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2024-07-10魏楚瑜
魏楚瑜
痒!
钻心地痒!
洗澡!
只想洗澡!
周尚文一脚踹开屋外残存的热气冲进了浴室,三下五除二地脱了个干干净净。当花洒里的水瞬间喷涌而出,周尚文这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全身的瘙痒也好了不少——他一个普通的村干部,整日上山下沟的,汗水在高温的发酵下让全身都痒得钻心,只有回到家被水流包裹,才能洗掉这一天的疲惫。
突然窗外一阵轻响,他睁开眼睛,一双红彤彤的眼睛正透过玻璃窗纸最上端破掉的一个小洞往里边看。周尚文吓了一跳,骂道:“老六哥,都是男的,老这么趴着看,有什么好看的啰,再看,再看我打你啊!”
打,周尚文是舍不得真打的,隔壁刘老六和他从小一起长大,脑子自出生起就不灵光,刘叔刘婶也是命苦,连生两个儿子都是脑袋不清白的。刘老七钻到村口混凝土搅拌机里把脑袋彻底削清白以后,刘叔两口子大吵了一架,各自外出打工,二十多年再也没回来过,丢下独苗苗刘老六跟着奶奶过。周尚文一家人向来照顾刘老六祖孙俩,周尚文和刘老六虽然没法正常交流,却也是一起长大的发小。前几年刘老六的奶奶一过世,就只留下三十多岁的刘老六一个人。平时刘老六也基本正常,自己捡点金牛花放在禾场晒,拿到镇上卖勉强能糊口,周家屋里一搞点好菜也经常送点过去,周尚文因为这个还评了“五好文明家庭”和道德模范,照顾起来就更有劲了,哪里舍得打他。
可刘老六爱看他家人洗澡这毛病,周尚文是真受不了,周尚文找村里给刘老六通了自来水,结果他还是死性不改。周尚文老婆为这事发了好几次脾气,最后在二楼又搞了个专用浴室才作罢。
“你今天是停水了吗?又趴在外头装神弄鬼。”
“冇,冇停。”
“你是想洗澡吗?”周尚文叹了口气,胡乱套了背心短裤,走到院子后头问道。
刘老六点了点头:“洗——洗澡!”
“那你回自家屋里洗啊,老趴我窗口看什么看啊!”周尚文有点不耐烦,抓着刘老六的手就要他走。
“你,洗澡,舒服。我,洗澡,不舒服。”
周尚文明白了,刘老六是羡慕他家有热水器有花洒。可装个热水器至少千把块钱,他不是做慈善的,钱又是老婆李晓红管着,他没有办法。
“给你通了水,你就搞个桶儿洗嘛!名堂还蛮多哦!”
“你,洗澡,舒服。我,洗澡,不舒服。”刘老六又说了一遍。
周尚文叹了口气,他也不是没动过接刘老六进来洗澡的念头,可刘老六大热天都披起个棉袄,捂得身上滂臭,李晓红肯定不愿意。“走走走,你回自己屋里洗去。”
转眼入了秋,周尚文回到家洗澡的时候,又一次被刘老六“偷窥”了。这一次周尚文没吭声,热水流出来前那一节冷水浇得他一激灵,这冷水澡实在洗不得了。他悄悄地把刘老六带进了一楼浴室,守在外面等着他洗完,再悄悄地把刘老六送走,把浴室打扫得一根毛都看不见,这才蹑手蹑脚上楼睡觉。
十月里县里派优秀村干部到市里培训,来自名校的教授连续三天从早讲到晚,周尚文也晕晕乎乎听了三天。他对这些高大上的理论知识属实提不起劲。
可洗澡得劲!
市里的酒店那是真的好,那发着光的花洒水劲倍儿足,不像家里那样软绵绵的,滚热的水柱冲到身上“嗤嗤”作响,皮肤微微烫红的感觉真是爽。周尚文一边洗澡一边想着,自己临走时要刘老六这几天别来他家洗澡,那家伙不会不听话吧?再说这天气也不至于需要天天洗澡——虽然他在培训的酒店里是天天洗。
周尚文一回到家,空无一人,只剩下刘老六拿着面镜子坐在他门口照。看见他回来,刘老六还举着镜子对他摇啊摇:“镜子看得到玩手机,我监督周瑛搞学习。”
怎么回事?三天没回来,李晓红就带着女儿回了娘家,打电话不接,发信息不回。周尚文骑着摩托车去丈母娘家里接,莫名其妙被泼了一脸擂茶糊糊。
果然是怕什么就来什么,周尚文在市里洗澡洗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刘老六偷偷跑到他屋里来洗澡。
刘老六在浴室发现李晓红落下的镜子,帮忙送上二楼,却在门口看到周尚文女儿躲在课本后面刷抖音。他举起镜子要照给李晓红看,把李晓红吓了一跳。她把刘老六轰走,拖起女儿就回了娘家。
周尚文气得直跺脚:“不是要他这几天别来嘛!还拿起镜子上二楼装神弄鬼,六哥啊你真是……”他吞了下口水,把“神经病”三个字咽了回去。
周尚文回到家闷闷不乐,刘老六蹑手蹑脚地走了过来。
“走开点!”周尚文这次是真的生气了,骑摩托骑了一身的汗,也没急着去洗澡。
“前几天太阳好,我到山上捡了好多皂角,你不是身上痒吗?我不晓得皂角能不能直接洗澡,我就想先试用一回……结果就捡到镜子了。晓红爱乖(爱美),我怕她晚上要照,就拿上去……就看到周瑛不学习,躲在书后面刷抖音,我帮你管她,还要不得啊?”刘老六委屈得很。
秋风微起,周尚文感到了一丝凉意,他看着刘老六递过来的一大袋子皂角,又骂不出口了。诚恳点赔礼道歉,李晓红应该还是接得回来的,可刘老六洗澡怎么办呢?天气越来越冷了,又要他搞热得快插桶里洗澡?那也太危险了。
周尚文一边打电话哄着李晓红,一边想着刘老六洗澡的事,连续几晚都没睡好。正迷糊间,王支书带着几个干部进来了:“尚文,这是县残联的干部,来村里搞‘四帮四促的,打算跟你了解点情况。”
周尚文一听县里来搞帮扶,眼睛一亮。前几年帮刘老六办证,他对残联的几个人印象就蛮好的。当时他们还说以后村里再有办证不方便的,可以打电话预约上门办证。他赶紧倒上茶,把刘老六“洗澡难”的事说了一下。
县残联的干部商量了一会儿,要求去刘老六家里看看。他们在刘老六家里四处转,说是什么“一户一方案”。他们拿着卷尺上量下量,拿着本子写写记记,忙得满头大汗。周尚文想起了刘老六给的皂角,连忙分装了几袋子:“领导们,皂角止痒,你们辛苦了,拿点回去吧。”
一个干部看了一看:“这个要加工才能洗澡呢,我们不能要你的东西。”
正在这当口儿,李晓红自己回来了,谁也不理,直接往楼上冲。
周尚文赶紧追了上去:“原谅我啦?”
“滚远一点,我忘带沐浴露了,回来拿。”
“是不是娘家几十年不晒的老被窝睡了身上痒?给你这个。”
“皂角!这可是好东西,熬了水洗澡最好了!就是捡这东西太费劲了,你从哪里搞来的?”
“老六哥给你的。”
李晓红听到外面热闹得很:“老六怎么了?”
“没事,县残联的干部给他改厕所,装热水器。他呀,再也不用到我们家里来洗澡啦!”周尚文恰到好处地递上了赔不是的面霜,“给,网上踩时间点给你抢购的。”
“我其实也没有那么排斥老六哥,就是他不爱洗澡,身上味儿太冲了,我们两个都是敏感皮肤,特别容易痒。”李晓红倒有点不好意思了。
“放心,以后每次来我们家的,都是干干净净的老六哥,我会监督他洗澡的。”
一个月后,已是霜降,周尚文下班回来,走进浴室打开花洒,只听得隔壁也是“噔”的一声,随后传来“哗哗”的水流声,和这边合奏成和谐的交响乐。
楼上李晓红听到声音:“回来了?”
“嗯,在洗澡!”
“老六哥呢?”
“嘿嘿,也在洗澡!”
(责任编辑 王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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