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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母暗沙(短篇小说)

2024-07-03杜文娟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社教雨燕老朱

杜文娟

1

海浪平稳,一浪一浪逐波远方,一浪一浪又拍回岸上。

雨燕闭上眼睛,双手放在身体两侧,静静地躺在海上,只有脸部露出海面。她四肢稍稍划动,就能游回原来的生活。她没有动。为了这个夙愿,她准备了三十年,四十年,甚至更长时间。

终于如愿以偿了。她微笑着,对心说。

如果不出意外,在海流和潮汐的推动下,出三亚湾,一直向南,漂过西沙群岛、南沙群岛,就能到达曾母暗沙。当然,这个过程有些漫长,或许两个月,或许半年,反正比雨燕飞行的速度要慢得多。中途被鲨鱼吃掉,被远洋巨轮撞得粉身碎骨,都是分秒间的事。只是那个时候早已被淹死,无知无觉,不痛不痒。这样最好,有什么比死在去往理想国的路上更让人欣慰呢?

几只海鸥俯冲而来,嘎嘎地叫个不停。她本能地睁开眼睛,扬了一下脖颈,就看见了硕大矫健的海鸥,个个扇动翅膀,在她头顶上映出暮色的剪影。慌乱中,她手脚并用,游了起来。尽管穿着豆绿色绣花真丝衣裤,还是能真切地感受到水草在脚踝滑过,小鱼在两腿间穿行。常识告诉她,离岸边并不遥远。见她游动,海鸥像中了蛊一样,盘旋一阵,渐飞渐远。星星可真繁密啊,只有空气洁净的夜晚才能见到如此浩瀚的星空。看来,选择三亚是对的。

不由自主地,她望了一眼海滩,三堆火纸还在燃烧,明黄金红,温暖耀眼。火是下海前点燃的,已经很长时间了,怎么还那样旺盛呢?

公公婆婆去世以后,每年除夕,要么是下午,要么是傍晚,祭祖烧纸的时候她就点燃两堆火,一堆烧给娘家,一堆烧给婆家。在此之前,用小石子在三岔路口画十几个圈,画完以后,伸出右手食指,一个一个指点,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公公、婆婆、大爸、大妈、姐夫。有时候会点错,少画一两个圈多画一两个圈也是有的,有时候伤感,有时候平静。

张社教每次只烧一堆纸,并说,我们家团结。

女儿上大学后的第一个除夕,一家三口到三岔路口烧纸。张社教画一个圈,她画一个圈,两个人低头往火上加纸,不时地眯一下眼睛,或偏一偏头,避免烟尘刺眼。女儿在两堆火纸间窜来窜去,一会儿给这堆火添加几张纸,一会儿用树枝拨拉几下那堆火,让火纸燃烧得更彻底。火苗旺,祖宗收到的纸钱就多。一阵风起,两堆火烧到了一起,呼呼啦啦,明艳热烈,纸灰夹杂着枯枝败叶,在空中缠绵纠结。她站起来,仰头观望,生命就是这样延续的吗?多年以后,谁会为她点燃火纸,送她去远方呢?就在这个时候,张社教咳嗽一声,吐出一口痰,不偏不斜,吐在她的纸堆旁。她愣了一下,脸和脖子迅速鼓胀,脚后跟在原地转动,一簇车前子瞬间变成泥土。她伸了伸脖子,屏住呼吸,向来时的方向走去。女儿跟来的时候,她的眼角已经干爽。女儿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陪她走过整条结霜的小路。

从此,她再没有与张社教一起烧过纸,不管除夕还是清明。开始几年还在那个三岔路口,后来被森林警察赶过一次,就起得很早,找个僻静的地方,偷偷点燃。有时候风把灰烬一缕一缕吹走,地上只剩两个空空的圆圈,仿佛从来不曾发生过什么。

再后来,到了省城,和老朱在一起了,烧纸也是一个人。天黑以后,人们用粉笔在地上画圈,有的圈画得圆,有的圈画成了椭圆,有的圈并不闭合。有人告诉她,祖宗埋在南边,口子就朝南开;反之,则朝北开。渐渐地,她也学着,画圈的时候留个口子,朝南开。老家在省城以南,隔着两座大山,高速公路八成以上是隧道桥涵,一天能打一个来回。老家没人搭理她,不过,烧两份纸的习惯倒是延续了下来。

而今天,她打破惯例,燃起三堆火纸,连同打火机和塑料袋一并扔进火里。毕竟要离开人世了嘛,最后一次孝敬父母和亲人。但她不明确,第三堆是烧给张社教和老朱的,还是烧给自己的。哦,他们应该都还活着,但终将和她一样,也会去往另一个世界。

2

又一个海浪打过来,她摇晃了一下,呛了一口海水,海腥味有些浓。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站在海里,头发完全散开了,有两缕耷拉在胸前。

按说早过了留长发的年龄,何况头发几乎全白了。她一个月去理发店染一次,用的是普通染发膏。染发后的头几天,头皮有些痛痒,有一次实在忍受不住,半夜起来到卫生间冲洗。洗完后不敢使用电吹风,怕动静太大吵醒老朱,就用干毛巾反复擦拭,擦完后瑟瑟地钻进被窝。老朱还是醒了,他什么也没说,趿拉着拖鞋抱起被子去了客厅。她索性关了卧室的门,坐在床头反复吹,吹得有些斯文,有些慢,像是要吹走所有往事。

第二天傍晚,她散步后回到出租屋,发现老朱的衣服和钓鱼竿不见了,他的飞利浦剃须刀也没了踪影。剃须刀是三年前她让女儿在网上下单快递来的。那个时候,女儿已经不和她视频了,只是微信上语音联系。女儿知道她在讨好老朱,只是不说穿。

女儿已经是两个男孩的妈妈,不用细想,就知道她忙得焦头烂额。语音通话中,她感觉到女儿的生活发生了变化,以前偶尔传来的是中国话和孩子的嬉闹声,后来则是她听不懂的男中音。她当然见过说中国话的女婿,和女儿是大学同学,石油学院毕业不久,随单位到阿拉伯半岛开采石油,半年回一次国,休两个月,再飞往工作岗位。她帮忙带过第一个孩子,孩子刚会走路,就被女儿带去和女婿团聚,之后再没见过。

曾经希望女儿报考海洋大学,将来能漂洋过海,最不济,找个开舰艇或潜艇的女婿也好。女儿哼一声,说道,不要把自己的愿望强加给我,何况你那所谓的理想,不过是个虚妄的笑话。醒醒吧,我妈你,棉纺厂普通职工,我爸,城管一个,既无政治背景,又无经济基础,哪有能力去什么曾母暗沙!

坦率地讲,她和张社教整日争吵不断,是对不起女儿的。在这样的家庭里女儿能考上大学,真的是烧高香了。

一天中午,硅胶乳房肿胀得难受,她就打电话找老朱。老朱的手机无人接听。她查找了两遍手机里存的号码,没有可以帮她的人。物业公司只认房主,不认租户。她既没有参加太极拳队,也没有参与广场舞,这个城市里,她只认识老朱。联系不上老朱,她习惯性地拨打女儿的微信电话。打到第三遍,女儿终于接起来,气恼地压低声音说,你啥时候能学会替别人着想呀,半夜三更的,咋啦?

她有气无力地说,你那里不是上午吗?

女儿说,早不在沙特阿拉伯了,到赞比亚了,马上去另一个国家,那里可能连手机都用不了,转款估计也不行。安顿好以后给你报平安。你的退休金吃饭交房租应该没问题,不是还有个朱伯伯吗?他可以帮衬你。

雨燕嗯了一声,本来想问问女婿和两个孩子的情况,最终嗫嚅着说,没啥,都好着呢。

话音刚落,女儿就结束了语音通话。她怔怔地望着手机,不知如何是好。

哦,老朱帮衬?天方夜谭吧。表面是搭伴过日子,房租、物业费、水电费、燃气费却都是她缴,缴费单子摆在餐桌上,老朱装着没看见。两个人一起去买菜,老朱远远地走到一旁,或看鱼,或观鸟,待她买好菜,从她手里抢过袋子,拎着一同回家。好几次,她都想提醒他,钓鱼回来,顺路是不是可以带一把小葱几头大蒜呀?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越来越发现,她在老朱面前更多的是小心翼翼,同居几年,竟然没有争吵过。哦,同居,说收留是否更准确呢?

这些她都能忍受,让她对自己产生怀疑,越来越瞧不起自己的,是他说他根本无法帮她实现理想。他说,其实呢,那里只是暗沙,在海平面以下。假如以后造岛神器填海造岛,或许游人可以抵达,你这只雨燕才有机会到那里落脚筑巢。

她也琢磨过,为什么飞蛾扑火一般,一厢情愿,下作轻贱,把自己活成了笑话?其实是怕孤单。女儿不在身边,娘家人不和她来往,张社教十天半月不和她说一句话,人老珠黄的她,有个说话的老朱,已经是上天的恩赐。

这些她怎么能告诉女儿呢?以前视频的时候,女儿问候朱伯伯,老朱对着手机屏幕招过两次手,仅此而已。她透露给女儿的是,老朱离异,会和自己白头到老,她大可放心。

3

雨燕没有因为老朱的离去而中断染发,她想保持良好状态,确保实现理想的时候,心中不会太愧疚。

再去染发时,她让理发师用尖而细的梳子把,将刚涂抹过染发膏的头发挑蓬松,这样,头皮粘到的染发膏就少一些,疼痛感就稍弱。染一次发,管不到一个月,半个月以后,发际线就会再次变白。一次,在电梯里,一个少女盯着她额头看,原本闭合的嘴唇,瞬间张成了圆。她羞臊得赶紧出了电梯,站了一会儿,才进入人行通道。她买了各式各样的帽子,冬天有呢质八角帽、贝雷帽,夏天有宽檐帽、窄檐帽、草编帽、布质帽,不冷不热的春秋两季,有棒球帽。还买了黑色和茶色两副眼镜。她忌讳戴毫无质感的毛线帽和长长的围巾。毛线帽子将头型暴露无遗,纯粹一个老太婆;艳丽又宽松的长围巾,自由散漫地吊在胸前,如同挂了一串猪大肠,艳俗,低廉。菜市场的女主和低端小区的广场舞大妈,才热衷于这种打扮。空姐和名牌店的女店员,也是用围巾的,但那是配饰,素雅,精致,画龙点睛。通过观察她发现,穷人做事喜欢夸张,吃饭狼吞虎咽,打工必扛铺盖卷,房间垃圾成山;有钱人吃饭慢条斯理,无论走多远,他们只带一个笔记本电脑。

她不愿和小区的人来往,也是这个原因吧。她还有一个女儿淘汰的LV手提包,有老朱送的一瓶香奈儿香水。

一次她正洗豆腐,忽然停水。物业电话总占线,老朱又不在家,想问问对面邻居,可平时连一句话都没说过,不好意思敲人家的门。那就直接去问物业吧,顺便拎了空牛奶盒下楼。离垃圾桶十多米的样子,一个老太婆伸出双手冲着她笑。她心中纳闷,老太婆笑什么?

把纸盒给我吧。老人热情地说。

她还没有反应过来,纸盒已经到了老人手中。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一个男人的两条腿动来动去,屁股高高地翘在绿色桶沿上,想必正在翻找垃圾桶里的空酒瓶和旧报纸。他俩或许是夫妻呢。又望一眼老太婆,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只是皱纹更深,皮肤更粗糙,头发更凌乱,黑发倒比自己多。她苦笑了一下,多好呀,还有个伴呢。

她喜欢足浴,便宜实惠,还可以按摩头部和背部。其实足浴不含头部按摩的,央求人家两次,做工的大都是年轻人,不好意思拒绝她。有一回正泡脚,靠在沙发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有人说,老太太咋流泪了,是不是大叔没啦?她明白她们在议论自己,平时她们称呼她大姐,偶尔叫她阿姨,叫老朱则是一个口径——大叔。呵呵,老朱没了,没了也好,少交一份足浴钱。

老朱离开后的第四天,她纠结再三,打他手机。开始两次无人接听,第三次是关机。微信上留言,不见回复。发了好一阵呆,她惊讶地发现,自己对老朱一点都不了解,海事局具体什么岗位退休的,家住哪里,都不清楚。只听他说儿子媳妇在美国旧金山硅谷,老伴去看孙子了,没离婚跟离婚差不多。

电视上一个女孩正在哭泣,一边哭一边扔手链和戒指。男孩说,别扔呀,留个念想吧。是啊,爱一个人就会付出,如果连一件物品都没留下,拿什么怀念呢?就想起了香水。翻找一番,也没找到。香水是老朱老婆有一次回国,在免税店买的,一次买了好几瓶,准备送给姐妹的。他偷偷拿了一瓶给她,老婆追问,他只好到商场照原样买了一瓶还上,谎说那一瓶送给退休办的女领导了。

4

女儿出国后不久,张社教就提出了离婚。恰在那个时候,她从一张报纸上无意间看到了某海事局朱姓男子技术高超,避免了两艘货船相撞的先进事迹。海事局几个字,立即吸引了她,连着看了三遍,决定给他写信,问候加请教。海事局是不是管大海呀?怎样才能到曾母暗沙呢?信发出一周,竟然收到了热情洋溢的回信,还附有手机号码。那个时候还没有微信,他们就短信往来,时间久了,便有些暧昧。她的脑海中常常浮现一个画面:一艘巨轮迎着朝霞,驶向浩瀚的大洋;碧海蓝天,水天一色,海鸥盘旋,偶有鲸鱼跃出海面,溅起银色浪花;豪华舱中,她临窗而立,青春焕发,轻声歌唱。

没有过多斟酌,她便拖着拉杆箱,背着几乎和自己一样高的背包,一下子出现在老朱面前。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惊慌,以为他不信任她,就说,我是来投奔你的。

哎呀,太隆重了吧,会让你失望的。说完后,老朱迟疑地打开汽车后备箱,然后问她,去哪里?

她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他早替她安排好了一切,衣食住行样样齐全;退一万步,也会带她住他家里。怎么问她去哪里呢?心中不爽,说出的却是,随便哦。

在一家连锁酒店前停了车,老朱低头看手机,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就去登记房子。刚进到房间,他就进来了。随后几天,她四处寻找出租屋,有一间房子租金还算合适,只是没有暖气,房后的半山上,流水变成了冰瀑布,白亮亮地耀眼。她短信征求老朱的意见,过了两个小时,收到回复:别着急,慢慢找哈。

她有些崩溃,但没有退路,总不能返回县城,继续和张社教在同一屋檐下吧?由于长期冷战,他的脸宛若铁板。也不能怪罪老朱,谁会为一个年过半百的退休女工买单呢?不是所有女人都有资格被包养。找到出租屋以后,老朱成为常客。他退休以后,干脆在这里住了下来。也有不顺心的时候,她想去海洋博物馆看看,了解一下南海物种。说了两次,不见动静,就乘了两个小时的公交车去。不是合法夫妻,怎么能要求人家干这干那呢?

老朱肯定是她今生最后的男人,如果他离去,她将孤独终老,她怎么能甘心呢?她就到他经常钓鱼的河边去找,有人说他好几天没来了。有人将蚯蚓挂在鱼钩上,高高地抛出去,回头望她一眼,哧哧地笑。她努力睁大眼睛,以免被茅草和芦苇绊倒。

走着走着,哎哟一声,差点摔倒,低头去看,踩着了一根鱼竿。正要说声对不起,一个光头老人发话了。他说,老妹子别找了,没用的。你看我们这么多钓鱼人,不是人人都喜欢钓鱼,是闲得发慌。退休前都是热热闹闹的处长科长,退休后不能跟普通人一样打麻将摸纸牌遛狗,就戴上大草帽,在荒郊野外钓鱼,免得熟人看见。有出息的孩子满世界跑,孩子也要生孩子。条件好的,把二老接到身边,帮忙带孙子外孙;条件一般的讲实惠,老太太们飞到东飞到西,一去十年八年。我们这些留洋子女的老人最可怜。

雨燕哦了一声。

见雨燕不说话,老头继续说,住养老院吧,没有亲人探望,管理员收不到苹果牛奶或红包,就给脸子看,生活不能自理的,活得连猪都不如。不管你以前是市长还是卖醋的,退休教授也要讨好文盲炊事员。老人之间也有残酷的鄙视链,多子女老人,瞧不起独生子女老人,独生子女老人瞧不起留洋子女老人,优越还是卑微,取决于探望的人的多少。

雨燕有些惊愕,或许老朱早了解这些内幕,才投奔她,或者说互相投奔吧。

老人估计也孤单,好不容易有个倾听者,絮叨个没完。你可能不了解老年男人,看起来粗枝大叶,心中门儿清。有钱没钱,父母永远第一位,孩子第二位,最后才是老婆,至于情人嘛,那就是抹布。如果独居,把钱看得更重,因为他清楚,用钱能搞定难办的事。请保姆吧,怕花钱,老婆还防着,担心老头脑袋发热,保不住房子存款。所以哦,就有了你们这种人。

呵,一条大草鱼。老头喊了一声。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两声,是老朱发来微信。

她连再见都没说,快速走到一片香樟树苗跟前,戴上老视镜,看老朱的回复:孙子已经上学,老伴回国了,感谢你多年陪伴,以后可能不常叨扰你了,保重。

去你妈的,混账王八蛋!说完后,连着点了三下,才将他拉入黑名单,同时删除了手机号码。

她靠在一棵香樟树苗上,看到天空中一只雨燕无声地飞过。不知道过了多久,咔吧一声,树干断了。

5

起风了。浪头越来越高,浪花没过了肩膀,她又呛了几口海水。她心中清楚,这是最后的别离。她将湿漉漉的长发向后脑勺捋了捋,理了理衣襟,摸了摸已无弹性的两团硅胶,试图将胸罩撕扯掉。浪又打来了。

倒下的时候,她看了一眼火纸燃烧的地方。只有一个火堆还亮着,是烧给婆家的。离婚以后,依然给婆家祖宗烧纸焚香,除了习惯,更多的是希望他们在天之灵保佑女儿一生如意,毕竟女儿是张家的血脉。

张社教原本是姐姐的对象。春节的时候,张社教提了一块腊肉、一包点心、一斤红糖,外加五斤玉米糁子来到她家。张社教的海军服让她心跳加速,忘记了羞涩,张哥长张哥短地叫他。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身体仿佛真的像雨燕一样,飞过岚河,越过大巴山,不分昼夜,直达曾母暗沙。

姐姐躲在厨房烧火,脸和火焰一个颜色,扭扭捏捏不出来,吃饭的时候也不上桌。黄昏的时候,姐姐才去送行。雨燕也要跟去,母亲用眼睛把她勾了回来。望着麦苗地尽头的两个背影,身体干瘦、头发如铜丝的姐姐,走在英姿飒爽、穿一身笔挺蓝色海军服的张社教身边,简直就是亵渎。对的,她刚学的这个词。薄雾渐渐模糊了田野,忽然听到一个清脆的声音,哼。

她吓了一跳,环顾四周,并无他人。

新婚之夜,激情过后,耳鬓厮磨间,张社教告诉她,他第一眼就看上了她,而不是姐姐。让我不敢相信的是,刚回单位就收到两封来信,你初中文化,怎么会写出那样好的信呢?她不好意思地说,哪是我写的呀,只是把李漳河写给我的情书改头换面,男女角色互换了一下,重新抄了一遍。在海边渔场工作的张社教,和走街串巷弹棉花的李漳河,两个人之间,瞎子才会选择弹棉花匠呢。

婚后写信就无须遮掩了,她大胆地说了想去曾母暗沙的想法。结果等了两个月才接到回信,大致意思是:渔场工人不是海军,也上不了舰艇去不了南海。

她郁闷了好长时间,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后来张社教调回县城,当了城管,又找人托关系,让她到棉纺厂当了一名纺织工人,家也就此安到了县城。女儿出生以后,她忙碌起来,失落感才平复些许。

她给父母买了点心,给姐姐买了的确良衬衫,趁轮休步行半天回到娘家。父亲将旱烟锅在磨刀石上敲得当当响,母亲提着猪食桶钻进猪圈不出来,姐姐卧室的窗户紧闭,霉腐味扑面而来。自打有了弟弟,她就和姐姐同床共枕,大一点才各睡一头。姐姐去哪里了呢?

正纳闷的时候,弟弟一头撞了进来,对她恶声恶气地吼道,你一拍屁股走了,大姐差点上吊,妈央求媒人给她重新找了婆家,相完亲第六天就嫁过去了,我们没有陪嫁,人家没送彩礼。过了半年,姐夫上山采石斛,稀里糊涂滚到岚河,淹死了。

雨燕愣住了,惊诧地说,姐姐出嫁咋不给我捎个信?她改嫁了吗?

弟弟没好气地说,大姐有了儿子,又好脸面,估计一辈子守寡了。

她哦哦两声,把衬衫递给弟弟,说,把这个给她吧。

弟弟没有挪步,也没有伸手,淡淡地说,回不到从前了,以后还是少让爸妈看到你,也别让村里人看见你。

她带走了那件衬衫,从此果真很少回家。知道父母去世以后,她偷偷到坟头烧过纸。多数情况下,她在路边或河岸画几个圈,从爷爷奶奶,一直到从来没有见过面的姐夫,一个不落地烧去纸钱。

后来,她去看过姐姐。两个人客气中横着距离,没有一点亲近的感觉。姐姐的儿子已经长成了半大小伙子,见到她也不打招呼,只嘿嘿笑,抢一般地接过她手中的核桃酥,往油乎乎的桌上一放,张嘴咬断捆扎的细绳子,哗啦撕开牛皮包纸,头都不抬,吧唧一阵,一斤核桃酥瞬间消失。他伸出舌头,上下翻卷,舔那些细碎残渣。舔完了,叫一声,妈,我要喝橘子汁。

姐姐迅速剥好一个橘子,三下两下捏碎,放进一个油腻腻的白色搪瓷杯中,拎起暖水瓶就往里倒水。又顺手拿起一根筷子,搅和搅和,双手递给儿子。看着姐姐皲裂脏污的双手,她暗自嘀咕,怎么能这样娇惯儿子呢?长此以往,养出的只能是废物,将来谁给她坟前烧纸呀?

弟弟说得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不来往也罢。

6

娘家回不去,婆家不愿回。可每个春节张社教都要带着她和女儿回老家。回去两次之后,她意识到,自己从米窝窝跳进了糠窝窝。

娘家在丘陵地带,产水稻和小麦,婆家则在山里,房前种玉米,房后种黄豆烤烟。有一年除夕,他们在婆家祖坟前烧纸,不小心点燃了一片竹林,好在人多势众,操起树棍及时扑灭了。作难的是半夜小解。厕所在猪圈里,她从热被窝里迷迷糊糊起来,出了房门,冷风飕飕,不由得打了个激灵。她走过半亩地大小的土院子,再推开猪圈门,凭着感觉一步一步挪进去。好不容易方便完,赶紧往房间返。六弟兄四间房子,一字排开,每个房间门窗都一模一样。有一次她竟然推错了门,听见故意的咳嗽声,回味了好一会儿,才分辨出不是张社教的声音。

又一个除夕夜,雪下得特别疯狂,她只好蹲在院子边上小解,雪花落在屁股上,针扎一样痛。第二天起来,妯娌几个看见她只笑不说话,看那小解过的地方,洁白的积雪上一个黄色圆圈,一串脚印直通到她和张社教的房间。更为尴尬的是,兄弟几个平时穿什么衣服她不清楚,每到大年初一,仿佛安排好的一样,每人都穿着张社教的衣服,或是单位发的工作服,或是她买给他的夹克西装,就连公公,也穿着张社教只穿过两次的黑色短款呢子上衣。兄弟几个长相酷似,笑起来一模一样,常常分辨不清谁是自己的丈夫。

春节逐渐成为她的梦魇。每年小年过后她就开始紧张,感冒啦,痛经啦,找一切借口逃避去婆家。他们由争吵升级到动手,在她看来,挨几拳头总比半夜三更摸黑到猪圈强。她偶尔幸免不去,女儿却次次被带上。樱花盛开的一个下午,女儿的班主任当着几位家长告诫她,你女儿从哪里学的脏话,再不注意,恐怕得受处罚。当天晚上,她第一次扇了女儿巴掌,第一次主动挑战张社教,结果被他关在卫生间,任由她哭了一夜。清晨女儿上厕所,她才重获自由。

她绝经了,她还是个少妇。

棉纺厂一夜之间被收购,普通职工被迫买断工龄,留下少数技术骨干,组建股份有限公司。有人打着白布横幅到县政府门口静坐,有人贴大字报撒传单,有人骂老厂长无能,有人说李漳河是资本家。她觉得李漳河这个名字耳熟,就挤过乌泱泱的女工,来到主席台下。她发现李漳河不是别人,正是少女时期给她写过情书的弹棉花匠。回家以后,张社教已经做好饭菜,让她拿碗盛饭,她猛地将碗筷摔到地上,转身就走。

第二天下午,西北风还没有停歇,她躲在比腰粗的雪松后面,等所有人都出来,才急匆匆地走到挂有总经理牌子的门前。门开着,她没有敲,径直走了进去,她认为自己可以这样。李漳河在一张巨大的旋转椅上坐着,脸上没有丝毫变化,也没有站起来,更没有让她坐。他用中年人的眼光盯了她一眼,又盯了一眼,才把一张名片推到桌沿,说,有事了联系,我马上要去见省长。

说完后,他双手撑在桌沿,站了起来,嘴角生出一丝怪异的笑。在一个拐角处,她展开温热的名片,在细小的中英文之间,记住了一串数字,那是李漳河的手机号码。他都用上手机了,自家连电话都没有呢。

除夕前两天,张社教就带着女儿回老家了,她到公用电话亭拨通了李漳河的手机。对方嗯了两声,说在三亚。她脱口而出,那我到三亚去看你。没等对方回应,就轻轻挂了电话,她怕遭拒绝。乘了汽车换火车,赶到省城的机场,用三个月的工资买了一张到三亚的机票,见到李漳河时已经是万家灯火的除夕夜。

她在飞机上时就纠结房间的事,普通宾馆便宜,但怎么好意思在那种地方接待李漳河呢?狠了狠心,住进了带泳池的星级酒店。说不定能在宝石蓝的泳池与他共饮香槟呢,电视上的老总和情人不都是这样吗?趁着酒兴,提出不愿下岗的要求,然后再说出那个梦想。能随便见省长的人,多成功哟,肯定能助她一臂之力。三亚不就在南海边吗?说不定明后天,就能登上舰艇、轮船或飞机,去往最美的天堂。啊呀,真好啊。

进到房间,她就用床头上的电话打他的手机。他来得非常及时,和她共度了半个小时。

穿衣服的时候,他说,你怎么这么小呀?

她说,我不小,比你小两岁。

他呵了一声,说道,知道你是老职工,暂时留在原岗位吧,但50岁必须办理退休手续。哦,没事别打我电话,我难得和家人一起度假。

然后,伸手抓了一把她的乳房,有点嘲讽地说,这里小。

她错愕地望着他的背影,目送他走出房门,咔嗒一声,万籁俱寂。

怎么连头都不回一下呢?他知道自己是千里迢迢,第一次乘飞机,穿越大半个中国来看他吗?往后的每个清晨和黄昏,包括美容师给她的乳房填充硅胶的时候,站在纺纱机前接线头的时候,她都这样问自己。

7

经历过退休、女儿出国、离婚、和老朱同居以后,孤独成为日常。但更大的落寞煎熬着她,人渐垂暮,依然实现不了流淌在血液中的理想。

再次来到三亚,同样是除夕夜,平静地点燃三堆火纸,她将自己投入南海。

此时,海浪将她高高抛起,飞跃上天。再落下的时候,她被细碎的浪花紧紧拥抱,是一种很强烈的肌肤之亲。是的,肌肤之亲,沁人心脾的肌肤之亲。她有过吗?似乎有过,似乎从未有过。有过,女儿的手搭在她肩膀上时。哦,怎么没有给女儿留个言呢?全世界的人,只有女儿会为她焚香烧纸,可女儿不知道自己即将离去。恍惚中,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大爸、大妈全都围坐在一起,她依偎在妈妈怀里,一只手被姐姐握在手心。

她挣脱姐姐的手,忽地从妈妈怀里跳起来,展开双臂,一边奔跑,一边喊叫,我不叫王桂花了,我要叫雨燕,妈妈,我要叫雨燕,姐姐,我是雨燕,我是雨燕,我要飞到曾母暗沙。

她划动手臂向海滩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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