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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黄人诗歌中的怀才不遇之感

2024-07-29许春晗孙浩宇

名家名作 2024年16期

[摘 要] 黄人性格狂放,以“狂生”自居;思想崛奇,推崇“奇诡”之作;关注现实,以天下为己任。在其现存的一千余首诗中,无不透露出其壮志难酬的悲叹与报国无门的苦闷。

[关 键 词] 黄人;诗歌;怀才不遇

黄人(1866—1913),原名振元,后更名为黄人,字摩西,别署诗虎等,江苏昭文县(今常熟市)浒浦人。东吴大学首任国学教授,南社社员,近代杰出诗人。黄人一生诗作众多,咏史、写景、闺怨、叙事、论诗等题材皆有涉及,律诗、绝句、古风、歌行等体裁皆有所作。一如黄人自叙:“异日史官如载笔,平生小传在诗篇”[1],在其现存的一千余首诗中,完整地记录了他“怀才不遇”的一生。其中,“尚奇”的诗论观是他怀才不遇情感的内心映射,狂放的个性是他消解壮志难酬情绪的叛逆表现,而时代巨变下的现实之作亦源自他报国无门后的深切反思。

一、尚奇思想中的怀才不遇之感

金天羽在《黄人》中指出:“慕庵论文学,其思想崛奇而先于人者如是。”[1]。黄人在文学创作上反对拟古,主张“以奇为尚”,追求“奇气”“奇情”“奇举”和“奇句”的诗学理想,崇尚惊天地泣鬼神的“变幻离奇”之美。[2]黄人论诗,尤其推崇“奇诡”之作,著有《论诗》十六首,评价27位清代诗人,其中最为推崇的当属黄景仁、王昙、舒位和龚自珍四人。黄人对四人的推崇,源于对他们奇情壮采的赞赏,更因为他们怀才不遇的相似境遇。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号鹿菲子。黄景仁出身贫寒,诗负盛名,才华横溢,著有《两当轩集》,却高才无贵仕,抱恨而终。黄人在《论诗》中认为即便在“七雄十国纵横”群雄争霸的诗坛,仲则之诗也占有“正统”地位。这不仅是因为仲则富有真才气与真性情,更重要的是同为身负奇才却穷途失路的封建知识分子,黄人能够理解他写下“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是书生”[3]的愤懑与愁苦。正所谓“我读君诗愤塞胸,半生失志略相同”[1]一语道出了二人怀才不遇的相同境遇。而“蹀躞龙媒困束刍,千金有价骨难枯”[1]不仅是对黄景仁的才华盖世的肯定,更是对他虽怀才不遇但傲世硬骨的独立人格的敬仰。

王昙(1760—1817),又名良士,字仲瞿。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举人,后卷入政治斗争,屡试被抑,白衣终身。黄人在《论诗》中将王昙与洪亮吉、张问陶、孙星衍四人并誉为“深山大泽”中的“精灵”,认为他们的诗作在诗坛中犹如“猛火烧天”。但黄人推崇的不仅是王昙的诗作,更多的是在怀才不遇的相同境遇下引来“同声一哭”的悲鸣。王昙有诗“江东余子老王郎,来抱琵琶哭大王。如我文章遭鬼击,嗟渠身首竟天亡”。[4]表面上同情项羽,实则哭人哭己,抒发自己因“台官之祸”受牵连,屡试不第的愤懑。黄人在《书怀》中言:“项王座上年年哭,泪痕多似风檐烛。弃甲重来已厚颜,抱珍三献难留足。”实际上同样是借凭吊项羽来抒己之悲,叹英雄末路。二人都曾被视为“奇人”,性格狂放不羁,后期行为怪诞。从龚自珍对王昙的评价可以窥见端倪:“其一切奇怪不可迩之状,皆贫病怨恨,不得已诈而遁焉者也。[5]”道出了奇人奇诗背后的真相,奇是残酷现实所造成的,怪诞尚奇是对现实的失望与逃避的表现。

舒位(1765—1816),字立人,号铁云山人,乾隆五十三年(1788年)举人,后九上春官皆不遇。黄人在《论诗》中将舒位与王律芳共评,赞赏他们不走“寻常屐齿”之路,肯定二人的奇才奇情。在《读舒铁云瓶水斋诗》中,黄人对舒位的赞赏之情溢于言表:“吾读铁云诗,快若宿疾廖”,大赞他“诗胆怒张奇气溢”“无一语不奇”“无一语不变”“无一字无来历”,却“惜哉不得赋上林、步瀛洲,天禄校雠、史馆赞修”为舒位的怀才不遇报以同情与不平。其中“功名羞以金革显,时命又与文章仇”叹的不仅仅是舒位的不逢其时,更是黄人自己。“吾读铁云诗,一读一绸缪”这是二人屡试屡抑境地的相似,引发了情感的共鸣与心灵的相通。

龚自珍(1792—1841),字璱人,号定庵,著有《定庵文集》,嘉庆二十三年(1818年)举人,道光九年(1829年)进士,曾任内阁中书、宗人府主事等官职。一生困局下僚,颇不得志。其诗最鲜明的艺术特色是想象奇特,奇境独辟,富有浓郁绚丽的浪漫主义色彩。黄人极为推崇龚自珍,在《论诗》中评价龚诗:“经笥便便笔自奇,回肠荡气此声稀”,认为龚自珍是通晓经书的博学之人,下笔有奇气,文采斐然,荡气回肠。将他的文章喻为“神龙破壁”高飞,倾慕之情不言而喻。黄人在《独坐和龚定庵韵》中云:“定庵夜坐二诗雄奇无两,何敢追步,但卿言愁,我更愁耳。”因为“西子已沈吴苑沼,东方谁识汉庭星”。龚自珍虽不被重用,但终归居京任官,而黄人却一生布衣,报国无门,所以愁苦之情更甚。

黄人的好友沈石友曾评价黄人之诗“判然而为清代之诗矣”[1]。这从黄人品评二十七位清代诗人中可窥一二,侧面说明黄人“尚奇”的诗学观念。而《论诗》中无论是对沙张白“斗牛剑气无人识,埋没丰城二百秋”奇气无人识的惋惜;还是对蒋敦复“惊才绝艳世谁知,推倒何论彼一时”奇才无人知的同情,抑或是对蒋因培“燕园一片无情石,想见平生磊落才”人格的激赏,实际上寄寓的都是黄人自己怀才不遇的感伤。

二、狂放个性中的壮志难酬之情

自古以来,奇人性格多狂放。黄人个性倜傥高奇,行事狂放不羁。而他狂放恣肆的诗歌中都有一种极深的矛盾潜藏其中,透露出天赋被埋没、才华无处施展的悲叹。正如黄人好友庞树森所言:“黄慕庵先生,吾邑振奇士也。怀才不遇,则以其琼思瑶想,悉托于辞章翰墨之间”[1]。

黄人少负隽才,10岁作诗《秋晚》,一句“月逼残阳逃地底”被其师秦鸿文惊呼为诗人;11岁被乡人誉为“神童”;16岁中秀才,县中士大夫称为异才。所以,黄人对自己的才华是自信的,恃才自信甚而狂放。他以“狂生”自居:“狂生出险反惆怅,作诗诵与潮王听”[1]。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言:“狂者,志极高而行不掩”。而黄人的“狂”也正是源自“狂者进取”有为于世的志向,但理想与现实的落差,壮志难酬的愤懑铸就了他“狂生”的气质和性格,发而为言,则慷慨激昂。如他在《兰君仙史自题》中写道:“白门十万秋风客,可有清狂似我无”[1],这是1886年21岁的黄人乡试不举后写下的诗作。同年他在《附见寄剑修杂感四律(其三)》中写道:“纵教无福消科第,赢得清狂一代名”,同样展现了他狂放的性格。但事实上,这是黄人借以清狂的个性来消解怀才不遇之悲。其组诗中“千金悔学屠龙技,三载应听大鸟鸣”所蕴含的悔恨与遗憾才是他应试不举后更为真实的内心情感。

自古以来,在儒家入世精神的文化熏陶下,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无不以兼济天下、名垂青史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和终极理想。黄人也不例外,他有着“殷鉴及时事,每生不平鸣”[1]的强烈社会责任感;渴望“夜雨青灯名士梦,春风绿绮美人缘”[1]功成名就后的美好生活;奔波于“槐黄三度来金陵,苦将七尺尝浮名”[1]的科举成名之路。1889年,时年24岁的黄人作诗《书怀》回顾自己的科举生涯:“十年挟策天涯走,足茧三重尘一斗”,感叹自己携书四处漂泊苦苦求仕之路,脚上已磨出厚茧,身上满是尘埃;他悲叹道:“青袍如草不值钱,笑破耕夫市儿口”,则流露出对世俗的失望和对自我价值的怀疑;在自怨自艾的表层下,又深藏无尽的矛盾与无奈:“叔夜作书故交绝,正平有刺无门投”。他以嵇康作《山巨源绝交书》表明自己高洁傲岸的人格志向;又以“祢衡怀刺”的典故寓意自己满怀壮志却不被世用的苦闷;继而猛烈抨击八股文科举制对人性的压榨:“时文八股嗟何物,功名刍狗穷酸血。数行白尽寸巾头,一砖磨损千金骨”。他不禁深刻地反思自己:“青云非此难腾身,吾辈何处寻生活。削踵就履非人情,不如由我行性台”。黄人认为既然不是只有高官显爵才能飞黄腾达,那就不该为了适应鞋子而削尖了脚,理应遵从自己的本心行事,因为“玉卮自视原无当,风尘实受科名妄”,功名就像无底的玉杯,贵重但无用,功名利禄虚无缥缈,过分追求则徒劳无益。但现实中,黄人并没有从此绝意仕途,他最终还是以“丹诏难辜圣主恩,青箱怕失高堂望”的矛盾心态于1893年再赴南京参试。然而此次科举再次以失败告终,据《黄慕庵家传》记载:“乡试不举,久之,乃补廪膳生。慕庵既不得志于有司,终岁遨游,耗万金”[1]。以上可以看出,黄人虽有经世之志,但科场蹉跎。而“终岁遨游,耗万金”等狂放行为实则是他消解壮志难酬情绪的一种叛逆表现。

黄人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多以一个孤傲的诗人姿态来保持着自己理想人格的底色,所以以“狂生”自居。然而,仕途道路遭受种种挫折坎坷,使他欲罢不能又无法割舍,一腔幽怨憋闷在心,不得不鸣,不得不以文学的方式进行宣泄和呼唤,表现在诗歌中即为“思想崛奇”。正如庞树森在《石陶梨烟室遗稿序》中所言:“而先生亦以急就奇觚,屡试屡蹶,终不得志于有司”。所以,狂放的个性实际上反映了作为饱学之士的黄人对现实社会的控诉,而如癲似狂的行为也正是他内心壮志难酬的痛苦写照。

三、时代巨变下的报国无门之恨

如果说屡试不第仅仅是个人理想的挫败,那么1895年甲午中日战败签订了《马关条约》后,黄人诗作中的怀才不遇之感便有了更为深刻的时代内涵。诗人将个人的政治抱负与国家的兴亡紧密结合在一起,将一己之悲升华为忧国忧民的爱国之情。面对国破家亡的紧迫局势,黄人将爱国思想付诸笔端,以笔为枪,身上肩负起中国知识分子的社会良心与道义,体现出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社会良知。

黄人对江河日下的国家状况和列强环伺的危机局势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诗中尖锐地指出帝国列强正在虎视眈眈地觊觎中华大地:“帝列东面窥赤县,天开中外豢苍生”,国家形势严峻,大战一触即发:“黑白劫棋连局变,元黄血战一阴生”。然而当局却醉生梦死、沉湎于歌舞升平之中:“卧榻有人仍鼾睡,只将宵旰累龙颜”“东山丝竹南皮宴,阑入金戈铁马声”。豺狼当路,燕雀在堂,黄人希望通过自己的忧患和呼喊救国于危难,解民于困苦。他在《放言》中言:“胸中长剑光竟天,热血一腔日磨洗。……中朝偌大岂无人,可惜吾谋不用耳。……愿持臣剑献帝前,鲸波剖海乌退天。”诗人忧患国运,毛遂自荐,提出自己的治国之策,欲挽狂澜于危倒。在《苦战行和老杜韵》中他高扬爱国主义的尚武精神,热情讴歌了宋庆、左宝贵、李秉衡和刘永福四位保家卫国英勇无畏的将领。而他虽一介书生,仍然期待上阵杀敌:“平填瀛海铲三岛,貌取扶桑万丈献阙廷”[1],一腔忠君报国的热血跃然纸上:“三千神剑水,热血不同干”“报国余生健,封侯去路宽”;在《杂言》中他以扶济苍生为己任,积极寻求改良社会的方法。面对“物产力已竭,生民气多惰。计口以授田,十人九寒饿”的民生问题,他提出“海外地幽旷,移民腹可果”的移民对策;在《劝种桑歌·学爱精庐课题》中,他鼓励百姓种桑,自食其力:“有田有力总有法,何不听我歌种桑”,从选土、培育、防虫、采摘、禁忌等方面事无巨细地教百姓种桑,以期国富民安,尽显一片赤诚的爱国爱民之心。正如他在《短歌行》中所写:“一丸为君寿,一丸加母餐。余者槌碎散河海,冻馁枯废皆平安。”[1]这些诗歌无不体现出身处时代巨变中的一代知识分子,勇于肩负起救亡图存的历史使命,以期救世济民的伟大理想与抱负。

如果说怀才不遇只是无处施展才华的苦闷,那么对现实政治的失望则是黄人报国理想破灭的警钟。辛亥革命后,黄人“奋然欲有树立”,准备前往南京投身革命,却因足疾突发,大哭而归。1912年3月,袁世凯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辛亥革命的胜利果实被窃取。黄人在《太平洋七歌》中痛斥北洋政府:“坐视同胞热血飞,政府诸公血偏冷”,“倾太平洋之水难洒共和羞”。他“益愤闷不自聊,笑詈无恒,数月而卒”[6],终年48岁。黄人逝世后,南社诗人高旭作诗《南社哀吟十二章、章六句》哀悼:“恨无飞扬路,恸哭看山川。奇人合奇死,所蕴弗获宣”[1]。在高旭看来,黄人有着非凡的奇情奇才,但遗憾的是,他的才华没有一条畅通的路供他施展。其中,“恨无飞扬路”,化用黄人《贺新凉和革庵见寄》中的“问旧日豪情何许。骏马美人成一哭,莽乾坤无我飞扬路”[1],黄人以“骏马”自喻,以“无我飞扬路”比喻无人赏识,透露出英雄末路、报国无门的遗憾。

四、结束语

怀才不遇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传统主题。黄人作为封建社会传统知识分子的一个典型人物,虽身负奇才胸怀天下,却用自己的一生完整地体验了封建末世报国无门的苦闷与孤独。他“上书无地以诗鸣”,于诗中书写怀才不遇之感,记录末世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他的诗作不仅体现了传统知识分子积极执着的入仕精神与崇高理想,还彰显了易代之际,知识分子救亡图存的强烈社会责任感与历史使命感。总之,黄人的怀才不遇诗不仅是当时现实政治的社会镜像,“以诗言志”也不断激励着后人坚守理想与追求,具有积极的现实意义和思想价值。

参考文献:

[1]黄人.黄人集[M]. 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

[2] 王永健.“苏州奇人”黄摩西评传[M].苏州:苏州大学出版社,2000:141.

[3]黄景仁.两当轩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16.

[4]王昙,郑幸.王昙诗文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4:115.

[5]龚自珍.龚自珍全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5.

[6]胡朴安.南社丛选下[M]. 上海:上海科学技术文献出版社,2020.

作者单位:长春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