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糖葫芦酸中甜
2024-07-10沈定坤
一
过了霜降,北方便寒了。
在凛冽的风里,一位老人正沿着狭长的街道,叫卖着圆润饱满的冰糖葫芦。老人悠远的吆喝声,尾音拖得老长,很是有韵味。这声声清脆的吆喝,裹着股热乎劲儿,给苍凉萧瑟的北方早晨,平添了一缕生气。
我拉了拉袖口,朝双手哈了一口热气,又搓了搓,朝老人慢步走去。他的胳膊揽着一根粗木棍,棍上缠绕着稻秸,一根根携手,扎成结实的团儿。上面满是一串串鲜红的冰糖葫芦。它们似一颗颗串联的稀世红宝石,在阳光下闪着晶亮的光泽。
冬日的大街小巷,这种流动的小摊儿很是常见。看着老人站在那,费力吆喝:“卖糖葫芦喽——卖糖葫芦喽。”我有些馋了。站远处时没注意,走近些瞧,品种真不少,有山楂的,橘子的,草莓的,哈密瓜的,还有什锦的。冰糖葫芦上的冰糖,似水的结晶,将落未落,甚是令人垂涎。我走得更近些,老人便热切地问我是否来一串。他面容和善,眼神真挚,渴望地看着我。我买上一串,也没立即吃,拿在手中欣赏起来。
我将它举起,外层的糖衣在阳光的照射下,泛着蜜糖诱人的色泽。轻轻咬上一口,脆脆的,嘎嘣响。我没咀嚼,含在嘴里,感知它在一点点融化——先是糖衣的甜,在唇齿间,慢慢绽开,仿若轻嗅初春的花朵;后是糖衣里,山楂的酸,一口咬下果肉,满嘴都是酸意,不生涩,还有股自然的鲜香。我有不少年未曾尝过这酸中带甜的感觉。
一阵风吹来,带着些微寒意。我仅瑟缩一下,还是无动于衷。我只干瞧着手中的冰糖葫芦愣神,陷入了那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回忆。
二
我小时候,最是爱吃冰糖葫芦。可那时的冰糖葫芦,只有山楂的。一串串红彤彤的冰糖葫芦,像是一支支小火把,在艳阳天里,很是招人来买。年幼的我,眼馋着那红彤彤的宝石。
那时候,老家后山有一片山楂林,一到深秋,枝头上的山楂果总结得满满的,红红的,一颗颗挂着,似一个个小红灯笼。小伙伴们总馋嘴,挂念着这些少有的枝头美味。
“小坤,你们家的山楂红了吗?”我的好友,同村叔伯家的孩子阿言率先问。其他孩子跟着附和道。
“没呢,阿爷说,还早。”我看着小伙伴们笑道,慢悠悠走在前头。
“小坤,你家的山楂红了吗?”
“小坤,我家的柿子都红啦。你家的山楂呢?要不,明儿带过来一起吃。”
“小坤,现在你们家的山楂好吃吗?”……
从立秋问到寒露,小伙伴们都缠着我,换着法儿追问。仿若是打听一位至交好友的近况般,急切,期待。
“还没红呢,秋分还没过。”
“红啦,但还没熟透呢。”
“啊,没呢。”
“要霜降,等到那时,才最好吃呢。”……
我每天瞅着那片山楂,从浅绿到暗红,从生涩至成熟,也变着法儿回答着小伙伴们的问题。其实,我也馋。半红的果子,我也悄咪咪尝过。那股酸涩,让我的舌尖直“打转”,很是难忘。
我们还是耐不住性子等山楂果熟透。一群孩子,商量了会儿,便由我和阿言带队,一齐去地里摘。
“哎!这儿,大家快来,这儿的红!”我们其中的一位,指着一棵山楂树,兴奋地说。
“呀!那儿,那儿的个儿大!”另一位也是。随后,便是各样的惊呼。
小伙伴们分散开来,边摘边吃。但可能是没熟透的缘故,有些果子甜津津的,有的却酸溜溜的,酸得不少小伙伴龇牙咧嘴,大家却不愿停。等到日色渐昏,有大人来寻自家孩子时,大家才意犹未尽回去。
走时还与我相约:“明儿,我们还一起来。”
“好的,明天要来啊,记得!”我挥了挥小手说道。
我们摘了好几个,比赛谁吃得快。小伙伴们大显身手,谁也不让谁。最厉害的还是阿言,一口五六个,塞得满满当当,话都说不清了……
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换牙的时候。阿言吃的时候老开心了,最后把门牙都酸倒了,酸掉了。我们都围着他看,阿言紧闭着嘴,仿佛嘴里含着秘密,一张嘴就会被人发现。
阿言在我们一群孩子中最为稳重,是“孩子王”,少有让我们打趣的时候。索性,我们抓住他掉牙的机会,开了他不少玩笑。打趣归打趣,当我提出再去吃时,大家还想吃。因为此时山楂可随便吃,等姥爷把它们收回家,我们就放不开了。他把它们收集起来,是准备冬天做糖葫芦卖。那是姥爷冬天的经济来源。
三
霜降后,姥爷便收了好果子。
他会选酸甜适度的山楂来串冰糖葫芦。也不知为何,姥爷一眼便可看出山楂的酸甜。我随手拿了一颗鲜红的果子,问姥爷,他说酸。我瞧了瞧,不信,便放口里。一咀嚼,汁水在口腔里迸发,酸得我牙根直打战。
这时姥爷还笑着来上一句:“小坤儿,它甜吧?”
我只得硬着头皮答:“可甜啦,红彤彤的,怎么会酸呢!”说完,还捂着嘴,按了按牙床。
“哈哈哈哈哈……”姥爷便笑得胳臂直颤,不得不停下手中的活计。
笑罢,又接着干活儿。他先将山楂倒进铁盆里,用清水浸泡,再挑出青果、烂果,洗净后晾干。用小刀去掉果柄,挖去核儿,塞入半粒儿炒熟的花生,再取七八个大山楂,从小到大串在削尖的竹签上。
我在旁边瞧着,一颗颗山楂上下相邻,红红的,圆圆的,煞是好看。
姥爷用冰糖来熬糖稀。他说,在冰糖葫芦的制作步骤中,熬糖稀最为关键,火候不到易发黏,吃时粘牙;火大了,不仅颜色重,吃起来还发苦。所以说,熬糖稀是门手艺活儿。家里只有姥爷掌握自如。
母亲在灶坑添火,姥爷就在一口大铜锅里掐摸着加糖放水。先是大火烧,要让它耐不住,沸腾得厉害;再转小火熬,出现细小密集的泡,不停地搅和。直到咕噜噜的气泡变小,变黄,熬至颜色像掺水的橙汁儿,金黄透亮。
姥爷不时用大勺撩起糖浆,看拉丝的形态判定黏度。糖丝随着勺上下舞动,似灵动的舞者在空中扭着细腰,敏捷自如。姥爷手艺精湛,黏度把握得刚刚好。姥爷捻一串山楂,自糖稀中轻轻涮过,蘸上糖稀后山楂似冰花般好看。
他又拿起一串,一转,甩出长长的糖风。顷刻间,一股清甜便在屋舍里伸展,弥漫。姥爷把山楂串依次摆在木案上,熟练地捏住竹签儿柄端,放进锅里迅速滚上几圈,让每一颗果子都沾满糖浆,然后均匀地摆在水板上。
等到冷却,定型,朴素无华的山楂串似灰姑娘,在糖稀的怀抱里涅槃重生,成了装束华丽的冰公主。
四
姥爷做冰糖葫芦的手艺,算得上是咸城一绝。那走街串巷的身影,也算得上咸城一景。
姥爷用稻草箍成个稻草捆,绑上一根笔直的一人多高的草棍,用白布条系紧,再固定在他那辆老式横梁自行车的后座上。上面由高到低,一层一层,密密麻麻地插上一串串红彤彤、亮闪闪的冰糖葫芦,宛如挂满红玛瑙的树。确认捆绑结实后,他转过身,将我拦腰抱起,放在自行车前梁上。姥爷便这么驮着我,兴冲冲地出发了。
“冰——糖——葫芦儿!”姥爷拖着长腔,带着韵味儿地叫卖着。他的身前,坐着一个和他一起扯着嗓子吆喝的小孩儿,有样学样。年幼的我用着稚嫩的腔调,越喊越熟练。
有一次,我望向姥爷道:“赶明儿我长大了,也来卖糖葫芦。”
姥爷笑了笑,空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小脸蛋,说:“哈哈,好!我的小坤儿啊,是块好材料呢。”
姥爷的吆喝声,不时回荡在咸城的街头巷尾。我坐在车前,有时手拿着一串冰糖葫芦,在那里小心翼翼地舔食。姥爷吆喝声过后,总会有四五个小孩从屋里探出小脑袋,四处张望。有些孩子凑了过来,跟着我们的车前进。
我抬眼,总能发现几道羡慕的目光,又不失时机地舔上几口,害得他们直勾勾地盯着我。他们又飞速跑回家,央着自家的阿爷或阿奶过来为他们买上一串。他们接过后,便美滋滋吃了起来,还不忘朝我的方向看上一眼,向我炫耀一二。
随着日子滋润起来,姥爷的冰糖葫芦也添了花样。苹果、葡萄、青枣、哈密瓜,还有黄澄澄的橘子瓣,把姥爷原本单一色的稻草捆装扮成五彩斑斓的冰晶世界。就连邻家养的小黄狗,都经不住诱惑,时常来我家串门。
它准时准点在姥爷将骑上二八大杠的空当来。它讨好地叫上两声,蹭蹭姥爷的裤管,又伸着舌头,打着哈欠,两只小爪子作拜年姿势,不停地巴结姥爷。有时姥爷挑一些品相稍差的丢给它,但不多,因为它不能吃太多甜食。得了食的它也不急着吃,一口叼起,环顾四周,似是觉不安全,便一溜烟蹿到他处去了。
五
后来,姥爷的生意越来越淡了。
姥爷的腿脚在经年累月的操劳下不利索了,索性在学校斜对面的一处角落里,支起一座板棚,卖些零食、玩具,弥补下亏空。他堆了个水泥墩摆在木板棚边,把稻草捆固定在上面。这个相伴他走街串巷多年的老伙计,也不再居无定所风雨飘摇了。
在学校对面,我常看到姥爷的身影。他穿着一身泛旧发黄的绿军大衣,略显宽大,胳膊肘处都磨破了,有不少棉絮蹦出了头;布满补丁的蓝卡布裤,包裹着姥爷有些瘦削的双腿;脚上穿的,永远是母亲纳的千层底棉布鞋,磨破了边。
每次放学,姥爷总会在拥挤的人流中望眼欲穿,坚持着寻找小小的我。看见我,便一直招手,喊:“小坤儿,这儿,这儿!”待我走近,又将背后那只手伸到我面前——是一根冰糖葫芦,或是些零食。塞到我手里,献宝似的。
“小坤儿,看这是些啥?”姥爷将零食从背后拿出来,在我的眼前晃悠。
“阿爷,我不小啦!”我则看看身后的人流,左顾右盼,眼里再没有从前的亮光。
“怎么啦,我们家的小坤儿还和阿爷客气吗?拿着拿着。”姥爷又往我的手里塞了塞。
“不,我不要,阿爷。嗯——阿爷,我先走了。”姥爷枯槁的大手碰到我的小手,我则将它推了出去,匆匆跑开,又重新融入了人群。
我一再推辞,他却始终坚持。我张望着四周,似总能感觉到身边的目光——嘲讽,讥笑。站在那,我感觉尴尬,羞涩,浑身上下似有毛虫在蠕动,让我一秒也不想待。有几次我故意错开姥爷,自顾自跑走了,徒留他立在原地,手足无措。后来,我为了避开姥爷,不再走那条路。
姥爷或许不知我的尴尬,可我更不知他日子的艰辛。一次回老家,看见他用干裂的满是老茧的手,数着一元一角的纸币,嘴角挂着微笑。他见到我,甚至还招着手,让我近前去,让我拿着一两元钱,去买自己喜欢的零食。
自那后,我的内心总存着愧意。
六
我大了,姥爷老了。
有一次去镇里进货,我也在。他想一同去,像我小时候那样。姥爷依旧想将我抱起,放在车前的横杠上。他双手撑在我的腋下,发力,举起,不行;再发力,勉强将我抱起一点,又无奈放下。我让姥爷先骑上车,我再上。我猛地一起跳,便落在后座上,稳稳当当。我搂着姥爷的腰,姥爷在前面高兴地说:“哈哈哈!我们的小坤儿,真的是长大了呢!”
稍长大了些,我知道了姥爷的艰辛,心里也不再别扭,常去木板棚找他。他嘴上说教我不该来,但手里仍为我倒腾零食。他拉着我坐下,把炉火推着靠近我,再用毛毯把我裹严实,生怕风寒侵扰到我,可他却不在乎自己的老毛病。我便斜靠在姥爷身上,将毯子盖在我们腿上,脑袋靠着他的肩,听着姥爷讲故事。据他说我们是卖糖葫芦的世家,祖上在清朝那会儿就卖糖葫芦了……
他还讲起冰糖葫芦的传说。相传,八百年前,宋光宗赵惇久居深宫,不问世事,是不爱江山爱美人的主儿。在他继位不久,他最宠爱的黄贵妃病了,茶饭不思,久治不愈。这是怪病寻不着病根,可让宫里的御医们犯了难。人参,西红花,一样样不顶用,众人急得团团转。这时一位江湖郎中自告奋勇,进宫为黄贵妃把脉号诊。后留下药方,短短二十个字:“只需冰糖与红果煎熬,膳前食五至十枚,半月可愈。”众人将信将疑,可御医们也是束手无策,只得死马当活马医。一试,果有奇效。那红果即山楂。后来这做法传到民间,老百姓又把它串起来卖,就成了冰糖葫芦。
他还说过他年轻时的故事。年幼时,他常被地主家欺负。原来卖冰糖葫芦为营生,后当过伙夫,做过乞丐。颠沛流离的生活,让他落下一身病。尤其是风湿,阴雨天里,疼痛难忍。看着姥爷被病痛折磨,我内心似万千根针扎。
小小的我,总趴在姥爷耳旁,小声劝他:“阿爷,天太冷了。咱还是回吧。”
可姥爷总倔强,指了指稻草捆,“看,就余这几串了呢。卖完,卖完咱就回。”
天色渐昏,游走的人群也愈加稀少,都步履匆匆。任凭姥爷吆喝,人们也不作停留。我小小地缩在那,多希望有人买了那几串冰糖葫芦。我们爷孙俩就推着车慢悠悠回家。回到温暖的小屋里,躲避风寒。
我偎在姥爷怀里,看着过往的人,小声对他说:“阿爷,我以后一定要好好读书。”
他笑了笑,腾出手摸摸我的头,说:“好好读书,再考上个好大学。我们的小坤儿,往后是有大出息呢!”
“不光要考上大学,我还要挣大钱。好多好多,能堆成小山似的。”我的小手上下比画着,仿佛天上在落钱,而我在尽力接着。
“咱好好读书就成了,干啥挣那么多的钱嘞?”姥爷似是不解,苍老的脸上挂满了疑问,又用大手,抵了抵我的小脑袋。
“那样的话,阿爷就不必在这儿摆冰糖葫芦了。”我用手摸了摸额头,开口道。
他轻轻拍着我,自言自语:“哈哈,我们的小坤儿,懂事了,懂事了……”
在姥爷温暖的怀里,我渐渐入了梦乡,安稳,舒适。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悠悠转醒,发现已在回家的路上。
“阿爷,糖葫芦呢,都卖完了吗?”我揉了揉睡眼,喃喃地问他。
“卖完了,都卖完了。”姥爷的回答干脆有力。
我迷迷糊糊地想——一定是遇到好心人啦,他心疼在寒风里拖着病身的姥爷,他可怜在老人怀里睡得不安稳的我……
七
小城的冬夜,很静,也很冷。我走在回家的路上,缩着脑袋,听着寒风与柳条的暗暗私语。寒风凑到我耳边,一吹,我便瑟缩一下。连忙裹紧大衣,拉拉衣袖,缩着手,把自己包裹个严实。到了最后的那条巷道里,路灯也有些闪烁。
我见着一位沧桑的老者,孤独,寂寥。他的身影,在晦暗不明的灯影下,时隐时现。他身着一件褪了色的军大衣,蜷坐在背风的巷落处,耸着肩,将脖子尽力缩进大衣里,衣领拉得高高的。一顶厚厚的狗皮帽子,似钉在头上,严丝合缝,只留出一双被皱纹包裹着的眼,注视着往来的行人。走近瞧,发现是早上那位吆喝的老人。只是,没了那响亮的叫卖声。
“老大爷,咋还在呢?天都合上眼了,夜里也冷,怎么不回家,待在这儿呢?”我走近,看着蹲在墙角的老人。
“哈哈,又是小伙子你啊。今天这路上人不多,还剩下这几串儿呢。我卖完就回了。”他将一根手指抽出衣袖,指了指身前那粗草棍上立着的几根冰糖葫芦。
“那好,剩下的就这几串是吧,我都要了。”
我看着老人推着单车走远,似看见了当年我的姥爷,眼角也不知哪里的风沙入侵。手里提着那袋糖葫芦,也不知如何走上了楼。那些糖稀包裹着的山楂,咬一口,甜丝丝的,酸溜溜的,又是一股回甘。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都说冰糖葫芦儿甜,可甜里面它透着那酸……”我打开收音机,传来了舒缓的歌声。拆开冰糖葫芦的塑料膜,吃着那圆亮红润的圆球,一口接一口。
冰糖葫芦,好吃得很。甜,载着童年的回忆;酸,载着一滴滴泪珠。它们在我记忆的长河里,悄然逝去,留下的,只有满嘴酸与甜。
作者简介:沈定坤,作品散见于《草原》《青春文学》《湖南散文》《创作》等。
(责任编辑 刘月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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