忧郁视域下诗歌的形象、主题和价值
2024-07-29何家骏
[摘 要] 在精神分析理论界域内,忧郁作为一种心理学现象蕴含着独特含义及运行制度,带给心理学以外的政治学、文学等诸多领域审视自身的启发:这种现象是否也在本学科范畴内某一部分有所映射?通过爱伦·坡的《乌鸦》、鲁迅的《影的告别》以及萩原朔太郎的《漂泊者之歌》三篇诗歌的比较研究来总结具有忧郁气质的文本在情感表达上的差异和共性,得出忧郁心理带给文本阅读、阐释与接受的意义所在。
[关 键 词] 忧郁视域;忧郁文本;意向研究
一、精神分析理论下忧郁视域的建构
不同于古希腊“黑胆汁”体液理论、占星学中的“土星气质”和现代病理学上的抑郁症,作为一种心理学现象,忧郁在精神分析理论的界域内蕴含着独特含义及运行制度。弗洛伊德在其1917年发表的《哀悼与忧郁》中将“忧郁”这一术语定义为失去心爱的人或物、心中理想幻灭造成的反应。他指出,“忧郁最突出的特征便是极度的沮丧,对外在世界不感兴趣,丧失爱的能力,抑制一切活动,并且自我评价降低以至于通过自我批评、自我谴责来加以表达,这种情况发展到极致时甚至会虚妄地期待受到惩罚”[1]。
在提出潜意识、意识、后意识的地形说之后,弗洛伊德又提出了将完整人格分为本我、自我和超我三分结构的结构说。本我发展出自我,自我又发展出超我。依据结构说的观点,本我是人最本能的人格部分,弗洛伊德认为“我们整个心理活动似乎都是在下决心去追求快乐而避免痛苦 ,而且自动地受唯乐原则的调节”[2]。本我盲目地追求快乐,遵循快乐原则,而且往往是潜意识的,体现出人最本能的一面。自我从本我之中分化出来,是与现实世界和我们所能感知到的主要部分。自我遵循现实原则, 对本我的非理性冲动进行延缓性的控制和压抑 ,自我受自我意识的操纵和外部环境的影响,保持本我和超我之间的平衡,并维系个体精神世界的稳定。
结合精神分析这些理论观点上的广泛建树以及精神分析在文学批评中的方法论,我们带着忧郁的视野来考察世界文学中浩瀚星海的作品,从而揭示出这种独特的心理在文本意象建构、主题呈现上极具影响的思维模式。本文将通过美国作家爱伦·坡的诗歌代表作《乌鸦》,日本“近代诗之父”萩原朔太郎诗集《冰岛》的第一篇《漂泊者之歌》以及鲁迅先生《野草》集中的《影的告别》三部文本的比较研究来总结具有忧郁气质的文本在最重要的情感表达上的差异和共性,得出忧郁心理带给文本阅读、阐释与接受的意义所在。
二、从苦难的一般性到忧郁的主题
尽管三部文本的创作背景迥异,但三位作者却并非毫无关联。作为18世纪独树一帜的作家,爱伦·坡对象征派诗人的启迪和影响是颇具效力的,象征主义的领袖波德莱尔就是典型的代表,而萩原朔太郎又在诗歌创作上受到了波德莱尔的影响。同样,鲁迅于1936年在接受美国记者的采访时,也曾提及自己受到爱伦·坡的影响。具体到作品中,三首诗歌都颇具象征主义色彩,诗中对于“失去”的呈现,是忧郁心理形成的前提条件。《乌鸦》中失去的是爱人丽诺尔;《影的告别》中失去的是影子对主体的信仰;而在《冰岛》的绪言中,萩原写道:“作者的前世是一座不起眼的冰山漂流在北海极地的一生。作者是一个‘永远的漂泊者’,没有家可住。在作者的脑海中,始终是极地阴沉的天空,划破灵魂的冰岛之风在呼啸和尖叫。 ”《漂泊者之歌》中更是直言:“哦,你这个被抛弃的人!”可见诗中失去的是生活光鲜的所有元素。在《创作的哲学》中,爱伦·坡认为死亡是忧郁最普遍而深刻的主题。结合弗洛伊德的观点,这里死亡的含义可以扩展到某种精神的消亡或一类信仰的崩塌。《乌鸦》无疑是最典型的、具有忧郁气质的诗歌作品,诗歌中的“我”仿佛被永远拘束在爱人逝去的噩梦中,乌鸦一遍又一遍的“永不复焉”进一步加深了主体悲痛沮丧的情绪,使他彻底绝望也彻底堕入忧郁的境地无法挣脱。《影的告别》和《漂泊者之歌》则以非直接的口吻和视角完成了对于忧郁心理的表示,诗中都没有明确指出失去的对象,而是着重描写了一种忧郁心理下的状态,其中《影的告别》是通过对话的形式来完成,而《漂泊者之歌》则由叙述方式呈现出来。
三、忧郁视域下的意象研究
普希金曾提到诗歌创作中核心意象的概念,这类意象往往贯穿诗歌整体,是诗歌中唯一的或最主要的意象,整首诗歌全部意义的建构都紧密地围绕这个意象来展开。《乌鸦》中那只会说话的“黑鸟”“丑鸟”“幽灵般可怕的古鸦”毫无疑问就是全诗的核心,在寥寥几笔的勾勒中,诗中这只乌鸦是“冠毛被剪除”的有着“神圣往昔”的乌鸦。而它所落在雅典娜神像的细节,能够密切联系到乌鸦在神话原型中的样貌。在古希腊和北欧神话中,它是背叛阿波罗的恶徒,是神王奥丁降下厄运的使者,有着给人们带来噩耗和灾难的一面。它既是神圣的先知也是厄运的使者,具有光明与黑暗二重性的形象。威尔弗雷德· L.古尔灵等在 《文学批评方法手册》一书中指出, 黑色代表“混乱,神秘,未知,死亡, 原始智慧,无意识, 邪恶, 忧郁”[3]。《乌鸦》的内容视作一个对忧郁心理的象征。1915年, 弗洛伊德在《本能及其变迁》中阐述自我与客体的关系:“既然呈现于自我的客体已成为快乐之源, 于是客体便进入了自我, 对客体进行内投射, 另一方面自我又使内在的任何客体变成不快之源。”[4]弗洛伊德认为忧郁的基本原因就在于主体不能正常地将力比多能量从一个业已失去的对象身上撤回来[1]。尽管事实上丽诺尔已经逝去,但从诗歌第五节“‘丽诺尔?’便是我嗫嚅念叨的唯一字眼”[5]能看出他还是会带有期盼地认为丽诺尔或许还“存在”于这个世上。由于无法接受爱人丽诺尔的消逝,强烈的悲恸导致他的精神世界与现实世界产生了不可弥补的裂痕,引发了主体分裂出本我、自我、超我三种结构。自我是主体最主要意识到的人格,诗中第一人称的“我”象征着自我,而超我同自我在现实原则和快乐原则相违背之下进而引发的矛盾也取代了主体与客体的问题,亦或者说在某种程度上实现了主体对客体的认同。乌鸦就象征着监管的超我,被赋予强大的权能。因而在《乌鸦》诗中,主体“我”不快乐的源泉是丽诺尔然,而实际发生冲突的却是“我”与乌鸦。一遍又一遍地用残酷的事实来摧残自我的意志和主体的精神,甚至连“完整的孤独”也不肯留给他。不论主体怎么驱赶“那只乌鸦并没飞走,它仍然栖息,仍然栖息”[5],象征着超我与自我之间的龃龉将一直持续下去。结果就是“而我的灵魂,会从那团在地板上漂浮的阴影中解脱么——永不复焉!”[5]暗示出对于客体的哀悼永远无法完成,主体完全陷入忧郁的精神状态之中,通过正面的形象刻画、话语的侧面衬托和反复的修辞,诗歌以乌鸦这一意象为核心建构出的整体呈现出忧郁心理的运行机制。
在弗洛伊德关于忧郁的论述中,失去的客体经历了被主体所认同的过程,依据精神分析中的认同机制,这是一种失常精神作用下产生的异象状态,而作为痛苦的源泉使主体受到更深远的影响。《哀悼和忧郁》提出了自恋性的认同模式。弗洛伊德认为在忧郁中, 人们的自我在认同一个“被抛弃的客体”[4]。主体与他者的界限也因此变得模糊不清。《影的告别》中的意象影就具备这种混合且复杂的特质。影子既可以视作自我的一部分,又可以被当作照射现象的产物而非自我的一部分,是天然的混合主体和他者的形象。同时影与人的关系还可以视作主体的分裂,并集中体现在他者特质的影对主体的告别。而诗中表现出的这种不惜受到毁灭的态度和甚至希望得到惩罚的异化心理更加象征着人精神世界的忧郁气质,“呜乎呜乎,倘若黄昏,黑夜自然会来沉没我,否则我要被白天消失,如果现是黎明。”[6]“光明和黑暗的传统对立似乎于诗中无存,影不论如何选择都将是不复的无地”,这样绝望的话语也体现出影绝望中对一切外在所失去希冀的极度沮丧。且与《乌鸦》不同的是,影更加直接释放出话语。弗洛伊德对于意识的阐述或许能更明确地表达这样二元的关系。面对失去的发生,无意识系统自发开始排斥主体所存在的现实世界的秩序,象征着的影通过一段绝望的倾诉来没入黑暗而终结。影不仅是在绝望中悲哀挣扎的反抗者,更是一种精神分析意义上现代式的忧郁化的形象。
谈到《漂泊者之歌》中的漂泊者形象,首先要联系诗集《冰岛》来分析,根据其绪言的陈述可知“漂泊者”是作者的“前世”,本质上也是作者精神世界的一部分。因此,整首诗可以视作一次主体内部有关自我的交流。作为被叙述者,《漂泊者之歌》正好与《影的告别》相反,我们通过间接的描述才得以一探漂泊者的形象,而非通过这个形象本身来了解。他首先是孤独、寂寞的,他所处的环境是寒冷艰辛的,仿佛命中注定被放逐于此一般,然而赋予和创造这一身份的正是作者本人,也就是说漂泊者荒芜冷漠的宿命是主体施加的,这可以被理解成主体对于分裂自我的抛弃和放逐。诗中所描写的“从来没有人爱过你,也没有人曾经爱过你”一句显示出强烈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批判。萩原朔太郎在诗中通过大量象征性、兼具抽象与具象的细节如“悲伤夕阳下的斜坡”、两次出现的“断崖”而“如果可以的话,你会像时钟一样走路”一句也暗示漂泊者永远不可能摆脱孤寂的宿命。这都为漂泊者形象的鲜明打造了独特的意象世界。忧郁特质的内核驱动下为阐释、理解和感悟象征主义诗歌提供了又一条可行的通径。
四、从个别到一般的忧郁主题
对于无意识和语言来说,一个重要的差异就在于社会性的传递,往往更为基础的无意识系统不能实现将思想清晰传达的功能,因此忧郁有时陷入一种局限在个体的精神世界而为之一种私人化的概念,但意识系统和语言系统对于诗性功能的行使尤其使这种气质有条件地向一般化转化。忧郁文本传达的正是对于忧郁气质的审美感受,而这一主题的实现迫切地需要借助文学的虚构来完成,将想象转化成主题明确的虚构。沃尔夫冈·伊瑟尔认为“想象常常以一种弥散的形式呈现自己,它以一种瞬息万变的方式把握对象。一般说来,想象没有具体的固定形式。想象的幽灵犹如任性的鬼魅,常常在我们的眼前一闪而过,有时候,它一转眼就销声匿迹、踪影全无,有时它会悄然幻化为另一副面孔。”[7]然而经过语言修辞工作的规范,文学性虚构具备了超越现实且定义想象的能力。
五、忧郁文本的接受意义
伊瑟尔认为最有效的文学作品是迫使读者对于自己习以为常的种种代码和种种期待产生一种崭新的批判意识的作品。作品质问和改变我们带到它那里去的种种未经明言的信念,“否定”我们那些墨守成规的认识习惯,从而迫使我们第一次承认它们的本来面目,有价值的文学作品不仅不会加强我们的种种既成认识,反而违反或越出这些标准的认识方式,从而教给我们种种新的理解代码[8]。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很少去反思觉察自我的精神世界,而忧郁的诗歌通过其文学性和语言性的呈现使读者认识到忧郁。如果我们以自己的阅读策略改变作品,作品同时也改变我们:以忧郁视野去接受诗歌文本就会感知到忧郁于精神和情感上出乎意料的“新内容”,而这些内容也确保处于“ 期待视野”的疆域内。在接受美学理论中,姚斯将读者在进入文本进行阅读理解前,对作品在某一个确定的范畴内规范成一种指向性的期待。读者期待视野又划分为狭义的在既往的审美经验基础上形成的和广义上在既往的生活经验基础上形成的更为广阔的期待视野[9]。忧郁心理的基本泛式就是人最基本的投注力比多行为,而悲剧更是文学发展史上最主流的创作原型,因此在接受意义上对读者而言,更多的是基于陌生异化的诗歌形象,从广袤的沙砾中发现闪亮的珍珠。
六、结束语
事实是现实,是可见而复杂的,无意识是不可见而复杂的,虚构的诗歌是不可见而简单的。阅读的全部意义就在于,它使我们产生更深刻的自我意识,促使我们更加批判地观察自己的种种认同。想象是无意识的一面镜子,本质可以视作一种语言劣质不准确的系统,经常出现纰漏,虽然想象无边无际但亦有其局限性,那就是不可避免地在忽略条件的情况下出现误判。有时候,在理想化的虚构中,我们往往看清楚现实的复杂,浸没在这雾霭的宿命中思考个体究竟是什么身份,又应该如何决定自己的道路,如何保持自我的存在不受侵蚀陷入忧郁、焦虑与迷惘。有时候我们想说的话其实并不是那些熟悉的语言,反而是陌生的脱离本意正在行使诗性功能的诗歌。或许有时正如爱伦坡所认为的,失去本身就意味着美的诞生,失去以后我们才真正认识到,抑或说客体才显现出美的特质。它在那一刻的所有之前才有价值、有意义,值得人们去珍惜。人们追寻对压抑状态的感受和解释,一种被遗忘意义的重新发现是解开沉郁的诗歌节奏,这使人不再徘徊在无意识的痛苦之中,也通过参与这种文学意义的生产使得超越时空的对话完成了诗歌更加完整的建构,这份意义简单却深远。这种贡献最终落脚于对最基本心理的唤起,具备启发人们重拾面对心魔的力量。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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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李孟潮,王高华.对弗洛伊德著作中认同的概念研究[J].上海精神医学, 2005(2):123-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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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曾颖珊.虚构与想象的越界:论沃尔夫冈·伊瑟尔的文学虚构观[J].青年文学家,2022(17).153-156.
[8]特里·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纪念版[M].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83-84.
[9]黄光伟.“期待视野”与接受主体审美心理结构的建构、调整[J].北方论丛,2001(3):72-77.
作者单位:长春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