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之家（组诗）

江非

雄心之地

我割了那儿的草

让它们献出土地

我以为它们都已经死了

草根已经腐烂，草叶已随风飘走

过了几日

我又去，那儿一如从前

依然到处草叶茂盛

杂草绵延

那些割下的草叶

已经腐烂，化成草肥

那些草根却长出新叶

比从前更加强壮

向我高举手臂

一起呼啸

好像不怕再死一次

真是难以相信

那些草与人的斗争

是如此的富有雄心

那些草寸土不让，死而复生

不留后路，看样子

甚至要越过边界

把侵入者杀绝赶尽

“野草永存”

一物

别让这物

进入你的院子，一截

短短的细枝，斜插进

潮湿的泥土，等待

生根，露出它

最初的两个叶片

悄悄地，又从所有的芽眼里

冒出成串的叶子

像一只只绿手

召唤着，让谁过去

可并未有人留意，一年

过去，叶子落尽，角落里

还只是一团摇晃的细枝

第二年依旧，并未

有什么让人过于惊奇

仅是更多的细枝依次

生出，只是有一些

已经有目的地倾斜

紧紧靠上墙壁

一切爆发，发生在

第三年，突然，它的主茎陡粗

叶子又厚又大，如一支骤然

展开进攻的军队，一夜之间

占据了一整面墙壁

并伸出牢牢的卷须，弯曲，攀上高高的房檐

第四年，它已占领了全部的房顶

第五年，它已吃下整座房子

疯狂，汹涌，喷发，充满了

暴欲、思想与计谋，这物

从一处不显眼的墙脚开始

默默积蓄，慢慢吞噬

出其不意，越过所有阻挡之物

根一点一点，深入墙基的底部

如果一直默许，它将吞没

一切可见之物

泥鳅

捕住一条泥鳅

并不容易

平静的水面下

泥鳅潜伏在那里

一动不动，思考着它的事情

水面上的涟漪

由其他的鱼和水草制造

它们在水里游动

或摇晃

随着水流和季节离去

但泥鳅深潜水底

纹丝不动，腹部贴着淤泥

长须探触着周围的黑暗

和水温

鱼钩不能找到

抛入的渔网

也往往只能将它放弃

许多年过去

往往是水塘干涸

或是河流断流之后

我们才能看到它

泥鳅，一种浑身光滑

热爱沉思的水中之物

水底的坚守者

水草和流水之下的

隐逸者

它思考着生而为何

存在因何

向我们露出它的真容

在最少的水里

和慢慢晒干的

一小块最后的泥巴中

它呼吸着、活着、等待着

若无其事

小小的眼睛

向上打量着

阐释着时光的意义

回答着我在这里

偶尔有自信的人

冒险靠近，伸手将它抓住

但只有一瞬

泥鳅，泥沼中的主人和圣人

又轻松地

从指缝间迅速滑走

潜入更加幽深自由的地穴

黄鼬

到了夏日的晚上

它们会去池塘里喝水

两只，或是一群

一个家族

将头低低埋入水中

其他的动物会看见它们

它们赤着脚，走过厚厚的草叶

偶尔踮起脚跟，远远地看向我们

它们在问，你过得好吗

我们离它们太远

我们过得并不好

听不到它们的问候

它们早已是一种声名狼藉的生物

围绕并跳进我们的家院

迟早与我们相遇

它们冲着人类，伸出它们柔软细长的舌头

它们问，你好吗

它们早已是一种学会了食肉的动物

当它们用它们异样的嘴唇

朝着我们微笑时

那挂在一张小脸上的

陌生而生涩的笑容，总是令所有人心动而惶恐

它们是太冷了？为何在月光下

瑟瑟发抖

它们没有思想和舞鞋，为何会昂首而舞

一头鹿

她看着一头鹿

整整一周

她有一本素描本

各种各样的笔

她想让事物呈现

可以恢复时间的节奏

她有一个想法

让那头鹿停下

她捕捉一头鹿

放在自己的膝上

鹿永远在动

她永远在追捕

她远远地，顺从了它

鹿越走越远，越过界限

越来越近，更难以制服

她躺下，停下笔，躲着它

失去它

她想让一头鹿越来越小

越来越轻

让时间自身来弹奏

一头鹿，一颗鹿心

她藏起它，攥着它

整整一周

她挖着它

呼唤着它

草地上

一头活鹿

一家人

它们就在那儿

夜晚的公路上

顺着光行走

走走停停。有时

回过头来看着

像是在觅食

又像是什么也不做

车灯扫过时

眼眶里两粒

红色的宝石

长长的后腿

被两条短短的前腿

拖累着

去蹦跳

骄傲的嘴唇

抖动着

配合着鼻子

车灯下

向着一片片枯草叶

朝圣，去触探

看见它们的人

会有一些兴奋

会有一个念头：将它们捕获

但仅在心中一闪

就会丧失兴趣

然后加大油门

疾驰而去

就那样散漫地

走着，漫无目的

在两座矮山之间的

一条公路上

横穿公路

一家人，从一座山后的田野

走向另一座

山后的田野

偶尔有一只葬身在车轮下

经过无数次的反复碾压

最后会留下

一张薄薄的毛皮

与夜晚的公路紧紧融为一体

故事之家

有时在井里

有时在深深的洞穴

有时是废旧的无人的谷仓

有时要走很远才能到达的一动不动的池塘

有时一次，就再也

不见

有时是两次，隔上一段日子

再连续数次

一年之中，留下

无限的蛛丝马迹

却从不明示

家在哪里

好像世界还要更深

等着思想的深入

世界还有一个背面

还有另一个世界

任凭想象和怀疑

被无数的言辞围住

任凭句子越拖越长

到达星系的边际

却从不应答

只等着倾听自己的故事

等着讲故事的人

老了，再次死去

然后，隔一阵子

悄悄，再回来一次

或者消失

永久

但这并不是事实

这只是一种夸张

对一部分心灵的妄想和解释

或者试图要给语言以意义

所有的人和历史都如此

看不到的东西

深感恐惧而着迷

渴望希望能救走疑问，战胜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