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词句研究:现状与展望
2024-07-22黄弋桓杜世洪
提 要:独词句是一种特殊的语言现象,它在形式上极度简化,却能完成一个句子的功能。目前国内的独词句研究主要在非主谓句范畴内开展,国外则是在叹词范畴内讨论。本文总结独词句的研究现状,包括对独词句性质与地位的传统认识,分析传统认识存在的问题,说明独词句研究的关键在于解决其形式与功能上的不匹配。对此,弗雷格的命题函数理论与维特根斯坦的语言游戏论可以提供解决独词句问题的新思路,据此建立起独词句的新研究范式,推进独词句研究的深入发展。
关键词:独词句;性质;地位;命题函数理论;语言游戏论;饱和
中图分类号:H0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0-0100(2024)04-0031-7
DOI编码:10.16263/j.cnki.23-1071/h.2024.04.005
A Study on One-member Sentence:Present Situation and Its Prospect
Huang Yi-huan Du Shi-hong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Chongqing Jiaotong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074, China; College of International Studies, Southwest University, Chongqing 400715, China)
One-member sentence is a very special language phenomenon which is extremely simplified in form, but it can fulfill the function of a sentence. At present, domestic researches on one-member sentence are mainly carried out in the category of non-subject-predicate sentences, while in foreign countries the researches are discussed in the category of interjections. This paper summarizes the present research situation of one-member sentence, including the traditional understandings of the nature and position of one-member sentence, analyzes the problems existing in the traditional understandings and shows that the key to the study of one-member sentence lies in solving the mismatch between its form and function. Frege’s Propositional Function Theory and Wittgenstein’s Language Game can provide a new way to solve this mismatch, thus establishing a new research paradigm and promoting the in-depth development of the study on one-member sentence.
Key words:one-member sentence; nature; position; Propositional Function Theory; Language Game; saturation
1 引言
独词句(one-member sentence)指一词成句的句子,根据其原词的性质,可以分为叹词独词句与非叹词独词句两大类,前者即叹词句,后者包括名词、动词、形容词、副词和代词独词句。国内最早提出独词句概念的是刘复(1920:69),他将单字成句的句子称为独字句(one-word sentence),并且以“主词+表词”的形式(即主谓形式)为标准,将独字句分成4种情况:只有主词而无表词,如“火!”“你!”;只有表词而无主词,如“来!”“去!”;不分主词表词,却能包括主词和表词的意义,如“是。”;无所谓主词表词,但能表示喜怒哀乐种种情感,如“嘻!”“噫!”“唉!”等。4种类型还各自存在两个字以上的推广式,如“彼哉彼哉!”“快来!”“得啦!”“噫嘻!”“呜呼!”等。不过,短语形式的推广式不算严格界定的独词句。国外一般是在叹词研究中论及独词句现象。Bloomfield(2001[1933]:185)首次将叹词分为原生叹词和次生叹词,认为原生叹词是一些特殊的叹词,如ouch, oh, gosh;次生叹词是带有特殊结构的短语,如dear me, goodness gracious, oh dear. Ameka(1992)主张应区分叹词和叹词短语,他将次生叹词限定为词的形式,指出这些词不同于原生叹词,它们来自其他词类,但可以作为话语使用,比如紧急呼喊和引起注意的Help! Fire! Careful!詈语和禁忌语Damn! Hell! Heavens! 情感表达Shame! Bother! Drats! 等。这类用作话语的次生叹词即非叹词独词句。
对于原生叹词形式的叹词句,如“呀!”“哎哟!”Oh! Oops!等,相关研究通常不区分“词”“句”,“叹词”这一术语被同时用在词范畴和句范畴。针对这一现象,Ameka(同上)指出原因在于早期学者对“叹词”的看法不一,拉丁语法学家与中世纪语法学家将叹词视作一个词类,而Campanella,Wilkins等学者将叹词视作句法要素(an element of syntax),两种观点一直存在,成为今天叹词研究中混乱的根源。他建议在词范畴内可以继续叫“叹词”,在句子或话语层面改称“感叹语”(exclamations)。由于叹词的特殊性,它形式上为词,又可独立成句,对其性质的认定,时至今日学者们仍持不同看法。比如Wilkins(1992)认为叹词同时是词位(lexemes)和话语,但当叹词与诸如祈使等特定的语调模式相关联时,就不是词位而是话语。Meng和Schrabback(1999)指出叹词既不是词也不是句子,认为叹词介于二者之间。Cuenca(2000)基于认知语言学的原型理论,主张叹词不是句子成分(sentence constituents),而是句子的等价物(sentence equivalents),它虽然没有主语和谓语,但保持句法自治及语调语义完整,不同于原型句子,是句子这一范畴中语境敏感的边缘成员。Norrick(2009)同意Cuenca关于叹词是句子边缘成员的观点,他补充说由于叹词呈现的是口语特征(话语或语调单位),而非书面语特征(适当的句子),它是一种边缘的言语行为或话语类型。刘丹青(2011)在对叹词表义作用重新定位的基础上,提出叹词的本质属性是代句词(pro-sentences),可以代替感叹句以及陈述句、祈使句和疑问句。比如“嘘,这是秘密!”一句中,叹词“嘘”代替了一个祈使句,相当于“别说话!”
叹词是词法范畴概念,叹词句是句法范畴概念,二者性质不同,理应区别。鉴于相关研究,尤其国外研究多数是在“叹词”范围内讨论独词句现象,为保持叙述上的一致性,以下论述沿袭原文献中使用的“叹词”一语,实际涵盖独词句现象。值得注意的是,世界上的语言虽各有特点,但独词句这种语言现象具有普遍性,是语言间的一种共性。早在1881年,英国人类学家爱德华·泰勒(Tylor" 2004:99-101)就提到人们用来作为表征之一的声音是由一些充满感情的呼喊声或声调组成的,其中感叹词大多属于这种声音。他认为这种呼喊感叹声是直接从人类思维活动中产生的,是全人类的共同语言。泰勒提及的呼喊感叹关涉独词句现象,这说明独词句具有普通语言学特征,比如他在书中列举的英语、梵语、马来语、加拉语和澳大利亚语中的叹词句例子,多数都能在汉语中找到语音相近、表意相似的对应形式。
本文通过讨论英汉语言中的独词句语例来考察独词句的研究现状,揭示传统研究存在的问题,最后指明弗雷格(Gottlob Frege)和维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语言学思想对独词句解释的启示性。
2 对独词句性质的传统认识
独词句的性质涉及其与省略句以及常规语之间的关系,传统观点认为独词句归属省略句或常规语。
2.1 独词句属省略句
对于叹词句,学界没有分歧,均认为叹词可以独立成句,与省略无关;对于非叹词独词句,国内研究在早期因受拉丁语语法句子结构主谓二分的影响,倾向于将其视作省略句。比如刘复(1920:68)对独词句的论述就是以是否具备主谓为参照,认为像“火!”是“那边起了火”的意思,“你!”是“原来是你”的意思,它们仅有主词而省略表词。黎锦熙(1924:14)也以具备主谓为句子的必要条件,认为主语和谓语缺少一种就不能算作句子,比如人在惊慌之际叫出的“火!”,其实是“火起了!”的省略式。省略说的影响一直持续到上世纪50年代,直至学界认识到汉语的实际情况,了解汉语中的句子并非一定需要主语和谓语,独词句才取得独立地位。不过,这一时期对独词句的成员意见不一,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是高名凯的观点。高名凯(1956:312)承认叹词句和名词独词句,但对其他独词句持否定态度,将它们都划归省略句。到了80年代,汉语句子按构成句子的词或词组的性质切分为主谓句和非主谓句,非主谓句包含独词句,然而这一分类并未解决独词句的性质问题,仍有学者视其为省略句。如吕冀平(2000:65-66)认为独词句多限于名词性的,动词性和形容词性的因为能够补充出主语来,故而是省略句。赵则玲(2016)也认为独立成句的“不!”是否定副词用法的省略句。
也有研究不从句子结构来定义省略,而是根据言语行为的传达情况来加以考察。如Poggi(2009)指出在日常对话中,说话人经常使用一个词来传达一个整句的意思,例如:
① (B is walking with his friend A, and while passing along the walls of a big old factory)
A asks B: What did they produce in this factory?
B answers: Beer.
Poggi指出此处的Beer.是省略句,补充后是In this factory they used to produce beer. 她认为该言语行为传达了“提供信息”这一施为行为(performative)及“生产商生产啤酒”这一命题内容,但是言语行为中未提及的部分,包括啤酒是这家工厂生产的、B的行为是在提供信息而非请求等,只能从语境中获得理解。换言之,由于B所说的Beer. 只明示了部分言语行为(即工厂生产什么),A需要补充B省掉的其他内容。Poggi最后总结认为,除叹词外,名词、动词、形容词和介词等单独成句只传达言语行为的一部分,或者是命题结构中的谓词或论元部分,或者只是施为行为而非整个言语行为,言语行为的其余部分要由语境来补足,故都属于省略行为。
2.2" 独词句属常规语
常规语(routines)名称多样,比如公式语(formulae)、公式化表达(formulaic expressions)、会话常规语(discourse routines)、常规公式语(routine formulae)、语言常规语(linguistic routines)、预定模式话语单位(prepatterned discourse units)、定型表达(stereotypes),等等(Ameka 1987)。常规语的研究兴起于20世纪80年代初,Coulmas(1981:2-5)最早将常规语定义为高度规约化的预定模式表达,认为其发生或多或少与标准化的交际情境相关联。他指出,常规语包括问候、介绍、道歉、致谢和交流愿望等表达,这些表达需要相对频繁地使用才能成为常规语。除单词形式外,如hello, yes, no, right, well等,常规语可以显示语法结构,多数常规语或处于词汇化的边缘,或已成为词汇中固定的惯用单位。该经典定义规定了常规语的3个特征:词汇上固定、惯用的、与特定的交际情境相关联(Bladas 2012)。Ameka(1992)认为据此定义,叹词似乎就是一种常规语,因为二者都与特定情境相关联,语用功能都是对言语事件的语言语境或语言外语境中的某一成分做出反应。他还强调叹词与常规语均具有指示性特征,常规语是社会直指词,指示听说双方之间的社会关系成分,而叹词指示说话人的心态及语境。Hill(1992)也认为叹词同问候、告别等常规语相关,二者都是“预定好的语言单位”(pre-fabricated linguistic units),说话人可以在重复出现的语境中使用它们。基于这些共同点,叹词容易与常规语发生混淆,有的学者就把詈语如damn,问候语如hello,信号词如goodbye, yes, no和okay等都归入叹词(Leech et al. 1982:53)。Wilkins(1992)也把意大利语中的Cincin!(Cheers!)以及英语中的Thank you, Goodbye等归入叹词。Ameka(1992)不赞成这种太过宽泛的归类,主张仍应区分叹词与常规语,比如詈语就属于次生叹词。Jing(2017)同样坚持区分叹词与常规语以及话语标记语(discourse markers),他指出其他术语常被用来描述叹词,然而叹词跟它们在性质上并不相同。
常规语包含单词形式,但一般认为它为多词表达(multi-word expressions)。Ameka(1992)进一步强调形式上的差别并不能真正区分叹词和常规语,因为常规语既有单词形式,如sorry, bye,也有多词表达经由词汇化后凝固成的一词形式,如thankyou. 另外,叹词是单语素的(monomorphemic),但也有多语素的(multi-morphemic)复杂叹词如 Goddammit! 甚至多词表达和短语。叹词的短语形式,即Bloomfield所说的次生叹词,不过在Bloomfield的举例中,有的次生叹词如 please, thank you, good-bye 其实是常规语。
既然无法从形式上有效区分叹词和常规语,可以尝试从语义来加以区分。基于NSM理论①,Ameka(同上)描述二者在语义上的差异:第一,常规语是同时基于社会和对话的,叹词尽管可能基于社会,但不是对话式的。第二,叹词是对情境自发的即时反应,没有社会规约和可预测性,而常规语是对情境有意识的和社会预期的反应。第三,叹词的语义结构中不包含I say: ...这一所言(dictum),故叹词不是言语行为;常规语的语义结构中包含所言,属言语行为。叹词究竟是否是言语行为,学者们观点并不一致,Wilkins(1992)认为叹词有言外目的,属于言语行为,如情感类叹词的言外目的是展示说话人在说话当下的感受,其语义分解式中包含I say/do‘[X]’because...的成分。Evans(1992)不赞成Ameka对叹词和常规语的区分,他通过分析Mayali语(澳大利亚阿纳姆地西部地区的一种多式综合语)中的叹词,指出Ameka的区分存在3点不足:第一,Mayali语中mah, bonj, nja等叹词在特定情境是有意识的、高度可预测的,不是只有常规语才是对情境有意识的和社会预期的反应。第二,一些叹词如nja的含义中包含对听话人的公开指称(here you are/here it is),说明叹词也可能是对话式的。第三,Mayali语中的叹词有相当明确的成分涉及对社会情境的预设,比如对双方身份,特别是其部落成员身份的假设,不是只有常规语才包含社会情境的成分。例如某人打喷嚏,听到的人要说Nadjalaminj!(Bless you!),使用该叹词是因为说话人知道此人来自某个部落,在该部落当人们打喷嚏时应该这样说。此外,叹词语义中包含所言及言外目的。Evans的结论促使Ameka修改了之前的观点,同意叹词包含对话语语境和社会语境的预设,可以用命题来解释(Ameka, Wilkins" 2006:3)。Evans通过研究多式综合语中的叹词,修正和补充了叹词研究中的一些观点,却也使得叹词与常规语在语义上更难区分。
3 对独词句地位的传统认识
对独词句地位的认识与独词句的性质相关。对于非叹词独词句,传统研究视其为省略句;而叹词句中的叹词长期以来被认为处于语言的边缘。主张叹词在语言之外,主要原因是叹词在语音、形态和句法上的异常性。语音上,叹词可以由无法在语言其他地方找到的声音和声音序列构成。比如英语叹词 tut-tut 是一系列的牙齿咔嗒声,这种声音不见于他处。还有一些英语叹词如 psst, sh, brrr, hmm 不包含任何元音,从英语语音系统考虑,它们为“非词”(non-words)②。叹词也可能与非系统性特征,比如额外的拉长和宽广的音高范围相关联而被排除在主要语音系统之外。形态上,叹词没有屈折和派生变化形式,在早期曾被归入小品词或副词。另外,叹词在句法上独立,不与其他成分一起构成结构,没有很好地融入小句语法中(同上:5-6)。与这种观点不同,Norrick(2009)认为叹词与语言系统关系紧密,理由有3点:第一,很多原生叹词如 oh, mhm, uh, hm, ah 并非连接情感,而是参与话语的运作,在信息框架内发挥作用。第二,叹词完全融入到日常口语中。第三,叹词完全词汇化且功能多样,次生叹词表现得尤为明显,例如,boy 具有标记应答、标记情感、标示话题转换或加强语气等复杂的功能。Evans(1992)研究Mayali语中起组织作用的叹词(organizing interjections),认为它们并非松散地融入语言中,而是与特定的有序行为相联系,表现出次序性。Meng和Schrabback(1999)通过考察德语中的叹词,指出成年人和儿童更多地使用叹词来组织言语活动,而非表达情感。
王力(1943:326,333)将叹词定性为一种“呼声”,认为“唉”“哦”之类的呼声最多是语言的附属品,还不算语言。他认为呼声虽然能够表达情感、情绪或某种意义,但表达的程度有限,不够清楚周全,如果只剩“呼声”而无其他语言形式,实则意味着人类没有语言。Goffman(1981:99)同样称叹词为“回应的喊叫”(response cries),认为叹词不属于语言,它们是不完整的词,甚至非词。也有学者正确指出叹词不是语言的附属品,将叹词称为“呼声”或“喊叫”并不能否认这类词已经词汇化,且在不同语言社团中存在差异的事实,更不应该忽视叹词在语言系统中的功能(Ehlich 1986)。在对叹词形式与意义加以分析的基础上,马清华(2011)指出叹词携带类语言性和生物性等原始语言特征,有别于其他词类,说明从发生学的意义上叹词能够为语言系统的形成提供基础。古希腊哲学家针对人类语言的起源有各种假说,其中的“感叹说”即认为语言起源于“啊、哦”之类的感叹词(雷友梧 1999)。这些研究都表明叹词虽特殊,但并非语言之外的现象。
Bloomfield(2001[1933]:180,185)主张所有语言可以区分两种句子类型:完整句(full sentences)和小型句(minor sentences),完整句包含完整的主谓形式,小型句则不满足这一条件。他指出叹词主要属于后者,它可以与其他结构并列出现,但无法嵌入其他结构。赵元任(1979:51)也将句子划分为“整句”和“零句”,零句不存在主谓形式,认为“叹词是最地道的零句”。按照结构特点,小型句与零句即非主谓句。将独词句包括叹词(句)归入非主谓句,独词句其实失去自己的独立地位。不过,赵先生还提到“在日常生活中,零句占优势”,“零句是根本”,认为相比整句,包含独词句的零句在语言中地位更加凸显。朱盛娥(2008)就坚持“独词句乃句之根本”,认为主谓、联合、偏正和独心4种基本句法结构都是在独词句的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4 传统认识存在的问题
对独词句性质及地位的传统看法,反映出对这一特殊语言现象在认识上的不足。传统语言学研究遵循语句规则,流于形式,容易将独词句,尤其非叹词独词句这类不符合语句规则的句子看作省略句。对此,陈嘉映(2003:392)的观点值得关注。有别于Poggi认为独词句只传达部分言语行为,陈嘉映指出单词成句指用一个单词完成一个单元的交流,如“狼!”“过来!”“不!”,作为交流单位的单词是言语行为的一个单位,它能完成一次表达,与省略无关。
将独词句,尤其叹词(句)视作常规语也不理想。一般认为常规语是一种文化现象,主要功能在于减少社会互动的复杂性,确保互动的顺利进行(Coulmas 1979)。常规语具有两个同等重要的方面:一方面,常规语的结构和意义被赋予丰富的文化意义,其使用反映出它所属的社会体系的结构,或者至少反映出社会成员对该社会的理解;另一方面,常规语有助于组织和管理更大范围的话语,说话人可以利用常规语来追求社会策略(Irvine 1986)。常规语涉及对社会文化习惯、礼貌要求和个人行为等方面的认识,也涉及语言使用背后的社会秩序模式,它能协调社会互动,是人们在交际中追求某种策略的结果,不同于情感意义占优势,且在交际中发挥较小作用的叹词。
独词句现象还是儿童语言研究关注的焦点。受限于词汇及语言能力的限制,儿童在开始学语时,习惯用一个单词来作为主要的言语输出,这一阶段即独词句阶段。对于儿童独词句的性质,学者们有不同观点。如Poggi(2009)提出当孩子说 ball 时,是使用一个词来传达一个整句的意思,它可以表示 Give me the ball,也可以表示 Look at the ball,语境不同, ball传达的意思也不同,但 ball 是一个省略句。Rowe和Levine(2016:236)认为儿童最开始说的所谓单词不是词,而是句,ball 是典型的独词表达(holophrase),可以表示 I want the ball,Throw me the ball,I see a ball 等意思。不过,Jespersen(1922:134)曾指出“句”的说法预设某种语法结构,这在儿童话语中是不存在的,即儿童语言中 ball 这类表达其实并无结构可言。也有学者关注到儿童独词句表达的意义,如Peirce提及儿童语言的无根据性(the groundless nature),他称之为“儿童那令人费解的童谣”,认为它们听起来像是 eeny, meeny, miney, mo,强调“童谣”在意义上的模糊性。接着Peirce的观点,Gorlée(2015)指出“童谣”只充当儿童用以计算东西的机制,还没有真正的语用意义。可见,儿童独词句同成人独词句虽然形式相同,但本质上存在差异,儿童独词句是儿童早期语言中尚无句法可言的表达,是还未发展起来的语言形式,它在结构上是省略的③,在本质上是模糊不完整的。
5 结语与展望
一直以来,“词”都被视作语言系统中最小的能够自由运用的基本单位,句子由词组合而成。独词句研究的难点在于它形式上是“词”,但能完成“句”的功能,却又不符合语句规则要求的句子标准。将独词句看作省略句,包括独词句与常规语之间的纠缠,以及将独词句划归非主谓句,实质都在于如何认识这一特殊语言现象。独词句研究的关键在于解释清楚一个词究竟怎样完成一个句子的功能,解决独词句在形式和功能上的不匹配。
独词句形式特殊,要在语境中完成对它的理解。“语境”思想最早源自德国数学家、逻辑学家弗雷格。弗雷格的语境原则强调命题即语句逻辑形式的重要性,倡导须在命题中寻问词的意义。他还运用函数的思想改进命题结构,认为命题由概念(concept)和对象(object)构成,概念相当于一个尚未代入自变元(argument)的函数,是不完整的和未饱和的(unsaturated);对象相当于自变元,通常用专名的形式表达出来,是完整的和饱和的,用对象来补充概念就形成一个命题(Frege 1952)。
弗雷格的命题函数理论为独词句问题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和富于操作性的解释框架。根据该理论的思想,独词句(叹词句除外)在表征形式上一般对应于概念。作为概念的语言表达式,独词句具备完整饱和的可能,它完全可以与对象相连形成一个命题,只不过与独词句联系的对象具有掩盖性,隐藏在命题的上下文中。独词句的饱和方式可描述为:
独词句→对象(主词)+概念(谓词)=命题
例如在概念层面上,未饱和的“蛇!”可以作为谓词,与某个专名联系起来构成命题“那是蛇”,达至饱和;“精彩!”作为谓词,也可以与具体对象相连形成一个完整饱和的命题。不过,由于弗雷格关注语言的逻辑分析,强调命题结构,他将饱和解释为在命题框架下概念联系上对象,定义的只是一种简单的饱和,照此理解,独词句的意义饱和也仅局限于形式上的完整;此外,饱和的除了是概念,还可能是对象,因为对象的专名本身又可以成为概念(杜世洪 2017)。例如“蛇!”也可以作为对象,饱和后表示“危险”义。可见,在解释独词句问题时,需要对弗雷格的观点予以拓展。
对弗雷格思想加以继承和发展的是维特根斯坦。维特根斯坦(2015[1967]:31)接受弗雷格的语境原则,提出“一个词的意义就是它在语言中的使用”,主张语词的意义在于它在语言游戏中有用处。他举例说在建筑工地上,建筑工说出“石板!”,助手便将相应的材料递过去,此时的“石板!”与“给我拿一块石板来!”具有相同的意义,因为二者具有相同的用处。“石板”是弗雷格所说的概念,显然维特根斯坦是将概念同语词在使用中的意义联系起来加以研究的。语言游戏论突破传统语句规则的限制,主张规则并非事先存在,而是嵌入语言活动、在语言活动中自然体现出来的(吴亚军 杜世洪 2023)。独词形式的“石板!”符合语言活动所需要的表达,即在语言活动中“石板!”本就可以取得独立地位,它充当一个语步(move),能与其他语步匹配起来,完成自身的功能。同理,“蛇!”“精彩!”等独词句都能通过与其他语句的匹配,在语言活动中完成概念的功能或对象的功能,成为意义完整的表达。
从弗雷格到维特根斯坦,语境由语句的逻辑形式演变为语言游戏,独词句意义饱和也应由命题增补完整这一显性方式拓展为语言活动提供独词句的语境限制因素这一隐性方式。弗雷格和维特根斯坦二人的语言观为独词句问题的解读建立起不同于传统语言学分析的另一种标准,说明孤立的语词完全可以与对象相联系或与语步相匹配,达至饱和以实现其功能。不过,语言游戏论虽然拓展了弗雷格的命题饱和,但维特根斯坦未对游戏步骤的断言性质予以明确化④。加之独词句类型多样,如何细化语言游戏论的思想来更好地解决独词句问题,如何把与独词句相关的预设、假设及承诺等其他语步描写出来,还值得进一步思考和探索。
注释
①NSM理论(自然语义元语言理论)由澳大利亚语言学教授Ann Wierzbicka提出。该理论采用化简释义的方法,认为语言成分能由一个命题或一系列命题定义,可以用语义上比其更简单的语义基元(semantic primitives),如词、短语成分或粘着语素等来分解为主动的、陈述性的自然语言句子。
②英语单词通常必须包含至少一个元音,上述叹词不包含元音,因此它们为“非词”。
③Lenneberg(1967)基于病理发展提供的证据,认为儿童开始讲话时不会说一个以上的单词,是因为他们不能在记忆中一次记住一个以上的单词。
④美国哲学家罗伯特·布兰顿(Robert Brandom)对语言游戏论进行了补充,认为使得游戏成为语言游戏的关键是游戏步骤有着做出断言的重要意义(参见陈亚军20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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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稿日期:2024-06-10【责任编辑 谢 群】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西部项目“社会事实的同指异述现象及其话语价值取向研究”(22XYY022)、重庆市语言文字重点科研项目“社会语言和谐与冲突的二重性及其价值取向研究”(yyk23105)、重庆市教育委员会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类型学视域下多式综合语的情意研究”(20SKGH082)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电子邮箱: roseashes@sina.com(黄弋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