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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字阅读基础设施:元概念、方法论与意义场

2024-07-11赵立兵

编辑之友 2024年6期
关键词:数字阅读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人机融合视域下智能媒介传播研究“(20BXW112);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后真相语境下新闻事实核查与媒介功能调适研究”(18YJC860053)

作者信息:赵立兵(1980— ),男,河北邢台人,西南政法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媒介哲学、阅读理论。

【摘要】作为当代阅读活动的外部环境与底层结构,数字阅读基础设施不仅涵盖互联网硬件设备、设施与物理环境,还包括数字平台的数据、程序及规范体系,且指向诸多阅读行动者间的互动互构关系。文章以基础设施倒置的研究方法,揭示出数字媒介平台并非被动、中立且不可见的实践背景,其蕴藏的能动性深刻影响着阅读意义的生成模式、象征机制与时空结构,重塑了作者、读者、文本、介质等要素之间的构序法则。同时,作为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意义冗余,其潜在的信息超载、过度联结、“信息茧房”等负面效应,将给人类知识生产的独立性与创新性带来巨大风险。如何克服数字阅读的“熵增”现象,开启知识创新的“负熵”进程,是阅读研究必须回应的时代之问。

【关键词】数字阅读 阅读实践 知识基础设施 基础设施转向 活力物质主义

【中图分类号】G230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6-031-08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6.004

一、阅读过程的意义场:人的世界抑或物的宇宙?

阅读意义来自何处?其诠释和传播何以可能?这向来是阅读研究中的根本性问题。对这一问题的界定,不仅预示着阅读理论间迥异的逻辑起点与基本假设,还意味着其在精神与物质、个体与社会、理性与情感等理论光谱中所秉持的差异立场,因而也成为审视不同阅读理论范式特征的观察窗口。

1. 传统阅读理论的人文主义基调

从口语传播时期到印刷书籍时代,人们一度偏狭地认为阅读意义源于作为“任何由书写所固定下来的话语”[1]的文本及其背后或隐或现的创作者。于是,作者以及承载着其精神光芒的文本便成为阅读意义的唯一来源,并长期占据着西方文论与阅读史的中心位置。直到20世纪,从罗兰·巴特宣称“作者之死”开始,阅读活动中长期处于被动地位的读者方才取代作者及其所创造的文本,成为阅读意义的来源以及西方文论的重点,从而迎来了阅读史上“读者的时代”。[2]

其实,无论是注重作者与文本中心,抑或关注读者和诠释社群,[3]传统阅读理论的逻辑起点基本限定于认知主义与知识社会学的理论范畴,认为阅读是拥有意向性的人类主体对于承载着内容、意义与价值的书籍文本这类客体进行认识、阐释与征服的过程,因而是一种静止态、个人化、精神性的认知行为和符号生产过程;阅读意义只可能产生于作者/读者、阅读/文本二元结构之间的沟通与对话。正是传统阅读理论中这种根深蒂固的“对主体、图像和文字的盲目迷恋”,[4]才致使其系统性忽视文本物质形态、信息传输技术、知识生产机制、社会交往情境、阅读行为规则等背景因素在意义生产中的能动作用,误解了事物也有“说话”的权力与“诠释”的冲动,[5]低估了物的力量在人们的话语实践、精神交往和公共生活中的政治潜能。

2. 当代阅读理论的物质与实践向度

近年来,在西方年鉴学派、新文化史和书籍史的影响以及新物质主义思潮的启发下,阅读思想史发生了一个主流范式变更,即显著的物质转向。研究者愈发认识到,阅读不仅是一种基于文本与符号的认知行为和精神现象,还是一种“读者针对以物质形态呈现的符号以精神和身体作出反应的过程”;[6]阅读意义不仅发生于读者个体、阅读社群内部的精神交往与话语博弈中,亦生成于精神与物质、身体与环境、人类与非人类等诸多要素之间的缠结地带与实践过程。[7]可见,当代阅读理论的核心范畴已显著拓展,昔日潜藏于文本之后且被系统忽视的物质基底、技术条件、具身实践、文化情境等客观力量无一例外地被纳入分析视野。这势必深刻影响人们阅读活动的内在经验模式、意义建构机制,重塑阅读过程诸行动者之间的复杂权力结构,进而生成一种全新的交互模式与主体类型,从而启发理解阅读概念的全新向度。

如果说人的阅读体验过程、意义生成模式、对阅读现象的理解,同其所处时代的文化技术水平、社会交流结构以及盛行的哲学思潮、理论范式、人们的观察视角密不可分;那么,在当今“所有社会发展过程越来越依赖于遍及全球的传播基础设施”,甚至“社会化在其基本方面已经变得媒介化”[8]的时代征候之下,应如何重新梳理既有的阅读概念体系?怎样看待已经发生剧变的现实媒介环境与当代阅读实践?如何审视作者、读者、文本、介质、身体、平台等诸多阅读要素之间的互动结构与权力关系,尤其是怎样理解长期被传统阅读理论忽视的数字阅读基础设施在阅读意义生产中的能动作用,研判其将在哪些维度上推动着数字阅读意义生成方式产生根本性变革?这些都是本文将要追问的核心议题。

二、什么是阅读基础设施?一个概念性框架

何为基础设施?知识生产同基础设施有何关联?阅读基础设施又意指何物?有何特征?具备着怎样的结构与功能?对这些问题的梳理将为本研究提供必不可少的概念基础。

1. 基础设施概念的三个维度

尽管基础设施的概念十分复杂,外延也较宽泛,但是研究者已对其基本属性取得了三个基本共识:首先,基础设施无疑是物质性的,它关涉的是人类实践活动所必需的诸如由泥沙、钢铁、混凝土等材料所建造的公路、桥梁、高铁、港口等设施与设备,即人们所说的“硬件”;其次,基础设施还特指社会主体开展生产生活实践所依据的一整套协议、程序、标准、记忆与制度等非实体性的行为规范与规则体系,[9](97-117)也就是通常所说的“软件”;再次,基础设施还具有典型的关系性特征,它总是与特定的社会组织与实践情境相关联,因此时间因素与应用场景便成为考察基础设施中必不可少的一个变量。

总之,无论是将基础设施看作一类硬件、一套软件还是一种关系,其共同之处在于:基础设施是“人们在实践中产生的,与活动和结构相关联的东西”,它构成了“人们赖以认知、行动、实践与生存的外部环境与支撑结构”,[10]借助这种“整体性的技术、文化系统与体制化网络”,各种物品、信息与人员得以自由流通,人类社会联结成为有机的集合体。[11]显然,基础设施概念的外延几乎涵盖了人类社会活动中的大多层面,其内生的生态学意味无疑为基础设施研究提供了广阔的理论纵深,并为解读日益复杂的生产生活实践奠定了坚实基础。

2. 知识生产的基础设施转向

正是由于基础设施概念的宽泛性,它不仅广泛应用于人们的日常生活与物质实践中,亦普遍适用于内容生产、知识传播及意义建构等诸多精神文化领域,因而有效拓展了知识社会学的研究界域,成为科学技术研究、媒介人类学等学说的重要关注对象,甚至促发了传播与媒介研究基础设施转向的理论进路。[12]尤其是在当下的信息社会与知识经济的语境下,数字媒介无疑构成了当今知识生产与传播的基础性结构,人类社会的知识基础设施正在朝着信息化、网络化、智能化的方向加速演进。

因此,人们的数字阅听、沟通交流与专业实践愈发依赖于各式数据模型、搜索引擎、社交媒体、维基百科以及智能系统等数字技术与媒介平台,这就造成了基础设施研究与平台研究的交叉融合,且带来了近年来被学者们热议的“基础设施的平台化”与“平台的基础设施化”等诸多现实问题。[13]这种人类知识生产与信息传播基础设施的结构性变化无不在呼吁并启发着阅读理论的新议题、新逻辑与新范式。因此,我们不仅应超越文本中心主义的思想禁锢,将理论视野延展至阅读之“后”,聚焦具有活力、聚合与能动性[14]的物质性力量,还有必要将这种技术人工物的组合,视作一种网络、一种框架、一种体系,以及一种整体论意义上阅读行为得以发生和延续的隐蔽性基础结构。

3. 阅读基础设施的基本内涵

在基础设施概念的基础上进行延伸,很容易理解阅读基础设施的基本内涵。作为知识生产的物质基础与人文环境,阅读基础设施不仅包括由特定材质制作的各式书籍、电子设备以及由物理场景所构成的物质性的“硬件”,也包括由文本、符号、推荐算法以及与阅读活动紧密相关的一系列社会组织、制度安排、文化氛围等所构成的规范性“软件”,以及基特勒所谓的人类有机的身体及感官所构成的生物性“湿件”,[15]当然还包括阅读活动中作者/读者、文本/介质、意识/物质等阅读要素所建构的关系性环境。可见,阅读基础设施的概念之中,天然蕴含着生态学的论点,即将阅读活动视作由技术、社会与制度构成的分布式的知识生产实践。[9](97-117)

相较于传统阅读理论,从基础设施的角度切入阅读研究,实际上体现了一种彻底的理论范式切换:即从对非物质性的文本、符号与内容,以及人们的认知、诠释和互动的考察,转向对由传输媒介、物理环境、身体感官、社群关系以及规则体系等多元要素所构成的生产网络的分析。从某种意义上讲,福柯的《知识考古学》也可视作知识基础设施研究的经典范例。这或许就是其对档案语料的文本内容和陈述分析兴味索然,却对促使陈述和话语得以生成与嬗变的“实体、载体、场所和日期”[16]等物质性或外在性条件情有独钟的根本原因。

三、转向后台: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研究的方法论

作为一种有益的方法论,基础设施理论为阅读研究乃至媒介学说提供了崭新的观察视角。那么,在具体的研究过程中,研究者可能面临怎样的实际问题?应当采取何种适配的分析工具?又将打开怎样的想象空间与理论格局?这是接下来将要讨论的重点话题。

1. 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可见性问题

需要明确的是,倘若从基础设施隐喻的维度来观照人类的阅读活动,研究者首先需要面对的理论难题在于:基础设施不仅是一个多模块、多层次与不平衡的复杂适应系统,而且往往嵌入特定的生产关系、社会规范与行为习惯,成为整个社会运行的潜在性支撑力量,从而造成基础设施研究中典型且棘手的可见性与不可见性问题。这是因为,在大多数情况下,基础设施作为海德格尔所谓的“上手之物”,通常隐没于人们日常行为目的和认知任务之后,不为人类感官所明确觉知。只有当基础设施本身因不可控的外力侵袭或系统本身问题而不得不中断进而影响到生产实践与社会运行之时,才会在人们的意识世界得以“复显”。也就是说,基础设施的可见与不可见并非其固定属性,而是随观察视角与言说语境变化的动态过程。

同样,对于阅读这种高认知性的实践活动而言,人们更容易将意识聚焦于直观的文本符号与即刻的阅读感受,以致对阅读后如黑箱一般存在的数字阅读平台视而不见。正是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退隐性与边缘化,使得人们无法对其短期内的具体功能与直接结果进行清晰界定,以致形成了一种其是客观、中性、可有可无的深度误解,并且偏狭地将阅读意义的来源诉诸所读之内容、作者的筹划、读者的解读,以及传受双方隔空的思想对话与符号交往,而与物质性的硬件设备、传输介质、身体官能,以及规范性的社群关系、平台规则、文化情境等基本无涉。于是,如何突破这层不可见性的伪装和外壳,便成为阅读基础设施研究的前提与关键。

2. 基础设施倒置研究方法与示例

要想在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研究中变不可见为可见,势必要将观察视角从文本、符号、作者、读者等阅读表象转移至阅读实践得以发生的背景地带,这就涉及基础设施研究中一个独特的思维方法——基础设施倒置。[17]具体而言,研究者要想突破笼罩在基础设施之上的经验与理论的遮蔽物,就需要实现“形象—背景”研究视角与“基质—实质”理论重心的切换:[10]即不再简单地将基础设施看作一种自然、静态与中性的存在物,视为社会系统运行于其上的实践后台与底层逻辑,单纯地将物或人及其线性的因果关系作为考察重点,而是将基础设施自身的发展、演化进程及其所引发的人、物与社会的权力关系变迁凸显出来,从而作为生产生活的表层与社会展演的前台加以集中考量。

如此一来,即便是文件夹、档案盒、复写纸等毫不起眼的文件管理小物件,也足以作为现代企业管理的基础设施以及控制变革的核心要素加以研究,[18]而现代图书印刷发行体系、文献分类标记方法、科研同行评议机制等基础设施的发明,则对人类的知识创新与传播产生了重大影响。若采用这种特殊的观察视角,对数字阅读平台的基本结构与运行机制进行分析,则不难对当代阅读现象产生诸多新的理解。例如,在微信公众号与微信阅读客户端所设定的划线功能中,只要用户对重点内容长按、选中并划线,系统将自动标记该段文本被读者划线的次数。这项非常简便的内容标签程序,实际上就是一种通过诠释社群内部的认知协同与知识众包策略,进行文本内容筛选和推荐传播的基础设施。同理,倘若我们以阅读基础设施的眼光审视短视频平台中的弹幕现象,也会发现这种“伴随文本”[19]覆盖乃至置换原始文本内容“媒介奇观”的背后,实则是数字内容平台利用信息交互技术对用户参与意识的集中征用。

3. 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文化规约机制

当然,基础设施分析还适用于对数字阅读平台广泛设置的“点赞”“转发”等小按钮,“@”“#”等小标签,以及多模态的文本构成、破碎化的排版风格的考察,将为人们解读互联网场域的内容分发方式、知识协同策略以及用户共情机制,透视数字时代的人类思维方式与精神文化风格提供有益的研究进路。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韩炳哲认为,当下这个盛行着“讨喜文化”和“积极心理学”,且试图消除一切“否定性”与“异质性”的“肯定社会”抑或“妥协社会”[20]的形成,即与社交媒体平台点赞、分享等技术应用所构筑之基础设施密切相关。同样,相较于前网络时代的读者,互联网时代的用户之所以在文本意义诠释的主体性、参与性上有着更高的追求,也无疑与注重内容生产开放性与互动性的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长期浸润分不开。

因此,数字基础设施以其所具有的美学、情感、秩序与政治力量,[21]不仅带来了阅读效率的提升、文本形态的丰富以及交互方式的拓展,同时还塑造了阅读行为的发生场所与表现样态,阅读意义的生产模式和象征机制,以及作者、读者、文本、身体、介质与阅读平台间的权力关系,甚至于“我们的经验、感知、价值观与行为模式,乃至在这个世界的存在方式”[22]都将在这种基础设施无声地询唤与潜在地规制下发生着沧海桑田般的变化。但这种由数字基础设施引发的阅读文化领域的“漫长革命”,只有经过较长时段的发展与对比,方可被人们明确感知。基础设施影响的这种间接性、不稳定性与长周期性,极易造成人们对其负面效果的轻视和大意,进而丧失优化文化舆论生态的最佳时机,这是全社会不得不思考的一个现实问题。

四、“静默的革命”:数字阅读基础设施意义建构的三个面向

如上文所言,人类创造的基础设施尽管大多呈现为潜隐的状态,但它们并非仅仅作为社会活动中消极、中立且去远性的后勤系统,而是“通过与周边其他人造物以及自然环境的互动,在不自觉中塑造着人类的身体姿态、社会组织和文化风貌,以及人类对于其所处环境的知识与话语”。[23]对于数字阅读而言,其所依赖的数字阅读平台的底层技术架构、数据交换协议、内容推荐算法,及其在实现信息智能匹配过程中对用户使用时间、位置、场景、关系等要素的调用,对网民浏览历史、点赞评论、态度倾向等数据的搜集,这些都将规制媒体界面何种内容被呈现,什么观点可传播,什么价值被凸显,同时影响着何种声音被淹没,谁的意见被忽略,哪类关系被雪藏,甚至还将在更为宏观的层面形构着民众的阅读惯习、时空感知、交往样态以及整个社会的文化风气。

1. 数字阅读基础设施意义生成的未来向度

作为社会记忆的基础设施,数字媒介技术不仅是斯蒂格勒所谓的“第三持留”(又称“第三持存”),[24]还是一种“前反馈”或者前摄性的“第三预存”,[25](209)其技术实践的重心并不在于对过去发生的事实进行机械而客观的记录与表象,而在于对未来生活的想象功能。同样,在媒介哲学家弗卢塞尔看来,当今社会无疑处于一个“后历史”时代,其基本特征可以用“程序”一词来描述:社会生活都需要在这种虚拟性的、不确定的但又是可预测的程序化现实中加以运作;社会现实永远处于一种发生的状态之中,个人和社会行为便被这种符号机器逐步地“编程”。[26]

可见,数字阅读基础设施不仅造成文本模态、传输渠道、阅听方式发生根本性变化,还促使文本意义生成的机制、过程和时间结构发生了重大位移。其中,数字媒介推动阅读方式变革的一个典型特征,即阅读意义的时间向度由传统阅读的历史属性逐步转变为数字阅读的未来取向。一方面,正如后真相概念所昭示的,数字阅读的意义建构缺乏明确的主体、方向与性质层面的限定,而是表现为一个具体时空场域中实时生成与绵延展开的历史进程。我们既难以追溯这种阅读行为的起点,亦无从锁定阅读过程的终点,甚至意义开始于何处、流向于何方、因何人何事何物发生了偏向甚至反转,都无法事先预知。另一方面,如果说传统阅读文本的价值大小主要依据读者自身既往生活经验与知识积累进行主观性诠释和模糊性判断的话,数字阅读文本的意义衡量则更加依赖于媒介平台所显示的用户点击、相互转发以及点赞评论等客观性、可视化的数据记录和交互痕迹,这种阅读数据经由推荐算法的递归性计算与分发,成为实现未来用户与内容精准适配的主要依据。

2. 数字阅读基础设施意义构造的空间偏向

在媒介环境学派奠基者伊尼斯看来,传播基础设施对知识在时间和空间中的传播产生重要影响。他认为,口耳相传时代有一个基本预设,即对时间和持续性的侧重与依赖。其后,随着文字、造纸术与印刷术的广泛应用,时间的垄断地位遭到冲击,时间与空间的平衡受到破坏,空间成为现代媒介与民族主义国家运行的基本机制。[27]如果按照伊尼斯对媒介偏向的理解,数字媒介基础设施显然属于空间偏向,只不过其空间性体现在截然相反却共生共存的两个基本维度。一方面,数字媒介作为一种空间克服与重组的方式,促进了人员、物资、信息、知识的区域流动性与环境开放性。从这个意义上讲,数字媒介无疑是去远性和解构性的,它通过维利里奥所谓的远程在场实现了对物理环境“景深”的消除,造成了“道路层”的污染以及人与所处环境关系的恶化。[28]另一方面,数字媒介在抵消物理空间的同时,构造了一种流动的、仿真的、可重组的甚至数字孪生式的新型交往平台与媒介实践场域,它不仅深刻改变了社会生活与意义建构的方式,而且重新界定了人们对自身、社会、时间及环境的经验框架与权力关系。因此,数字媒介又表现出对物理和社会空间建构性的一面。

具体到数字阅读实践,如果说在传统的纸质文本阅读时代,阅读活动被沉重的肉身锚定于相对固定的空间界域,读者主要靠内心世界的思接千载延展了存在的时间性的话,那么在当下的移动互联网或泛在物联网时代,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场景性与移动性无疑构成了人们思维认知、日常生活、生产实践以及“与世界建立联系、参与和理解世界的方式”。[29]这种移动性首先意味着知识生产行为与阅读实践活动时空界限的消融,流动化的知识生产、碎片化的内容阅听、虚拟空间与物理空间之间的穿梭往复、彼此纠缠与耦合互构成为当代数字阅读实践的鲜明注脚。昔日被人们所忽略的位置、场景、环境等空间性要素日益上升为阅读实践与意义建构中的重要力量,甚至阅读行为主体都已演化为由互联网与自然环境构成的宏观信息系统的一个有机节点。移动性不仅指称物理空间的游移不定,也意指一切事实、立场、情感、关系等社会层面的变动不居,隐喻着万事万物都只是一个“暂时性的、转瞬即逝的,也是未竟的、不完整的、不一致的过渡性安排”。[30]

3. 数字阅读基础设施意义塑形的关系法则

作为文化研究的核心范畴,意义和内在关系是天然地纠缠在一起的,[31]意义的来源不仅在于主体性的内在感受,更在于不同个体及其与社会、环境的联结互动。由此,我们很容易理解,互联网的本质是“数据在两点之间移动的一套协议”[32]这一论断。也就是说,互联网基础设施的根本不是其所传输的文本与内容,不是处于信息流通链条两端的实体性节点,不在物质性与技术性信息网络本身,而是信息在不同网络节点之间进行流动的一套流通机制与交互关系,甚至文本内容的主要功能也蜕变为一种“用于产生关系的资源”。[25](130)

一方面,数字阅读意义的生成不仅取决于阅听主体的个性化认知与诠释,也取决于不同主体之间所发生的随机性对话与群体性行动。在数字阅读的语境中,读者的话语权以及作为他者的阅读社群的意义建构功能得到极大彰显,传统阅读中的“内容为王”策略,愈发受到数字阅读“关系至上”原则的挑战。数字媒介平台通过点赞、分享、划线和打赏等技术手段将用户关系纳入内容生产、分发和接受的全链条。社交关系不仅使人们更容易发现内容,也更方便其表达态度与观点,从而将传统阅读场景中个人的内在体验变成数字阅读平台上群体的共同表达。

另一方面,在拉图尔等人倡导的非现代哲学视角下,自然、物质以及技术人工物等非人类要素不是作为被动的客体,而是作为同样具有能动性的行动者参与现实建构,发挥着“转译”或者“转义”的基本功能。[33]甚至在一些技术悲观论者看来,随着算法及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拥有内生逻辑与演进惯性的技术体系或将作为一种自主性力量超脱并凌驾于人类社会之上。[34]这势必造成主体的类型、结构与范围,以及主体间性的作用机制发生根本性改变。因此,在对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考察中,不仅要考虑外显的读者—文本、读者—读者等人类主体“之间”的问题,还必然关涉潜在的文本、媒介与外部环境等文本间性或客体间性问题。

五、物质的潜能:数字阅读基础设施意义冗余的反思

当一个物件或系统被称为基础设施时,人们自然容易关注其设计初衷或预设目标。然而,作为一个多要素、多环节、多模态构成的复杂系统,基础设施果真等同于其所显现之“冰山一角”吗,其隐藏部分又将对人类知识生产乃至文化生态产生哪些潜在影响和未知风险呢?

1. 基础设施的非预设性与价值溢出效应

实际上,基础设施一词的英语词根“infra”本身就有“在……之下”,即潜藏、未然和不确定之意。这在哈维看来,基础设施在实现人类主体所预设、计划的既定目标的同时,往往会带来诸多非预设和计划之外的实际效应及社会关系。比如,人们建设公路是为了提高交通效率、提升经济活力,但恰恰由于该公路的修建意外地使得一个村落逐渐一分为二。[35]基础设施的这种潜在的非预设性作为一种物质的潜能、价值的溢出抑或意义的冗余,使其不仅可以实现人们所赋予的诸如承载交通、治疗病患、蓄水发电、国土防卫、知识生产、公共沟通等基础功能,直接推动国家经济、政治、社会与文化建设,还在众多晦暗隐蔽处潜移默化地“他律”着人们的思想和行为。

在信息传播领域,数字媒介基础设施的这种价值溢出效应更加显著。究其原因,媒介学者克莱默尔判断不是文本亦非软件,更无关人类的诠释,而是长期被人们所忽视的媒介的物质性,给这种“意义的‘剩余物奠定了基础,也给意指的‘剩余价值奠定了基础”,而这些剩余的东西“完全没有被符号使用者所意向,也完全不受符号使用者的控制”。克莱默尔还将这种作为“前对话”“前语义学”的现象称为“轨迹”,并指认这些“轨迹不对我们说什么,但它向我们显示什么”,更重要的是它向我们显示的东西必定是附带的,“无意地形成的”,否则就不是轨迹。[36]在这一点上,哈维、克莱默尔的理解与哈曼等人所倡导的物导向的本体论以及思辨实在论不谋而合。在后者看来,物就好比一个巨大的深渊,它不仅总是退离或被遮蔽于人的体验之外,而且还比其组成部分或其在世界上的效应总和都多出来一些东西,因此任何试图通过直接或字面的语言来把握物的实在性的努力都注定要失败。[37]

2. 数字阅读基础设施的“熵增”风险及应对之道

由于数字信息技术的飞速发展,人类进入知识爆炸、信息冗余以及超级链接的时代,只是大多数人并未对这种新的阅读语境与交往方式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这导致人们对数字阅读基础设施所带来的意义的剩余和社会影响的非预设性缺乏明晰的理解与警觉。尽管人类发展数字阅读技术的本义在于提高阅读效率、丰富内容形式、扩大传播范围、增进用户连接,但我们在看到数字媒介为人类带来解放的同时,也不能对数字阅读平台上潜在的“技术消费主义”文化,[38](6)或者说“超工业化”的知识生产模式及其与生俱来的“熵增”效应与“毒性”[39](16,24,41)风险掉以轻心。比如,作为数字阅读实践的基本前提,信息技术与资本唯有将一切个人、物体乃至自然环境都转化为同质性的“一般数据”,[40]才能够被机器读取、运算控制并产生商业价值。数字基础设施的这种平台性和“统合欲”一方面使万物互联,极大提升了知识生产与传播效率;另一方面却使社会在过度连接中走向“象征的贫困”“情感的控制”以及“个体化”丧失的反面,[41]甚至导致人类知性与理论分析能力的“短路”及“心灵的无产阶级化”。[39]( 52,86)

于是,每个人在享受数字阅读基础设施带来的效率红利的同时,或难以逃避因为对社会交往与知识共享的过度追求而带来的“社会关系的殖民化”乃至“数据殖民主义”等日益沉重的“连结的代价”。[42]这种知识生产的实时在线与社会关系的透支消费,势必为人们思维的独立性和判断的审慎性带来巨大挑战。在数字阅读场域的众声喧哗之中,人们或许很难再同既往一样,对萦绕于周遭世界的符号事实保持应有的距离,而是倾向于凭借直觉与感性进行认知并开展行动,从而将那些费时耗力的理性论证与逻辑推理抛诸脑后;大家愈发沉溺于数字技术所架构的信息孤岛,热衷于划线站队、相互攻讦,难以倾听并容纳不同的声音,这些都不利于凝聚社会共识,在最大范围内实现公共利益。

如果对于数字基础设施在阅读过程中的意义冗余现象缺乏批判性反思与实践的回拨,人类或将面临被这种互联网复合体层层渗透甚至深度绑架的风险,以致成为我们自身创造物的俘虏,并导致“上瘾、孤独、妄想、残忍、精神错乱、负债累累、挥霍浪费、记忆衰退和社会解体”,最终使人们的日常生活世界变成一片苍白黯淡、动荡凌乱、没有希望且无法治愈的“数字焦土”。[38](4,51)虽然这种技术恐惧思潮多少有些夸张的成分与杞人忧天之虞,但它恰恰从侧面印证了唯有对数字阅读基础设施诸种意义“剩余”进行深入省察,方能从根本上澄明被技术乐观主义话语所遮蔽的阴暗面,在多元主体参与的阅读实践中扬长避短,处理好自我与他者、个体与社会以及人类与“非人类”的“共在”关系,最终开启斯蒂格勒所期望的技术发展的“负熵”[39](13)进程。

结语

综上所述,作为当代阅读基础设施的数字媒介技术,以其自身所携带的物质性、规范性、关系性力量,犹如一股股流淌于地底深处的涓涓细流,虽无声无息却深刻隽永地塑造了人们的阅读实践过程、意义生成机制、社会舆论生态乃至整个时代的精神风貌。对“活力、聚合、能动”之物的肯定,不仅关涉人们重新回溯阅读思想史,重新理解阅读诸概念,重新界定人与人以及人与媒介的内在性关系,重新审视当下日益媒介化的阅读环境与日常生活,而且有利于我们克服长久以来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之偏狭,在人与物耦合互动抑或后人类主义的全新维度上思考技术时代的人类存在之本质,还对我们深刻反思愈发体系性、生态性的技术人工物可能为人类社会带来的异化、同化、加速与“熵增”等倾向,着力防范数字阅读基础设施应用中潜在的信息孤岛、认知极化等负向效应,规避日益增大的社会共识分裂乃至瓦解等系统性风险,具有十分重要的理论价值与实践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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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igital Reading Infrastructure: Meta-Concept, Methodology and Fields of Meaning

ZHAO Li-bing(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Southwest University of Political Science and Law, Chongqing 401120, China)

Abstract: As an external environment and underlying structure for contemporary reading activities, digital reading infrastructure not only covers the Internet hardware equipment, facilities and physical environment, but also includes the data, programs and normative system of digital platforms, and connects with the interactive and inter-constructive relationship among the reading actors as well. Through the research method of "infrastructure inversion",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digital media platform is not a passive, neutral and invisible practice background, but its embedded agency profoundly influences the generation mode, symbolic mechanism and spatial-temporal structure of reading meanings, and reshapes the law of the ranking according to the proper order among the author, readers, text, media and other elements. At the same time, as the meaning of digital reading infrastructure "redundancy", its potential information overload, excessive linkage, information cocoon and other negative effects will bring great risks to the independence and innovation of human knowledge production. How to overcome the "entropy increase" phenomenon of digital reading and start the "negative entropy" process of knowledge innovation have become the questions essential in our times and reading researches must find the answer.

Key words: digital reading; reading practice; knowledge infrastructure; infrastructural turn; vital materialis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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