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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阳传奇

2024-07-29晓夜树梁

名家名作 2024年16期

第五折 嚣张粟特胡

常言道:“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大门艺搭箭拉弓,镞指阿史那·从礼,蓄势待发。

茹常、田神功二人,又抢至大门艺身前数丈开外,希冀先发制人,将阿史那·从礼砍落马下。

“巡边队”展其骥足,星奔电迈,俄然行至。

险象迭生,大门艺一行岌岌可危。

千钧一发之际,一绊马索,扽得笔直,黑乎乎,自西向东,蓦地发地而起。

此绊马索乃精麻编绕而成,足有盏口粗、十余丈长。

绳索两端,各有壮汉七八,生拽活拖,孔武有力。

常言又道:“一只骰子掷七点——出人预料。”

变起仓促,“巡边队”猝不及防,如惊弓之鸟,一触即溃。

登时,人仰马翻,一败涂地。

阿史那·从礼被甩出数丈开外,头破血流,遍体鳞伤。

其余众人,亦如断线风筝,七零八落。

或断肢残腿,龇牙咧嘴;或骨裂筋断,摧心剖肺。

可怜那十余匹战马,前蹄尽失,跌落在地,悲嘶哀鸣。

一众人蔽于丛中,按甲不动。见旗开得胜,方起身而立。

王之涣循迹望去,但见丛中比肩而立者,足有三四十人。

正值早秋,草木繁茂,由绿转黄。

故而,数十人隐鳞藏彩,竟无人发觉。

此数十人,衣着独特,装束另类,与中原汉人迥然不同。

王之涣细细端详,但见众男子衣同袖衫。

或头著巾帻;或头著折风,其形如弁,上小下大。

为首一人,冠用紫罗,饰以金银,旁插鸟羽,甚显异之。

其喝令手下,将“巡边队”三环五扣,捆绑结实。

众人得令,一拥而上,擒纵自如,卸其兵器,缚其双手。

“巡边队”穷途末路,束身就缚。

为首之人,回过身来,三步并作两步,至大门艺身前,躬身行礼,道:“王爷受惊了!”

大门艺端详片刻,喜上眉梢:“不曾想,竟是王玄志王都护!怪老朽眼拙,竟未当即识出。多谢都护出手相助!不知都护在此,有何贵干?”

王之涣始知:为首之人,名曰王玄志。

只听其旋而应曰:“王爷有所不知,众同罗兵入我高句丽人聚居之域,已有数日。其横冲直撞,扰百姓,抢牲畜。吾等今日俟于此,便要予其下马之威。”

且说王玄志,姓王,名玄志,是年五十有三,现乃“安东都护府”副大都护。

其生得面阔耳大,浓眉大眼,鼻直口方,须髯如戟。视之,高大威猛,精神饱满。背负两柄“紫金开山刀”,腰插一杆“棘头碎骨锤”。

王玄志,乃高句丽“拓王氏”之后;“拓王氏”,又乃高句丽“六大卿族”之一。

高句丽立国七百余载,“拓王氏”一族,枝繁叶茂,自成一脉。其权贵显要,位同北斗。

高句丽末年,纵“泉氏”①步步登高,扶摇直上,然其亦对“拓王氏”恭恭敬敬,礼让三分。

王玄志所属“拓王氏”,久居辽东。高句丽后期,乃“乌骨”②“傉萨”③,且世袭之。

永徽年间,唐军大破高句丽。

高句丽各族百姓流离转徙,分居各地。

灭国之后,“拓王氏”族人,大多隐姓埋名,离乡避祸,改复姓“拓王”为单姓“王”。

王玄志一支,亦背井离乡,出乌骨城,被置辽西郡怀远县④,至今已五十余载。

王玄志身后另有一人,名曰李洧,平素在怀远县衙当差。原乃“皂隶”一名,近日新进为“捕役”。

其人牛高马大,肤白如霜,头大如斗,面方如田,眼小如豆,嘴阔如门,甚是怪异。

人见之,皆窃窃私议,顾而视之。

李洧虽生得怪模怪样,但为人忠果正直,疾恶如仇。其心直口快,能说会道,善唱善跳。

再说,阿史那·从礼困兽犹斗。众高句丽人横拖倒拽,押至王玄志处。

其愤愤不平,赤口白舌,骂不绝口,秽语污言,不堪入耳。

众高句丽人闻此恶言泼语,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揎拳捋袖,欲大打出手。

王玄志处之泰然,默不作声。

手下见王玄志不动声色,故纵有雷霆之怒,亦只含垢忍辱,握拳透掌,隐忍不发。

阿史那·从礼见众人毫无反应,则有恃无恐。

其肆无忌惮,犹破口大骂:“如此鼠雀之辈,卑鄙无耻!有本事光明正大与小爷我单挑!小爷我还敬尔等是条汉子!”

白鍠哑然失笑,道:“自古‘兵不厌诈’!尔等鬼头鬼脑,穷追不舍,可谓磊落之辈?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俗语有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阿史那·从礼理屈词穷,无言以对。

稍作片刻,便又不依不饶,狂妄叫嚣道:“有种留下名姓!待小爷日后蛟龙得水,定要报仇雪耻!”

王玄志昂首挺立,朗声道:“老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安东都护府’王玄志是也!”

“算汝有种!”阿史那·从礼嗤之以鼻,“待我回禀安大人,与尔等再议。”

“随时恭候!”王玄志面不改色,镇定自若。旋即,命李洧为其松绑,放其归去。

阿史那·从礼拖其断肢残驱,领其残兵败将,一瘸一拐,踉踉跄跄,向西而去。

巡边残兵渐行渐远,众高句丽人藏怒宿怨,心余力绌。

李洧怨气满腹,道:“吾等费尽周折,方将其活捉。何不将其了结,替吾等边民报仇雪恨?”

王玄志正色直言,道:“‘小高王’有令!只可生擒,不可取其性命!”

李洧百念皆灰,黯然神伤。

其余高句丽乡民,皆与李洧同况。

王玄志见状,与众人释言道:“若伤其性命,粟特人不依不饶,正中其下怀。如此,便会不宣而战,将吾等赶尽杀绝。”

众人闻之,晓其良苦用心,遂云开雾释。

话说安禄山等粟特胡人发迹变泰,辽西情势,风云突变。

其间,粟特胡人云屯雾集,盈千累万;进壤广地,不断壮大。

至开元末,“营州都督府”辖区,粟特胡人已有合法居处一百七十余。

辽西地区,诸族杂居。

大唐建国百余载,与东北各部族历次交战,所俘军民,大都安置于此。

高句丽人、契丹人、奚族人、霫人、靺鞨人、新罗人、室韦人,抑或铁勒诸部,五方杂厝,聚族而居,结社成邑。

其间关系,本就错综复杂,兼之粟特胡人与日俱增,异军突起,此前各族,自是与之龃龉不合。二者矛盾相向,冲突频仍。

再者,中原粟特胡人多以经商为业,腰缠万贯,富埒王侯。

其所建之“火祆”祠坛,遍布大唐各地。“三都”(西都长安、东都洛阳、北都晋阳)以下,皆设“萨宝府”,掌祆教事务。

如此,中原粟特胡人便觉高人一等,处处不可一世。

粟特胡商本就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尤自安禄山掌“平卢军”以来,其愈嚣张跋扈,为所欲为。

倘其余各族与其针锋相对,便是“老虎头上拍苍蝇——自讨苦吃。”

常言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较之其余边民,高句丽人尤为悲苦。

失国以来,如丧家之犬,孤立无援。

其旧地,为大唐、新罗、“渤海”所分。

其百姓,或流离三国腹地,或被迁三国边陲。

常言亦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高句丽王室贵胄虽销声匿迹,尚可丰衣足食。

可怜平头百姓,无依无靠,备尝辛苦。

任其身处何地,皆低人一等,受人欺辱。

辽西一带,粟特胡商更乃扬言:“死同罗一人,高句丽十人偿命!亡粟特一人!高句丽百人偿命!”

常言再道:“打狗看主!”

阿史那·从礼乃安禄山帐前牙兵校尉。

若意气用事,伤其性命,逞一时之快,必将累及无辜。

高句丽黎庶,何罪之有?何故受此无妄之灾?

纵然,“同罗巡边队”长驱直入,进高句丽人聚居之地。高句丽人亦要深谋重虑,非计出万全,必不敢轻举妄动。

故而,其谨小慎微,慎之又慎。

十数载以来,王玄志虽赋闲在乡,但尚任“安东都护府”副大都护一职,尚可饱食暖衣。

此官职,本由王玄志之父所任。

开元十四年(约公元726年),其父离世,时任“幽州节度使”之裴伷先上书,请王玄志继任此职,朝廷便允之。

然此“都护”非彼“都护”,王玄志乃“讲话没人听,下令没人行——光杆司令”一个。

其无兵无权,无以自遣,茫然若失。只道是清闲自在,无事务缠身,聊以慰藉。

王玄志因有官职加身,故而月俸不缺,生计不愁。

然其所领之军户,却如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难以为生,唯有自食其力,方可勉强度日。

“念此私自愧,尽日不能忘。”

军户如此这般,王玄志汗颜无地,于心不安。

是故,为寻谋生之道,其竭尽所能,倾囊相助,与诸军户同舟共济,患难相扶。

昔年,大唐与“渤海”交恶。因战事旷日持久,双方损兵折将,力不从心,故皆到辽西招兵募勇。

其间,大唐屡下诏书,公然施压;“渤海”暗地联络,啖以重利。

大唐抑或“渤海”,王玄志皆敬谢不敏。

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王玄志告其将士:“既明且哲,方可保其身。虽敝衣粝食,亦不可奋不顾身,舍己之命。”

第六折 安东都护府

且说“安东都护府”始置之际,副大都护,尝有数人。

然短短十数年,“安东都护府”便失地丧土,撤建制、销户口,名存实亡。

其时,只留“大都护”一人、“副大都护”二人。除此三人,再无他人食俸。

除王玄志外,方今“安东都护府”另一副大都护,由“卢龙军”悍将田承嗣任之。

田承嗣一族,系出“雁门田氏”。

相传,秦灭六国之际,齐国贵族后裔,逃至北方草原,遂有“雁门田氏”。

因其久居塞北,与匈奴各部杂居。风俗旧规,已与匈奴无异。

故而,后世大都视“雁门田氏”为匈奴后裔。

魏晋以来,“雁门田氏”人才辈出,显赫一时。其以作风硬朗,粗犷彪悍著称于世。

自先祖随薛仁贵东征高句丽始,田承嗣一族,已于大唐东北边地,经营近百载。

田承嗣之父田守义、祖父田璟,皆以豪侠之名,威震河北、辽西诸地。

田璟、田守义二人皆尝任“安东都护府”副大都护。

田承嗣复又承袭,厚禄重荣,饱食终日。

现下,田承嗣亦兼任“卢龙军”前锋兵马使。

与“平卢军”无别,“卢龙军”亦乃“幽州节度”所统劲旅。其军部驻于河北道平州卢龙县,下辖各部散于榆关(即今山海关)内外,守燕山群隘,卫中原门户。

同为“安东都护府”副大都护,王玄志、田承嗣二人,却苦乐不均。

“安东都护府”衙署自幽州迁至卢龙后,田承嗣一族,所领世袭军户由“安东都护府”转隶“卢龙军”。

其势蒸蒸日上,士卒军饷一文不少,将校俸禄不降反升。

王玄志一族所领军户,与之相较,悬殊之差,判若云泥。

且说这“安东都护府”,地处高句丽故地。

总章元年(约公元668年),大唐、新罗共破高句丽后,大唐设官署于此,谓之“安东都护府”。

“安东都护府”军政一体,下辖都督府九、州四十二、县一百,所任各府都督、各州刺史、各县县令,多为当地豪绅,以此羁縻抚绥各地。其辖区人口或可达数百万。

“安东都护府”治所,初设于高句丽故都平壤。首任大都护,乃河东①名将薛仁贵。

总章元年(约公元668年)至咸亨元年(约公元670年),薛仁贵统唐军精锐两万,驻平壤,守高句丽故地。

古语有云:“以势交者,势倾则绝;以利交者,利穷则散。”

高句丽未灭之际,大唐、新罗休戚与共,友好往来。然自破高句丽,大唐于其故地设“安东都护府”后,两国便剑拔弩张,水火不容。

新罗鼓唇摇舌,兴风作浪。高句丽故地动荡不安,兵荒马乱。

至上元三年(约公元676年),唐军欲立足此地,已难如登天。

是故,唐高宗李治下令,迁“安东都护府”衙署至鸭绿江以北之汉魏“辽东郡”郡城——襄平。

俗语言之:“自古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

大唐一度忍让,新罗得寸进尺。

其变本加厉,于高句丽故地,再以言鼓动其民,与大唐反之。

敌国外患,大唐不堪其扰。

为息事宁人,次年(约公元677年),“安东都护府”衙署,复又北迁,驻于新城①。此后二十二载,“安东都护府”便常设于此。

弘道元年(约公元683年)腊月,唐高宗李治驾崩。

其后,“武后”专权擅政,屡废天子。

载初元年(约公元690年),“武后”篡唐自立,改唐为周,改元“天授”。

武周万岁通天元年(约公元696年),“东夷都护府”大乱。因其治所营州(今辽宁朝阳),故而史称“营州之乱”。

“东夷都护府”乃大唐前期所设,下辖松漠、饶乐二都督府,掌契丹、奚族两番事务。

大乱期间,营州被破。“东夷都护府”名存实亡,旋遭废除。

正值“东夷都护府”孤立无援之际,寓居营州“城傍”②之靺鞨首领大祚荣,趁乱起兵,建国自立。

彼时,“安东都护府”与之毗邻。

适逢战事,道路阻绝。“安东都护府”与武周朝廷衡阳雁断,音信全无。

其后,朝廷则降“安东都护府”为“安东都督府”。

圣历元年(约公元698年),“营州之乱”甫一平定,天女皇便迫不及待,授其侄女之子高德武为“安东都督府”都督,且派其前往辽东。

然,“聪明反被聪明误。”

则天女皇本欲派挚亲至辽东,运筹帷幄,决胜千里。

孰料,却千虑一失,弄巧成拙。

常言道:“放虎归山——必有后患!”

高德武渡辽水、抵辽东后,潜与靺鞨新建之国暧昧不清,却与武周朝廷貌合神离。

高德武“后稍自国”。其父高宝藏未竟之愿,终于高德武归辽后,得偿所愿。

自此,“安东都督府”所辖辽东诸州(与郡同级)县,便与“武周朝”再无瓜葛。

对此,边镇将帅、满朝文武,皆心照不宣,讳莫如深。

因“安东都督府”有名无实,遂亦成后世史家笔下之“小高句丽”。

神龙元年(约公元705年)正月,五大臣联手发动“神龙革命”,则天女皇被迫退位。中宗李显复位,大唐反正,欲复设“安东都护府”。

然,世殊时异,人各有心。

“营州之乱”后,东北情势,今非昔比:

本臣服大唐之契丹与奚,两意三心,时叛时降;

复国成功之“后突厥”,虎视辽西,其欲逐逐;

靺鞨所建之国,立足已稳,如日方升;

割据辽东之“小高句丽”,木已成舟,既成事实。

此间,千头万绪,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复设“安东都护府”,谈何容易?稍有不慎,或将满盘皆输。

故而,大唐君臣冥思苦索,谋定“另起炉灶”:召“安东”故吏,于幽州再建“安东都护府”衙署,并借此离析“小高句丽”,进而重辖辽东故地。

然,“神龙革命”后,大唐仍动荡不安,内忧外患。

内有皇室针锋相对,同室操戈;君臣尔虞我诈,离心离德。

外有吐蕃犯边,生事扰民;“后突厥”压境,肆行劫掠。

如此,内外交困之际,再建“‘安东都护府’以破‘小高句丽’”之策,一如“老婆婆纺线——拖拖拉拉”,悬而未决。

背弃武周之前,高德武被泽蒙庥③,周旋各国,游刃有余。

然弃武周而自立始,高德武便失武周之荫,辗转各地,力不从心。

尤乃神龙元年(约705年),大唐于幽州另建“安东都护府”衙署后,高德武所领“安东都督府”,更乃形同虚设。

俗语有云:“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川被犬欺。”

失大唐之庇护,高德武自立之“小高句丽”,便如蛟龙失水,为人鱼肉。

正所谓:“你方唱罢我登场。”

彼时,靺鞨、新罗、契丹诸国争先恐后,接踵而至。对“小高句丽”豆剖瓜分,蚕食鲸吞。

“小高句丽”四面楚歌,八方受敌,高德武殚精竭虑,欲扶大厦于将倾。

然泰山压卵,任其抵死谩生①,苦撑危局。终乃力不能支,徒劳无益。

生死存亡之际,高德武走投无路,不得已“重启旧制”,对“后突厥”纳贡称臣,且遣独子高文简,入“后突厥”为质。

高文简再娶“后突厥”可汗默啜之女为妻。由此,以冀“后突厥”护其周全。

常言道:“大树底下好乘凉。”

果然,蒙“后突厥”庇冒,本觊觎辽东沃土之靺鞨、新罗、契丹诸国,皆休兵罢战,停止进犯。且将先前侵吞之地,尽数归还。

“小高句丽”历经千难万险,终化险为夷,绝处逢生。

古语又云:“望人者不至,恃人者不久。”

傍人篱壁,终非长久之计;自力更生,方能丰衣足食。

未几载,便风云再起。

高德武虽身处辽东,但独子高文简之境遇,其亦了如指掌。

因默啜可汗晚年昏虐愈甚,滥杀无辜,以致人人自危。高文简虽为默啜贵婿,亦危如累卵。

是故,高德武心燎意急,欲救其于水火。

往时,于东都洛阳,高德武常随母入宫,与李隆基兄弟数人尝为童年玩伴。

高德武虚长李隆基几岁,二人志趣相合,遂结昆弟之好。

早年,李隆基尚居太子之位,高德武便对其鼎力相助。

俗语有云:“一山不容二虎。”

彼时,李隆基与其姑母太平公主,寒暑不兼时,冰炭不同器,势不两立。高德武矢志不渝,拥其如故。

先天元年(公元712年)八月,获悉李隆基即位,高德武喜出望外。遂备厚礼,请其母代为远赴大唐,入西都长安,朝贺天子。

玄宗龙颜大悦,朝中权贵揣合逢迎,遂对“小高句丽”改弦易调。②

先天二年(公元713年),大唐于幽州置“节度使”,名曰“幽州节度使”。且将北疆劲旅“卢龙军”,划归“幽州节度”。

次年(约公元714年),玄宗李隆基敕令,迁“安东都护府”衙署,由幽州至卢龙,寄“卢龙军”下。

衙署大小官吏,除正副都护外,或遭解职,或迁他处。

此后,大唐对“小高句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而许之。

高德武亦如吃了“定心丸”,如释重负。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再说,先天二年(公元713年),诛除太平公主,殄其党羽后。唐玄宗李隆基大权在握,励精图治。

大唐君臣,勠力同心;举国上下,欣欣向荣。

是时,高德武之子高文简,身居“后突厥”汗廷,朝不保夕,岌岌可危。

高德武忧心如焚,寝不安席,食不甘味。遂自书密信一封,托心腹亲赴唐廷,直呈天子。

高德武乞援,玄宗举棋不定。

俗语有云:“救人于危难之中,助人于急需之时。”

思忖再三,玄宗决意,启“金吾卫”潜嵌于“后突厥”之暗谍,扶危济困。

《韩非子》曰:“事以密成。”

大唐之“金吾卫”,可谓神通广大,手眼通天。

其谋定而后动,高文简夫妇,兼之几位异族首领,趁默啜可汗亲征“拔野古部”(铁勒诸部之一)之机,便背“后突厥”,而奔大唐。

高文简投唐后,唐廷予其尊官厚禄,对其礼遇有加。且于北都晋阳,委其“都督”一职,统“晋阳城傍”之“高句丽”军户。

高文简亦念唐廷救其危难之恩,愿为之效犬马之劳。

后因其父高德武患偏枯之疾③,无法理政。

高文简遂上书唐廷,固求解职,乞归。

玄宗念其一片孝心,遂封其为“辽西郡王”,许其携妻挈子,驻节辽东,往来辽水两岸。

适才,王玄志口中之“小高王”,便乃“辽西郡王”高文简。

高文简之父高德武乃高句丽末代君主高宝藏之子。

总章元年(约公元668年),大唐、新罗共破高句丽后,高宝藏被俘。唐高宗李治任其为工部尚书,且将“武后”之堂兄——武惟良之女,配予其为妻,后生子高德武。

高句丽覆灭,大唐设“安东都护府”治其故地而不能。

故于仪凤元年(约公元676年),唐廷再任高宝藏为“辽东都督”,封其为“朝鲜王”,统摄辽东。

然高宝藏归辽东后,却欲谋复建“高句丽”。唐廷察之,召其还唐,流放蜀地。

永淳元年(约公元682年),高宝藏卒,归葬西都长安。

圣历元年(约公元698年),则天女皇授其子高德武“安东都督”一职,前往辽东。

高德武归辽东,再以“高王”自立。故而,人又称其子“辽西郡王”高文简为“小高王”。

第七折 回庄众舁虎

“巡边队”已去,众人闲谈片晌,王玄志便邀之,同往庄上一叙。

大门艺、白鍠二人合计,将母虎抬至王玄志庄上烹之,与众人同享。

遂大门艺直言不讳,与王玄志言之。王玄志慨然领诺。

西风斜阳,霞光万丈;倦鸟归林,炊烟四起。

眼见残阳铺地,日暮已至。如此庞然大物,怎可将其抬回?

众人愁眉锁眼,不知所措。

俗语言之:“车到山前必有路!”

王玄志久居辽东边地,畋猎野兽,驾轻就熟。此等小事,便如囊中取物,手到擒来。

正值众人一筹莫展之际,王玄志已招呼乡民,伐树砍枝,削木成材。

乡民齐心协力,只一炷香工夫 ,一“抬架”便赶制而出。

此抬架,工艺精湛,别具一格。其上,可置重物;其下,八柱头延出。

八人各扛一柱头。如此,数百斤之重,便可分于八人之身,抬虎方得轻而易举。

众乡民桴鼓相应,众志成城。转瞬,便将三百斤母虎舁至架上。

八壮汉侧身微蹲,八柱头搭于肩上。

李洧一声号令,八人一同起身,将母虎稳稳抬起。

此配合天衣无缝,默契无间。

见此,王之涣、大门艺、白鍠交口称赞,心道:“这高句丽人,果真身手不凡!”

王玄志庄园,距此不过三五里。

众人牵马,缓缓行之。

大门艺、王玄志举步在前。王之涣、白鍠紧随其后。

高句丽乡民,抬虎居中而行。

茹常、田神功二人,跟随队伍,护卫左右。

白季庚、李洧载笑载言,衔尾相随。

二人意气相投,一见如故;谈笑风生,神怿气愉。

王玄志、大门艺二人,边走边聊。

忽地,王玄志侧头朝向大门艺,附耳低语道:“今夕吾之庄上,将有贵客而至,王爷可想一见!”

王玄志此等身份显赫之人,尚对其有葵藿之心①,想必此人定乃至尊至贵之辈。

大门艺满腹狐疑,道:“还请王都护言明!”

王玄志淡然一笑,道:“待至庄上,吾便引荐于王爷,何如?”

闻及此,大门艺便置而不问。

众人徐徐而行,望庄上而去。

大门艺不知,今夜贵客,便乃“小高王”高文简与“乌氏双雄”——乌承恩、乌承玼二兄弟。二人之父,乃前任“平卢军使”乌知义。

开元二十八年(约公元740年),乌知义被黜,复返乌龙坝府邸,深居简出,闭门谢客。后迁至乌兰木图山中别业(即别墅),高卧东山,杜门绝迹。安禄山便承其业,继任“平卢军使”。

开元年间,宰相张九龄之《敕平卢使乌知义书》,便乃书于乌知义。

敕平卢节度营州都督乌知义:突厥去岁东侵,已大不利,志在报复,行必再来。契丹及奚,一心归我,不有将护,岂云王略?顷有没蕃人出,云其见拟东行,蕃汉诸军,须有严备,远加斥堠,动静须知,纵有凶徒,亦即无虑。委卿在远,实谓得人,朕固无忧,一任量事。渤海黑水,近复归国,亦委卿节度,想所知之。春初尚寒,卿将士已下并平安好,今令白真陁罗往,亦赐卿衣一副,至宜领取,遣书指不多及。

“平卢军”战败,乌知义闭境自守,密而不漏。

然“纸里包不住火,绵里藏不住针”。战败之事,仍不胫而走。

“此事讳莫如深,滴水不漏。 然其乃何人所为?其意欲何为?”如此诡秘莫测,乌知义绞尽脑汁,皆不得而知。

殊不知,此间种种,皆乃粟特胡商所为,且蓄谋已久。

粟特胡商费尽心机,处心积虑。张守珪、乌知义二人自是无力招架,遂未几便栋折榱崩①。

其朝中倚靠,亦遭粟特胡商飞冤驾害,以致四分五裂,终成散沙一盘。

如此,神不知鬼不觉,粟特胡商顺水推舟,安禄山、史思明扶摇而上。不费吹灰之力,便接任平卢军使、平卢军副使。

然乌知义战败,安禄山、史思明二人,难辞其咎。

为使二人青云直上,粟特胡商无所不用其极。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为其披荆斩棘。

俗话有云:“朝中有人好做官。”

二人非但逍遥事外,且摇身一变,竟成秉公任直、守正不阿之人。

真可谓:“当面哈哈笑,背后下黑刀。”

于粟特胡商而言,安禄山、史思明二人,只乃冰山一角,沧海一粟。

除其二人外,粟特胡商之耳目,数不胜数,无处不在。凡有风吹草动,其便闻风而动。假各级“萨宝府”“火祆祠”,青鸟传音,晓以粟特胡商之首领。

古语言之:“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张守珪、乌知义等人虽自wkzLJlVYeLmb5eARIO2LrRaDsz7jbyMuDVDeSdyt7Vg=食其果,陷他人圈套,落得个一败涂地。

然其后安禄山、史思明二人,亦遭其余烈构陷,苦不堪言。

众人一路东行,便至一密林处。林间,古木参天,密密层层。

林中无道,众人只于树隙间穿梭而行。

王之涣茫然若迷,如此林深树茂,怎知东南西北?

王玄志前行带路,一行人缄默徐行。穿林打叶之声,窸窣作响。

王之涣默然静观,行至半道,便恍然大悟:此间看似无路可循,实则暗含玄机!

其间,一树平淡无奇,朴实无华。王玄志正乃凭其辨向识途,寻道而行。

其数见不鲜,不足为奇。入林之人,便会熟视无睹,从而不可辨向。

此树,名曰“梾”。因其固生于“箕子朝鲜”与“卫满朝鲜”故地,又名“朝鲜梾”。其枝繁叶茂,树粗干直,形似灯台,故民间亦称之为“灯台树”。

王玄志先祖,自迁入此地,便在此林移木栽树。待其绿荫如盖,便与周遭林木浑然一体,难以辨之。

外人对此一无所知。冒入林者,或蒙头转向,迷踪失路;或触机落井,堕其术中。

王玄志从未言明,众人亦心照不宣,未曾问及。

一行人穿林而过,眼前豁然开朗,真乃“柳暗花明又一村”。

只见前方里许处,古堡壁垒,赫然耸现,雄踞高台,气势磅礴。

堡垒周回,方圆十二三里,以郭环之。

其下,宽约四尺,高六尺有余。乃用青石垒砌、兼之黄土夯筑而成。②

其上,五尺多高,皆用木料捆扎而成,状如篱落。其端以刀削之,尖锐如枪,锋利如剑。

“郭”之内,农田环之,种以稻、粱、菽、麦、黍、稷六谷。

“郭”之外,约莫十余丈,栽以苜蓿,与密林相接。

苜蓿源自西域,经“丝绸之路”传入中华。其乃宿根植物,每至二尺,便即割之。

此举,一则可防苜蓿过茂,外人潜入蔽之;二则勤割可饲喂牲畜。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郭”之四端,东、西、南、北,各有营寨一座。四座营寨,各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名。

寨内高句丽遗民,尝乃“安东都护府”在籍军户。

各寨居民,约莫四五百人。其中十四岁以上、四十五岁以下男丁,皆由王玄志调遣,平时为民,战时为兵。

寨内,皆设望楼,高五仞有余③。军户恪尽职守,昼夜轮值。周边风吹草动,皆可尽收眼底。

平日里,“郭内”之警戒,“环郭”之巡逻,亦由这四寨军户当值。

一行人由西端“白虎寨”正门入得“郭”内。

郭内阡陌纵横,鸡犬相闻。

辽西之地,草木丛杂,飞禽走兽,比比皆是。

虽猛虎多有出没,可普通百姓终归难得一见。

闻有人抬虎而归。少顷,庄上妇人孺子,皆蜂拥而至,挨肩擦背,延颈举踵,只为一睹虎容、一摸虎身。

且说王玄志庄园,建于黄土台地之上。

因河道弯曲,辽水至此而回。原本湍急之水流,在此缓之。

是故,经年累月,泥沙堆积,才有这黄土台地。

亦因水流缓之,此地便宜渡河。故而,自古便为“古渡要津”。

庄园周回数里,四围三面,皆以深濠环之。只正南一端,有陆地相接。

三面濠宽数仞,水深数丈。濠中之水,则引自辽水支流。

正南虽接陆,亦掘沟堑护之。倘有敌寇堕入,或利椎穿体,九死一生;或坠于其间,毙于弩兵之手。

目及此,王之涣近于白鍠身前,低语道:“王都护这庄子,与咱河东之坞壁,大同小异啊!”

白鍠点头称是:“尤与先生所居蒲绛①之坞壁,何其相似。”

白鍠此言甚是。王之涣所居蒲绛之地,自东汉始,坞、壁、堡、垒,便棋布星罗,不胜枚举。

王之涣称誉道:“确钟兄实乃见多识广!河东望族薛氏,亦于此兴建壁垒,聚族而居。”

闻此,王玄志接话道:“河东薛氏与我‘安东都护府’,缘分匪浅啊!‘安东都护府’首任大都护,便乃薛仁贵。此后,其子薛讷、族子薛泰,皆尝任‘安东都护府’大都护。”

王之涣含笑道:“确如王都护所言。河东薛氏,乃世家望族,名仕辈出。”

言及此,王玄志若有所思,道:“据老夫所知,河东薛氏,族系亦非汉人。”

闻王玄志此言,白鍠惊诧不已,故而朝王之涣问曰:“河东薛氏,既非汉人,然则其族属何处?”

王之涣继而道:“王都护所言极是。薛氏一族,并非河东土著,而乃蜀地之人。蜀汉灭亡后,薛氏举宗流寓,徙迁河东‘峨嵋塬’。”②

王玄志轻捋髭须,粲然一笑道:“未曾想为大唐东征我高句丽、镇守‘安东’之薛氏名将,竟乃蛮夷之后!”

闻及此,大门艺亦浅颦轻笑。

白鍠又道:“诸族诸教,吾深习十余载。亦只长于西域各族各教。对西南诸夷,却是知之甚少。还望季陵兄不吝赐教,以补吾之短。”

且说白鍠之妻,乃‘河东薛氏’之女。王玄志适才所提薛泰,乃白鍠岳丈薛俶之堂兄弟。

闻及“河东薛氏”源自西南蛮夷,白鍠倍感诧异,故欲晓而明之。

王之涣道:“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待闲暇之时,吾等再议。”

不多时,众人便行至王玄志庄前。

王玄志嘱咐庄客,三汤五割,设“猛虎宴”,供大伙一饱口福。

那厨子亦乃高句丽人,祖上久居长白山。山珍野味,司空见惯。其厨艺精湛,烹煮虎肉,自是不在话下。旋即招呼帮厨,各有所职,卖力干活。

入得庄门,众人环顾四周,仰观俯察。

庄园如此之大,竟只设东西二门,以供进出。

此二门,一门接陆,名曰“旱西门”;一门临水,名曰“水东门”。

出入者,须放下吊桥,方可畅行。

“现时吾等所见,尚不足为奇。此堡之下,更乃不可思议!”王玄志边走边与众人道之,“其地道广布,层层叠叠,状如蚁穴。我族居此六七十载,时至今日,对其全貌,亦未悉数知晓。”

确如王玄志所言。

此庄园设计精妙,结构复杂;巧夺天工,精妙绝伦;张机设阱,攻守兼备。

其外,深沟高垒,坚不可摧;其内,地道纵横,四通八达。

众人舌挢不下,皆为之震撼不已。

然其为何人所建?何以如此磅礴?

(未完待续)

注释:

①“泉氏”,指高句丽末年权臣渊盖苏文及其家族。高句丽被大唐所灭后,为避唐高祖李渊名讳,改“渊”为“泉”。故而在中华史籍中,多写为“泉氏”而非“渊氏”。

②“乌骨”,即“乌骨城”,又名“凤凰山山城”,遗址在今辽宁省凤城市境内,被认为是高句丽时期规模最大的山城,1996年被列为“第四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③“傉萨”,在高句丽语中,意为“城主”。

④怀远县,古县名,隋唐时隶辽西郡,县治在今辽宁省沈阳市辽中区辽水西岸。

注释:

①此处“河东”,指唐朝“河东道”,范围比今山西省略大。

注释:

①新城州都督府治所,在今辽宁省新宾满族自治县境内,大清王朝皇族“爱新觉罗氏”发祥地。

②“城傍”,唐朝时,边疆部族军民迁入内地后,在军镇、城市附近形成的聚居区域。

③庥,受到恩泽和庇护。

注释:

①抵死谩生,竭尽全力,想尽办法。

②改弦易调,改变态度或做法。

③偏枯之疾,指半身不遂。

注释:

①葵藿之心,对所仰慕之人的尊敬之情。

注释:

①栋折榱崩,比喻当政之人倒台。

②唐代一尺,约30.7厘米,比如今的“1尺”略短。

③一仞约为七尺或八尺。“五仞有余”,约在11~14米间。

注释:

①蒲绛,唐代中期之“蒲州”“绛州”,在今山西省南部。

②峨嵋塬,又称“晋原”“峨嵋台地”,位于汾河谷地与运城盆地之间,东西长约90千米、南北宽约60千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