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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得之,目遇之(组章)

2024-07-13手石

扬子江 2024年4期

手石,本名陈拓,2002年生于湖南岳阳,现居四川成都。

进化

灰褐色的大街上,白鸽把我凝滞在手心的面包叼走。不远处的洞庭湖,她习惯了子民的盛赞——我们说她像风,也像湘妃洁净的脸,又说她像极了更远的大海。

我喜欢驻足在这条丰腴的大街上,把栏杆视作桅杆,这胜过任何远行。远处,麋鹿唱起了欢歌,向飞鸟讨教智性的软语。

海当然也有啼鸣。它是属于鲸群的,像是一种折射,却超越了时空。自然的海深不可究,危险着、美丽着,常常涵纳着黑暗,也带走了光芒。我们是在多少年前就整齐划一地爬上了岸的?脚步是一种回音——

穿过沼泽、森林、草原,走过秦汉,迈过唐宋,跨过明清,人群越走越响亮,越走越坚硬。终于,我们成为了簇新的海洋。

为这片新海洋所仰仗的陆地,它的每一砖、每一瓦,无不托举着人海的万千脚步。戴着耳机的人路过了戴着鸭舌帽的人,穿着运动鞋的人路过了穿着大码长裤的人,人路过了人,而不是各种建筑。

一杯水干涸了。我会想: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紧握住这进化呢?

地铁实验

地铁二号线,从头坐到尾,上来了很多人,下去了很多人。

这是一场盛大的时间知觉实验。

有的人眯着眼,时间对于他们来说是快的。有的人扛着担子,风尘仆仆而局促不安,于他们而言,时间慢得出汗。地铁上悉心地装有那么多的器械,唯独没有太阳。绝大多数人,耷拉着脑袋,像是默剧里的群演。从他们向日葵一般的面庞中,我怎么也读不出时间流逝的速率。

但有的站,绝对战胜了相对。时间被捏作肉眼可见的钟表。譬如说“春熙路”“中医大省医院”。

一群人倾泻而出,另一群人鱼贯而入。

四百米跑

他急遽地闪过,也不见留下胸前的杰瑞鼠印花。在由孟婆汤泡发了的老街区,每把扫帚都紧贴着墙壁。绝对的,没人能够想到,会有这般违背正常作息的快节奏病人。

果皮纸屑,被困在他经由的每一毫厘。而在这场游戏的开头,裁判吹响哨子。终点处的粗红线,伸展出松脆的发令枪响(并不清晰)。第一个抢跑的人,绝不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观看,并不代表真正学会了旁观。总有这么一位老人习惯于微笑,依旧叼着柄包了浆的石楠根烟斗,吆喝,就朝着那人儿,或道一声珍重。

我猜,他定是个软科幻或社会派推理的创作者。

修剪

他爬上树丫,面朝树顶。树下的石头学不会吆喝。一只啄木鸟暂时栖在那长剪的末端,细细揣摩着他的手。

这双手,鲜活、暖色调,并且富有年代感,像是老式座机的拨号盘。紧接着就是手臂——没有袖子——那上边,挂有和叶子一样茂密的咸露珠。

修剪是个技术活,比方说理发师、裁缝,再比如说园艺家、诗人。

进行修剪的器具不可或缺。啄木鸟用它的喙,所以它像陡然松弛的发条,只是吃虫子,只是在完成一种生命所进行下去的刚需。这不是修剪。但他仍要盛赞它结实的巢(其实是树洞)。这不仅仅是出于礼貌。

完工后,那颗沉默的石头被他心怀好意地握在温热的手心。可是,谁也不理解他紧攥着什么,只记得那把钢制的长剪。

弥补

他开着一台破旧的皮卡去隔壁大院打门球,并不晓得,这里的灰尘已比护栏外的苔藓多得多。天色欠佳,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叟前来搭话。他们聊了许多……直到天彻底暗下来,灯,再沉默地剖开缜密的胸口。很多事情没有来由便凋落。故作高深的轻盈也不能继续被容许。他瞥见后来的他,卸下掂不出分量的包装盒。奇怪了,先前怎么没有留意。恰好,他手里有一把剪刀,原本用来剪开不完全破裂的密网。递去之后,老人麻溜地割裂这胶带就如同剪断脐带。一排排铁丝,像精心陈列的鳗鱼。这是出口货。在他像嘴巴一样“啊”开的眼睛里,年长的男人迅速把一切复原。

大桥下

江边,空气油腻腻的。一位老娭毑坐在长椅上,从不与靠背接触。猫,在她的北京布鞋边打了打呵欠。蜗牛融化进一地盐巴。

桥下,广场舞恍惚成了正月十五的巴陵戏。那阵子她还年轻,在厂里做着纺织工的活儿,喜欢凑热闹,想要做一名睽睽众目中的戏子,唱高山,唱出鸟鸣的质地。

草是自由的,却秃了皮。停车场建立起新纪元。

九点刚过半,人们就散了。公园里最亮眼的,成了那些穿上白裙子的树。黄蓝紫变幻着的霓虹灯,嵌进桥墩,仍然交替着发亮。大红横幅高高挂起。噪音谢幕,仿佛又一个迪斯科般的年代,闪耀登场。

安全标识

比绿萝更显苍翠的,是正奔跑着的模棱小人。他在屋檐边追赶蓄了一整夜的雨滴。他永远逃不出方形的门、矩形的框、圆形的月洞,通向另一座小木屋。

佛堂中,当然少不了香火味儿、提前录好的敲木鱼声和木讷的诵经声。最最类我的那个罗汉,他要我跪在这里,就这儿,先祭拜,再打坐。最好,不要发出一丁点儿声响,像一根被涂上朱红色油漆的、老化的柱。

离开时朝它瞥去一眼。它常常出没于商场、车库、校园。而在禅意中得以窥见的,仿佛一具暂停在死和伤之间的躯体。我知道,我的膝盖也曾中过数箭——留在里面的铁屑,让这对夫妻再也无法起来。

登顶金凤山

四点钟。风就吹在山椒子的细枝上,像是掸着烟灰。灰屑绝不被腐殖质攫走。它们也不会。这代表了喻体的夭折,而本体替它新生。

种子多于孢子的秘密,就悄悄藏在这里。那么,果实与椭圆形果核的缝隙,便如一句促狭的咒语。

这儿正宜施展通灵术:“有功之日,送汝西方,急急如律令——”掩盖之物,是几丛茂盛的草和数阶匍匐着老年斑的鸦青色石梯。

每座峰顶都有座工笔画般的石亭,多似一场驴友跋涉的梦。梦里,他们朝对岸拉长了歌曲。燧石被举起。下一秒,不知是钻木,还是它孤身被扔下众山。

重逢

落樱时节我们重逢,在梅溪湖,在一家社区咖啡店。

你竟递给我一本生物教材。我翻开扉页。一片镂空的香樟叶逃了出来。你说这是我们的老相识。我瞪大了眼。但在发酵过的独白中,它,一只光洁无瑕的蚌,不知道是从哪儿飘来的,落在节庆岛的白沙滩上,渴望大梦一场,在梦里捞沙。

或许你忘了,这是一桩偶然事件。“找寻”是个透明的动词。所以,植物从不寻找什么,与其说落叶是动态的,倒不如把这样的形容融进热风。

“沙不是靶,没有什么靶子如此庸常。”

空气被麻醉了……我提出,“庸常”应当改为“平常”。我们交换了刚刚搁浅的冰美式,等待冰块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