
蓝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你的文明花了多久才走出星系?”
“从拥有文字的那一刻开始算起,大约两万年吧。”
“我的文明花了五万年。而这个懵懂的文明,连一万年的历史都没有,它连婴儿都算不上呢!”蓝说,“走吧,为时尚早。如果现在就把一切告诉它,那么我们和园丁的行为有什么区别呢?仅仅因为我们怀着肤浅的同情吗?”
他们离开了这个对他们来说十分陌生又熟悉的星系,带着被捕的园丁,从奥尔特云内部冲出,回到自然而未经雕饰的宇宙之中。橙回首望去,奥尔特云把太阳系牢牢包裹,它过滤掉太空的真面目,让地球文明看不见宇宙,就像子宫让胎儿看不见世界。
这个子宫之于地球和人类太大,之于宇宙太小。
①指火星,由于火星荧荧似火,行踪捉摸不定,因此中国古代称它为“荧惑”。
①体积摩尔浓度,指每升溶液中溶质的摩尔数。摩尔是物质的量的单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