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静静的顿河》与《白鹿原》之死亡母题比较

2024-07-04李文洋

长江小说鉴赏 2024年11期
关键词:白鹿原比较

[摘要]死亡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母题之一。俄罗斯哥萨克民族史诗《静静的顿河》与《白鹿原》都对死亡母题进行了丰富的表现,死亡贯穿两部作品的始终。本文拟通过比较两部作品对死亡的表现,探寻不同表现方式背后的文化内涵。

[关键词]《静静的顿河》 《白鹿原》 死亡母题 比较

[中图分类号] I06      [文献标识码] A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4)11-0031-06

我们在阅读《静静的顿河》与《白鹿原》这两部伟大的作品时,能够发现许多相似之处,比如它们都对时代进行记录;它们都对土地有着深深的眷恋与不舍;都深刻挖掘人性的闪光点,张扬生命的活力……其中,最无法忽视的一点是死亡作为母题贯穿两部作品的始终,《静静的顿河》以葛利高里的奶奶土耳其女人死于哥萨克当地人落后愚昧的偏见为开端,又以阿克西妮亚死于征粮队的枪击结尾;《白鹿原》则以白嘉轩六房妻子和白秉德老汉的暴亡为始,以鹿子霖精神崩溃而死为尾声。除此之外,前者展示了十月革命以来哥萨克民族形形色色的死亡,后者描摹了近代中国关中土地上的死亡。笔者以此为切入点,对两部作品展现死亡母题的表现方式进行比较,解读不同文化背景下作家对同一母题的不同处理方式,发掘作品中死亡母题背后的文化内涵。

一、战场上的亡魂

作为中国当代文学作品,《白鹿原》受《静静的顿河》的影响显而易见。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说,《白鹿原》是从《静静的顿河》这棵大树上摇落的一粒种子,它因缘际会,在20纪世暮色苍茫的中国文坛上,爆燃出一片奇幻美丽的火树银花。陈忠实少年时期便如痴如醉地读了《静静的顿河》。后来,当他写出了《白鹿原》,在举例说明“民族间的最广泛也是最深刻的交流的最好手段,便是文学”的时候,所举的例子,便是《静静的顿河》[1]。

两部作品都对残酷的战争加以反映。《静静的顿河》描绘了俄国十月革命和1918年—1921年间的红白军内战,这期间死伤惨重,在表现战争的残酷时,肖洛霍夫笔下的死亡不是审美化的,而是充斥着许多自然主义的细节,令人厌恶[2]。例如写到被毒气毒死的士兵时,场景让人不寒而栗:“那个死后身段仍然那么漂亮的中尉,他仰面躺着,左手紧按在胸前,右臂伸到一旁去,手里紧握着手枪把。他惨黄、粗大的手腕上有很多白色的指甲印,显然是曾经有人想把枪抽出来。但是那枪把儿似乎和手熔化在一起,掰不开了。淡黄色鬈发、歪戴着军帽的脑袋,好像是在亲吻似的脸颊紧贴在地上,发青的橙黄色嘴唇伤心地、迷惑不解地紧撇着。他右边的一具尸体脸朝下横在那里,后腰上的饰带已经脱落的军大衣像驼峰似的在脊背上鼓起来,露出两条青筋暴起、健壮的腿,腿上穿着草绿色的裤子,脚上穿着后跟歪斜的细皮短靴子。他头上没有帽子,天灵盖也没有了,是被炮弹片齐整地削掉的;四周围着一圈湿淋淋的发缕的空脑壳里闪耀着艳红的雨水。”[3]一系列细节描写,真实可怖地再现了身段漂亮的中尉死前的激烈反抗,僵硬后的尸体仍紧紧握住枪把,枪林弹雨过后的血腥画面,均昭示着战争对鲜活生命的剥夺,体现了作者对战争的极度痛恨。

同样,在《白鹿原》中,陈忠实也以细腻的手法描摹了1926年河南军阀率镇嵩军围困西安8个月,4万多军民死伤惨烈的境况,战死病死饿死的市民和士兵不计其数,尸体运不出城门洞子,横一排竖一排在城墙根下叠摞起来。起初用生石灰掩盖尸首垛子,后来尸首垛子越来越多,石灰用尽就用黄土覆盖,城市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恶臭。所有公用或私有的茅厕里粪尿都满溢出来,城郊掏粪种菜的农人进不了城,城里人掏出粪尿送不出去就堆在街巷里。从粪堆上养育起来的蛆虫和尸首垛子爬出的蛆虫在街巷里肆无忌惮地会师,再分成小股儿朝一切开着的门户和窗口前进,被窝里锅台上桌椅上和抽屉里都有小拇指大小的蛆虫在蠕动[4]。作者用客观写实的笔法直观形象地揭开守城的惨烈一幕。

但是,在看似相同的细腻笔法下,两部作品仍有着情感表达上的不同。例如上文中肖洛霍夫写那身材漂亮的中尉“橙黄色嘴唇伤心地、迷惑不解地紧撇着”[3],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感情呢?这当然是作者出于对他的同情,将自己的主观情感加之于他。在《静静的顿河》中,肖洛霍夫还经常在叙事中穿插强烈的抒情,大段的抒情独白使作者本人的情感像春日解冻的顿河冰水奔涌而出。当哥萨克们陈尸异乡,普罗霍尔·沙米利的遗孀眼巴巴地看着亡夫的兄弟从战场归来,爱抚自己的老婆,给孩子们分发礼物,作者不禁发出同情地感叹:“亲人哪!这个家里再也没有当家人,这个妻子再也没有丈夫,家中的孩子们再也没有父亲……”[3]将战争给亲人带来的苦楚具体到原本平静的生活当中,作者有多珍惜平静安详的哥萨克乡村生活,就有多么痛恨战争,深刻控诉了战争的残酷。而《白鹿原》中,陈忠实为了不干扰故事的讲述,几乎不曾刻意流露自身情感,感情的抒发往往克制且深沉,更多的是借人物之口表现感情基调。例如书中着墨较多的黑娃,懵懂半生,终于醒悟,“学为好人”,并加入保安团,起义成功后成为副县长,在局势一片向好之时,受到残酷镇压。作者借白嘉轩之口表达惋惜之情:“人学好了就该容得。”[4]并且白嘉轩为此悲痛过度,瞎了一只眼。作者通过一向是非分明、公道待人的族长的态度表达了自己对这场残酷镇压的不满。

二、爱情之花的凋谢

除了哀悼战场上的亡魂,真实反映并批判战争的残酷,这两部作品还分别对纷乱局势下的爱情展开描绘。爱是救赎,是漫漫时空中永恒的主题,有人的地方就有爱,它是民族史诗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是灰暗历史长河中的点点繁星,彰显着人性的可贵。

在《静静的顿河》中,阿克西妮亚作为与另一女主人公娜塔莉亚截然不同的女性角色,她有着火一般狂热的爱情,娇艳的容貌身姿,她的一颦一笑牵动着读者的心。阿克西妮亚拥有不幸的一生,在出嫁前一年,被父亲强暴,出嫁后,丈夫司捷潘是个懒汉,她不得不操持全部家务,但从未得到丈夫的爱抚,甚至常常遭到毒打,是葛利高里公牛似的顽强热情的追求让她收获了晚熟的爱情。为了追求幸福,她曾三次为爱追随葛利高里出走,然而战争野蛮而无情地浇灭了她简单的期望。被打仗折磨得身心俱疲的葛利高里从福明匪帮脱离,他回来带着阿克西妮亚开始第三次出走,两人逃往南方库班地区,想要过上普通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然而这一次阿克西妮亚付出了如花的生命,没能和心爱的葛利高里好好道别,便倒在了血泊中。

肖洛霍夫没有正面书写阿克西妮亚的死亡,让她在沉默中离开,而用葛利高里的行为表达了作者沉痛的心情。“葛利高里默默亲吻阿克西妮亚那已经冰凉的嘴唇,轻轻地把她放在草地上,站了起来……在朝阳灿烂的光辉中,埋葬自己的阿克西妮亚。他凝视着放进坟坑里的爱人,又把她那两只黝黑的、失去血色的胳膊十字交叉摆在胸前,用头巾盖住她的脸,以免土渣落进她那暗淡无光、一动不动望着天空的眼睛。他向她道了别,他坚信,他们的离别是不会很长久的……”[3]甚至天空和太阳也因她的逝世而变成黑色。阿克西妮亚并不是一个完美的、像娜塔莉亚那样始终忠贞坚定的传统女子,她甚至曾经在葛利高里服役期间因为空虚受到引诱,委身于小利斯特尼茨基,但是肖洛霍夫在文本中对这个角色却不乏赞赏与肯定,这表现在对她和葛利高里的爱情的肯定,他们的爱情本不被世俗所接受,是违背道德的,但阿克西妮亚身上洋溢着人性的闪光点,她坚强勇敢、美丽性感、努力争取个人幸福,与葛利高里实现了肉体与精神的结合,张扬着生命的旺盛活力和对人性原始欲望的追求,因此我们既同情娜塔莉亚,又为葛利高里和阿克西妮亚的美好爱情所动容。这部作品摆脱了二元对立式的思维模式,让文学表现出人性的丰富性与复杂性,从而使我们能对作品进行历史性地解读[5]。

同样地,《白鹿原》中田小娥也是一个勇于反抗世俗、争取爱情的女性角色,她丰满美丽,但其一生悲苦凄凉,先是被父亲许配给年过花甲的郭举人做小妾,在没有爱情的婚姻中消磨青春,直到她遇见黑娃,产生基于肉欲的情爱。她勇敢打破封建伦理的束缚,虽遭受唾骂但始终不悔,终于如愿以偿地和黑娃回到白鹿原,然而等待她的却是族人的不认可。于是他们搬到村外的烂窑里,但黑娃又因闹农协在国共合作分裂之时远走高飞,留下小娥一人在烂窑中孤苦无依,备受田福贤的欺侮报复。为救黑娃,她求助于鹿子霖,又被鹿子霖打了歪心思,接着又被鹿子霖指使引诱族长继承人白孝文,成为男人计谋中的工具,在没有爱情的欲望中腐蚀自身。

然而这一切都并非出于田小娥自身的意愿,在鹿子霖的诱导下,引诱白孝文成功后,良知让她不安:“我这是真正地害了一回人!”没有人关心作为工具的她的想法,白鹿原上的偏见与谩骂折磨了她一生。动荡不安的局势下,一个女人在窑院能够活着已是不易,但是社会仍然没有放过她,黑娃的父亲长工鹿三在见到白孝文沦落到乞讨的地步后,结合自己儿子黑娃的境况,认定田小娥这种女色是祸害,将她残忍杀害。死去的小娥没有人关心,直到窑院飘出恶臭,人们才发现她惨不忍睹的尸体。挣扎一生只为活着的小娥,临死前用惊异的目光回头看向鹿三,眼里流露出灼亮的光,那是对生的眷恋以及对公公杀害自己的难以置信,在人世间留下最后一声呼喊:“啊……大呀……”[4]

学者尹小玲认为田小娥这一形象的命运是陈忠实作为男性叙事者进行塑造的结果,他不断凸显小娥在男性眼光中身体的诱惑力,剥离小娥的个体诉求和她所进行的抗争,淡化男性在不道德的性关系中的责任,而将小娥的美貌、身体当作原罪,即使在与鹿子霖的关系中,也因她主动表现出来的性欲而淡化她的受害者身份[6]。对此,笔者深表认同,但当我们联系陈忠实“置身事外”式的冷静客观叙事手法,不禁产生疑问:难道作者真的只是简单塑造一个男性眼中的荡妇形象?塑造这样一个形象的意义何在?虽然陈忠实本人的态度相对比较隐晦,但是从读者对于田小娥的死并不感到大快人心,以及鹿三完成他的报复壮举后却陷入忧郁,小娥临死前的画面时时审判着他的良心,他被小娥附身、并因此失掉精气神的悲剧命运等情节可知,作为男性叙事者的作者对鹿三铲除“红颜祸水”的行为并不认同。让小娥成为鬼魂来复仇,表明作者肯定田小娥作为人的价值,并对白鹿原封建落后的男权社会中男性肆意贬低失去贞洁女性的个人价值、随意剥夺他人生存权利的行为进行批判。尽管这种批判没有作为作者的情感态度予以明确表露,但我们从作品中书写鹿三所受的自身良心谴责以及他最后因此而死的命运可以看出,作者并不是简单地着眼于塑造一个浪荡女性并对其展开批判,而是立足于男女性别之上的更高层面:人的价值。

两部作品中的爱情均以悲剧告终,都刻画了在战争之下,在动荡不安的时代中,为爱情、甚至为活着付出生命的两位女性,她们都勇敢地追求爱情,敢于反抗世俗,张扬女性情欲,形象饱满立体,是民族历史画卷中无数悲剧爱恋的缩影。但不同的文化背景导致作者对她们死亡的表现方式大有不同,《静静的顿河》主要以男主人公葛利高里的心情、感受来表现阿克西妮亚的死亡,让人感动于他们之间真挚的爱情;《白鹿原》则着重刻画田小娥死去的画面,以鹿三的忧郁、中国传统中鬼魂申冤的方式表现田小娥的不甘和冤屈。由此我们也可以看出两位作者不同的用意:《静静的顿河》中,肖洛霍夫对阿克西妮亚的爱情以歌颂、赞美为主,肯定这种肉体与精神结合的人道主义爱情;而《白鹿原》中,陈忠实对田小娥爱情与死亡的刻画,则以批判封建男权社会对田小娥的压迫为主。

三、守望中死去的母亲

母亲是民族、家族中传承的纽带,更是文学作品永恒的灵感。两部作品中都有一位勤劳能干、坚强仁慈的母亲,她们同样牵挂孩子,留恋人世,又都未能等到最牵挂的孩子归来,带着遗憾离去,她们的死令我们每一个人动容,只因母亲是每一个孩子心灵深处的一片柔软。

《静静的顿河》中,葛利高里的母亲伊莉妮奇娜像当时所有的母亲一样,处于丈夫的压制之下,甚至年轻时还时常受到丈夫毒打,但是天性坚强骄傲的她支撑了下来,生下两个儿子彼得罗和葛利高里、女儿杜妮亚什卡。她是如此爱她的孩子,然而因为战争的到来,死神不断光顾麦列霍夫家,先是大儿子彼得罗战死沙场,老母亲流干了泪水,接着争吵了一辈子的丈夫潘苔莱应征身死他乡,她只能坚强面对,期盼小儿子葛利高里归来成为她活着唯一的动力。出于同样对葛利高里的关心,她甚至和阿克西妮亚和解,让她一遍又一遍为自己读小儿子的信。但是战争无情,迟迟盼不到小儿子的归来,年事已高的母亲至死没能见到牵挂的小儿子。

在刻画伊莉妮奇娜生命的最后时光时,肖洛霍夫大段采用印象主义手法展现大自然与人物,画面感极强,并反复渲染她对小儿子的思念。伊莉妮奇娜几乎是在用剩下的生命来思念葛利高里,病重的她躺在内室看到夏季耀眼的蔚蓝天空,太阳暴晒下枯萎的杂草,听到单调重复的蝈蝈声,自然而然地回忆起自己年轻时在金黄色的麦田上给小葛利高里哺乳时的场景,同样酷热的天气,同样能听到蝈蝈的鸣叫,只是那时年轻的她身边有小葛利沙特卡和健壮的丈夫,如今的她孤苦无依,生命将要抵达尽头,就像室外那枯萎的、奄奄一息的杂草。夜晚,她来到月光下的场院,草原上圆月当空,微风阵阵吹拂。伊莉妮奇娜双手扶着篱笆站在那里,遥望远方,远处割草的人们燃起像星星一样的火堆。阿克西妮亚清楚地看到蓝色月光下她肿胀的脸颊和黑色头巾下露出来的白发。伊莉妮奇娜盯着朦胧的蓝色草原看了半天,然后低声呼唤小儿子的昵称,仿佛葛利高里就在她身边[3]。一位老年妇女在蓝色月光下眺望劳作了一辈子的草原,深情呼唤儿子的画面跃然纸上,作者对伊莉妮奇娜弥留之际的刻画,画面感极强,注重展现自然环境的同时将她的外貌、动作、语言都通过阿克西妮亚的眼睛呈现,让两个深爱葛利高里的女人因爱和解,颂扬了母爱的伟大深沉,同时深刻批判战争让原本完整的家庭四分五裂、亲人永远不得相见的残酷。

在《白鹿原》中,同为母亲的仙草在临终时也表现出对孩子无尽的牵挂。大儿子白孝文因与田小娥偷情被丈夫赶出家门,沦落成乞丐;女儿白灵进城念书投奔共产党卷入政治漩涡,违背父命,也被父亲白嘉轩赶出家门。作为一个母亲,她没有丈夫那么高的社会地位,对儿女没有那么高的期盼,她从来只愿孩子健康平安。然而四个孩子,两个不知下落,她临终前唯一的心愿就是见到这两个孩子,看看他们如今什么样,但也没能实现。对仙草死亡的刻画,以对话为主,简洁克制,让人感受到动荡局势下一位母亲临终之时对孩子与丈夫无尽的牵挂。但作者表现的重心显然是放在了白嘉轩所承受的苦难上,而不是对仙草这一角色的刻画上,换句话说,仙草的死也是衬托白嘉轩坎坷命运的情节之一。在作品中,我们较少看到有关仙草个人的情节,她更多的是以男主人公妻子的身份出现。仙草死后,书中的神来之笔是对白嘉轩感受的刻画。“屋里是从未有过的宁静,白嘉轩却感觉不到孤寂,他耳朵里似乎还响着仙草搬动织布机的声音;走进院子,看见织布机的经线上还夹着梭子,更觉得仙草是取纬线或是到后院茅房去了;走进里屋,缠绕线筒子的小轮车停放在地上,后门的木闩插死着。他现在才感到一种可怕的孤寂静默,于是拄着拐杖奔进厨房,往锅里添水,往灶下塞柴,今后想喝茶得自己动手拉风箱了……”[4]作者生动地营造出一种物是人非之感,没有刻意强调白嘉轩的悲痛,但字字都透着妻子逝去的悲凉。

因此,虽然同样是母亲,同样在临终时表现出对孩子的仁慈牵挂,但是两位作者的处理明显不同。对伊莉妮奇娜临终场景的描绘,富有画面感,书写自然环境,并且肖洛霍夫是将伊莉尼奇娜作为一个独立的女性角色进行书写的,是主角之一,她与潘苔莱共同作为给予葛利高里生命的人存在。而《白鹿原》中对仙草死亡的呈现则多利用简洁朴实的对话,并将仙草的死亡作为主角白嘉轩生命中的一个节点,用以衬托白嘉轩苦难的一生,凸显他始终挺直腰杆与命运抗争的人格魅力。

四、死亡母题的文化内涵

千百年来,由于人们生活经验的相似,文学文本也不断重复着生命、死亡、道德、爱等相似的母题,但是文化的多样性又使它们以不同的形态展现。《静静的顿河》与《白鹿原》死亡母题的不同表现背后,体现出各自文化背景的不同。

首先,受思维方式的影响,作为欧洲诗学体系代表的俄罗斯文学明显偏向注重情感表达、直抒胸臆式的审美体验。而中国作为东方文明古国,礼仪之邦,受传统儒家中庸之道的影响,更讲求“发乎情,止乎礼”,以有所克制的感情为上,表现在文学中则更追求含蓄委婉,以动作、语言间接传达情感的审美体验,不直接言情,却句句含情。所以《白鹿原》描写战场上将士们的死亡时,很少看到陈忠实的情感直接表露,当然这也与他吸纳了《静静的顿河》中站在“中间立场”的叙事经验不无关系[7]。

其次,两位作者在刻画同样为爱私奔的女性角色的死亡时表现出的不同态度主要取决于作品的主旨思想。《静静的顿河》是一部以人道主义为思想内核的伟大作品,它书写底层人物,关注人的精神世界,尊重人格和价值,充满对人的理解和包容,反对一切针对人的歧视和伤害[7]。所以即使阿克西妮亚与葛利高里的爱情是不符合道德规范的,但她仍作为深爱葛利高里的主要女性角色最先出场,最后退场。她和葛利高里一样,是作者人道主义思想的实践,肖洛霍夫并非意在用道德审判她的爱情,而是尊重并肯定阿克西妮亚作为个体自由争取幸福。这种人道主义既有他对俄罗斯文学传统的继承,也受到俄罗斯东正教信仰的影响。在东正教的观念中,上帝在每个人的内心,不是高高在上的主宰,俄罗斯的东正教更多地强调神人二性中的人性。肖洛霍夫或许并未有意关注自己的宗教意识,也未曾想在小说中体现它,但是俄罗斯民族的精神内核必然对作家的创作思维有着直接或间接的影响[8]。

作为乡土作家,陈忠实思考中国农村传统文明的出路,他极力渲染传统文化中和谐的、理应传承下来的一面,例如传奇一般的人物朱先生死后也化为白鹿,为白鹿原带来和平与安详。作者对于农村封建落后思想对妇女的迫害,真实反映并加以抨击。所以在《白鹿原》中,我们看到的是理智的反思与探索,而《静静的顿河》则更多表现了俄罗斯民族对人道主义的追求。

最后,肖洛霍夫继承了通过细致观察和敏锐感受表达对大自然的赞美和热爱之情的俄罗斯文学传统,且大自然在《静静的顿河》中有着特殊的功能,景物描写时而为情节做铺垫,时而预示着人物的命运,时而与主人公的心情相融合,也即《静静的顿河》的创新之处——将风景作为特殊的象征性的生活情节[1],这也是作品具有写实的画面感,宛如一幅幅跃然纸上的俄罗斯乡村风景油画的原因。同时,肖洛霍夫笔下的伊莉妮奇娜鲜活丰满,拥有丰富的个人思想,形象立体,不依附于男性角色,不是男性角色的陪衬,而是个性鲜明、实现作品丰富性的重要角色。

而陈忠实作为关中乡土作家,《白鹿原》所呈现的中国乡土文学与俄罗斯民族文学截然不同。简洁朴实的文风、口语化的倾向使《白鹿原》对自然环境的描写更为简练,口吻客观且中性,为了实现情节的流畅,作者没有过多情感的外露,更符合中国读者的阅读习惯。至于《白鹿原》对除了白灵和田小娥这样勇于反抗封建道德秩序的女性以外的大部分女性角色采取的“压缩化表现”,笔者更倾向于认为这是陈忠实作为男性叙事者为了突出男性主角而做出取舍,不得不采取的写作策略。毕竟陈忠实曾立意要将《白鹿原》写得简洁一些,与《静静的顿河》的鸿篇巨制相比,《白鹿原》仅50余万字[1],确实称得上“简洁”了。

参考文献

[1] 李建军.景物描写:《白鹿原》与《静静的顿河》之比较[J].小说评论,1996(4).

[2] 阿格诺索夫.20世纪俄罗斯文学[M].凌建侯,等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1.

[3] 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M].金人,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4] 陈忠实.白鹿原[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

[5] 谢昉.良心就是上帝——剖析《静静的顿河》中的人道主义精神[J].俄罗斯文艺,2003(6).

[6] 尹小玲.《白鹿原》女性形象塑造中的男性叙事谋略[J].小说评论,2011,(2).

[7] 李建军.任何人都会在它的翅膀下感到温暖——论肖洛霍夫与《静静的顿河》[J].当代文坛,2018,(4).

[8] 刘锟.《静静的顿河》中的宗教文化因素解读——兼论俄罗斯文学中的宗教文化传统[J].哈尔滨学院学报,2007(6).

(特约编辑  张    帆)

作者简介:李文洋,天津师范大学,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猜你喜欢

白鹿原比较
WANG Xiaoping.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n the Age of Global Capitalism:Renaissance or Rehabilitation?
《祭语风中》与《白鹿原》之比较
西方文艺复兴时期与中国宋元时期绘画题材的思维方式比较
电影《千年之恋·源氏物语》与《源氏物语千年之谜》的比较
同曲异调共流芳
中日足球后备人才培养体系比较
张爱玲的《金锁记》与居斯塔夫?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比较研究
托福听力指南:如何搞定“比较”和“递进”结构的讲座题
白鹿的精神——再论《白鹿原》的人物形象
《白鹿原》中的女性意识分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