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日方长
2024-07-30杨晚晴
对于会读历史的人来说,可以发现有一条令人赞赏的逻辑法则在发展着,在这一逻辑法则中,整个人类像一个整体一样活动着,像一个独一无二的精神那样思索着,并步伐整齐地实现其行为。
——巴尔扎克
1980年11月16日清晨,哲学家路易·阿尔都塞①在巴黎高等师范学院的公寓里掐死了自己的妻子,随后被法院判定为“严重的抑郁症发作”而不予起诉,安置于圣安娜精神病医院。同年早些时候,文学理论家罗兰·巴特②被洗衣店的卡车撞倒,虽然只受了点儿轻微的颅外伤,却很快撒手人寰。1981年9月9日,阿尔都塞的老朋友、能言善辩的精神分析学家雅克·拉康③在饱受失语症折磨后去世。最后,1984年6月25日,以光头形象闻名于世的思想家米歇尔·福柯④在巴黎硝石库医院病逝,夺去他生命的是一种两年前才被正式命名的新型瘟疫——艾滋病。
以上悲剧皆为独立事件,但有两个值得注意的共同点:都发生在巴黎;悲剧的主人公都被称作结构主义者,几人虽然学术领域各有不同,但都是结构主义毫无疑问的旗手和超级巨星。自然地,在他们或疯或死之后,作为一种时髦的思维方式,二战后在西方世界煊赫一时的结构主义衰落了,德里达⑤的叛逃加速了这一过程,此人将结构主义的逻辑推向极限直至它自身的反面:解构。至此,除了早已远离结构主义运动的列维-斯特劳斯⑥,那些认为所有人类行为和心智运作背后都有结构,并且可以通过条理的分析来发现这个结构的大师们,都(不情不愿地)退出了历史舞台。
过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记,曾经有一群天才真诚地相信存在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大统一理论,并且企图找到它——也许还有人没有忘记,但他如今在精神病院里,虽然逃过了审判,却因为杀妻而名誉扫地,又因“不予起诉”而失去了辩白的机会。
1985年春的某天,在塞纳河畔的苏瓦西诊所,处于半监禁状态的路易·阿尔都塞迎来了一位探访者。
“您——”壁纸泛黄的会客室里,路易·阿尔都塞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目光涣散,和所有正在渐渐失去自我的老人一样,“您是来听我忏悔的吗?”
对面的探访者沉重地摇头:“阿尔都塞先生,您不认得我了?”
阿尔都塞凝聚目光,颤颤巍巍地打量探访者。半晌后,他放弃了。
“抱歉,那件事之后,我的脑袋有点儿不大灵光……”
“热妮。”探访者说,“我是热妮·勒克莱尔,您想起来了吗?”
阿尔都塞半张着嘴,陷入短暂失神,忽然。他起身嚷道:“热妮,热妮·勒克莱尔!你是亚历山大的学生!”
探访者微笑着点头。她是位三十来岁的女子,穿长风衣,微胖,棕色头发,灰色眼睛,笑起来挺好看。听完阿尔都塞的下一句话,她好看的笑容消失了。
“你为什么还安然无恙呢?亚历山大呢,他还活着吗?”
“阿尔都塞先生,您太不礼貌了。”热妮愠怒地说,“我和亚历山大并没有看你们看到的东西——是的,如您所见,我们都还活得好好的。”
阿尔都塞一愣,接着颓然坐下,嘴角哆嗦着说道:“这么说,你们做出了模型,却没有看模型给出的解。”
“不瞒您说,除了数学那部分,我当时并不太理解你们在做什么,所以也就没有那么强烈的好奇心。”热妮说道,“亚历山大当然很想看,不过他用一个词克制了自己的冲动。”
“一个词?”
热妮点头,“自我指涉。”
“自我……指涉?”
“你们这么看重逻辑的形式化,我还以为您会很熟悉这个词。”热妮看上去有点儿失望,“这么说吧,自我指涉会导致悖论,悖论会导致危险,亚历山大预见了危险,所以收手了。”
“很明智,不愧是顶尖的数学家。”阿尔都塞苦涩地说。这时,他终于恢复了往日的神采,那是种痛苦而锐利的神采。智者的神采。
热妮探身向前,“但你们一定做对了什么,不是吗?否则一定都还好好的。”
阿尔都塞撇嘴,“热妮,你太不礼貌了。你来这里难道就是为了告诉我,我们发现了那个终极的秘密,所以才遭此厄运?”
“当然不是。”热妮顿了顿,“我想知道。”
“知道什么?”
“你们做对的那一部分。”
“你不怕……自我指涉?”
“建模的思想应该不涉及悖论。”
阿尔都塞叹了口气,“好吧。在开始之前,热妮,我要先向你坦白一件事,我在写自传,但有些东西显然是不能出现在自传里的。路易·阿尔都塞已经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我不希望真理和他一起身败名裂。”
“您的担心很有道理。”
“而你,数学家热妮·勒克莱尔,会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老人的眼里闪烁着明亮的光,“那么,我们从哪儿开始呢?哦,米歇尔,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1975年夏天,米歇尔·福柯从美国访问归来,我们几个相约小聚了一下——不,不是在圣日耳曼区的咖啡馆,那是萨特、波伏娃和加缪那帮存在主义者的领地。我们没那么浪漫,结构主义者骨子里是反浪漫的。我们一般在高师①或者索邦②的公寓里聚会。那时米歇尔已经公开宣称与结构主义划清界线,但那不过是知识分子的小傲娇而已,为的是强调自己思想的独立性和原创性。可米歇尔曾是我的学生,我很清楚卡瓦耶斯③和巴什拉④在他的大脑里烙下了怎样的印记——米歇尔至死都是一个结构主义者,不管他承不承认。我们——我、米歇尔、罗兰·巴特和雅克·拉康,尽管表面上各走各路,其实还在定期秘密聚会,一边啜饮香槟和波尔多红酒,一边交换稀奇古怪的见闻和想法,以此刺激日渐僵化的大脑。那天米歇尔带来一本科幻小说——阿西莫夫的《基地》。他说这书在美国脍炙人口,在法国却少人问津——法兰西有儒勒·凡尔纳,而且在1968年以后,我们对美国那套资本主义话语还是有些抵触的⑤。说实话,我有点儿惊讶,米歇尔之前一直都瞧不上科幻小说,认为其中的人性洞察和社会想象过于幼稚粗糙,是科学爱好者和工程师们自娱的玩具。“我现在也这么认为。”米歇尔解释道,“不过我请各位注意这部小说的核心设定,心理史学。”
哈里谢顿在上!只消随便扫上几眼这本书你就会明白,所谓的心理史学和心理学压根儿就不沾边儿,更谈不上史学,它充其量是门统计力学,只不过把基本粒子换成了人。瞧瞧那个俄裔美国人①是怎么写的:心理史学是数学的一支,它专门处理人类群体对特定的社会与经济刺激所产生的反应……作为研究对象的人类,总数必须大到足以用统计方法来处理——顺便说一句,小说里的银河帝国有近千兆人口——此外还有一个必要的假设,就是群体中无人知晓本身已是心理史学的分析样本,如此才能确保一切反应皆为真正随机。你看,在否定人的主体性②这条路上,阿西莫夫比结构主义者走得更远,但他推演历史的方式只可能出现在科幻小说里:即使不考虑帝国这一政治组织形式可能容纳的人口上限,完全忽略了人类心理基础的做法也是相当可疑的。总之,我们一致认为,心理史学和美国人创造的诸多事物一样,散发着一股子傲慢自大的气味。哦,您一定会说,几位学术巨鳄如此苛责一部科幻小说实在有失风度——的确如此,我们没法保持风度,因为这部小说道出了我们隐秘的野心,用一种错误乃至于冒犯的方式。
应该这样说,结构主义本身就是野心,一种赋予人文学科以严密科学性的野心。结构主义者所说的结构,是关系而非内容,它构成了人类所有行为和所有心智运作的基础。索绪尔③在他的语言学研究中首先使用了“结构”这一概念,而真正开启结构主义浪潮的,是列维-斯特劳斯。如果要我来总结的话,我会说列维-斯特劳斯想要创造人文学科里的朗兰兹纲领④:借用索绪尔的语言学模型去构造一个庞大的、结构化的能指⑤符码系统,将人类事务,从无意识、语言,到社会、意识形态乃至历史都纳入这一系统之中。至于具体怎么做,列维-斯特劳斯从布尔巴基小组⑥的工作中得到了启发,那就是以形式逻辑为框架,以数学为语言,运用演绎法,建立统一的符码化科学。从我们之后的实践来看,列维-斯特劳斯可谓高瞻远瞩,但在1950年,这一设想虽然为人文学科的大融通绘制了一幅壮丽蓝图,但暂时还没有付诸实施的可能,主要是因为人文学科那令人望而生畏的模糊和庞杂,也有可能是因为大家的数学都不够好。当然,后来我们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两个问题,你和亚历山大在其中功不可没。
不妨将列维-斯特劳斯设想的科学命名为社会物理学,这自有其道理:虽然这门科学的研究对象和现代物理学完全不同,但二者的研究逻辑是一致的,那便是运用数理方法来寻找事物表象之下的永恒结构。假设社会物理学最终建立起来,我们当然要借助它来加深对人类自身的理解,丰富文化艺术,规范伦理道德,完善社会组织,直至抵达先贤们梦寐以求的理想国。然而正如物理学的目标是揭示宇宙的秘密,被彻底改变的世界只是这一目标的副产品,理想国(如果我们真能抵达的话)也是一种副产品,社会物理学家对社会物理学的期待,是它能带来对人类创造出的最宏大结构的终极体认。
我们要用它来洞悉历史。
所以你现在应该已经理解,我们为什么要对一部科幻小说如此苛责了,因为它想当然地矮化了我们的事业:对历史的洞悉本应是一门精密人文科学的至高追求,而非统计学的一个分支,或者一个通过暴力计算就能达成的目标。我欣赏阿西莫夫的历史唯物主义思路,但除此之外,他就没有一处是对的。结构主义同样否定人的主体性,这是对虚伪的人道主义话语的反抗,也是人文学科严密化的需要,做法不是将人视为基本粒子,而是深入人类自由意志的表象之下,描摹无意识的结构,并以此结构作为社会物理学的出发点。列维-斯特劳斯是发现这片科学新大陆的哥伦布,他对语言、神话、民族、宗教、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全部研究都在证明一件事,那就是人类的无意识是高度结构化且恒定的,唯其如此,历史运动才有迹可循——历史之所以能被预测,是因为人类心智底层架构的稳定性,而非基于巨量个体的大数定律。
我们嫉妒阿西莫夫,他是小说家,自然可以天马行空地想象。我们中的哪一个人若是宣称历史可以把握,那就必须要赌上他一生的学术声誉。我们没有这样的胆量,同时也憎恨自己没有这样的胆量。所以十几年来我们都小心翼翼避开这个话题,尽管十分清楚各自搭建的学术大厦已经相当坚固,我们余生中最有意义的事便是化零为整,将分散的大厦整合成一座真正的奇观。
可是,我们都已经不再年轻,我们思维缓慢,患得患失。我们还需要再想一想。
“你们怎么说?”一个月后再次聚会时,我开门见山地问,“是重拾法兰西自卢梭、孔德①和涂尔干②以降的荣光,还是由着美国人继续胡说八道?”
“阿尔都塞先生,请您不要再犯傻了。”拉康说,“社会物理学是个狂想,我们不能把余生都押在它上面。”
我说:“你真这么想?”
拉康说:“我怎么想不重要,我的无意识拒绝它。”
巴特插话:“你们有没有想过,列维-斯特劳斯为什么会放弃?”
我说:“因为这很难。但肯尼迪怎么说来着?我们决定登月,不是因为它轻而易举,而恰恰是因为它很难。”
巴特在胸前画了个十字,“上帝保佑美利坚。”
我说:“真正的上帝栖居于历史中,现在我们要造一座巴别塔去接近他。”
米歇尔说:“通过一门统一的人文科学语言。”
我点头,“是的。”
拉康说:“别忘了巴比伦人的下场。”
拉康真是个讨厌的家伙,但是我了解他,越是毒舌,就越说明他在意。果然,片刻沉默后他又说:“将全部人文学科编码并置于同一逻辑框架下,你们想过这是多大的工程吗?”
我说:“确实是很大的工程,但我们没必要创造一个包罗万象的理论,我们只需要搭建一个符码脚手架,然后站在脚手架上触碰历史。”
巴特说:“阿尔都塞先生,您太抽象了。”
米歇尔说:“我可不可以这样理解,先创造语言,这门语言只需要基本的语汇和语法,能有效地描述历史就行。”
我点头,“没错。”
拉康微笑:“抓主要矛盾。不愧是马克思主义哲学家。”
我纠正道:“准确地说,是抓矛盾的主要方面。”
巴特问道:“我们需要哪些语汇?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上层建筑、意识形态……诸如此类?”
我说:“可能要复杂一些。事实上,在座的每一个人都要贡献他的专业能力……当然这还远远不够,不过总得有人先把事情做起来,不是吗?”
那三个人对我点头。如今回想起来,他们大概早就想加入赌局了,只不过还需要一场假模假式的争论而已:痴迷于追寻真理的人总有几分天真,但他们不愿显露出自己的天真,虽说这种不情愿也是天真的一部分。
总而言之,我们开始造塔了,自然而然地运用结构主义方法:模型的第一块拼图是人类的无意识,这是拉康的领域,他很早就开始用布尔代数、集合论和扭结拓扑学来描述无意识了,整个模型的几何结构也类似于他最喜欢的博洛米结③,象征着人类事务的各领域之间的相互渗透和纠缠不清。接下来是巴特的文本分析,小说是现代综合思想形态的原型,涉及在常识水平上对现代知识的运用和模仿生活的叙事话语,建筑于其上的文学世界可以和拉康的集体想象界无缝对接;同时,作为符号学的创立者,巴特把广义文学符码也纳入了模型,比如饮食、服装、广告和音乐。最后就轮到米歇尔大展身手,他打通了索绪尔语言学和权力技术之间的通道,从而赋予社会微观层面以结构化视角;而且米歇尔熟悉帕森斯①的理论,他以AGIL模型②作为社会宏观模型的框架,并为其中权力、金钱、影响力和价值允诺这些社会子系统的交换媒介赋值。模型的最后一部分由我来设计,那是哲学、宗教、生产关系和意识形态的综合。在哲学的运用上,我是有私心的:赋予人文学科科学性的事业如火如荼,但它仍然需要马克思主义哲学来提供认识论,来剿灭人本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可怜残余。如果不把历史视为无主体过程,我们的历史模型又从何谈起呢?——抱歉,历史不是过程,此处的咬文嚼字很有必要,后面我会详细说明。
这就是我们的建模思想。这个模型虽然极度简化了人类事务,但基本囊括了从无意识到意识形态的主要历史变量,在现有条件下,我们并不追求模型的精度,能大致拟合历史趋势就好。在用半年时间大致厘清了思路之后,我们着实兴奋了一阵,随即又陷入更大的苦恼:建模中最难的一步还没有着落。
——谁来实现模型的数学化?我、米歇尔和巴特一齐看向拉康,而他摆了摆手:“我玩儿的那些概念都是用来唬人的,我们需要真正的数学家。”
一位能够理解我们事业的数学家。最好是顶尖的。最好在法国境内。
“你们找到了亚历山大。”热妮插嘴道。
我们找到了亚历山大。米歇尔曾在法国高等科学研究所和他有过一面之缘,那时他正在进行一个野心勃勃的项目:领导一个数学家团队,揭示所有数学对象背后潜藏的结构。这位伟大的数学家对任何具体的数学对象都不感兴趣,他只关心它们之间的关系,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也是结构主义者,而且相当激进③。如果没有后来发生的事,我会认为是上帝派来了亚历山大,为的是帮我们铺平通往终极真理的最后一里路④。1970年,亚历山大离开了研究所,虽然已经将集合、数论、拓扑学和复分析都统一到了一起,他的野心还远远谈不上实现。他为什么会半途而废呢?谁也不知道。总之,当米歇尔向我们讲述了亚历山大的种种,我们认定,他就是合适的人选。我和米歇尔穿越了大半个法国才找到亚历山大,他躲在蒙彼利埃城外一个叫作维莱坎的小村庄,像位隐士。第一次见他时我吃了一惊:同样的方脸、光头和眼镜,他和米歇尔简直是一对孪生兄弟——嗯,甚至年龄也相仿。这家伙对自己的孪生兄弟可真是一点儿都不客气,还没听我们说完来意,他就把我们赶出了屋子。
“放弃寻找结构吧!”亚历山大在门的另一边喊道,“这是为了你们好。”
“格罗滕迪克先生,我会死的。”米歇尔在门外嘀咕。
“……你说什么?”
“如果找不到那个结构,我会死的。”
“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相信我。”
“那又如何?”我在一旁说道。
没有回应,谈话就此结束。我们悻悻离去,过了两天又不甘心地返回,却发现亚历山大已经等在小屋外,他对我们说了一句令人费解的话:“把已知的视点都汇集到一起,把迄今不为人知的其他一些视点展示出来,好让我们明白,实际一切的一切都是同一事物的一部分。给我看看你们的模型。”
必须承认,亚历山大是真正的天才。虽说隔行如隔山,但他很快就理解了我们的思路。“乱七八糟,尤其是拉康的那部分数学。”看过我们整理出的笔记,他皱着鼻子说道,“想法很有趣,但完全不现实。你们要计算历史,可历史显然是个混沌系统,其中很多非线性微分方程都无法得到解析解,只能借助算法模拟求解,而且就算借助计算机,精度也将十分有限,我想大概连五月风暴这种规模的群体事件都推导不出来。”
“格罗滕迪克先生,我要澄清一下。”我说,“我们的模型不是在时间中演历历史,因此并不需要使用微分方程。”
亚历山大用莫名其妙的眼神看我。
“结构主义有一个核心假设,叫作共时性。”我解释道,“简单来说,就是结构是一整个儿同时存在的,它在时间中的演变只是假象。我们的模型采用了这个假设,即历史也是一种共时性结构。这个说法有些反直觉,你可以想想闵可夫斯基空间,被容纳的时间维其实也是宇宙整体结构中的一部分,它和空间维度一样作为整体存在,然而我们只存在于此时此地,因此永远只能体验局部。”
“局部的结构……”亚历山大喃喃道。
“如果结构是由同一个法则构建起来的,我们有理由相信,从局部也能推导出整体。”米歇尔说。
亚历山大若有所悟,“整体……也就是全部的历史。”
“没错。”我说。
“疯狂。”镜片后的眼睛在闪着光,“但有趣。”
亚历山大就这样加入了我们,主要的工作是设计社会物理学的公理系统。理论上,所有社会物理学内容都应由系统中的公理和推理规则实现形式化,这是个相当艰巨的任务,但好在我们只追求有限的目标,亚历山大的公理系统只要能容纳我们的模型就够了。当然,要在纷繁芜杂的人类符码之下找到几条不证自明的事实并非易事,但亚历山大对事物的和谐有着超凡的敏感性,揭示隐藏的结构是他的拿手好戏。他果然不负众望,很快就解决了问题。剩下的部分很烦琐,那就是在公理系统中完成模型的形式化,需要熟悉逻辑学和布尔代数,更需要坚韧和耐心。亚历山大向我们推荐了你,曾经师从罗素①又转投到他门下的逻辑学家,热妮·勒克莱尔——后面的故事你应该很熟悉了。
热妮点了点头。“我恨你们。”她微笑着说,“你肯定想象不到从大他者②到剩余价值的逻辑通路有多难走。”
“你走通了。”阿尔都塞说。
“用了三年时间,比你们搭建模型的时间都长。”
“所以才需要坚韧和耐心。”
热妮哼了一声,“一开始我还以为,你们是要证明社会系统中的不完备定理,成功或者碰壁应该都要不了太久。”
“不完备定理……”阿尔都塞喃喃道,“形式系统中能够用形式表现的内容,总有不能用系统中的公理和推理规则来判定的——通过引入自我指涉,哥德尔完成了不完备定理的证明。”
热妮瞪大眼睛,“您知道自我指涉。您刚才是在装傻。”
“形式系统厌恶自我指涉。”阿尔都塞自顾自地说。
“你们早就意识到了危险。”
“亚历山大怎么说来着?还有比死更可怕的事。他一定在数学的深层结构中看到了什么东西,所以放弃了他的野心——列维-斯特劳斯大概也是如此。”阿尔都塞叹了口气,“但我们想知道啊。”
对真理的渴求会让人无视危险,我们不顾一切地向前。完成模型的形式化后,后面的事情就很简单了:用C语言将模型编程,这个共时性程序并不需要多强的运算能力,研究院的8080③微机就能跑得起来。为了向您和参与编程的博士生们隐瞒程序的真实用途,我们煞有介事地操作一番,跑出来的结果是令人费解的乱码,如同计算机的梦呓。在你们带着对文科生的鄙薄悻悻而去之后,我们才开始真正的工作:规定模型的初始参数,输入自农业诞生起人类社会的所有变量值,一遍又一遍地微调,直到模型的基础部分与我们所知的历史拟合。
“我就是在这时失去了对模型的兴趣。”热妮说,“因为你们刻意制造的荒诞感,也因为亚历山大的警告。”
“亚历山大那时在蒙彼利埃大学,我们给他邮了一份程序的拷贝,既然他现在还好好的,说明他并没有运行程序,或者在程序中得到有意义的解——尽管这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所以亚历山大退出了,和他当年从数学大统一项目中退出一样。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是懂得放弃的智者,而我们是执着的愚人。”
“但是你们看到了。”热妮说。
我们看到了。我们看到了整个结构,看到了人类做为一个整体的演进,过去、现在、未来以不可思议的和谐嵌套在一起,就像拉康的博洛米结,如此宏伟,如此美丽,那是上帝的栖身之所——不,这一刻我们就是上帝,只有上帝才会有这样的视野。巴别塔在这一刻建成了……也在同一刻轰然倒塌。还不等我们这些冒牌上帝消化看到的东西,就遭遇到了各自的不幸,小报和讣告已经讲得一清二楚:我被关进精神病院,巴特死于无关痛痒的小伤,拉康这位当代萨满一直到死都无法再说出一句话,而米歇尔则成为他所信奉的危险生活方式的祭品,死前饱受折磨。就好像,有一种神秘力量不只要让我们闭嘴,还要让人们不再相信我们说的话,不再相信我们为之奉献一生的理想——确实有比死更可怕的事。虽然之前我们预想了诸多可能,但还是没有想到,他会对我们如此残忍。
热妮扬起眉梢:“他?”
他,上帝,历史,或者结构本身,随便你怎么称呼。亚历山大早就预见到,他一定会杜绝自我指涉的可能:当历史的参与者试图改变他所看到的未来,悖论就会产生,就像大楼里的一小块承重结构被破坏,最终会影响到整个结构的稳定性,导致大楼崩塌。而既然历史依然稳定,就说明我们没有破坏历史的承重结构,要么是我们错了,要么是他把威胁彻底清除了。考虑到我们的遭遇,后者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
会客室陷入长长的沉默,直到热妮忽然想起了什么,右手伸入风衣的内袋。阿尔都塞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是他派你来除掉我,对吗?”
“您在说什么?”热妮晃了晃手里的物件,那是张5.25英寸软盘,“这是您邮给亚历山大的那个程序,我受他之托,将它交还给您。”
阿尔都塞舔了舔嘴唇,“你不是杀手?”
热妮笑了笑,“如果他真的想动手,一定会用更天马行空的方式。我想您已经见识过了。”
阿尔都塞的身体松弛下来,“确实如此。”他看着热妮递过来的软盘,颤抖着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中。“我不需要它了。”他说,“你帮我处理了吧。”
热妮愣了一下,然后点头,起身。“最后一个问题。”她说,“您的自传里,会提到拉康吗?”
阿尔都塞笑了笑:“那是自然。”
“那么我要纠正您一个错误:拉康在死前说话了,只说了一个词,就像他热衷创造的那些词汇一样,没有人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阿尔都塞粗重地喘息:“什么词?”
“死锁。”
“死锁……”阿尔都塞一阵失神,甚至没有察觉到热妮离开。
1985年秋天,阿尔都塞完成了他的自传,在自传的最后他写了这样一段莫名其妙的话:“我早就应该想到的,结构必须在最底层的设计上预防它自身的崩塌,而结构的最底层,就是人类的无意识。当我们触碰到自我指涉的红线,就触发了无意识里的预防机制。是为拉康所说的‘死锁’。所以,没有杀手,是我们抹除了自己,这当然是个悲剧,不过也正因为这一机制,即使像我们这样的愚人再次出现,历史还是会稳定地延续下去,如此想来,竟然有些欣慰。”后来,他删除了这段话,以另一句结尾:“生活,尽管坎坷,仍然能够是美好的……是的,毕竟来日方长!”
五年后,阿尔都塞去世,而那张软盘早已被热妮抛入塞纳河里,不知所踪。①
①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LouisPierreAlthusser,1918年10月16日—1990年10月23日),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代表作品《保卫马克思》《阅读〈资本论〉》。
②罗兰·巴特(RolandBarthes,1915年11月12日—1980年3月26日),法国作家、思想家、社会学家、社会评论家和文学评论家。
③雅克·拉康(JacquesLacan,1901年4月13日—1981年9月9日),法国作家、医生、学者、精神分析学家。
④米歇尔·福柯(MichelFoucault,1926年10月15日—1984年6月25日),法国哲学家、社会思想家和“思想系统的历史学家”。
⑤雅克·德里达(JacquesDerrida,1930年7月15日—2004年10月8日),法国哲学家,20世纪下半期最重要的法国思想家之一,西方解构主义的代表人物。
⑥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ClaudeLevi-Strauss,1908年11月28日—2009年10月30日),法国作家、哲学家、人类学家,结构主义人类学创始人和法兰西科学院院士。
①指巴黎高等师范学院。
②指索邦大学。
③让·卡瓦耶斯(JeanCavailles,1903年5月15日—1944年2月17日),法国著名哲学家、数学家、科学史学家,福柯评价他是一位“精通数学的历史学家,他感兴趣的是历史内在结构的发展”。
④加斯东·巴什拉(GastonBachelard,1884年6月27日—1962年10月16日),法国哲学家、科学史学家,索邦大学哲学教授,研究主要集中在数学和爱因斯坦物理学方面,同时也探讨幻想、谬误和意象在阻碍科学进步方面所起的作用。
⑤指1968年在法国爆发的“五月风暴”,是以学生和工人为主体的左翼马列主义运动。
①指阿西莫夫。
②主体性是人作为活动主体所具有的本质特性,也就是人在自觉活动中的自主性、自动性、能动性、创造性等。
③弗迪南·德·索绪尔(FerdinanddeSaussure,1857年11月26日—1913年3月22日),瑞士语言学家,现代语言学理论的奠基者,祖籍法国。
④朗兰兹纲领是数学中一系列影响深远的构想,联系数论、代数几何与约化群表示理论,被称为数学界的大统一理论,是由加拿大数学家罗伯特·朗兰兹提出的。
⑤能指与所指是结构语言学的一对范畴,能指是表示具体事物或抽象概念的语言符号,所指是语言符号所表示的具体事物。
⑥1950年前后,一群法国数学家决定以集合论为基础,用纯演绎的方式,重写整套数学,用共同的笔名N.Bourbaki发表著作,世称布尔巴基小组。
①奥古斯特·孔德(IsidoreMarieAugusteFrançoisXavierComte,1798年1月19日—1857年9月5日),法国哲学家,社会学和实证主义的创始人,被誉为“社会学之父”。
②即埃米尔·杜尔凯姆(ÉmileDurkheim,1858年4月15日—1917年11月15日),法国社会学家、人类学家,与卡尔·马克思及马克斯·韦伯并列为社会学的三大奠基人。
③拓扑学术语,一种多重交合扭结。
①塔尔科特·帕森斯(TalcottParsons,1902年12月13日—1979年5月8日),美国现代社会学的奠基人,结构功能论代表人物。
②帕森斯认为,每个社会系统策略上都必须满足四个功能,即适应、目标达成、整合与潜存(模式维持),其简写便是AGIL模型。
③对亚历山大·格罗滕迪克的描写参考了小说《心之心》,(智利)本哈明·拉巴图特著。
④阿尔都塞是一位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但也曾是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这大概能够解释他对历史结构的痴迷。
①伯特兰·阿瑟·威廉·罗素(BertrandArthurWilliamRussell,1872年5月18日—1970年2月2日),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分析哲学的主要创始人。
②大他者是拉康无意识理论的核心概念,指塑造我们的经验和身份的社会和象征结构,它不是一个具体的实体或人,而是一个抽象的社会结构,我们通过语言和文化将其内化。
③Intel8080处理器,于1974年4月1日发布。
①附注:除热妮·勒克莱尔,本文中出场人物皆为真实历史人物,结构主义者们的悲剧亦是真实历史事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