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烟火漫卷》中的罪与赎
2024-07-11刘雪平
刘雪平
摘 要:伴随着哈尔滨破晓与入眠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芸芸众生,他们在这座传统与现代、人文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相互融合的城市里上演了一出人生的罪与赎、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的戏剧。在这场人生戏剧中,在他们找寻与被找寻的途中,他们的人性深处散发着温暖与魅力,这种温暖让这座冰冷的城市绽放了一种理想之花,它如烟花般绚丽。但在人性光芒闪烁的背后也隐隐浮现出作者对理想文明、理想之城与理想人格失落的惋惜与哀愁。
关键词:迟子建;《烟火漫卷》;救赎;人性
罪与赎、生与死、善与恶是文学中永远绕不开的话题,文学作为人的精神食粮,在某种程度上承担着解救心灵、自我救赎的任务。在文学人物中,我们可以看见自身的光明面与阴暗面,同时我们也将在人物命运的起伏中寻求一条解放自身灵魂的救赎之路。在迟子建的许多作品当中都隐现着“罪与赎”这样一个主题,她笔下的人物往往具有“犯罪者”与“被救赎者”的双重身份。《烟火漫卷》是迟子建最新发表的一部长篇小说,作者用抒情的笔调描绘了一幅哈尔滨的市井烟火图。在这幅文学图景里,每个人都有自己丢失与寻找的东西,每个人都有心灵的负罪和想要得到救赎的渴望。他们不是极善极恶之人,他们只是万千世界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他们的人性之光就如同黑暗里的烟火,渺小却又熠熠生辉。
一、偶然的缺失
人的一生都在寻找自己所“缺失”的东西,或物质,或精神。这种“缺失”或因自己或因他人,或偶然或蓄意。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时,你在不经意间就已经犯下了“罪”。
小说主要写出了刘建国的三种“罪”:丢失好友的孩子、对武鸣的猥亵以及日本遗孤的血缘身份。前两种在偶然间犯下的罪孽,刘建国可以付出行动去弥补,“他还怕见月亮和狗,它们一个是天上的审判官,一个是地上的警察,都洞见了他的犯罪”[1]。他深知自己犯下的错误对自身对他人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但面对自我身份的“罪孽”,他只能束手就擒。在哈尔滨这个具有特殊人文历史环境的城市中,“日本遗孤”并不为大众所接受。他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本身是没错的,但在中国人看来这个血缘身份就是“有罪”的,即原罪——生而有罪。他的一生几乎都在寻找铜锤中度过,到了垂暮之年却突然发现最该被寻找的其实就是他自己,他一直是个流浪之人。而这一切早已无从查询,从刘家人到日本遗孤,这样一个身份的转变导致了他内心信念的崩塌。小说的最后,刘建国独自去往了兴凯湖的小镇,断绝了从前的一切联系,一心想要弥补自己曾经对武鸣犯下的罪。不得不说他这一生所做的事都是在弥补自己所犯下的“罪”,而他所做的善事也冥冥之中是在为他的先祖“赎罪”。其实作者大可以不必给刘建国安排这样一个身份,但刘建国“遗孤”身份的设立的确更加深化了小说的“赎罪”主题。
黄娥、于大卫、谢楚薇、翁子安的舅舅等人,他们的身上同样都背负了不同的“罪孽”。黄娥是因为自己的情感需求而导致卢木头的死亡,于大卫精神出轨,翁子安的舅舅因妹妹的精神问题而做出了偷婴行为,他们都有罪,但他们所犯下的错误不是在作恶思想的驱使下完成的,他们也并不是十恶不赦之人。一种偶然性的力量或隐或显地支配着他们的选择。正如王国维先生关于悲剧的言说:“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2]他们几个人之间在无形中形成了一个轮回的悲剧,命运的偶然性使得他们彼此相遇又从彼此之间获得救赎。
这是人类无法回避的问题,每个人可能都会在无形之中犯下错误,这个错误所引发的愧疚、自责将在心底生根发芽,让人尝试不断地去弥补错误以减轻自己的罪恶感。这种背后隐含的中华传统的伦理意识深深嵌在每个人的心底,这也是大部分平凡人的人伦心理所在。在哈尔滨这个寒冷又极具烟火气息的城市里,是这些形形色色的人物和事件为其增添了冬夜里的一抹光亮。正如小说中所写的“无论冬夏,为哈尔滨这座城市破晓的,不是日头,而是大地卑微的生灵”[3],“无论寒暑,伴哈尔滨这座城市入眠的,不是月亮,而是凡尘中唱着夜曲的生灵”[4]。
二、永恒的救赎
“罪与赎”是文学中常见的主题,每个人都会犯罪,每个人选择的救赎道路也不尽相同,但他们自认为的救赎在某种意义上并不都是真正的救赎。
无论一个人是有神论者还是无神论者,当一个人犯了错却又无法弥补时,很多人会将希望寄托于神的存在。小说中的哈尔滨充满了宗教气息,有许多中外风格的教堂、寺庙散落在哈尔滨各处。在黄娥准备回到鹰谷“陪伴”卢木头之前,她带着杂拌儿将哈尔滨的教堂和清真寺都逛了一遍,希望那些神灵能够保佑杂拌儿健康成长。此时黄娥和杂拌儿对神的态度形成了鲜明对照,黄娥在每一座教堂和寺院都真诚地许下了愿望,而杂拌儿只是不想让母亲失望,机械一般地遵循母亲的意愿去做。显然成人与儿童的思维方式是不同的,他们对神的看法也是不同的。成人的世界里有太多杂念与欲望,当这些欲望无法满足和实现时,就会寄托于神,而在孩子的世界里父母的陪伴比什么都重要,他们此时并没有被社会的世俗所浸染,所以他们也不需要从谁那里获得救赎。黄娥自认为给卢木头偿命之后,自己便获得了救赎,但这对杂拌儿来说却又形成了另一种罪。在黄娥离去之后,杂拌儿便成为一个孤儿,他的世界谁来救赎。他内心最渴望的依旧是回到自己原本的“家”,回到从前在小镇上的生活。倘若他知道了父母死亡的真相,他又该如何面对这个世界?黄娥自以为能够依靠死来获得救赎,殊不知,这只是更深层面的“犯罪”,死亡并不能获得永恒的救赎,它对周边的人与事所产生的影响是不可估量的。这种情况下能做的是好好活下去,心怀善意对待身边每一个人,让自己拥有更大的人生价值。
刘建国的做法与黄娥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某种层面上,刘建国是能够真正获得救赎的。刘建国为寻找铜锤开起了“爱心救护车”,帮助了许多需要帮助的人,他的口碑在这个行业里是极好的。他会为困难的病人减轻车费,而减少的车费是从他自己的工资里扣除的。当偶然间得知自己是日本遗孤时,他与黄娥一样想过用死亡来结束自己的生命,以此来弥补自己先祖犯下的罪。但最终他意识到这是对武鸣的另一种犯罪。他意识到只有活着才能得到救赎,才能更好弥补自己曾经犯下的罪。在得知翁子安就是铜锤之后,他又用剩下的时间去弥补另一种罪孽,从而获得新的救赎。尽管他向武鸣隐藏了自己的身份,但对武鸣来说,刘建国以一个陌生人的身份陪伴他更能减轻他曾受的伤害。刘建国的一生都是在赎罪中度过的,为了自己偶然间犯下的罪,他付出了青春和爱情,但他得到的是“永恒的救赎”。
其他人物的一生也都是在寻找救赎,他们更多的是寻找某种“替代品”来填补内心的空缺。于大卫夫妇寻找的替代品是杂拌儿。对谢楚薇来说杂拌儿就是她的救赎,缝合了她母爱无处散发的裂缝。“因为对杂拌儿有了深切的依恋,谢楚薇已不关心刘建国是否找到铜锤,所以当她发现丈夫不再难为刘建国和折磨自己、放弃对铜锤的寻找的时候,她虽没问出真实缘由,但心底却有轻松感。”[5]尽管后来得知铜锤就是翁子安,她的心里也无所动摇。因为她的救赎并不是铜锤这个“人”,而是自己作为一个母亲,能够在相应的时候将自己的母爱、自己的陪伴给予一个孩子罢了。铜锤是翁子安一家寻找的替代品。翁子安的舅舅,因为妹妹的病情,他不得已抱走了铜锤,铜锤作为“四点”的替代品去抚慰一个母亲失去孩子受伤的心灵。但为此他毁容搬家,整天在提心吊胆中度过。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为了弥补自己犯下的过错,他决定将这个秘密告诉刘建国。其实最后这个秘密的公开对于刘建国来说已经没有特别大的意义了,但对翁子安来说这或许是一个心理层面上的救赎。他不再是作为一个替代品出现了,他做回了自己,自此以后他的病情也好转了,开启了另一段人生,也因为铜锤的回归,作为替代品的杂拌儿最后还是回到了七码头。
死、生、寻找替代品,不同救赎途径的背后体现的都是因果循环的中国传统伦理思维。中国人追求的就是因果报应,有罪者在犯了罪后,往往会借助善心去减轻自身的罪恶感。其实一个人的一生不可能没有“犯罪”的时候,你在犯错的瞬间,不要忘记你的余生都会在这个阴影下度过。小说通过各种人物向读者展示了市井里的烟火人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缺失的与想要寻找的。“每一个主人公都在竭尽所能地追寻失落的东西。无穷无尽的失落召唤救赎,因而有了书写——因书写而再度猎获存在。”[6]人的一生其实不过就是找寻与被找寻的过程,渴望的也不过就是在找寻的过程中获得救赎罢了。但时光不会倒流,以往犯下的罪在每个人的心里都留下了一道伤痕、一个脚印,他们的青春也消逝在这漫卷烟火的城市中。
三、人性的升华
伴随着哈尔滨破晓与入眠的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芸芸众生,他们在这座传统与现代、人文与自然、历史与现实相互融合的城市里上演了一出人生的罪与救赎、生与死、爱与恨、善与恶的戏剧。但在这场人生戏剧中,在他们找寻与被找寻的途中,他们的人性仍然散发着温暖与魅力,这种温暖让这座冰冷的城市绽放了一种理想之花,它如烟花般绚丽。正如批评家所评论的那样:“小说中对城市市民世俗生活的描写,既接地气,又让人温暖,透露出不同凡俗的见解。它没有固守道德主义的大旗,也没有让现代主义随意张扬。在漫卷的烟火中,人们看到的是生灵的卑微和理想的挣扎。”[7]
刘建国开着“爱心救护车”,寒来暑往,许多人都放弃了这项工作而刘建国一直坚持了下来,最开始他是为寻找铜锤,后来刘建国或许更多的是爱上了这份工作。因为在这项工作里,他看到了人最原始的问题——生与死。在生离死别中,他看到了和他同属底层人民的苦难与悲痛,所以他总是尽其所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此外,刘建国兄妹三人以及他的父亲都是有情有义、善良而温暖的人。他的父亲在已经有了一个孩子时,仍然选择收养刘建国。在他的眼里刘建国日本遗孤的身份远不及一个孩子的生命重要,生命本是无罪的,并且刘鼎初是最偏爱刘建国的。刘光复在突然有一个不是自己亲弟弟的孩子分走了父母的爱时,没有产生嫉妒之心,在临死之前请求于大卫放弃让刘建国寻找铜锤,他的心里一直惦记着刘建国与刘骄华。刘骄华是一个狱警,但她并没有对那些犯人有偏见,而是积极引导他们向善,在他们出狱后还帮助他们再就业,开起了小吃店。她退休后,仍然会热心帮助社区里的居民解决问题。在他们的身上能看到的是中国优秀传统道德与价值体系的传承与发扬。
在作者的笔下,在哈尔滨这座城市里还有许多这样的人。黄娥身上表现出来的是真与善,她坦然地将自己的需求告诉卢木头,她比刘建国更加同情那些需要帮助的病患,她看到自然界人与生物生存的双重艰难;撞了黄娥的马车夫,他的善良与朴实令人动容,他身上体现出来的正是沈从文湘西世界里表现出来的人性;曾经犯错如今出狱的犯人在刘骄华的帮助下开起了小吃店,他们为哈尔滨的城市发展也贡献了自己的一份力量,当刘骄华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时,他们反过来会去帮助她。
这些人都只是生活在哈尔滨的平凡人物,他们没有做出举世瞩目的大贡献,但他们人性中的良善之光构成了哈尔滨夜晚绚丽的烟火。在这些人物身上,始终寄托着的是作者的一种理想情怀,作者把“罪恶”与“美德”同时集聚在这些人身上,使其形象显现出一种充满张力的奇特光辉。他们一方面带着隐秘的罪恶感和负疚感,另一方面又在自我救赎的道路上散发出耀眼的人格光亮。正如有人指出的:“她始终是一个对人性、对爱持乐观信仰的人。她并不总是唱人生的赞歌,但恰恰是在人生的灰暗情境中,迟子建最能发现人性的闪光。”[8]这种对人性的“温暖的信仰”在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中从未消失过,从最开始的《北极村童话》到如今的《烟火漫卷》,作品中浮现的始终是对人性善与美的建构。如果说萧红笔下的东北是黑暗且荒凉的,那么迟子建的小说则在这黑暗与荒凉中绽放了一缕烟花的光亮。
四、结 语
如果说善与恶是人性中的两端,那么赎与罪就是对善与恶行为上的生动的诠释。人的一生当中本就是在善与恶、赎与罪的两端不断摇摆。在哈尔滨这座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相互交融的城市里,人们在罪与赎、生与死、善与恶的泥潭中苦苦挣扎。记忆中的故土已经逐渐远去,在商业文明物质文化的冲击下,文化、饮食、交通等多个方面都在发生变化,同时人性也在发生变化。世俗欲望的疯长,使得人性当中的淳朴、本真与情义渐渐褪去,人们已经浸入世俗功利世界的染缸中。在作者的笔下展现出来的是对理想人格的向往和这种理想人格失落后的叹惋,以及对东北和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最温柔的依恋与控诉。人们能否在罪与赎、生与死、善与恶中重建内心那“温暖的信仰”,传统的道德文化与价值体系是否能够继续传承,这对人类来说是一个考验与难题。“人类既然已经为这世界留下了那么多不朽的艺术,那么也一定能从自然中把身上沾染的世俗的贪婪之气、虚荣之气和浮躁之气,一点一点地洗刷干净。虽说这个过程是艰难、漫长的。”[9]
(喀什大学人文学院)
参考文献
[1] 迟子建.烟火漫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社,2020:3.
[2]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14.
[3] 同[1]:157.
[4] 同[1]:205.
[5] 同[1]:221.
[6] 王尧,牛煜.烟火漫卷处的城与人[J].当代作家评论,2021(1):102-106.
[7] 栾梅健.没有上帝,只有人间:论《烟火漫卷》[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0(6):84-90.
[8] 吴义勤.守望的尺度[M].长春:吉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2009:221.
[9] 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5:2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