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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条锦鲤(短篇小说)

2024-07-03罗勇

当代小说 2024年6期
关键词:张玲家常菜安眠药

罗勇

争吵过后,房间里充斥着黏腻的空气,彼此伤害的话语在有限的空间里激烈地冲撞,致使房间里的各个物件都有了惊疑不定的表情。墙角原本嫩嫩的绿萝受害最深,藤蔓下坠,叶片耷拉,一副求饶的样子。酷爱动画片的小鱼,顾不上电视里其乐融融的小猪佩奇一家,讨好地叫妈妈:“我做暑假作业,背诗,不看动画片了,求你们别吵架。”

张玲大声说:“今天啥也不干,想吃什么,妈妈带你去吃。”

小鱼问:“就我俩去吗?”

“还有谁?”张玲的声音猛地高出一大截,鞭子似的抽到我的耳膜上,我赶忙换另一只耳朵贴在卧室门上。

小鱼说:“妈妈是超级大厨,我要吃你做的家常菜,不出去好不好?”我知道,小鱼想为我和张玲找个缓和关系的机会。张玲坚硬的态度击碎了小鱼稚嫩的念头。“家不像家,吃什么家常菜,以后我俩相依为命,到哪都是你跟我,没有谁。”

七岁的小鱼从小生活在战火纷飞之中,却没有练成应对复杂局势的本领,唯一能做的就是眼巴巴地哀求。隔着紧闭的房门,小鱼可怜的样子浮现在我眼前,啜泣声反复抽打我的心脏。我紧捂胸口蹲在门后,不知该如何安慰伤心的小鱼。

张玲的言外之意是离婚,这是她对付我的杀手锏。我离过一次婚,她知道我的死穴在哪里——大鱼是我心里久治不愈的伤疤,我不会再让小鱼重蹈大鱼的覆辙,只能选择毫无原则的退让来维持我们的婚姻。我的退让,换来的是越来越高的吵架频率,我们的关系一天比一天紧张,看不到和解的希望。从门上撤下耳朵,我再一次想到自杀——再一次的意思,是说自杀的念头不是突然冒出来的。无论我做什么都难入张玲的法眼,无论我说什么都是错的。一个一无是处的人,活着的意义值得怀疑。

这是我第四次对自己起杀心了。我记得第一次冒出自杀的念头是七年前的一个清明节。那时,我和张玲租房子住,她一心想贷款买房,而我想趁清明节修缮母亲的坟墓。母亲过世多年,坟墓还是一座没有碑文的土堆,长期被牲畜破坏,被风雨侵蚀,几乎夷为平地。修缮母亲的坟墓是我一直以来的心愿,我试图说服张玲动用家里的存款。她撇着嘴说:“你别打肿脸充胖子,先把活人的住房解决了再说吧。”

有大鱼的存在,怕张玲怀疑我有二心,结婚之后,我主动把工资卡交给她保管。修缮坟墓需要一笔数目不小的钱,她不给,我只能干瞪眼。那是我第一次跟张玲吵架,之前,再怎么生气我都顺着她,因为我是离过婚的男人,而她在嫁给我之前从未有过婚姻,我们是在她爸妈的极力反对下走到一起的。我总有一种攀了高枝的自卑,唯她马首是瞻。我们就像一只具有环绕效果的音箱,她负责出声,我负责环绕。

我坚持修墓的强硬态度出乎张玲的意料,她骂我把她骗到手之后就原形毕露。“我当初看错人了,我爸说得对,你是个骗子!”

村里条件不如我的,坟墓却修得一家比一家气派。母亲的坟墓塌了,我的脸面碎了一地,回老家时见人就绕路走。我俩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张玲怒不可遏,第一次提出离婚:“在你心里,我不如一个死去的人。”她逼我当场写离婚协议,把纸和笔抖得哗哗响。熟睡的小鱼被吵嚷声吓醒,张开小手哇哇大哭。我伸手罩住小鱼的眼睛,不让她目睹父母的丑陋。不知怎么的,我的脑海里突然冒出自杀的念头。

我离婚的时候,大鱼还没断奶,跟她妈妈生活在原来的房子里,我净身出户。大鱼患有先天性房间隔缺损,要做心脏修补手术。作为父亲,关键时刻我不能袖手旁观。张玲说:“叨叨什么,想表现就去,我没拴着你。”我需要用钱来表达对大鱼的感情,张玲不理解我对大鱼的愧疚,质问我:“不是有医保吗?平时给得不少了,要这么多钱,我和小鱼在你心里算啥?”我背着张玲,奔走在借钱的路上。明晃晃的阳光照耀着街上喜笑颜开的人们,我垂头丧气地走在阳光下,心中却一片阴冷,觉得活着真他妈是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我第二次想到了自杀。

第三次是因为张玲工作调动。当时,她在偏僻的乡下教书,一周回来一次。两地分居的艰难渐渐长成她身上一根锋利的刺,动不动就立起来对准我,逼我找关系调她进城。我属于单位里的虾兵蟹将,没能力调动她的工作,她把我的无能理解成对她漠不关心。“对我的事一点都不上心,你肯定不爱我了,你的心思根本没放在这个家里。”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提起调动工作的事,她无一例外以手为枪,瞄准我的鼻尖,扣动看不见的扳机,把挖苦讽刺的话语成串射向我。我的解释统统被她归结为欲盖弥彰的狡辩。我在众目睽睽之下安抚惊恐不安的小鱼,心里万念俱灰。

这次引发战火的缘由跟以往相比,简直微不足道。早上张玲接到通知去学校了,回来的时候我正躺在沙发上,没按时做饭。自从她凭自己的实力考进城里任教之后,我包揽了全部家务,在外面混不开,在家里就应该多付出。她心安理得地撂下了最擅长的炒家常菜手艺,我想吃不敢开口,小鱼馋了她也不做。她对小鱼说:“你爸多能耐呀,让你爸做,你爸才是超级大厨。”从锅冷灶凉的厨房出来,她的脸阴沉沉的,说:“你不做饭,我和小鱼吃什么?”

我小声解释:“感冒了……”

张玲大吼:“感冒不会死人,你装啥可怜!”

我强压胸中的怒火,回她一句:“我死了你就清静了。”

我们又一次在小鱼惊慌的哭声中接上了火。

我心疼小鱼,主动退回卧室,反锁房门休战。张玲拍打着门咆哮:“咋又哑了?要死早点死,屁本事没有,别活在世上碍眼。”她咚咚咚地踢门。在巨大的响声里,窗帘像门外的小鱼,缩在角落抖个不停。嘭!哗啦啦——她扔来什么东西砸门。小鱼尖叫:“鱼,我的鱼!”听得出来,她把鱼缸砸了。鱼缸是我买给小鱼的,里面养了一大一小两条锦鲤,我时常带着小鱼给它们投食,对小鱼说:“大的是姐姐,小的是妹妹。小鱼也是有姐姐的,小鱼和姐姐要像锦鲤姐妹一样亲密。”张玲对我教育小鱼的方式嗤之以鼻,说:“人对人的好是相互的,小鱼善良也不代表别人善良,别把我的孩子教得善恶不分。”然后,一把拽开小鱼,命令她背唐诗。小鱼说:“我喜欢看鱼,再看一分钟。”张玲说:“你不跟我作对不舒服?一秒钟都不行。”小鱼抿着嘴向我求援,见我不出声,她的眼睛逐渐变小变细,闭拢的瞬间,眼泪滚落下来。

说实话,以前再怎么吵,自杀只是气头上的一时冲动,心里过一过快意恩仇的瘾,然后低头认错。张玲则从不开口认错,顶多在她自认为有错之后,主动炒几盘我喜欢吃的家常菜摆上桌。我心里蓬勃生起的自杀念头,常常被家常菜弥漫的香味掩盖。我骨子里贱,不怪张玲瞧不起,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居然咒我死,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才会想让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呢?我以为我们虽然大吵三六九,小吵天天有,但对彼此还是心存善念的。我很希望她能意识到自己的过分,表达一下歉意。我在卧室听了很久,始终没听见炒菜的动静。看来,张玲咒我死,并非在气头上逞口舌之快,她是真的恨我,恨到想让我死的地步。绝望如同一股强劲的气流灌进我心里,把瘪下去的自杀念头撑得胀鼓鼓的。她巴不得我死,那我就死给她看。

决定将自杀付诸行动后,我澎湃的情绪反而平复下来。我站在床边,看墙上挂着的结婚照:金灿灿的油菜花地里,我穿白西装,张玲穿白纱裙,我们手牵手仰头闭眼,表情惬意而陶醉。结婚照是背着她爸妈照的,在油菜花地里拍完照片,换服装的时候她突然哭了,泪水涟涟地对我说:“以后,如果你对我不好,我怎么办?”我紧紧抱住她,说:“除非我死了,我就不对你好了。”“乌鸦嘴!”她笑得梨花带雨,“和你在一起时,空气像油菜花一样香甜。”不过数年时间,和我在一起的甜蜜已沦为盼我死去的期待。

我是在离婚第二年遇见张玲的,她不在乎我有婚史和孩子、不在乎我无房无车的勇敢打动了我。更重要的是,她跟我志趣相投,讨厌麻将,痛恨赌博,喜欢读点闲书,我们俩在一起总有说不完的话。交往没多久,我们开始谈婚论嫁,事情却在她爸妈那里卡壳了。她爸妈开了一家炒家常菜的小餐馆,我第一次去她家,她爸妈用挑选蔬菜的目光,上下左右反复观察我,然后炒了满满一桌家常菜,不停地往我碗里夹。“别拘束,就跟回自己家一样。”我和张玲商量,第二次去她家时挑明了我们的关系。我花一个月的工资买了礼物,特意挑在晚上客人稀少的时段去。说好让张玲提前告知,让她爸妈等我。我在路上还吧唧着嘴想,迎接我的又是一桌丰盛的家常菜。

出乎意料,我到的时候他们正要关门,刚拖过的地面泛着湿漉漉的水光,凳子全被搬上了餐桌,四脚朝天倒扣在桌面上。手里的礼物没人接,我想放到地上,但是我走到哪里,她妈妈的拖把就跟到哪里。她爸不看我,厉声说:“我和你妈怎么跟你说的?宁做头婚的狗,不做二婚的人,好好的黄花大闺女,没出嫁先当上后妈,我们丢不起这脸。”他们不听我说话,使劲往外推我,卷闸门带起一股冷风,贴着我的鼻尖呼啦一下合上,里面激烈的骂声和嘤嘤的哭泣声如同一阵阵潮水,将我推高又摔下来,推高又摔下来。我听见张玲声嘶力竭地哭喊:“我就爱他,就算在你们眼里他是一堆狗屎,我也要一口一口地把它吃掉。”

照片上的两个人看上去有些陌生,过去的场景像梦境一样虚幻。我收回目光,在心里比较着各种自杀的方式:上吊样子恐怖,跳楼场面惨烈,割腕过程痛苦——吃安眠药最好了,像睡熟了,不至于吓着我的小鱼。当然,如果大鱼有机会来看我,也可以给她留个安详的印象——妈妈不准她叫爸爸的人,其实并没有妈妈说得那么恐怖。

我翻出放在衣柜里的安眠药。父亲失眠严重,我托熟人从医院里弄了两瓶安眠药。没来得及送给父亲治病的药,成为我自杀的工具。冥冥中,上天似乎早已把一切安排好了。

去卫生间刮胡子,洗脸,梳头,对着镜子调整好表情后,我若无其事地来到客厅。鱼缸碎了一地,散发着鱼腥味的水渍在洁白的地板上勾勒出凌乱的图案,图案上粘着两条一动不动的锦鲤。张玲站在一堆凌乱的资料旁发呆,眼角的余光瞥见我,猛踢脚边的资料,顿时纸片纷飞。张玲的举动,吓走了小鱼眼里的欣喜。小鱼看看我,看看地上的锦鲤,又看了看张玲。

我朝小鱼招手:“来,爸爸抱抱你。”我紧闭双眼,锁住快要滚出眼眶的泪水,心里说:爸爸走了,你要自己长大。小鱼不知道我的心思,低声在我耳边说:“妈妈不准我救锦鲤,它们死得好可怜。”我扫干净玻璃碴,找来保鲜膜,将两条死去的锦鲤仔细地用保鲜膜包裹好,放进衣袋里。小鱼小声问我可不可以再养两条。我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捧起小鱼的脸定定地看着,说:“爸爸走……去埋锦鲤,你要好好的。”小鱼想跟我去埋锦鲤,问张玲准不准。张玲背对着我们,不说话,肩膀一耸一耸的,不吭声,像是在哭,吓得小鱼赶紧退到沙发上。我走到门边,磨磨蹭蹭地掸掉衣服上的灰尘,慢慢解开完好的鞋带再重新系上。这个过程里,我希望张玲说点什么,可她什么也没说,一张一张捡回踢飞的资料,擦拭干净,整整齐齐码到茶几上。我刚跨出门,小鱼就飞扑过来抱住我,塞给我一张字条,并且对我说:“我给爸爸妈妈写的信,现在不准看,出门再看。妈妈的我一会儿给她。”

走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我迫不及待地展开小鱼的信。皱巴巴的纸条上写了一行铅笔字:“爸爸妈妈,求你们别吵jia了,我hai怕你们吵jiao,我永远爱你们!”文字混搭拼音,相互间像闹过别扭,东倒西歪的,后面的拼音还写错了。看得出语文经常考满分的小鱼写得多着急,多惊慌,多无助。我终于控制不住眼泪:小鱼,我不死,架吵不完;我死了,就没人跟她吵了。

我对两瓶安眠药能不能干掉体重120斤的我毫无把握,听说白酒会加剧安眠药的作用,很多名人的猝然离世,都跟酒后服用安眠药有关。我买了两瓶53度的白酒,计划坐客车回老家,去母亲的坟墓旁,一瓶用来祭奠母亲,一瓶用来将药冲进胃里,迅速瓦解我可怜巴巴的人生。

在车站门口,我碰到了张玲的同事赵君。我俩都喜欢画画,在美协组织的采风活动中熟悉了。赵君在车站出口开了一间画廊,生意很好。我杂事缠身,没画出名堂,用张玲的话评价:那些画白送人揩屁股,人家都嫌硌人。

好久不见,赵君热情地邀我去画廊聊天。我说急着回老家给我爸送药。赵君问:“老人没跟你一起生活吗?”动不动吵架的家庭,哪有老人的容身之地。家丑不外扬,我从不在人前说家里的事,搪塞赵君说老人在城里住不惯。赵君感叹:“我爸妈也住乡下,为这事我经常跟老婆吵,前几天又大干了一场,我现在搬到画廊住了。”

赵君的话,勾起了我强烈的倾吐欲望,可一个即将自杀的人,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赵君说:“还是你和玲姐关系好,玲姐张口闭口老夸你。”我不置可否地笑笑,张玲在外人面前夸我,让我有些意外。

赵君若有所思地说:“玲姐咋不跟你一起回老家?”我避开赵君的目光,说:“她有事走不开。”赵君说:“是不是评职称的事?”我说:“评职称有什么事?”赵君说:“玲姐没告诉你啊,我们学校职称评定结果今天早上公布了,玲姐是最有资格评上的,但公布的评定名单里没有她。玲姐当场急哭了,说原本指望评上职称涨点工资,帮你完成一个多年没有完成的心愿,结果泡汤了,她觉得对不起你。玲姐对你太好了,怕你担心,都没跟你说。”

评职称是张玲最上心的事,三年前就开始准备了,参加各种评比,找关系发论文,积攒下厚厚的一摞奖状和证书。今年年初,她一头扑在弄资料上,每天熬到深夜,对小鱼也像对家务一样不管不顾。我试探着劝她别太拼,她横眉瞪眼地说:“不拼谁养我?你吗?”我不敢答话,赶紧低头走开。

张玲今天异乎寻常的暴躁表现,原来是被评职称的事弄的,她宁愿跟同事诉苦,也不愿意对我提起一个字,上来就是一通咒骂,好像结果是我造成的。无论赵君怎么说她的好话,我都不信她对我还有一丝感情。猴子会互相梳理皮毛表达好感,狗会舔对方的脸传递温情,而我和她,像动物一样表达爱意的本能完全丧失了。

“你有啥心愿值得玲姐这么上心?”赵君问,“是不是也想开画廊?其实没啥意思,不过是跟老婆吵架时多个去处,不挣钱。”

“你猜对了。”赵君担忧的样子让我顿生鄙夷,故意吓唬他,“门店选在你旁边,沾沾你的人气,以后天天见面,今天就不聊了。”

我上车的时候,中巴里几乎坐满了人,他们像一群吃饱喝足的鸭子,嘎嘎大笑。我不知道世上有什么事值得如此开怀大笑。在他们的笑声里,我安静地想,不写遗书了,失败的人生,没啥要嘱托亲人的。掏出手机,准备写几句告别的话发在朋友圈里,算是对我的一生做一个了结。

手机里累积了一堆未读信息。第一条是催房贷的,房子贷款五十多万,月供三千,我死了,靠张玲一个人,她的工资还完房贷还剩一半,负担过重她的情绪肯定不好,没我挡在前面,遭殃的只能是小鱼……我赶忙在心里狠狠抽自己耳光,马上吃阴曹地府的饭了,还瞎操阳间的心。贱德性!

删掉房贷通知,接着往下翻。第二条是弟弟发的,问我咋不接电话,城管没收了他卖小吃的三轮车,让我帮他捞出来。弟弟一家人的生活全指着三轮车,我那点微乎其微的人脉,几乎全耗在捞他的三轮车上了。我没给弟弟回信息。从今往后,一切都要靠他自己了。

最后一条是前妻发的。前妻的信息是一道道不容置疑的命令,都跟钱有关,大鱼的生活费、学费、钢琴费、补课费……统统非我莫属。前妻说过,你不出力,必须出钱。我给不了大鱼完整的家,所以从不在钱上跟前妻计较,一笔又一笔地转账。数目不起眼的,偶尔从张玲手里拿一点;大项的,只好瞒着张玲拆东墙的砖,补西墙的豁口,欠下一屁股外债。前妻对我的付出视而不见,我巴巴地想见大鱼,她却不给我大鱼的联系方式。我想让两个孩子一起吃吃饭、逛逛街,拉近一下彼此的关系,她冷冷地说,有本事带去就别送回来。我确实没本事把大鱼带在身边,乱糟糟的生活,再加上大鱼,我不敢想象那将会是什么样子。

前妻在大鱼面前隐瞒了她赌博欠高利贷的事实,把我跟她的离婚归结为我出轨所致,努力将我塑造成抛妻弃女的大流氓形象。她以大鱼的名义向我下达的每一道命令,都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此刻,我真想告诉前妻,你的快乐马上要终结了。十分遗憾的是,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大鱼了,不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模样,会不会想起我来?会不会暗地里叫我一声爸爸?

点开信息,前妻破天荒没提钱,只说后天是农历三月二十八,可能忙着打麻将,逗号后面没有别的内容。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农历三月二十八是大鱼的生日,按惯例,我必须买单。要钱的命令,应该正朝着我的方向飞速砸来。我第一次如此迫切地等待着前妻的信息,我想在临死之前,痛痛快快地回她一段意为拒不执行的文字,圆我一个让她目瞪口呆的梦。

下午三点半,我顺利到达母亲的墓地。看上去,坟墓比先前更矮更平了,当作墓碑的原生石块突兀地立着,斜射过来的阳光,拉长了石块的影子。一头体格壮硕的白毛母猪,摇头晃脑地拱开坟上潮湿的泥土,舒展四肢躺下,给七八只哼哼唧唧的猪仔喂奶。一条野狗不慌不忙地跑来,伸出的舌头像系着的一根领带,嗅嗅母亲的墓碑,抬起后腿就往上撒尿,呼呼的喘息声仿佛在嘲笑我。我捡起石头,猛地砸过去,正中野狗脊背。它收住尿,塌了腰,尖叫着往树林里跑。母猪闻声支起前半截身体察看动静,见与它无关,又哼哼着躺回去。我举起另一块更大的石头,使劲砸到母猪身上,它一下弹起来,招呼猪仔快跑,两排乳汁充盈的奶头左右晃荡,跑得踉踉跄跄。

我折来树枝当扫帚,扫干净墓地里成堆的猪屎牛粪,把被母猪拱塌的土重新垒回去。我拧开一瓶酒祭奠母亲。“妈,我回来了,这一来,就永远和你在一起了。”母亲的坟墓旁预留了安葬父亲的位置,按老家的习俗,非正常死亡的人不吉利,我不能死在属于父亲的位置上。就死在他们中间吧,像小时候一样,一手牵父亲,一手牵母亲,躺在他们中间安然睡去。

我依偎着母亲的坟躺下。天上的云一动不动,风安静地停在树梢,几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此刻正闭紧喙,歪着头看我。我倒出安眠药,阳光下,洁白的药片如同饱满的子弹,十分刺眼。我算好了,两瓶安眠药一共二百粒,一口白酒咽十粒安眠药,分二十次吃完,等待死神从天而降。我启开一瓶酒,刺鼻的酒味张牙舞爪四处乱扑,似乎在寻找同伙,要合力将我拿下。

再看小鱼最后一眼吧。点开手机,找到小鱼的照片,她的眼睛亮亮地审视着我,鄙视的眼神如同太阳的光芒,铺天盖地而来。我赶忙切换到信息页面,遗憾的是,前妻的命令似乎迷失了方向,迟迟没有降临。不能再犹豫了,给父亲打个电话,然后马上开始行动。电话接通,父亲在那头叫我的小名,我一下哽住了。

听不见回应,父亲自言自语地说:“咋不说话,是不是又吵架了?”每次跟张玲吵完架,心里的憋屈找不到人倾吐,我就会给父亲打电话闲聊散心,但从未向父亲吐露过半点我跟张玲的事,父亲也没说过什么,我以为他根本不知道。

我清了清嗓子,说:“各忙各的,哪有工夫吵架。”

父亲不听我辩解,继续说:“牙齿和舌头也难免磕了咬了,不吵不闹不叫夫妻,多找找自己的毛病,别老拿放大镜看人。”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接父亲的话。

“你妈在的时候,也爱跟我吵,那时嫌她太烦,现在想听她念叨几句,上哪听去呢?听不到了啊……”

我妈是我妈,张玲是张玲,她没资格与我妈相提并论。不想聊张玲的话题,说别的又怕控制不住情绪,我匆忙结束了和父亲的通话。打开微信准备发最后一条朋友圈,却看见前妻的信息发来了,开头写着爸爸——不对,一定是发错了。“爸爸,我是大鱼,妈妈不给我你的号码,趁她不注意,我用她的手机给你发信息,后天你能陪我过生日吗?我在学校等你。”是发给我的,没错,是大鱼发给我的。大鱼第一次主动联系我,第一次叫我爸爸,第一次邀请我陪她过生日。我毫不犹豫地把“能”字打满屏幕,信息发出去,才突然想起能什么呢,很快,我就两脚一蹬,万事皆休了。

我把安眠药全部放进酒里,分啥二十次,待药片溶解,直接一口气喝完了事。白色的药片晃晃悠悠地沉到瓶底,吸饱酒,溶化开来,变成一串一串的气泡,升到瓶口,好似一朵透明的花,不断发出细碎的爆裂声。

我掏出两条锦鲤,左手握着它们贴在胸口,右手举起瓶子使劲摇晃,仰头刚要张嘴,小鱼就打来了电话。在小鱼声音的陪伴下结束生命,挺好的。接通电话,我听见小鱼气喘吁吁的声音。

“我跟妈妈去买锦鲤,刚进家门。”

“妈妈买的鱼缸比你买的大。四条锦鲤,妈妈说,一条代表我们家的一个人。是四条,你听见了吗?不是三条,你别听成三条了。”

“爸爸,你在哪里?咋不说话?”

“我在……我在……”我的嗓子里仿佛插入了一块钢板,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是在加班吗?妈妈准备做我俩最喜欢吃的家常菜,我点了麻辣排骨和糖醋鱼。你想吃什么,尽管点。妈妈说她都给我们做。”

张玲应该是在厨房忙活,声音远远地从电话里传来。“不用点,我知道你爸爱吃啥,干煸肥肠、爆炒猪肝,我都安排好了。问问你爸要不要回来吃饭,我好炒菜。”

小鱼兴奋地说:“爸爸,听见没,赶紧回来啦。”

“我要……”

“妈妈,爸爸说要回来吃饭!”小鱼欢快地高声喊,又压低声音对我说,“告诉你,妈妈买了红酒。”

“我……加班,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不是说好保密的吗?小叛徒。”听筒里,张玲的声音代替了小鱼的声音,“别着急,我们等你。”

我扔掉了酒瓶。兑了安眠药的酒变成白色的液体,咕咚咕咚流进母亲坟前的草地。我担心草被毒死,把酒瓶捡起来,拧紧盖子,用树枝刨了个坑,将两个酒瓶、两条锦鲤埋进了坑里。然后在上面盖上草,看上去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拍净身上的尘土,朝母亲的坟墓深深鞠了三次躬,转身往回走。家常菜的香味像一条绳索,牢牢拴住我的鼻子,牵引着我往车站的方向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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