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心光明 亦复何言
2024-07-04紫茵
紫茵
新创歌剧《王阳明》由中央歌剧院、贵州大学、贵州道禧文化传媒有限公司联合出品,中共贵州省委宣传部荣誉出品;贵州省文旅厅、贵阳市委宣传部、贵州省孔学堂基金会支持,2024年5月10日—12日借中央歌剧院首演三场。5月11日,文化和旅游部艺术司音舞杂处相关领导召开专家指导座谈会,乔佩娟、居其宏、冯柏铭、莫凡等对这部新戏成功首演予以了肯定与鼓励,并提出了进一步修改的建议和意见。
《王阳明》作曲柳进军,编剧王华/柳进军,剧诗王阳明/谯达摩/柳进军,导演易立明/沈亮,舞美设计李晨曦,合唱指挥周昊宇;本轮演出主要演员:王阳明(抒情男高音)—张龙(特邀)/韩钧宇,福平(戏剧男中音)—於敬人/王艺清,阿朵(花腔女高音)—李晶晶/姜晓雅娣,诸若珍(次女高音)—王晔/郝菲,冀惟亨(抒情男中音)—金川/孙立东,少年王阳明兼书童(抒情女中音)—杨丽/刘莹莹,锦衣卫头目(男中音)—赵听,锦衣卫甲(男高音)—张满,仆人(男低音)—高林,寨主阿爸(男中音)—张晓元,塾师(男中音)—王凯。中央歌剧院首席常任指挥袁丁执棒中央歌剧院歌剧团、合唱团、交响乐团与心合声室内童声合唱团;中央歌剧院院长刘云志担任总监制。
本文仅就5月10日首场演出,谈个人点滴观感。
我自丹心悬日月
中国明朝伟大的哲学家、思想家和军事家王阳明,他的《心学》及“知行合一”的哲学思想至今仍具有世界影响力。用歌剧艺术表现王阳明的传奇一生,可谓一次艰巨的挑战。
纵览中外歌剧史,同时挑战音乐和文本的作曲家并不多见——这毕竟是两种专业两个行当,需要胆识和魄力,更需要才情与能力。中国音乐学院已故教授金湘的博士毕业生、贵州大学硕导、土家族作曲家柳进军,第一次进军歌剧领域,便同王华、谯达摩分别合作编剧和剧诗,且独立完成全剧包括声乐和器乐的音乐创作。
两个小时的舞台作品,要想穷尽王阳明的一生,简直天方夜谭。编剧规避人物传记式的章法,将视角聚焦投射于“龙场悟道”。明正德二年,王阳明上疏遭陷被廷杖后,赴贬贵州龙场驿,他与原配夫人诸氏惜别于钱塘;官吏福平率锦衣卫追杀王阳明,王阳明涉险投江死里逃生;虽已深陷绝地跌入人生谷底,王阳明仍终日为人生为百姓思虑,阿朵所代表的土著山民拥戴保护着王阳明。终于龙场悟道后,王阳明以其教书育人之德、治国平天下之功、致良知之言,演绎一部生命的咏叹。
全剧共分三幕五场,第一幕《投江》,第一场“夺命追魂”、第二场“天人两隔”;第二幕《投荒》,第一场“风雪问道”、第二场“绝地瘗旅”,第三幕《龙场悟道》。舞台上的王阳明,从头到尾,听到他想法非常多,看到他做事非常少。所谓“知行合一”,但却“知”有余而“行”不足。王阳明的所思所感,基本并未付诸行动即所谓的戏剧行动,笔墨极简。如此写法的目的,只为更集中地表现王阳明宽为圣哲的人文情怀和知行合一的哲学思想,同时兼及从小立志成圣的伟大抱负,用音乐和诗歌展示王阳明悟道成圣的心路历程。
《王阳明》所有的戏剧冲突主要来自两条线,一是贯穿着男一号的内心线索,一是牵引着男二号的外化线条。这个戏的剧诗主要由三个部分组成:1.引用或化用王阳明原作;2.借用或化用贵州民谣原词;3.谯达摩和柳进军合作的新创文词。三个部分的有机结合,优点是文意通达晓畅,在所有歌段里,大多符合人物的身份和环境。王阳明原作的引入确实皆在戏剧中,但因某些唱词太“文”或比较深奥玄妙,可能也会带来某些困扰。如,王阳明的《绝命诗》《瘗旅文》等,原本就非今人习惯的语言表达。即便是熟读熟背的诗文,谱上音律后,原作的分句断句、语感语气也会发生变化。观众必须紧盯字幕,否则,听觉跟不上,理解有障碍。
第三幕开场刺蓬山寨乡民合唱,歌词自带地域特色和民族风情。“花儿遮着刺,野草盖水田……男人披蓑衣,女人打着伞……太阳赶着月亮走,走了一坡又一坡”,这基本是从《贵州民歌集成》中撷取的原始素材。接下来寨主父女的一段对话也很有趣,平日舞刀弄枪骑马射箭的阿朵,此刻正在翻阅书本,读着李清照的名篇《点绛唇·蹴罢秋千》。阿爸唤女儿:“朵儿,来,你喜欢吃的刺梨,试哈!”女儿神不守舍:“……却把青梅……”这里适度采用贵州边地的方言土语,如“哪儿来勒书”“最近你是啷个回事”,等等。
王阳明最后一首大咏叹调文辞给人以强烈的心理冲击:“宇宙茫茫住大千,我问厚土与高天。行有不得求诸己?格物致知圣与贤?……花花果果何反复?生生死死何蹉跎?究竟山野寻自在?还是红尘事上磨?”最后一句更是振聋发聩:“莫非、莫非——有了!心即是理啊!”心即是理——正是王阳明思想与灵魂的精粹。
编剧采用倒叙的手法推演剧情的发展。开场,一条大帆船从右侧驶出穿行而过;随之,一大一小两条船凌空悬垂错落有致;其后,一条小船从左侧驶出行至台前,前面三条船空无一人,后面这条船有人长叹:“此心光明,亦复何言!”实际上,此言为王阳明临终遗言。序幕中的“船”,别有深意耐人寻味。王阳明《心学》精粹,渡人渡己,流芳百世!全剧由此开启大幕,所有的人物次第登场,故事娓娓道来,一切皆为一次回顾、一种回想、一番回述。
歌剧《王阳明》让人们看到,柳进军作为“中国第七代作曲家”代表人物的崛起、担当与卓尔不群。
龙场花开又花落
中央歌剧院继续维护和保持优良传统,《王阳明》现场演出绝对不用电声扩音,纯自然还原的歌乐之声,让听众的耳朵与心灵最大限度享受高级声学原理中最纯粹最纯净的美。值得特别大赞!
因《王阳明》音乐上的大胆突破,该剧确实与很多强调旋律化表现的作品和一般观众习惯成自然的听觉审美,存在一定的差异和距离。但,该剧首演还是在不同的维度超越了不同的高度。舞台呈现、演员水平、指挥乐队均已展现出歌剧“国家队”应有的风貌与品质。
袁丁具有驾驭现代风格原创新作的敏锐反应和超凡能力,在他的掌控下乐队群组各司其职,努力还原作曲家的主观意图。音乐纵横交错的线条、变幻多端的板块,基本都能很好地给出相对明确的传递。
“迅疾如风,一身武功,我们来无影,去无踪”,开场的男声合唱充满着紧张度和逼迫感,非常富于戏剧性;“风吹蒹葭雪,飘荡知何处”,飘逸柔曼的女声合唱,非常富于抒情性;“一树小阳雀,望着太阳落,”这首挥洒着山野风情、洋溢着生活情趣的歌段,合唱团高度职业化、艺术化的演绎,非常令人称道;“大学之道,在明明德”,童声吟诵与合唱,如春风缕缕沁人心脾。这些年,听歌剧里的童声不绝于耳,但《王阳明》里的童声合唱,格外出色非同凡响。他们音色统一声部和谐,有层次又抱团,歌声纯美而引人入胜。
《王阳明》人物关系对应线条比较简单,三位重要角色之外的次要配角,哪怕是书童、仆人这类小角色,青年演员也都认真负责入位到位,看不到随意敷衍的表演。两名锦衣卫,形象很逗趣,一高一矮、一瘦一胖,一古板一谐谑。后者的表演借鉴了传统戏曲中小花脸丑角的方式,有包袱、有笑料,在紧张急迫的追杀行动中,平添些许幽默与轻松。
纵观中外歌剧作品,很少有作曲家愿为反派人物费心竭力写出有分量的唱段。《王阳明》中的福平,大反派大主角,他是大宦官刘瑾的走狗,千方百计要取王阳明的性命,又时常莫名陷入矛盾纠结的深渊而无力自拔。他的唱段他的戏,非常足实甚或超重。这是个非常复杂扭曲阴鸷狠毒的角色,於敬人,用丰富的声音造型、精确的形体动态,将其塑造得入木三分令人信服。
阿朵和诸氏是完全不同的音乐性格和角色特质,一个天真烂漫热情活泼,一个温婉柔顺文弱娴雅。阿朵作为王阳明赴贬龙场的那一抹浓烈的亮色,花腔女高音的歌声如云雀般清越婉转,所有唱段无不高难,那一个接一串的上下大滑音、那一串接一声的延长音,那些如珠落玉盘的跳跃音型,原生态基因变异的现代感呈现,李晶晶总能举重若轻驾驭自如。这么好一位演员,何不再添些笔墨以更为充分地发挥阿朵本色优势,她的表演一定会愈发灵动而舒展。
有人评价说,张龙撑起了一部《王阳明》,本人虽不能完全认同。但,张龙确实非常优秀,他让北京观众切实感受到,一位活跃于世界歌剧舞台的顶尖人才,所有荣誉无愧于实至名归。青年男高音歌唱家刚在法国演完《波希米亚人》,回到北京当日投入彩排,紧接着次日也就是5月10日正式首演。他怎么可能不劳累、不疲惫?有经验、有造诣、有实力的好演员,他才不会让观众看到他的疲惫劳累。舞台上的王阳明,精神抖擞神采焕发,重点是他的歌声、他的表演几近完美让人无懈可击。
一个非常重要的核心主题,从序曲里衍生贯穿全剧。第一次以王阳明自述唱出“问天问地问自己”,音乐情绪平缓而舒展,先哲在沉思、静思,冥想、默想。那些长呼吸的长句子,张龙的气息深沉平稳,贯通剧场的各个角落,声音不发颤不摇晃。《绝命诗》无疑是首“语录歌”,男高音的高音冲到峰顶,穿透乐队的巨幅音墙,声音不发紧不变形。最后一句“百年臣子悲何极?日夜超生泣子胥”,在“泣”字上,声线起伏跌宕曲折波动,类似戏曲老生的行腔润腔,别有韵味耐人寻味。
王阳明的《瘗旅文》是入选《古文观止》的名篇。谁为陌生人痛哭?二幕二场的《瘗旅歌》为王阳明重要的咏叹调,张龙的处理别开生面,“魂兮魂兮,不悲不恐”的歌声溢满推己及人的恻隐之心,悲天悯人宽厚仁慈的智者情怀。最后龙场悟道一场戏,演员似与先哲形神合一灵魂通感,王阳明栩栩如生,一步一步走进观众心间……王阳明,立住了;《王阳明》成功了。
在中央歌剧院公众号上有一段“作曲的话”,本人赞同这个说法:歌剧创作要努力探索国际视野、中国气韵、当代审美、学术品格、雅俗共赏才能实现歌剧系统性思维的多元融合,才能在思想性、艺术性、戏剧性、抒情性、交响性、时代性、色彩性等方面实现多元化合。唯有对时代风格与个人风格的多元合一,才能追求以“第三只耳/眼”与时代大众共振共情。而这又绝非单纯地迎合观众视听,唯以“心即理”才能做到彼此共同成长。
歌剧《王阳明》正是自觉践行艺术求索的丰硕成果,值得肯定和鼓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