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小说创作的诗化艺术
2024-07-11徐文娴
徐文娴
摘 要:诗化小说这种文体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中,经由鲁迅、废名、萧红、沈从文、汪曾祺等人从确立到传承发扬,刘亮程又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淡化文字意蕴,在写作实践中张扬内蓄思想与艺术想象。刘亮程的小说富有浓厚的诗化气息,其新作《本巴》很大程度上延续了这一特点,主要表现在诗化语言、诗化意象两方面。
关键词:《本巴》;诗化小说;诗化语言;诗化意象
诗化小说,这一概念呈现出的形式特征大致体现在“语言的诗化与结构的散文化,小说艺术思维的意念化与抽象化,以及意象性抒情、象征性意境营造等方面”[1]。作家刘亮程在此种文体上做了大胆尝试,作为刘亮程的新作,《本巴》荣获第十一届茅盾文学奖。在这本书中,他以史诗《江格尔》中的诗句为起点,将读者引入一个梦幻的史诗空间。他进一步淡化文字,张扬内蓄思想与艺术想象。本文将以长篇小说《本巴》为例,主要从语言、意象两方面来探讨刘亮程小说创作的诗化艺术。
一、诗化语言
文学是运用语言的艺术。王彬彬教授曾指出:“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小说的思想、情感、心理、风景等方方面面的问题,都可归结为语言问题。”[2]《本巴》的成功除了作品本身构建的瑰丽神话世界之外,极富浪漫色彩的诗化语言的贡献也不容小觑,可以说刘亮程用极富诗意的语言穿过现实的黑暗,构造了一部属于他自己的童年史诗。
(一)白描式语言
作为中国画的表现手法,白描重点在于“传神”的直观呈现,将这一手法运用至文学作品中则是作者通过想象加工,用简练朴素、不加渲染的文字来描绘事物。叶朗在《中国小说美学》中提出:“白描的长处在于不全部点破,能使读者通过自己的联想和想象感受事物。”[3]
“当阿尔泰山还是小土丘、和布河还是小溪流的时候,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让万物长大。”[4]文中开篇的白描叙写奠定了全文轻逸明净的基调,令读者仿佛置身于一个无边际的时间旷野,拥有开阔的视野和想象空间。单调的转场生活引发了作者对人生的思考:“早晨出发时以为在迁往另一个山谷的另一片草场,傍晚重新搭建毡房时又觉得还在老地方,一样的蒲公英开在身边,一样的星星和月亮挂在毡房上头,这让人觉得,这世界其实就在一个山谷里,移动的只是光阴和人畜的脚步。”[5]在写到人们做轻松的捉迷藏游戏时,“老两口的童心被唤醒,脸上的皱纹逐渐笑开退去,眼睛亮闪闪的光从青年童年回来”[6]。他的语言不加过多的修饰性词藻,也没有复杂的心理思考过程,仅用三言两语就将成人逃离现实世界的欢愉表现出来,呈现出诗化语言的特点。“他张开干瘪的嘴,僵硬地笑了一下,这是他第一个老年的笑,嘴里空空的没有牙,脑子里也空空的,不知道在笑。”[7]用一个日常的笑容将洪古尔面对突如其来的衰老时的空虚与不知所措描绘了出来。
刘亮程笔下的句子修饰成分少,用词简单,呈现出自然朴素的白描式风格。
(二)形象化语言
除了白描式的语言,他还十分重视语言的隐喻和象征功能,尤其擅长刻画时间。
关于时间,刘亮程在接受采访时说:“文学说到底是时间的艺术。写出时间,而不仅以时间为叙事手段,这是我所追求的。”[8]刘亮程笔下的“时间”是审美化的,他将本巴国定格在充满活力的25岁,“那里树不往高长,河水不往两岸荡漾,太阳和月亮,在人们的念想里发光”。线性流动的时间在他的语言中得到了停留,“本巴国所有人约好在25岁里相聚,谁也不再往前走半步”;策吉“往几十年远的路程上眺望”;江格尔“隔着十三年的距离拉住阿盖的手”,“多远岁月里的美人,江格尔的手都能伸过去拉住”。他把时间融化在空间中,时间变得具象化、空间化,萨布尔“突然想起一桩往事,掉转身跑回到童年,把小时候赢了他的一个伙伴摔倒,扔出去七年远”,贺吉拉根“急匆匆往25岁里赶,他的嘴巴已经伸到班布来宫的酒宴上,腿却还在一年远的戈壁上蹒跚”,这些语言将过去、现在和将来融为一体,形象的描绘充满童趣,让我们感受到了生命的欢腾和跳跃,“约”“眺望”“拉”“扔”“赶”一系列动词的使用,使文本极具画面感,充满了无穷的诗意。
在刘亮程的笔下,时间似乎变成了一个可感知的物件,“用不完的时光分配到各个部落”,“一年年的时间摞在眼前,顶到了天”,“以前时间领着人们前行,从今年走到明年”或是“时间在他脑子里卡住了”,“这些游戏已经搅动了草原上多年不变的时间”。这些对时间的描写都十分生动形象,充满诗意。
(三)哲理性语言
刘亮程因自然和灵性的写作风格被誉为“乡村哲学家”,他善于把人生的体验和思考融进日常事务的描写中,沉静而又厚重,充满哲思。“本巴人停在25岁青春看似是一件好事,但草木停在只开花不结果的季节,却是对明年的不负责。”只开花不结果的草木即身处年轻力壮的年龄却无所作为的本巴人,25岁虽然是花一般的年纪,但由于脱离了“线性易逝的时间”,本巴人已稍显麻木,天天沉浸于酒宴之中,没有前进。
“越偏远地方的人,越不把自己的生活当一回事。他们在那样不变的生活中活得太久了,除了夜晚的梦,他们从不知道还有另一种游戏中的生活,玩耍着就把日子过下去了。”“哈日王说,你们从来没有站在局外看看自己的生活,所以从来不怀疑这样的生活到底是什么。”作者对人们循规蹈矩的生活提出了质疑,并指出需要不断学习从而积极应对生活中的不确定性。
“他在自己编织毛衣的手指间看见母亲熟练的手指,在自己修理马蹄子的动作中看见父亲的动作。同样的劳动让他觉得父母不曾离开。”同样的还有“她们从自己衰老的脸上,认出早已不在的母亲和奶奶的脸,在自己的唠叨里又听见母亲早年的叮嘱”。每个人表现出的某种倾向本质上都是对父母身上的意志、品德、性格、偏好、兴趣的“临摹”和“复刻”,是一代又一代的传承。
“本巴因为有能看见过去未来九十九年凶吉的谋士,让我们早早预知了未来,但也早早地为远未到来的事担心,而错过眼前的好光景。”这些话启示我们要珍惜当下的生活,活在当下。
可以说,刘亮程的语言需要读者在阅读时稍作停留,略微思索再继续进行,这是作者与读者联通的一种重要方式,同时也促进了读者通过其语言去思考自己的人生与生活。
二、诗化意象
意象是我国古典文学中一个重要的审美范畴,是文艺创作和描绘的基本审美对象。“意”和“象”最初是分开的,中国的意象观念来自《周易·系辞上》中的“圣人立象以尽意”。在上个世纪80年代初入文坛之时,刘亮程首先进行的是诗歌创作,诗歌创作尤其注重将生命个体的心意融入一个个具体的物象之中。“高明的意象选择,不仅成为联结情节线索的纽带,而且能够以其丰富的内涵引导情节深入新的层面”[9],在小说《本巴》中最具代表性及个人特色的意象有梦境、母腹和游戏。
(一)梦境
《本巴》全篇都充满了梦境色彩,梦境成为刘亮程笔下一个十分重要的隐喻,它使小说充满了神秘和梦幻的诗化色彩。弗洛伊德认为:“梦是一个(受压制的或被压抑的)欲望的(伪装的)满足。”[10]他称作家的创作过程类似做白日梦。作者也曾多次表达“文学是梦学,是做梦的艺术”的观点,作者需要将小说围绕一环套一环的梦境展开。
整个由江格尔诗章构筑的本巴国度是现实世界说梦者齐讲述的一场“民族梦”,梦中有勇敢的史诗英雄,当齐停止讲述,本巴国便会进入黑夜,梦中的世界便会沉睡。令人没想到的是,故事中的人物已经拥有潜意识,他们知道自己活在齐的讲述中,便偷渡了他们的讲述者,每隔25年就会有一人降生为说梦者齐,现实与虚幻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赫兰通过梦境来到了真实世界,听到自己存在于说梦者的讲述里,这是第一层梦。哈日王的做梦游戏将所有的一切放进他的梦中,刚出生的江格尔一场一场地做梦,不仅在梦中学会了父亲所有的打仗本领,而且消灭了本巴国敌人莽古斯;本巴国人都在他的梦中玩做梦梦游戏:向着看不见尽头的远方搬家、在捉迷藏游戏中躲藏……
梦境是人类无意识世界的感知存在,人们只是梦的被动接受者。不仅如此,加菲尔德曾对全世界各民族自古至今的梦做过一项调查统计,发现梦中最常见的题材都是不愉快的,这也是作者乐于将叙事置于梦境的原因,他曾提及自年少起他就一直做噩梦,但现实生活中只能用“醒过来来解决梦中的不测之事”,“梦中的危难在梦中解决,让梦一直做下去”成为他的叙事追求,梦因而变成可以主观操控之事:江格尔在梦中消灭敌人,贾登在梦中拥有和阔登一样年轻漂亮的妻子。他用睡着时的梦境来弥补美中不足的现实生活,在虚实交替中让我们感受到一个奇幻的本巴世界。
(二)母腹
小说中母腹这一意象出现频率极高,对主要人物赫兰、洪古尔和哈日王的人物刻画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洪古尔是本巴不愿长大的少儿英雄,是因为要冒充江格尔、守护本巴家园的使命而被迫出生;赫兰是洪古尔不愿出生的弟弟,为了拯救哥哥短暂离开母腹,不吃人世间的一口奶水;哈日王一直待在母腹管理着拉玛国,最后则是被忽闪大臣偷下催胎药才降临人世。他们三者都对母腹有着极为强烈的依恋,在拟人的层级上,母腹从孕育新生儿的地方引申到人生的起点,它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尽管赫兰、洪古尔花费巨大力气也依旧陷入时间的漩涡以致循环往复。“本巴”的原始意义为宝瓶,即人与万物的母腹,暗指每个人的故乡。作家曾如此说过:“故乡对中国汉民族来说具有特殊意义,我们没有宗教,故乡便成为心灵最后的归宿。”[11]它不仅是我们成长之处,更是孕育我们童真、陪伴我们成长的地方,因此,这种“依恋”也隐含着对故乡的思念以及对儿童时期纯洁无邪的向往。
策吉相信赫兰:“你从母腹带出来的游戏,没人能玩过你。”通过比较,我们可以发现在本巴世界中,英雄们本领的大小和他们与母腹之间的距离成反比,离母腹越近,没有人世间的欲望,其本领就越强。身处母腹的哈日王有着巨大的力量,所有人都在他的操控之中。因此在遇到困难时,吃奶的洪古尔还不是他的对手,只能靠“一个念想就可以乘一阵微风消失在旷野”的赫兰来营救。
(三)游戏
游戏,极富想象力和创造力,刘亮程通过儿童的视角描绘了三个游戏:搬家家、捉迷藏和做梦梦。它们分别是三个孩子的本领。搬家家游戏,来源于草原上的游牧转场。在新疆,为了充分利用不同高度的草场资源,牧民们依据气候的寒暖、牧草的情况等条件实行转季放牧,每次转场都是一次大规模的迁徙,牧民不仅要赶着牲畜,还要带上亲属及全部家当,过程十分艰辛。小说中赫兰通过“地上的羊粪蛋是羊,马粪蛋是马,草叶是搭起又拆散的家”这一精巧好玩的游戏规则消解了现实生活的沉重,“一旦进入游戏,人身上的负担会减轻,年龄会变小”,人们贪玩的童心被激发,心灵逐渐变小,渐渐沉迷于好玩的游戏中。捉迷藏游戏是洪古尔为寻找弟弟,使拉玛国一半人藏起来,一半人去找,藏起来的人一旦被捉住,一半的牛羊便归捉住他的人,新一轮开始,捉的人藏起来,让被捉住的人去找,捉住一个藏起来的人,输掉的牛羊便会全赢回来,还可以得到被捉住人的一半财富。在寻找的过程中既解放了拉玛国的成年人,又解放了时间。做梦梦是拉玛国国王哈日王的本领,即通过一场场的游戏把所有人做进自己的梦里,让人们在梦中看见那个真实世界的史诗说唱者齐,由此和现实世界相连接。
成年人之所以会陷入游戏中不能自拔,是因为游戏化解了现实生活中的压力,可以让人们暂时忘却现实中的不愉快和烦恼,但是现实的担子并不会因为游戏而减轻一毫,人们在游戏中不知疲倦地跋涉,在醒后也会变得极度劳累。有学者认为这三个游戏是作者提出的“对人类社会危机的总体性解决方案”[12],即放下、躲藏和忘记。
三、结 语
刘亮程通过诗化语言的描写和诗化意象的塑造构筑了一个充满诗意的本巴世界。何九盈曾说:“现代书面语的发展过程,在相当程度上是欧化的过程。”[13]在汉语欧化现象屡见不鲜的今天,刘亮程依旧坚持通过诗意书写释放汉语的活力,给人以美感的意境和精神的能量。不仅如此,他以独特的方式将我国蒙古族英雄史诗《江格尔》展现在了大众眼前,使得中国传统民族文化得到了创造性发展。
(喀什大学)
参考文献
[1] 吴晓东.现代“诗化小说”探索[J].文学评论,1997(1):118-127.
[2] 王彬彬.欣赏文学就是欣赏语言[J].当代作家评论,2018(4):21-23.
[3] 叶朗.中国小说美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2.
[4] 刘亮程.本巴[M].南京:译林出版社,2022.
[5] 同[4].
[6] 同[4].
[7] 同[4].
[8] 刘亮程,杨庆祥.《本巴》:当时间还有足够的时间[N].文艺报,2022-07-15.
[9] 杨义.中国叙事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9.
[10] 弗洛伊德.释梦[M].孙之铭,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57-158.
[11] 刘亮程.农村是我们每个中国人的老家 答青年诗人北野问[J].书城,2000(12):24-25.
[12] 李斌.作为历史幻想小说的《本巴》[J].南方文坛,2023(3):97-102.
[13] 何九盈.汉语三论[M].北京:语文出版社,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