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浪之城
2024-07-30菊储
维克多一辈子都在随波逐流,所以他填了那份表,理由是他觉得那座城的名字就像他人生的写照。
波浪。还挺好听的。
三年后,他的审批下来了,波浪之城欢迎他的到来。
这是一场大型实验,据说运行了很久。这年头稀奇古怪的实验太多了,维克多全都参加过,直到超过限制次数。药监局试药员,十二天疗程,报酬十万元;临床手术试验,换电子胃,报酬二十万元……他还没死,简直是奇迹。
工作人员给他打了剂麻醉,醒来后,他就躺在了波浪之城的新家中。身旁是一个陌生女人,穿着玫瑰色绉纱睡衣。后脑勺沉沉地疼了一下,他摸着后脖颈起身,用脚去找拖鞋,木地板的吱呀声惊醒了女人。时间停滞,整个房间像全力憋了口气,最后放声大叫。
女人拉起被子捂住胸口,朝维克多扔来一切她够得着的东西,枕头、闹钟、杯子。他边退边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腰窝撞到桌角,一张门禁卡掉了下来,卡上还贴了条白纸,写着:
从现在起,你们是夫妻,经营一家熟食店,钱已经打到你们的终端里了。
他查了瞳镜,确实有一千元,标着波浪城专用。他翻到背面,有一行更小的字:
这是一场普通的社会模拟实验,为期一个月。
维克多把纸条递给发疯的女人,她接过去看了一眼后,全身松了劲,撒开棉被,重新瘫倒在床上,似乎这才想起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特蕾莎三天没跟维克多说过一句话,他觉得无可无不可,他和女人从来就没什么缘分。他有过两场失败的婚姻,他和前一任妻子在比利牛斯山度假时散了伙,妻子从马背上跌下来后,衣衫褴褛地追了半个小时,赶到马厩时,维克多还沉迷在合成兽赌博里。他盯着瞳镜里的画面,双眼无神,两腿用力夹着马肚子,嘴里一个劲地喊:加把劲呀,用翅膀上的嘴咬它!
妻子朝他的脚脖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扬长而去。
“你脚踝上的伤怎么来的?”第四天收工前,在卖出最后一份墨西哥碗后,特蕾莎指着维克多的脚问。这个问题洋溢着压抑已久的热情,她眼神火热,好像从入城的第一天开始,她就注意到了维克多的脚伤,却故意憋着,迟迟不问,直到此时此刻,再也忍不住了。
看着忽然神采奕奕的她,维克多不知所措。这个女人前几天还很冷淡,床中央永远用枕头堆着一道隔墙,睡前就躲在后面,像看罪犯一样看他。
今天似乎一切都春光明媚,维克多回想了下,早上几个客人多给了他一倍的小费。下午他把一瓶橄榄油打翻在一位胖老人身上,老人不但没发火,还拿手指蘸了点油放到嘴里,咂吧尝了一大口,夸他们的橄榄油品质上等,交换联系方式后,愉悦离去。
“我去比利牛斯山旅游时,碰上一位遇难的女人,三条野狗困住了她,我冲上去帮她解了围,这伤就是被其中一条野狗咬的。”维克多这样告诉她。
“你太勇敢了!”特蕾莎说,“疼吗?”她眼里全是怜悯,似乎那条不存在的野狗也咬了她。
“疼。”维克多没再说话,耸了耸肩,用这个动作表示疼又怎样,那是他那时应该做的。
“我以为你是那种男人……”特蕾莎低下头。
“哪种男人?”
“就是那种,”她说,“生活过得一塌糊涂,却觉得错都在全世界的那种男人。”
维克多心想,是的,我就是那种男人。但他装出受之有愧的模样,低沉地说:“难道来这儿的不都是这样的人吗?”这是一句力度适中的自嘲,恰到好处的自谦,和他的英勇事迹结合起来,他就像一位走霉运的落魄骑士,只不过刚好时运不济,才不得已填了那张表,失志地来到这里,总有一天,他会东山再起。
这就是特蕾莎内心所感受到的。她巴不得长出八条胳膊,像章鱼似的,抱住面前这位受伤却又克制的男人。
她抱住了维克多,轻轻地,然后用力地。她徒手捏出了一尊落魄骑士的铜像,套在维克多身上,轮廓不贴合也没事,她的母爱会填充其间所有的空隙,让它成为一个满满当当的真实整体,落座在她的心头。
这就是她的快乐之所在。
维克多怀里箍着一位娇弱的女子,心头燥热兴奋,他从撒谎里获得了快感,觉得自己在膨胀着,正从内部撑满那尊空心的骑士铜像。他从未设想过自己能扮演这样一个形象。
这就是他的快乐之所在。
她不会告诉维克多,自己失手把擅自换了幻影牌义肢的儿子摔下了水,而她酗酒的前夫就立定在湖边,像个懦夫,看着儿子和她的人生溺死在水中。就像维克多不会告诉她,自己去比利牛斯山是因为那里的药监局还没把他列入黑名单,而迷上合成兽笼斗赌,只是因为他曾经赢过三百元。
他们快乐地抱在一起。
特蕾莎推倒了床中央用枕头垒砌的城垛,邀请她的骑士进了城。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快乐之城。
这一周,他们看身边的人全是好人、善人。波浪之城很大,不知道在地球的哪一个角落,但阳光温暖如故。维克多成了一位心怀壮志的熟食店老板,他亲力亲为,上房维修水塔,下厨研发新菜。他推出了日式拉面,一个中午卖出了三十份,他踌躇满志地对特蕾莎说:“再整理整理厨房的物料摆放,精简下制作流程,一个中午就能卖出五十份。”
虽然只是一场实验,一场游戏,但维克多对她说:“人生也是一场游戏,我们不也一样要认真对待?”
他做拉面时,特蕾莎就靠在边上看着他,崇拜又自豪。她决定听从维克多的建议,先赚够一万元,再去城西区的街头音乐会。据说那边有一群欢乐的年轻人,而且越聚越多,他们唱歌舞蹈,说着各种故事,悲伤情事、唏嘘往事、滑稽趣事,什么都有,但他们的述说都是开心的、释怀的。
特蕾莎也想过去,找一个吵闹的角落,把自己的往事喊出来,让它永远地留在那儿,任凭众人踩碎。但她今天决定带维克多去另一个地方,她不确定能不能找到,但总要试试。
关店后,她拉着维克多往城南走,“我听邻居说,就在前面。”
“什么就在前面?”维克多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
他们在夜色中时快时慢,维克多用脚运着一个易拉罐,朝垃圾桶射门,中了。他撑开双臂,在无人的街道中欢呼庆祝,仿佛完成了一次帽子戏法。
“抱住我。”她说。
他横抱起她,轻盈地走在路上。街灯打下的两道影子融到一块儿,交叉成了一道十字架,映满半条街。
“你指路。”
“好。”
他们到了市政厅。特蕾莎跳下来,邀他坐在阶梯前。“等到清晨开门,我们就在波浪之城里结婚,还有……”她看了下瞳镜的时间,“还有六小时,我们可以互相再了解下。”
他们有选择性地拼凑自己的往事,说给对方听。
“我以前是一名数学老师,教小学的。”维克多说。
“我以为现在都用智能程序教了。”
“人教还是会更好点儿,孩子能看得到你眼里对知识的崇敬和热爱。”
“我现在就是你的学生,教我点儿好玩的!”特蕾莎手捧脸颊,期待地望着他。维克多连接了两人的瞳镜,他们相对而视,共享面前的一片虚拟空间。水波柔动,他们置身在海底,一大群带鱼从他们之间穿行而过,螺旋状地游向上空,像场海底风暴。
一头鲨鱼迎面而来,鱼群风暴开枝散叶,变成一棵巨树,透过鲨鱼;撞向珊瑚群时,又抻成一张薄膜,包覆上去,蠕动前行。鱼群就像一头离散的巨兽,千变万化,生机勃勃。
“每条鱼只需遵守三条规则,”他说,“第一,紧随其后;第二,保持左右等距;第三,保持前后等距。如此,鱼群就能具备智慧生命的特征,涌现出各种形态,这是数学里的自组织现象。”
鱼群掉头掠来,三千多只带鱼穿过维克多的全身,留下一双炽烈的双眼,盯着特蕾莎,她看到一团死去已久的灰烬复燃了。
“你是因为坚持古朴的教学法才落到这地步的。”特蕾莎说。他沉默着。她抓住他的手,“你是个有追求的人。”
维克多忽然生出一种坦白的冲动,他觉得自己不用再穿着那身铜皮了,也许他已经是一名骑士了呢,撒谎也许能成真呢。
他说:“我的人生一直在随波逐流,我是教师世家,我爷爷是教师,我爸是教师,我也是教师,最后一批教师。我一毕业就失业了,哪里偏僻落后我就往哪里走,祈祷那里还没用上机器教师。当然,我最后放弃了这个职业,我觉得人生无望了,整天游手好闲。我也埋怨过这个世界,发誓要去报复社会,但我每次铆足劲后又泄了气……”
他住嘴了,紧张地看着特蕾莎。
她坚定地点头,“说吧,我不会嫌弃你,我发誓。”
维克多继续说:“我沾上了网赌,不可救药地迷上了,然后我就到了这里。”
“我也一样,我的人生也很糟。”她说完,释怀地笑了,“天亮就结婚,在这里结,在外面也结,我们一起走出这片黑暗。”特蕾莎看向维克多,说:“天亮我们就结婚,然后一起去城西的音乐会,把一切往事喊出来,永远留在那儿。”
她靠在他的肩头,街灯打下,他们的影子融成一座小山。这座小山又说了很久的话。
“我去上个卫生间。”她说,从他身边剥离开,蹦蹦跳跳地在街角拐了个弯,声音悠扬地传来,“乖乖坐在那儿,可别跑。”维克多就地躺下,闭了会儿眼,睁开,又闭了会儿眼,又睁开,东方烧开了一条红缝,黎明到了。
特蕾莎却还没回来。
卫生间可能太远。维克多重新闭上眼,打算睡会儿,等特蕾莎来了就会叫醒他。他用力地合住眼,死活不睁开。
会吗?他忽然忍不住问自己,会吗?她会回来吗?
维克多原地腾起,一步跳下六级台阶,和来给市政厅开门的早工擦肩而过。她是不是看到了我的真面目,结果被吓跑了?维克多跑向她消失的街角,拍着自己的脑袋,咒骂自己真是飘了。
他喊着特蕾莎的名字,路上零星的行人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他逮住路人,问有没有看到过特蕾莎,路人先是平静地看着他,眉头越皱越重,最后脸也扭曲起来,气急败坏地掰开维克多的手,骂他是不是有病。
到了中午,他也没找到特蕾莎,公寓没有,熟食店里也没有,其间他折返了市政厅三次,也毫无收获。他在瞳镜里给她拨去电话,无人接听。
监控!他跑去警所,将自己这十天来赚到的所有钱全部转给了扮演警员的参试者,换到了十分钟的查证权。
监控上的她消失在了第一个街角。
画面切换:她蹦蹦跳跳地走在一家珠宝店旁,贴窗看了会儿,又继续往前走。
画面切换:她走进了一条小巷,这里通往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
画面切换:便利店内,她上了趟卫生间,买了两瓶金酒,走了出来。
画面切换:她走在归路上,经过一伙骂骂咧咧的人,她继续往前走,一瓶金酒忽然从她手中脱落,在地上碎成残渣。她掉头朝向便利店,但又折回来,蹲在地上,看着碎渣发呆,一直发呆……
警员收走监控屏,“时间到了。”维克多要去抢屏幕,一群安保将他架了出去,扔在地上,就像当初护士们把试药超过限制的他扔出门外,就像为了借钱网赌让放贷人踹下楼梯轰到街上。
他又变回了曾经的自己。躺在地上,他脑里满是蹲在地上发呆的特蕾莎,好像此时此刻,她就蹲在旁边,看着散裂成一摊玻璃碎渣的他。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痛苦之城。
维克多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阴霾的,他独守一张大床和一间空房,两天了,特蕾莎依旧没有回来,但他逐渐充满了希望。
五分钟前,胖老人给维克多发来自己去城西音乐会的照片,他光着膀子,手上挥着当初那件沾满橄榄油的衬衫,像个骨灰级的嬉皮士。维克多深受这种狂喜之情的感染后,忽然觉得肚饿难耐,起床给自己做了一碗精致的拉面,摆放在台面上,目不转睛地盯上三秒,眨一下眼,用瞳镜拍了张照,给那胖老人回复过去。
吃完这碗面,她就会回来了。
维克多满怀信仰回到熟食店,连干了三天活,午餐能出到七十碗拉面了,生意火热。他剁菜时总觉得特蕾莎就在身后看着他,可当他回头时,那里依然空无一人,但她会回来的,维克多笃定。
今夜的波浪之城是希望之城。
他在阵痛中醒来,脑袋像心脏一样跳动着。他扒了扒头发,抓住后脑勺,狠狠拽了下,手上有点儿黏。他借着窗外的灯检查了下,像某种生物胶,手指一搓,又变成干燥的粉末扬走了。
瞳镜里弹出二十几条未收短讯,都是特蕾莎发来的。他连忙点开。
一群裸露之人抱成一团的照片,光线不足,分不出男女,下面写着:
他们染上了电瘾,一天二十个小时都要开着瞳镜,活在虚拟世界里。
几个满脸血痂的人倒在墙根的照片,其中一人眼珠爆裂,另一人手抓一团血糊,里面是张瞳镜芯片,下面写着:
他们在城里没钱吃饭,饿得去抢钱,挖出了对方的眼球。
这样凄惨的照片有很多,她在最后一条短讯里写着:
我们也是这样的人,来波浪之城的都是这样的人。
维克多打出一行字:
特蕾莎,回来吧,我们一起去城西的音乐节。
他没发出去,又全部删了。
他此刻头昏目眩,世界一片乌黑。他来回滑动那些照片和字句,陷入了麻木的深渊,他不是什么骑士,就是一只随波逐流的转蓬,一座破败的旧教堂,以身上惨不忍睹的伤痕为荣。
随波逐流。
波浪。
鱼群。
他仿佛看见一群带鱼风暴似的卷向自己。临近了,才发现每条带鱼都是一个小人,一拃长,鱼群中全是这样的小人,鱼群就是人群,他们麻木不仁,只听从某声呼哨的召唤,变成既定的群态,游去设计好的方向。
他串想起一些事情。熟食店热心的顾客,越聚越大的城西音乐节,市政厅那里游手好闲的浪人,与他们擦肩而过的特蕾莎。他脑袋恰逢其时地痛了一下,像在肯定他的猜想。
波浪之城。
他明白了这是个什么实验。
维克多彻夜未眠,天一擦亮就赶去店里,他打出全日免费的招牌,努力凑笑迎接早起的客人。附近街区听说免费,笑盈盈来了一大帮人,看着他们由衷的笑容,维克多心底的坚冰慢慢融化,沸腾,变成喜悦的蒸汽。
积蓄得差不多了,该出发了。
他在下午关了店,熄掉瞳镜,愉快地走向市政厅,走向特蕾莎消失的地方。
维克多等到入夜后,街上没什么人了,才走进城南的第一条街,他轻手轻脚,左顾右盼,像个潜入敌营的刺客。
市政厅就在前面,从那里切入三十六街,沿路直行,就能到第三大道,这是速度最快的法子,特蕾莎就消失在那附近。
几道人影走来,背光,看不清面容,他们就在维克多的必经之路上,他不想绕路,其他路线更加啰唣,人员杂乱。他贴墙往后跑了几步,与来人们保持距离,喊道:“晚上好呀,你们今天过得怎么样?”
来人没说话,他又问了一遍。
“还成,马马虎虎吧。”其中一人回,“还有十天就结束了,二十万,想想还挺激动。”
对方心情还不错,他舒了口气,大摇大摆和他们相迎,寒暄了几句,离开,切入三十六街。他向第三大道走去。
空置的厂房区到了,他撬开侧门,溜了进去,离开大街应该会少遇上些人。街灯照在裂成花样的破窗上,像玻璃彩艺一般,又折投在地上,一字排开,铺向远处,像一道道从天堂打开,却通往地下的门。
铁皮房借由排气扇,轰隆轰隆地喘着气,维克多摸墙挪动,从地上的一扇天堂门边,跨到另一扇天堂门边,提防着一脚踩到光亮之中,仿佛真的会踩空,然后堕入地下。
维克多安全地穿过三间铁皮厂房,来到第四间,从第一张照片上的环境来看,是这儿了,他想。走了十多米,他踢到了什么软糯的圆棍,他不敢回头,加速往前赶,一路小跑了起来。后头有踢踏声传来,从一扇天堂门递到另一扇天堂门。
“给我站住!”后头有声音喊,声音歇斯底里。
从踢踏声的频率来看,那人是手脚并用在地上爬行,维克多快步跑了起来,逃离身后那头绝望的四脚兽。
他感觉四脚兽的爪子已经攀上了他的脊梁骨,从脖子处钻进他的毛衣,缠抱住他的胸腔,心沉了,身子重了。他觉得绝望追上了自己,他在逃离绝望,同时又急迫地想投入绝望之中,一了百了。
但维克多没有停下脚步,他积蓄了一早上的欢乐还够燃烧,他依旧往前奔逃,逃离身后追来的过去的自己。
他重启瞳镜,找来胖老头的自拍照,朝后面空投过去,像抛去一枚手榴弹。希望那人的瞳镜能接收到,他祈祷着。踢踏声远去了,那人放慢了追速。“手榴弹”生效了。
维克多摔倒了,他绊倒在一排腥臭的尸体上,尸群里伸出了几双手,像芦苇一样摆荡在空中,要拦住他的去路——还有人活着。他踹开它们,低头辨别着那一张张枯萎的脸。
特蕾莎,他念着这个神圣的名字。特蕾莎,像念着护身咒。他双拳紧握,似乎要握紧这个名字,握紧这束多年来首次照进他这座破旧教堂的阳光。
他要从绝望麻痹的旋涡中心救出特蕾莎,从波浪之城深邃的波谷之中救出她,做一名青铜骑士该做的事。她是他的城堡,他要护她周全。
维克多看到了她,就躺在角落里。他拽起她,横抱,从卷帘门跑出去,他们当时也像这样跑向市政厅。
他们回到街道,维克多找了处无人小巷,藏了进去。特蕾莎神色萎靡,完全变了样。维克多打算唤醒瞳镜,将胖老头的自拍照投给她。瞳镜没响应,他才意识到刚才摔那一跤把镜片摔出去了。
“特蕾莎,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带你回店里,回去就好了。”维克多说,“城南是波浪之城的波谷区,我们不能待在这儿。”
“什么?”特蕾莎睁开眼,不耐烦地问,“什么波谷?”
“情绪的波谷,或者……激素的波谷,也许是荷尔蒙、内啡肽、血清素,又或者是催产素的波谷,一切的波谷。”他找着各种字眼。
她摇头说她听不懂,一把拨开了维克多。
“你还记得鱼群吗?我给你看过的鱼群,三条规则就能赋予鱼群智慧。”
她敷衍地点点头。
“波浪之城就是鱼群,”维克多说,“居民与居民之间的接触,物理接触,或者网络接触,比如瞳镜,就会发生规则交互。愉悦会传染,痛苦也会传染,它们此消彼长,但都遵循着设计好的人工势场函数。平静遇上愉悦,也会愉悦,愉悦遇上痛苦,则会按不同比例抵消。”
“什么函数?你疯了吧。”特蕾莎推开维克多。
“特蕾莎,听我说,我们就像鱼群,在绝望、狂喜、欢悦和平静之间不断摇摆,在各种激素组成的情绪频谱上滑移,听懂了吗?特蕾莎,城南是波浪之城的最低谷,城西是波浪之城的最高峰,但只要时间再久点儿,波峰和波谷就会挪向不同的区域,它们就像活物一样,在你看不到的地方涌动着。特蕾莎,你看到这无形的波浪了吗?”
“疯子!这种实验有什么意义?”
“你看看我们这段时间赚了多少钱,你看看我们周围的人过得如何,你可别忘了我们这些人都是什么人,波浪之城却运作得还挺好,它找到了一种有效的规则,通过控制我们的激素,影响我们的情绪和思想,最后左右我们的行为,赋予人群某种智慧,让社会安良,稳健发展。”维克多说,“是的,我知道,还有城南区的人,但永远都会有波谷。”
特蕾莎昏昏欲睡,维克多架着她的腋下,向前快走,逃离城南的浪。
他说:“全是快乐的社会,没人工作;全是痛苦的社会,注定崩溃;全是平静的社会,死气沉沉,没有活力和创造,唯有动态平衡才是最佳。这就是波浪之城的实验。”
他继续说:“特蕾莎,你想一下,他们还能做很多事,随便动动手,调下规则或者权重,就能让不同情绪按设计好的动态模式在人群中流动,失业率上升时,就让快乐占主流;要让人们敌视某些国家时,就让忿恨成为主导。”
“你太吵了,”特蕾莎搡开他,“这些都是你想的?”
“是的。”
“有没有证据?”
他沉默。
“一个失败者的猜想罢了。”她瘫坐在地上。
“不,不,你看。”维克多拿手在脑后乱抓一通,拔下了好几根头发,“你看,我们都做过开颅手术,植入了控制器,前几天我还摸到了生物胶呢,你看。”
特蕾莎拨开他的手,无奈地笑说:“荒唐。”
“这有什么荒唐的?我肚子里还有一个电子胃呢!”维克多声音高了起来,响彻街头。
“电子胃?”特蕾莎迟疑了一下,轻蔑地笑了,“原来你也参加过电子胃的临床试验。”
两人都不说话了,安静得可怖。特蕾莎先开口了,“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申请终止实验,离开这里,结束这一切,我们出去就结婚,怎么样?我带你飞去看拉斯维加斯的音乐会。”
“你在说什么?终止实验我就拿不到钱了,这二十多天都白搭了!”特蕾莎站起身,往铁皮厂房跑去。
维克多追了几步。她大喊:“你离我远点儿!别追来,也别管我。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我也等在这儿,等浪自己过来,把我抬回浪尖。”
他不追了。
一群人从他身边颠过去,他们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臭骂着这个世界,一个、两个、三个,他们轮流撞向维克多的肩膀,四个、五个……像污秽的潮水,源源不断。
维克多掉头,一步一踉跄地走向垃圾桶,将它掀翻,在里面翻找,没有;他走近下一个垃圾桶,翻倒,扒找,也没有;再下一个,找到了,一把切蛋糕用的塑料刀。他拿起刀,走向城中央,那里是工作人员的瞭望塔。
他要杀了他们。
他心中充满怨恨,他以前从来不知道该找谁报复,现在知道了,就找他们。
一位拿着塑料刀的骑士走在路上,像一粒孤点,一群群人与骑士相错而过,将属于他们自己的绝望递给他。骑士觉得整个城南的痛苦都凝结在了他这一孤点上,他要把自己送入塔内,然后引爆。
他走出了城南区,向城中央进发。
远处传来嘈杂声,一些影影绰绰的锯齿出现在街道尽头,马路长出了牙齿。越走越近后,维克多看清了,那是一排排并列的人,他们勾肩搭背,横扫过来。
人头攒动,他们像一颗颗城市的牙齿,晃动着,就像城市在兴奋地磨牙。
还像什么?他一时想不起。
声音越来越大,是音乐,足有几百人在齐声歌唱。鲍勃·马利的《不,女人,不要哭泣》。他们只合唱着其中一句:“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将好起来。”唱完这句后,他们又各自激烈地攀谈,交换着故事。每隔一段时间,人群中央的乐队都会敲下一记响鼓,这时候人群又会齐声合唱起那句“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将好起来”。
他们淹没了握着塑料刀的骑士,冲刷走他身上的污秽,骑士这才想起来他们像什么——清澈的波浪。
有小伙卸下了他的塑料刀,拿来梳起自己的头发;有金发女郎拥抱着他,邀他一起向前方进发。于是骑士一改他的目的地,加入人潮,一记响鼓敲下,他和众人一同唱道:
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将好起来。
声音比谁都还大。
他离开波浪之城前睡了一觉,醒来后就在萨福克郡的老家,瞳镜里是到账的二十万元。他还记得麻醉前,工作人员让他签了份保密协议,签完后,走进来一位白大褂,他说维克多是为数不多猜到真相的参试者,于是又给了他三十万,签了另一份保密协议。
维克多躺在新买来的沙发床上,摸了摸后脑勺,那里没有胶水,干干净净。他知道他们并没有拿走颅内的控制器,波浪之城早就不在实验阶段了。它每年吞入一批人,再吐回外界,几年的吞吐后,世界就变样了。
变成一座更大的波浪之城。
在这座大城里,浪会来得更慢些,更稳定些,但也更不为人知些。
他付掉各种账单,在三匹合成兽身上下了注,物色起下一个实验项目。他回味着那欢快的记忆——不,女人,不要哭泣,一切都将好起来。他哼着歌睡着了。
骑士只需要耐心等待,等浪的到来,将他抬到浪尖。那时他就会找到他的特蕾莎,然后开上一家拉面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