媒介物何以可能:电子手写媒介的产生与意义的生产
2024-07-11王家东马明山
王家东 马明山
作者信息:王家东(1984— ),男,山东枣庄人,华中科技大学新闻与信息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媒介技术、媒介物质性;马明山(1964— ),男,河南三门峡人,安阳师范学院传媒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广播电视技术、数字媒体技术。
【摘要】近年来,一些配置手写笔技术的电子消费产品鼓励人们回归手写实践,传统手写与数字媒介之间的断裂存在某种打通的可能。这是在媒介研究中尚未被广泛关注的领域,提供了一个新的切入点来审视书写媒介的产生与意义生产。文章采用物质话语分析的路径关注这一全新的手写形态是如何从人机交互、手写识别等技术中走出来并形塑成媒介的,揭示电子手写媒介经历了多个发展阶段;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与笔、墨、纸的媒介话语,以及代替与拓展的时空场景话语是一种同构关系;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是一个媒介产生的塑形与意义生产的赋意相结合的过程。
【关键词】电子手写媒介 书写媒介 物质性 话语分析
【中图分类号】G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6687(2024)6-092-07
【DOI】 10.13786/j.cnki.cn14-1066/g2.2024.6.012
一、研究缘起
书写向来是媒介研究关注的焦点。作为一种身体技能,书写是人类建立规范、记忆实践、传播信息以及传承文明的重要的文化技艺。书写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乃至形塑了人类文明史的进程。在书写媒介漫长的发展历程中,笔与纸这一对媒介组合,有着不同的工具形态。近代以来,影像与声音的意义逐渐彰显,成为新的书写形态,文字不再是人类记忆、沟通以及文明传承的唯一工具。早在20世纪初,理论家便高呼影像对文字的胜利是视觉文化对概念符号文化的胜利,“把人类从巴别摩天塔的咒语中解救出来,以银幕上的表情和手势形成世界上第一个国际语言”。[1]数字时代的来临更是加速了文字的危机,数字媒介全面接管了各种文化技艺,并要求其与数字文化对接,这不仅带来了文字的危机,更引发了手写的危机。对于年轻一代来说,除了经多年的学习与实践才习得的手写技能外,通过按压键盘、触控屏幕来书写与感受文字也成为必要的技能,后者相对来说更为容易。
传统书写与数字媒介之间的断裂似乎难以逾越。近二十年来,一种关于“提笔忘字”的“文字失写症”的汉字危机话语在东亚国家兴起,其背后往往涉及审美以及个人情感,甚至根深蒂固的政治、民族主义、道德等复杂因素。[2]当然,使用字母文字的国家也能感受到这种危机。早在1977年,因感慨手写作为一种技能正在消失,美国书写工具制造商协会设立了“国家手写日”,旨在提醒公众注意手写的重要性。
近十年来,这种传统手写与数字媒介的断裂似乎存在某种打通的可能。一些新出现的消费电子产品开始鼓励人们回归手写实践。当下很多平板电脑、手机以及电子阅读器都随附手写笔,允许人们直接在屏幕上手写文字。如三星的S Pen,微软的Surface触控笔,苹果的Apple Pencil;国产品牌华为的M-Pencil,掌阅iReader系列的X-pen,小米的灵感触控笔等。如果说在书写媒介中,笔与纸是一对必然存在的媒介物,那么在当下的电子手写中,笔是电子笔(包括电磁笔、电容笔),而纸则是“以屏为纸”。这是在媒介研究中尚未被广泛关注的领域,因而可以提供全新的切入点来审视书写媒介的产生与意义生产。
近年来,媒介物质性研究兴起,提供了一种新的研究范式,数字时代的书写媒介也被纳入物质性的讨论框架中。相关书写形式和工具包括邮件、社交媒体、电子手帐、文字处理软件等。如玛丽安·范登布曼等学者以处理器、内存、网络、屏幕、键盘指涉计算机的不同物质材料,同时也发展了一个“隐喻性概念”的理论方法,以突出新媒体装置在特定方面的启发性意义。[3]国内也有学者遵循这一路径,开展相关研究,如章戈浩对网页的物质隐喻以及其与人类身体姿态关系的研究;[4]段鹏等以读书笔记书写实践为切入点,将传统书写命名为“碳基媒介物”的存储技艺,将键盘录入命名为“硅基媒介物”的存储技艺,从而在文本与时空场景等特征中对比其不同;[5]秦兰珺研究文字处理软件Microsoft Word对书写的影响。[6]这些研究提供了物质话语分析的示例,“提供了一种方法来分析话语过程和物质过程的同构本质,以及探索这些关系中隐含的权力关系”。[7]
本文对电子手写媒介进行考察,从媒介技术发展与物质话语等方面分析这一书写形式是如何从人机交互、手写联机识别技术中走出来并形塑成媒介的,并以此审视传统书写与数字媒介之间的复杂关系。具体来说,本文关注如下问题:这一新的手写媒介是如何产生的,我们从媒介技术史的视角打捞这一隐藏于电脑史、交互技术史中的媒介实践,媒介物是如何产生乃至放大这种手写实践的?电子手写的物质话语呈现出怎样的建构过程,技术话语、媒介话语以及产品话语呈现出怎样的特征?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与物质话语有怎样的同构关系?通过对这三方面问题的阐释,回答媒介物何以可能的问题。
本研究的资料来源主要有三方面:第一,对相关产品的实物分析,以及上手操作的使用与观察体悟,如对于过往的媒介物,互联网中的历史文档、评测文章、评测视频为我们提供了一窥其真容的机会;第二,通过相关技术文件、广告话语、科技新闻报道等内容,梳理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历程与话语;第三,对电子手写技术以及介绍电子手写媒介的视频UP主、博主进行观察。同时,本研究对十位电子手写设备使用者进行了深度访谈。
二、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
早在计算机产生之初,人类就开始探索人机交互的多种可能。人类尝试通过物理动作来控制机器,如通过按键、杠杆、拨号盘等进行交流,这一方法目前依然是人机交互技术的主流。人类也可以通过文件来控制机器,这其实就是早期打孔卡片以及当前各种数字化仪(也称图形输入装置、绘图板)的工作。当然,人类还有一个更伟大的梦想,那就是可以生产出不通过其他中介而直接解读人声、背诵数字和字母的机器,甚至“人类的思维最终可以直接控制机器”。[8]
从人机交互技术的发展来看,手写输入从来不是计算机输入的最佳选择,键盘输入、语音输入以及将要到来的脑机接口输入显然是更为高效的输入手段。但在人机交互技术的谱系中,手写却是一个非常古老的想法。早在计算机产生之前的1914年,戈德伯格便发明了一种将手写数字转换为电气数据的机电结构装置,被认为是手写字符识别的第一个例子。计算机产生之后的20世纪50年代,戴蒙德发明了手写识别装置Stylater。该装置的压板中嵌入了七个导体,当使用触针书写数字时,触针便会对数字所涉及区域中的导体通电,从而实时识别出不同的字符。[8]20世纪60年代,兰德公司致力于开发名为Grail的图形输入语言项目;同一时期,日本汉字手写输入法已有一些实验系统问世;20世纪80年代中期到20世纪末21世纪初,国内出现了汉字手写输入法。这些都是早期用手写控制机器的探索。还有其他一些尝试,由于受易用性的限制,更多应用于人机交互或汉字输入识别领域,并没有关注手写的问题,而真正把屏幕当纸来进行书写,则始于笔式电脑概念的兴起。
1. 笔式电脑
20世纪80年代,笔式电脑与笔计算概念兴起,这一概念涵盖以笔为主要输入设备的计算机和应用程序。[9]笔式电脑是这一时期个人数字助理、掌上电脑、电子笔记本以及口袋电脑的统称。这类产品一般会配备一支触控笔,利用笔进行文字、数字以及图形等信息输入。笔式电脑的平面LCD显示器与透明的数字化板结合在一起,用户可以直接在屏幕上进行书写。此时,笔式电脑的笔输入技术已比较成熟,主要有电磁栅格式、静电栅格式、电阻薄膜式和电容静电薄膜式四种。[10]
在笔式电脑的发展中,多家公司展开了技术竞争。1992年微软的Pen Computing系统作为Windows3.1的一个分支系统发布,成为该时期支持笔输入的众多操作系统之一。[11]1993年苹果公司发布个人数字助理产品Newton MessagePad 100,同年,奔迈公司推出了自己的掌上电脑产品Palm Zoomer,随后,惠普、东芝等厂商也相继推出了自己的笔式电脑产品。1994年,国内推出了由AST公司与北京新天地电子信息技术研究所、中科院自动化所研发的支持中文的笔式电脑产品。[12]在众多公司中,影响最大的是奔迈公司。在奔迈公司的授权下,以上产品多数都使用了Palm OS系统,这一系统一度占据笔式电脑市场90%的份额。[13]奔迈公司发现,虽然笔式电脑具有个人电脑的基本功能,但个人信息管理软件是用户最常使用的软件,“PDA产品的主题不应是要替代用户桌上的PC,而是要替代传统‘纸张的一些单纯功能”,[14]由此建立起笔式电脑与纸相关的话语与联想。
2. 数字墨水
除了笔式电脑以及支持手写的各种操作系统外,支持手写痕迹的识别、存储与显示的数字墨水的概念也开始兴起。数字墨水不是要建立全新的操作系统,而是要建立一种基于计算机的通用墨水语言,从而使电子墨迹成为基础数据格式,可以跨平台储存与传播。
微软在21世纪初推出了以数字墨水为技术核心的Tablet PC概念,并用于2002年发布的Acer Travelmate C100上。这款产品与笔记本电脑形态很像,有一块可折叠外翻的10.4寸液晶屏幕,支持用户手写。在微软的界定中,数字墨水技术包括数字笔、数字墨水以及显示墨水的屏幕(触摸屏),其中笔与屏幕是硬件,数字墨水是软件。[15]从此,数字墨水成为Windows平台基本的数据类型之一,可以将手写笔记以墨水格式(Ink文件)进行存储,不再需要利用其他软件,因其已得到操作系统级别的支持。[16]几乎在同时,国际中立性技术标准机构万维网联盟也开始开发墨水标记语言。Wacom公司也推出了墨迹图层语言,推动电子墨迹数据跨平台传播交流。[17]
各种笔式操作系统、数字墨水以及相关数据标准,为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与跨平台传播提供了新的可能,墨迹(手写笔迹)的可能与话语也被建立起来。但整体而言,这个时期的笔式交互技术离真正的手写还有一定的距离。尤其是当时所用的电阻式触控屏,可视度不佳,仅支持单点触控,以压感识别为主。笔更多作为触控设备而不是写字设备来使用,手写体验不佳,识别率也不高。于是就有了乔布斯在首款iPhone发布会上的经典吐槽:“谁想要一支触控笔啊?你得把它拿出来,收起来,然后就把它弄丢了”,“我们要用一种我们生来就有的指点设备……就是我们的手指”。[18]在新的支持多点触控的电容屏技术支持下,手指成为最好的触控工具。
3. 以屏为纸
2012年6月,微软推出Surface系列平板电脑,同年8月,三星推出了平板产品Galaxy Note 10.0。2013年索尼推出了使用电子墨水屏技术的“电子纸”产品DPT-S1。以上产品均支持原迹手写,从此,电子手写进入了以屏为纸的大屏时代。这些产品所用的手写笔都基于Wacom的电磁感应技术,在电容屏的手指触控之外,用电磁笔提供第二套人机交互通道,这就是所谓的双通道技术。电磁笔手写技术有着手指触控不具备的高精度、高分辨率优势,技术也比较成熟,可以实现很多手指触控不能实现的效果。然而,受制于产品价格与使用习惯,其相对来说还比较小众。
真正对电子手写的普及起到重要作用的是2015年9月苹果公司推出的第一代Apple Pencil。这支笔使电容触摸屏可以用于书写,而不再需要额外加一层电磁感应装置。Apple Pencil充满高科技,宣称可以零延迟,最大限度还原真实的书写体验。其所界定的使用场景也很明确,即创意领域,在命名上放弃以往带来糟糕体验的stylus,使用pencil来建立新的关系想象。
Apple Pencil对业界的冲击很大,也使得近年来很多厂商在这一产业上发力,形成新的电子手写设备热潮。在当下国内消费电子市场,电子手写设备主要有两大类。第一类是以苹果Apple Pencil为代表的在平板电脑上使用的手写设备。这一类设备多由电脑、手机厂商推出,屏幕为电容屏,支持多点触控,笔多为有源主动式电容笔。随着近年来在线教育需求的扩大,平板电脑有了新的应用场景。很多原来受Apple iPad冲击停产的平板产品开始恢复生产,并适配了手写笔技术。第二类为电子墨水屏阅读器配备的手写设备。受索尼DPT-S1产品的启发,很多原来的电子阅读器厂商,如掌阅、科大讯飞、文石、汉王等相继在这一领域发力,相关产品不再被命名为阅读器,而命名为“智能本”以对标平板电脑产品。这类产品最大的特色是使用E Ink电子墨水屏,与其他显示屏技术不同,电子墨水屏在视觉上看起来与传统纸张几乎没有区别,所以能给用户纸一般的观感体验。而笔多使用无源电磁笔,除了汉王是使用自家技术外,其他产品全部使用了Wacom提供的电磁笔技术。
从媒介技术史的视角来看,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不是进化,而是齐林斯基意义上“共时性的‘似曾相识现象”,“那些周而复始的、不断复现的媒介元素与媒介动机”,[19]也就是胡塔莫所言的“主题”,“一种经典模式,在文本中以不同面貌、出于多种目的反复出现”。[20]在上述发展阶段,不同的媒介形态并不是媒介进化论意义上的前后迭代关系,笔式电脑的逻辑早已被手机继承,但各种样态的掌上电脑依然有一定的市场。这一分期更多是针对电子手写技术发展过程中技术路径以及媒介形态差异的大概分期,有时间上的重叠,技术的迭代也未必是彻底抛弃前者。
三、电子手写媒介的物质话语分析
电子手写技术的发展、媒介发展与产品发展是一种同构关系,最终形塑为不同产品,表征为具有同类特征的媒介,而技术则退隐成为黑箱。如果说对媒介史的梳理更多是对电子手写技术形塑为何种媒介物的关注,那么对电子手写的物质话语分析,则是要试图还原媒介、技术与产品的同构过程,从而理解电子手写媒介发展何以成为可能的问题。
1. 笔、墨、纸:再中介化与物质隐喻
当我们在计算机上进行手写时,需要一些硬件与软件设备提供支持。最起码需要一个输入设备、一台显示器,以及功能强大的软件系统来将其连接在一起。物质话语很容易建立这套设备与传统手写媒介之间的关联,笔与纸对应输入设备与显示器,以及容易被我们忽视的、可以比拟作墨水的软件与数据系统。既然这一人机交互技术是一种如同使用传统笔、墨、纸等媒介进行的手写实践,那么这一技术是如何建立真实感,从而还原真实的书写体验的呢?再中介化与物质隐喻的观点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回答这个问题。
再中介化构成数字媒介的一个基本特征,而围绕电子手写技术的进程,媒介话语呈现出明显的以笔、墨、纸为核心的表述,相关过程完全可以看作电子手写媒介对传统书写媒介地再中介化。这种再中介化不是在内容层面上以数字化的形式呈现老旧的媒介,而是尝试彻底重塑乃至完全吸收旧媒介,从而使数字媒介与传统手写不连续最小化。
博尔特和格鲁辛指出,新旧媒介在努力重塑自己时,都会援引透明性和超中介性这一对孪生逻辑。[21](5)透明性指创造统一的视觉空间,从而让媒介本身不可见。以电子手写中的屏幕为例,当我们对着屏幕进行书写时,屏幕在视觉上就如同纸张一样,有些设备甚至采用E Ink电子墨水屏直接还原纸张的观感,磨砂屏则提供如纸张一样的触感,从而让其原先的媒介性消失。
纸张虽然看起来很简单,但是在书写中它既是承载墨水的媒介,又是存储与显示的媒介。这一特殊的属性,使得它的再中介化是最难的。在超中介性的逻辑中,电子手写媒介的屏幕统合了各种不同的技术文本,建立起一个异质空间。如在双通道交互技术中,屏幕实际上包含玻璃保护层、显示屏、电容触控屏、电磁传感器屏,以及后面藏着的各种处理与存储元件等,显然这是一种多层屏幕。玻璃屏用来保护脆弱的电子设备,显示屏是用来显示实时手写效果的输出设备,而触控屏和电磁感应层作为输入设备,分别对应手指触控与笔迹输入功能,其他电子元件则起到存储与处理的作用。所以对于纸张媒介以一层便可以达成的功能,在电子手写中却要多种技术路径共同协助才能达成。电子手写真实感的产生,正像博尔特和格鲁辛所总结的“透明性通过否认中介的事实来寻求真实”,而“超中介通过成倍的中介来创造真实”,这两项举措都是再中介化的策略。[21](53)
再中介化指明了新旧媒介中的复杂关系,这种复杂关系进一步被凯瑟琳·海尔斯命名为“媒介间生态”。“不同媒介之间的关系与同一生态区内共存的不同生物之间的关系一样多样和复杂,包括模仿、欺骗、合作、竞争、寄生和超寄生。”[22](5)凯瑟琳·海尔斯通过对不同物质形态的写作与阅读行为的研究,提出了“将虚拟的符号网络与一种复杂物质装置相联系”的技术的“物质隐喻”观点。[22](22)显然,将一种计算机的人机交互功能命名为笔,是典型的建立文字与物质实体之间的关系。这种物质隐喻与各种阅读机器对书本的模拟,同网页对页面的隐喻一样,[4]“将用户置身于一种特定的物质关系中,从而与文本所召唤的想象世界所沟通”。[22](107)
但是仅靠隐喻的想象是无法建立真实感的。在电子手写技术中,笔技术是最早成熟的,笔也是最早被用来召唤物质隐喻的,但是早期的笔不是用来书写的,而是用来识别文字和触控屏幕的。这更多是一种结构性隐喻,即“一个概念如何以另一个概念来进行隐喻建构的”。[23]而更重要的是,如何超越结构隐喻,提供一种真实的身体感。
在实际应用中,墨水的概念不仅指一种通用数据语言,还可以指与电子手写适配的各种软件。笔者在观察与访谈中发现,手写笔的使用都会配合一定的软件,如在iPad上便有Goodnotes、Notability等多款评价较高的笔记软件。一位受访者谈到了软件使用情况,她通常会在用WPS阅读论文时,使用手写笔做高亮、勾线与批注操作,这比单纯的手指操作更为灵敏,使用手写笔也可以拉远与iPad的距离,使阅读、书写中的身体姿势更舒适;绘画时使用Procreate,可以勾勒很细致的内容;做笔记时使用Notability,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Notability可以识别手写的内容。
这里涉及电子手写的效率问题。一方面,电子手写对接数字语境,可以在数字媒介上直接进行操作;另一方面,软件工具可提供个性化需求,这种方式有着传统书写所没有的便捷性、个性化以及经济性。如借助软件的功能,可以为手写内容排版、配图,设置不同的底纹、颜色、字体、字号等。访谈中,一位喜欢用手写笔写手帐的女性就表示:“使用电子手写可以大大减少手帐的相关产品支出,如各种手帐装饰胶带、不同颜色的笔等。这些在平板上可以通过快速抠图粘贴达成,同时笔的颜色也可以自己选择”。这种个人根据需求选择适当媒体产品组合的实践,被学者安德里亚斯·赫普命名为媒介剧目。[24]这种媒介剧目在电子手写领域构成一种软件层面的超中介化,它与屏幕提供的硬件的超中介化一起,使得电子手写更方便易用,更具真实性。
电子手写真正用于书写领域实际上在近十年来才成为风潮,很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电子墨水技术、显示技术以及适配软件的变革,使得原迹输入、存储、展示以及传播成为一种可能。新媒介对旧媒介地再中介化充满了不确定性,笔、墨、纸作为一种媒介组合,当新媒介只是试图再中介化“笔”而对另两者无能为力时,这种再中介化还存在很大的断裂。当然更重要的是技术自身的发展,其最终应超越简单的结构性隐喻,提供一种身体姿势的真实感。
2. 代替与拓展:可供性与使用场景的重构
理解电子手写从技术到媒介物的过程,需要从理解人机交互技术开始。人机交互的实质是将人类所产生的信息转化为计算机能够理解的形式,从而打通人与计算机之间的信息交换过程。简单、经济、智能是人机交互技术迭代的目标,如早期从打孔卡片到键盘的发展,既节约了纸张,又节省了人力。人们也一直在思考人机交互的新可能,如是否可以直接通过手写控制计算机,毕竟“作为一种方便、经济、快速、准确的表达方式,手写很难被击败”。[8]
技术可供性提供了关注技术和使用者之间相互作用的视角。在威廉·盖弗看来,“技术可供性是世界的属性,它使有能力行动的主体可能采取行动”。[25]技术可供性提供了技术使用的多种可能,从而使电子手写超越单纯人机交互的信息输入领域。早在笔计算概念初兴之时,苏布拉莫尼亚和齐默尔曼便设想其众多应用的可能,“写作初稿时,可以专注于内容创作”,“为会议提供一种更易接受的记录形式,比打字更安静,视觉障碍也最小”,同时也可用于“需要隐私的应用程序”,“输入汉字、日文等表意文字以及图像、音乐和手势等非字母元素”以及“与多模态系统交互”等。[9]虽然电子手写的确在他们所设想的众多领域展开,但是客观地说,即便是到今天,很多应用也并不成熟。
显然这里为电子手写的应用界定了不同的时空场景。场景理论近年来广泛应用于人们日常生活行为与空间物理环境的关系研究中。美国学者罗伯特·斯考伯和谢尔·伊斯雷尔定义了一种场景时代,指称由科技建构的环境空间与使用情境。[26]无论是可供性,还是场景理论都广泛应用于设计领域,因而“可被用来分析特定的(媒介技术)环境使何种行为拥有物质基础、获得具体的实践形式”。[27]
对于笔式电脑来说,时空场景不是要代替个人电脑,而是要建立个人电脑与笔式电脑产品之间的联系,拓展新的应用领域。当然,代替的逻辑依然存在,只是要代替的是传统纸张。这也就影响到了Palm的产品设计逻辑,即所谓“Palm之禅”,要和纸质效率手册比优势与效率。[28]在微软看来,至少在批量文字输入领域,数字墨水比起键盘和鼠标并没有优势。“数字墨水技术想要做的是提供给人们一种新的人机交互界面并以此来扩展人们电脑应用的空间范围”,[29]而不是用来取代键盘和鼠标。其Tablet PC的理念更像数字纸,以方便人们快速记录与处理自己的想法。其实也就是在这时,电子手写才真正建立起与传统书写媒介之间的话语关联,但更多是将设备比拟为记事本。
在以屏为纸的时代,手写笔被界定为生产力工具,并被明确定位到如设计、绘画、学习等需要原迹的场景中。用户购买电子手写设备的原因,也与这种场景的预设有关。一方面,广告话语预设的使用场景符合数字时代用户的期待,尤其是关于生产力、效率的话语。笔者发现,很多入手者是初入大学的学生,考研考博人员,考教师、注册会计师等职业资格证的群体,这些群体在数字化学习方面有着强烈的动机和需求。另一方面,很多人是为了尝鲜、跟风。有受访者表示,“这个东西很贵,像一个奢侈品,当时用的人不多,挺潮流”,另一位受访者提及,“当时经常刷到‘无纸化学习,感觉很方便就买了,现在想想就是大数据记住了我,我越看就越推给我,就忍不住‘剁手了”。
实际上,使用手写笔进行传统意义上的文学书写很少见,常见的应用集中于三个领域:绘画、设计等创意领域,数字化阅读中的文件批注与无纸化学习中的课堂笔记等学习领域,以电子手帐为代表的社交传播领域。第一个领域,实际上是传统数字化仪的场景,当下的手写笔正在慢慢代替数字化仪的一些功能,而后两个领域,则是传统手写融入数字媒介的典型体现。一位初入大学的女生在访谈中描述了其如何使用Apple Pencil:“首先是做笔记,在平板上对电子文档进行批注、手写笔记;其次是绘画;再次是做手帐、写日记。”
场景是否清晰也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电子手写媒介功能的发挥,并非所有使用者都有明确的使用场景,一位将自己的手写设备闲置了半年多的受访者说:“买的时候希望完全实现无纸化学习。可惜事与愿违,新鲜一阵以后,笔就闲置了。”而另一位受访者有iPad、小米平板、文石Note5三台设备,关于这些设备是不是鸡肋的问题,他答道:“有场景就不鸡肋,我的设备锚定在很具体的场景中,用来考注册会计师。日常工作中携带书很不方便,而电子文档可以放在一个设备里随身携带,刷题、做笔记都很方便。” 三个设备在他手里有各自区别的应用场景,小米平板用来刷题,偶尔使用iPad。而文石的设备使用墨水屏,其手写功能基本可以媲美传统纸笔,主要用来看课件、做笔记。场景可供性为特定行为的实现提供了可能性,[30]可以说只有放在明确的场景中,电子手写才能真正成为其所许诺的媒介物。
我们可以把电子手写媒介的物质话语视为一种许诺,许诺关于代替与拓展的某种可能。技术物在替代的话语中介入旧关系,而在拓展的话语中生成新关系。[31]可供性与场景理论相遇,不同谱系产品的物质话语构建着不同的时空场景,对应着不同的可供性。其话语中最基本的替代与拓展一直存在,但对象已经有所不同。总体来看,电子手写不断拓展其在计算机领域应用的可能性,并最终得以开拓传统手写的部分时空场景。
结语
在人机交互技术中,手写技术一直处于比较边缘的位置。本研究虽然一定程度上放大了电子手写的技术实践,但必须承认它一直比较小众,至少在现阶段更多地体现为一种理想。它的效率不高,不太符合技术发展的趋势。它所提出的“笔是计算机标准外设,每台计算机必配笔,每个软件必用笔”[32]的许诺也从来没有实现。相反,它的发展一直布满被取代的危机。但在这样先天不足的情况下,电子手写媒介的生命力却非常顽强,作为一种主题在人机交互技术发展中反复出现,并先后产生了多种不同的媒介形态。就像平板电脑所配的手写笔一样,不管你用不用,它都是不可或缺的存在,并专注于自己的时空场景。文中提及的笔、墨、纸的媒介话语,以及代替与拓展的产品场景话语与电子手写媒介形成的同构关系等物质话语是从现有的文化词汇中提取出来并经过精心处理的,以使特定的用户产生共鸣,从而宣称“这些技术是什么,不是什么,以及对它们应该期望什么和不应该期望什么”。[33]如果想高度概括这一物质话语与媒介技术发展的同构关系,那就是这是一个塑形与赋意相结合的过程。塑形是指形塑媒介形态的媒介产生,赋意则是指为媒介赋予价值的意义生产。
新媒介通过再中介化旧媒介并利用旧媒介的物质隐喻来唤起用户的想象,从而使两者之间的不连续最小化。这种再中介化措施确保了旧的媒介不会被完全抹去,并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新媒介继承了旧媒介的形态。更重要的是,新媒介以公开的方式承认旧媒介的影响与价值,也在一定程度上确认了自己的价值。技术可供性与场景话语为电子手写媒介的发展不断地明确自己可能的时空场景,并最终形塑为具体的媒介技术物。再中介化与物质隐喻、可供性与场景理论,均为我们提供了观照电子手写媒介塑形与赋意的不同切入点,从而帮助理解电子手写媒介何以成为可能这一命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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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ow Media Is Possible: The Emergence and Significance of
Electronic Handwriting
WANG Jia-dong1, MA Ming-shan2(1.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Information Communication, Huazhong University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 Wuhan 430074, China; 2.School of Communication, Anyang Normal University, Anyang 455000, China)
Abstract: In recent years, some consumer electronic products equipped with stylus encourage people to return to handwriting practices. It seems that there is a possibility to get through the fracture between traditional handwriting and digital media. This is a field that has not been paid attention to in media research. It can provide us with an entry point to re-examine the emergence and meaning production of writing media. This paper uses the path of material discourse analysis to study how this new handwriting form derives from the technologies of human-computer interaction and handwriting recognition to form media. This paper finds that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onic handwritten media has experienced several stages.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onic handwriting media has an isomorphic relationship with the media discourse of pen, ink and paper, and the scene discourse of substitution and expansion. The development of electronic handwritten media is a process of combining the shaping of media and the defining of meaning production.
Key words: electronic handwriting; writing media; materiality; discourse analy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