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瓶装新酒: 论《礼拜五》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改写
2024-07-04邓康
[摘要]《鲁滨逊漂流记》是18世纪英国作家笛福创作的一部现实主义小说,开创了荒岛小说的模式,塑造了一位典型的冒险家、开拓者形象。两个世纪后,法国小说家米歇尔·图尼埃以此为蓝本创作了《礼拜五》。《礼拜五》在人物形象、写作方式和情节设置方面进行了改写,从而在思想主题上对《鲁滨逊漂流记》完成了超越。
[关键词]《礼拜五》 《鲁滨逊漂流记》 改写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3-0100-04
《鲁滨逊漂流记》是英国作家笛福的代表作,也是享誉世界的经典名著。作为荒岛文学的开端,《鲁滨逊漂流记》对后世的文学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因此几个世纪以来,世界上出现了许多对其进行改写的作品,希望对这个故事进行重新演绎。但纵观这些改写的作品,绝大多数都难以突破笛福的范式,最终落入俗套。到了20世纪,法国作家米歇尔·图尼埃也对《鲁滨逊漂流记》进行了改写,虽然小说题材并没有改动,但图尼埃在原有素材的基础上对原作的人物形象、情节设置和思想主题等方面进行了创造性的处理,并在其中添加了自己的哲学思想,从而丰富了文本内涵,使这个古老的故事焕发了新的活力。
一、《礼拜五》:新时代的《鲁滨逊漂流记》
《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下文简称《礼拜五》)是法国新寓言派作家米歇尔·图尼埃的处女作,也是他进行经典重写的开始。这本书出版当年即获得了法国文学界的大奖法兰西学院小说大奖。《礼拜五》主要讲述了鲁滨逊在遭遇意外后流落于荒岛上,并在岛上进行一系列种植畜牧的行为来维持自身生计,在此期间从一群野蛮人的手中救助了土著民礼拜五,二人便一起在荒岛上继续建设他们的新家园。直到一天一艘英国船的到来,打破了他们宁静的生活,鲁滨逊在岛上已经生活二十八年,早已看透了所谓“文明世界”的真相,不愿离开小岛,礼拜五却被大船以及外面美好的世界所吸引,偷偷溜上了船离开了。最后,鲁滨逊和一位不愿意在船上受虐待的小水手留在了岛上,从此开始了新的生活。
图尼埃是一位新寓言派作家,“而所谓的新寓言小说的一大特色,也正是对古代神话传说、历史、文学名著的题材进行再处理,从而赋予作品以新的寓意”[1]。《礼拜五》是对《鲁滨逊漂流记》的改写,虽然两部作品都讲述了鲁滨逊和礼拜五在荒岛上的故事,但图尼埃试图赋予《礼拜五》不同于《鲁滨逊漂流记》的新含义,一种更符合时代要求,更具有进步精神的含义。图尼埃从人物形象、情节方式等方面进行了贴合主题的改变,注入了新的寓意,从而使旧故事焕然一新,文本焕发出了新的活力。
二、人物形象的重塑
鲁滨逊和礼拜五是两部作品中的主要角色,二者的形象以及之间的关系是了解作品主题的关键。图尼埃通过对鲁滨逊和礼拜五形象的改写,使二者的关系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故事情节也因此有了不同的走向。
1.鲁滨逊形象的改写
鲁滨逊是世界文学史上经典的流浪者,这一形象有其真实的原型。一天,笛福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了一位名叫塞尔柯克的苏格兰水手被抛弃到一个荒岛并独自生存了好几年的报道,这堪称奇迹般的事迹使笛福大受启发,不久便创作出了以塞尔柯克的故事为原型的小说。笛福笔下的“塞尔柯克”(即鲁滨逊)在经过笛福的一系列继承和改编后,与其原型有了巨大的变化。鲁滨逊最显著的特点之一就是他身上的文明性,他出生于一个中产阶级的家庭,文明世界在他身上有着深深的印记,这使他即使流落荒岛也没有抛弃自己文明人的身份。例如,鲁滨逊在搜刮船上物资时发现了一些钱币,他对此嗤之以鼻并大声嘲讽:“你这废物!你现在还有什么用处?你现在对于我连粪土都不如;那些刀子,一把就值得你这一大堆。”[2]但他最后还是拿走了这些钱币。他身上的文明性使他即使在生存艰难的时期依旧难以忽视金钱的存在。
笛福生活在资产阶级上升时期,那是一个充满冒险精神、对财富有着无限渴望的时代,也是一个大规模海外扩张,不断开拓殖民地的时代,因此笛福将鲁滨逊塑造成了一个不安于现状、勇于追求、乐观自信、意志坚强的开拓者。鲁滨逊不愿过安分守己的生活,“从幼小的时候,我的脑子里便充满了遨游四海的念头”,他曾多次出海探险并在巴西有了自己的种植园。在流落荒岛后,他也并没有产生绝望、颓废的心理,而是利用从文明社会里学到的一切知识和技能,在荒岛上修建房屋、开荒耕种、驯养牲畜、制造工具,开辟了一片属于他自己的文明世界。
如果说笛福笔下的鲁滨逊是根据塞尔柯克的真人真事而来的,那么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就是根据笛福的鲁滨逊而来。二者有许多相似点,他们是货真价实的实干者和行动家。在荒岛上,他们依靠自己的双手和船上仅有的工具在“荒凉岛”不断开拓,完成了开垦荒地、畜牧饲养业、修建房屋甚至建设了一些文明世界才有的奇观,这些都证明了他们身上那种强大的开拓性。柳鸣九先生就曾说道:“毫无疑问,鲁滨逊的故事是一个近代社会的神话,是一个以劳动、毅力、智慧与知识创造物质生活与现实关系的神话。”[3]
图尼埃在继承笛福的同时也进行了许多改变,最突出的一点是将鲁滨逊身上“人”的部分进行了放大。不同于笛福笔下的鲁滨逊身上那种英雄神话的气质,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人类身上情绪、欲望以及对世间万物的思考都在他身上体现出来。在得知流落到一个不知名的小岛时,惊慌、恐惧、不知所措萦绕在他的心里,他悲观地将这座岛称为“荒凉岛”,但冷酷的现实并没有打败他,在经过冷静的思考后,他默不作声地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而努力。即使有着非人的意志,但大量艰辛的工作以及长时间的孤独也难免会让人产生颓废绝望的心理,鲁滨逊也同样如此。在各种压力的聚集下,建船的失败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充满了死水和排泄物的泥塘成为他的温柔乡,他在里面打滚,像一棵稻草一样漂浮着,进行着肉体和精神上的放空,“他从世间大地的束缚中解脱出来,沉湎于一种迟钝的梦幻里,追随着回忆的碎片”。从此池塘成为他辛苦劳作后安慰心理和放松肉体的居所。在长时间的相处后,鲁滨逊也开始思考自己和这座荒岛的关系,一次偶然的机会他深入到了荒岛最深处的洞穴中,狭小的洞穴让他只能蜷缩成一团,那种被包围的感觉让他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果实里面的果仁,像一个母亲身体里的胎儿,而这座岛屿就是培育着他的“母亲”,自此他与这座岛屿的关系越来越紧密,这也为他以后的结局留下了伏笔。图尼埃笔下的鲁滨逊已经不仅仅是一个胸怀大志、不断进取的资产阶级开拓者,而且也是一个充满人性、热爱自然的人。
2.礼拜五形象的改写
礼拜五作为《鲁滨逊漂流记》中另一个主要描写对象,在小说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这个角色是笛福虚构出来的,其作用是为了衬托鲁滨逊的文明传播者形象。礼拜五是鲁滨逊在一次意外的经历中救出来的土著,他在被救后就自愿臣服于鲁滨逊,此后他一直跟在鲁滨逊的身边。礼拜五听从于鲁滨逊的任何命令,而鲁滨逊为了使他成为更加有用的助手,教他学习英语、打猎、耕种等生活技巧,并用基督教来感化他。在鲁滨逊的教化下,礼拜五成为鲁滨逊忠实的仆人和助手。笛福在书中将礼拜五设定为一个被动、没有自己思想的奴隶,是一个为了衬托鲁滨逊伟大的符号式的扁平人物。扁平人物是福斯特在《小说面面观》中提出来的,他在总结扁平人物的特点时写道:“他们给人留下的印象是坚定不移,因为无论环境如何变化,他们始终如一。”[4]这无疑就是礼拜五在《鲁滨逊漂流记》中给人留下的印象,礼拜五在整部作品中没有表达过任何属于自己的思想,有的只是遵从他的主人鲁滨逊的命令。这无疑暴露出笛福思想的狭隘性以及他的殖民意识。
从两部作品的书名《鲁滨逊漂流记》和《礼拜五》可以看出两位作者不同的写作重点。在《礼拜五》中,图尼埃对礼拜五的形象进行了颠覆性的改写,从而使礼拜五这个角色不再是一个只是为了衬托鲁滨逊的符号,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个性的人,一个自然原始的象征,可以说礼拜五的出现改变了鲁滨逊,最终使这部作品走向了与《鲁滨逊漂流记》相反的路线。两部作品中礼拜五都以相同的方式登场,但表现出完全不同的性格。在《礼拜五》中,礼拜五一出场就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在逃离追赶他的印第安人后,鲁滨逊递给他一些食物,他却置之不理,“他连碰都没碰一下,只是不停地大口咀嚼野蚕豆”,这说明他是一个有个性的、不愿屈服的人。礼拜五也是个朝气蓬勃、有着叛逆心理的年轻人,他身上那股来自青春的力量总是会情不自禁地迸发出来,他总是会发出可怕的大笑,和小狗在沙丘、水田里尽情地玩耍嬉戏,并对所有未知的事物产生兴趣,他的好奇心驱使他会模仿鲁滨逊的各种行为,即使一些行为是不被允许的,他会在鲁滨逊不在的时候偷偷跑去抽烟斗,并对自己的错误很少有悔改之心,最后他背叛鲁滨逊登上了通往文明世界的航船。图尼埃赋予了礼拜五这个角色很大的能量,而这股能量就在于礼拜五身上的原始性以及与生俱来的亲近自然的本性,“在图尼埃眼中,礼拜五就是自然的化身,他与生俱来的亲近自然的生活和思维方式是作为文明人的鲁滨逊学习的典范”。礼拜五身上的这种特性使他显现出比鲁滨逊更强的生存能力,他对生活中出现的各种问题有着自己独特的解决方法:他利用蚂蚁来解决令鲁滨逊烦恼的厨房废料,用卵石制作成工具来进行放牧和狩猎,这些是来自文明世界的鲁滨逊无法想到的。一次意外的发生,导致鲁滨逊耗费多年在岛上所建立的文明消失了,一切又回归到了最初的样子,身处原始的环境下,礼拜五开始发挥出比鲁滨逊更大的作用。礼拜五可以很轻易地狩猎到猎物,利用木材、羽毛、骨头等做出弓箭,在成功击败一只山羊后他将羊皮做成了风筝,用羊角和羊骨做成了琴,此时礼拜五仿佛替代鲁滨逊成为荒岛的主人。
相比于对鲁滨逊所进行的一些改变,图尼埃在礼拜五这个角色身上下了更多的工夫。在身份上,图尼埃并没有将礼拜五视为野蛮人,而是给予了他印第安人的身份并对其文化表示欣赏,从而使礼拜五和鲁滨逊处于平等的地位。在个性上,礼拜五不再是笛福笔下沉默的没有思想的他者,而是一个朝气蓬勃、喜爱玩耍的年轻人,这样的个性无疑会引起鲁滨逊对其更多的关注。礼拜五身上那种自由、与自然亲密无间的行为使鲁滨逊对于文明和自然的关系产生了思考,最后使鲁滨逊完成了向自然力量的皈依。图尼埃抛弃了笛福思想上根深蒂固的种族歧视,使礼拜五不再是受压迫的奴隶,而是原始文明的传播者。
三、写作方式和情节的变动
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是从真人真事而来,鲁滨逊远离人世,在荒蛮的条件下以自己的劳动、智慧、毅力与知识创造物质生活。尽管图尼埃的作品在故事情节方面与笛福的作品相似,但是图尼埃重点写了鲁滨逊的精神史,以及礼拜五与鲁滨逊之间人物关系的转换过程。这些情节设置是对过去笛福文本的改写与创新。
1.写作形式的改动
《鲁滨逊漂流记》是一部有着巨大影响力的现实主义小说,现实主义小说强调巨细无遗地展现生活中的各种细节,小说全文通过第一人称的方式,通过鲁滨逊的自述向读者介绍了鲁滨逊离家去海上探险,流落荒岛到最后回归陆地的冒险经历,对鲁滨逊的生活尤其是在荒岛上进行的各种活动进行了具体详细的叙述。在文本结构上,笛福除了使用线性的时间顺序还在小说中穿插了鲁滨逊写的日记,以此来使故事脉络更加清晰明了。而《礼拜五》是一部现代主义小说,在叙述顺序上相较于现实主义小说更加复杂多样,表现手法也更加丰富。小说采取了第三人称和第一人称相结合的方式,在叙述故事时采用第三人称,记录鲁滨逊内心世界和哲学思考的航海日记使用第一人称,通过这样的方式可以更加全面地展现人物性格。在文本结构上,时间和空间分为具体故事发生的时间和空间以及日记中鲁滨逊的心理时间,鲁滨逊的成长就清晰地展现出来。
2.开头和结尾的创新
《鲁滨逊漂流记》以鲁滨逊的自我介绍为开始,这样的开头简洁明了,同时也使得故事的起因和发展有了合理的解释,为小说的总体基调做了铺垫。《礼拜五》的开头则以一种更加神秘晦涩的方式呈现,鲁滨逊和船长进行塔罗牌占卜,而占卜的内容就是鲁滨逊的未来,这次占卜游戏向读者隐晦地表达了鲁滨逊的命运,这样的开头为文本添加了一种神秘感以及表达了作者图尼埃的命运观。在《鲁滨逊漂流记》的结尾,鲁滨逊重返陆地并成了一个富有的种植园主,这样的结局似乎是笛福对于鲁滨逊在荒岛上生存的一种补偿,也是使故事完整落幕的一种方式。图尼埃则为《礼拜五》设计了一个开放的结局:在面对重返陆地的航船时,鲁滨逊并没有选择上船而是选择留在岛上,礼拜五则偷偷地潜入通往文明世界的船上,鲁滨逊将如何在岛上生存作者并没有提及,这样开放的结局使读者有了无限的深思。
四、思想主旨的超越
18世纪的英国正处于资本主义快速发展的时期,资本主义的发展需要大量的原始积累,获得资本积累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掠夺其他国家的资源。因此英国的资产阶级开始向外开拓,建立海外殖民地。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笛福创作出了《鲁滨逊漂流记》——一本关于资产阶级进行海外殖民扩张的冒险小说。《鲁滨逊漂流记》的出世具有多重的含义,作为一部大获成功的现实主义小说,其对后世尤其英国及欧洲现实主义小说创作产生深远影响。作为一部带有强烈殖民主义意识的小说,它无疑是对殖民主义的一种文本宣传,为帝国进行殖民扩张提供了舆论上的支持。
《礼拜五》问世于20世纪,这时的时代主题是对现代文明的反思和诘问。作者图尼埃擅长将哲理与寓意加入自己的作品中,从而使作品具有现实性与超现实性,因此在《礼拜五》中图尼埃采用了旧瓶装新酒的方式,在情节上保留了笛福原作中的大部分设定,但与此同时赋予了作品新的寓意和思想。《礼拜五》中没有对资产阶级和殖民主义的赞美,而是对殖民扩张正当性的质疑和否定。鲁滨逊也不再是那个积极进取、充满斗志的资产阶级眼中的大英雄,而是一个在荒岛上进行精神探索的哲人。他对礼拜五的态度也不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文明人对野蛮人的态度,而是平等相处,互相救赎。最终鲁滨逊放弃了回到文明世界的机会,选择留在荒岛回归自然。总之,《礼拜五》在主题上不再是对资本主义和殖民主义的讴歌,而是现代人如何选择生活道路以及对当下人类生存困境的一种思考。
五、结语
从18世纪到20世纪的两百年时间,人们的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所关心的生活主题也产生了变化,《鲁滨逊漂流记》和《礼拜五》这两部作品不仅是各自作者的产物,也是不同时代的产物。图尼埃通过对人物形象、写作方式和情节设置方面的大胆改写,使家喻户晓的鲁滨逊的故事有了全新的含义,图尼埃不仅揭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并提出回归自然、回归本源才是解决困境的唯一途径。
参考文献
[1] 余中先.礼拜五不是奴仆鲁滨逊亦非主人[J].博览群书,1999(5).
[2] 笛福.鲁滨逊漂流记[M].郭建中,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3] 柳鸣九.译本序:鲁滨逊改宗记——图尔尼埃的《礼拜五或太平洋上的虚无缥缈境》[J].书屋,1997(3).
[4] 福斯特.小说面面观[M].苏炳文,译.广州:花城出版社,1984.
[5] 图尼埃.礼拜五——太平洋上的灵薄狱[M].王道乾,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95.
(责任编辑 夏 波)
作者简介:邓康,陕西理工大学人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基金项目:文学作品影视化的受困与突围——以陕西作家作品的影视改编为例(SLGYCX23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