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寓言(组章)
2024-07-13毛歆炜
毛歆炜,1990年生于湖南永州,现居湖南永州。
墓志铭
他是这个时代最动人的剧作家。
出版社为他编排了一部两边对齐而中间空出一个人形的大书,印刷厂用黄杨木制作了书壳,覆盖这部大书的绸布上绣着他亲手写下的墓志铭:一首小诗。
简单的葬礼上,他进入这部寂静的大书,进入他创作的人物中间,剧本中的角色列队瞻仰他的遗容,封面缓缓合上,一阵短促的敲击声过后,冬天的阔叶林落下最后一片叶子。
自画像中的青年抱着这部大书,身体倚在书脊上,头埋进绸布里哭泣。
手提箱
他天生有嗜睡症,出门会带上一本书,走在路上瞌睡来袭,便翻开浏览几页,往往还没走到镇上,书就看了一半,他不得不往回走,避免在路上睡着。他试过乘坐马车,但也没走到村民谈到过的地方。
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到一部厚重的大书,这部书无穷无尽。他在封面的边缘镶嵌上木头把手,用一根绳子两次绕过书脊,套在木头把手上,一只包罗万象的手提箱便做好了。套着棉睡衣、趿着棉拖鞋的他,拎上手提箱就出门了。
从此,他去到不同的城镇生活,利用这部奇书中的技艺胜任各项工作,甚至还向史上最伟大的魔术师学习了入门级魔术。每当人们夸耀他的时候,他总是说:“其实,我是个作家。”
人们乐于相信他,没有人会随身携带这么大的一部书,这部书本身就说明了一切。
树人
他从树里取出一把椅子,短时间并不会对树造成伤害。他夹着椅子外出测绘,空闲的时候就坐在椅子上抽根烟。到了晚上,他回到树下,把椅子放回树里。
树长大了些,他从树里取出一张桌子,坐在树荫下审校图纸。长年累月虚构一座城堡,让他心力交瘁。
好在树又长大了些,他从树里取出一张床,不用再四仰八叉地挂在树枝上。
树足够大了,但他已经没有了力气。他懊悔从前为什么没有从树里取出一匹马或一艘船,哪怕树因为他的远行而干涸,哪怕需要砍去这棵树全部的枝干。
他在树上凿开一道门,把自己装回了树里。
舌头
年轻的店员神秘兮兮地推荐给他一本有声书,作者的原声朗读,市面上供不应求,店员看他是常客,所以预留了一本,还特意嘱咐他,听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夜晚,他舒适地靠在叠好的枕头上,打开床头灯,闭上眼睛,翻开了书。作者是个中年男人,有一副低沉的嗓音,娓娓道来,醇厚且沙哑,有一种如梦似幻的催眠效果。
几个晚上过后,他渐渐对故事中的人物丧失了兴趣,关心起有声读物的发声原理来。他想里面肯定安装了一支录音笔或者其他小玩意。
在店员的嘱咐和自身好奇心的切换中,他果断选择了睁开眼睛。书本上一条卷动的舌头正在翻页,而它仿佛也看到了他,停止了阅读。一条会说人话的舌头,发黄、暗淡、无力地躺在印满文字的书页上。虽然早有预感,他还是吓了一跳。
他迅速合上书,放到桌子上,来不及缩回的舌头耷拉在书页外。
时钟
回到宿舍,已经半夜十二点。
宿舍的灯亮着,路灯亮着,路灯照不到的地方,栾树举着一团黑影。
往上看,栾树超过屋顶的部分,变得明亮,天空还是湛蓝,云朵还是洁白。
他变得有些恍惚,现在是白天还是夜晚?如果不是栾树鹅黄的花朵和浅红的果实,在明亮的风中摇晃,他甚至不确定,现在是不是秋天。
黑夜从大地艰难地升起,沿着疏落的草木攀爬,始终没法笼罩屋顶。
狸花猫叫了一声,屋脊上优雅的身影。
它的瞳孔,此刻是竖成一条线还是瞪成一个圆?他想捉住它,与它的眼睛对视,这灵敏的昼与夜的时钟。
房子
男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捕获了一所房子,它有鳞甲一样的屋瓦,翎羽一样的流苏。他取出地钉,固定住房子的四角,避免它乱跑,也避免它被大风刮跑。
深夜,他躺在床上,听到房子“怦怦”的心跳声,器物之间窸窸窣窣的交谈声。房子还在怀念放荡不羁的岁月,还不完全属于他。
一次他连人带床在露天醒来,尴尬地围着床单回房子里换衣服,又费力地把床重新拖进来,用地钉钉住。还有一次衣柜跑到了外面,他索性穿着睡衣走进衣柜里换了衣服。
男人终于固定了房子里所有的大型器物:床、衣柜、沙发、书柜、餐桌、茶几。那些需要经常挪动的小物件,它们的调皮丝毫不逊于大型器物,让他出丑的同时又不胜烦恼。比如椅子、蒲团、茶壶、纸笔、雨伞、眼镜、手表、纽扣和木梳,固定了会很不方便,柔弱的它们也承受不住地钉。他决定找个女人,将它们驯化。
逃离
马车消失了。他付给车夫几倍的路费,要求保密他的行程。他是小城的名人,也是一名隐逸者。
天刚蒙蒙亮,马车穿过石板街道,酒幌翻动着风声,铁匠铺倒出一盆热水,炉子冒着火星,城门下拴着商旅的马匹。年轻的时候,他想过逃离,但一到街上就会有人跟随。他从没这么早起过,马车上卸下的书,够他在这片草地上度过余生。
一叠书上放着一只喝完会自动续满的咖啡杯,他靠咖啡度日。雨伞靠着另一叠书,小城很少下雨,必要时他还可以支起帐篷。他坐在中间的几沓书上,大衣放在脚下,欣赏着上午的太阳。
金蟾
月圆之后,月亮脱下一枚熄灭的蟾衣,掉落在陆地或海洋,重新焕发出琥珀色的光。
他装备好一身行头:礼帽、手杖和呢子风衣。他有点分不清,此刻是在睡梦中畅想,还是在现实中梦游,只知道今夜必须穿过辽阔的草地,捡到那件幻想中的霓裳羽衣,赶在萤火虫大军到来之前。
在两棵盛开的合欢树之间,草地上的蟾衣闪烁着梦幻的荧光,周围的草丛因它的冰凉结出了露珠。他扔掉手杖,跪在草地上,抱起金色的蟾衣。啊!酥软的、丝滑的、冰凉的金色蟾衣。他压住胸腔里奔涌的月光般的惊叹,把蟾衣装进帽子里,紧紧贴着胸膛,起身便往回走。
黑夜里快速移动的蟾衣透出的金色光芒,吸引着萤火虫大军紧紧跟随,他奔跑起来,拖着萤火虫的尾巴,像一颗彗星,划过黑夜。
梦中的虚幻之境和梦游的真实场景,究竟哪个更直抵人心呢?管不了这么多了。如果是梦游,他要回到自己的房子里,关上门窗,把萤火虫拒之门外;如果是梦境,他将迅速穿过院墙,躺回自己的身体里,萤火虫也会散落成漫天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