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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明:读卡萨雷斯的《莫雷尔的发明》

2024-07-01杨昭

滇池 2024年7期
关键词:欲求荒岛世界

杨昭

一、从世界和人生的尽头开始

阿根廷小说大师比奥伊·卡萨雷斯的代表作《莫雷尔的发明》是这样开头的:

今天,这个岛上出现了奇迹:夏季提前到了。我把床搬到游泳池旁边,便跳入池中,在水里泡到很晚。根本无法睡觉。离开水池两三分钟,身上的水便变成了汗;周围一片寂静,静得令人害怕,只有水能保护我,消除我对这种寂静的恐惧。清晨,一架留声机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已不能回到博物馆去寻找东西。我攀悬崖、下陡壁,逃藏于南端一片水草丛生、蚊虫肆虐的低洼沼泽地中。这时才发觉,不明情况就逃跑的做法是荒谬的。我又气又恨,恨那些蚊子、恨大海、恨齐腰深的污泥浊水。但我还是听从命运的安排;现在我已一无所有,幽禁在岛上最荒凉、最不适宜居住的地方,幽禁在每周一次因海水退走而干涸的沼泽中。

这个段落里有三处令我们读者费解的地方:

一是夏季提前到来虽然显得有些年轻人不讲武德,但在现实世界中这种情况又确曾出现过多次,这也能算作“奇迹”?

二是“只有水能保护我,消除我对这种寂静的恐惧”,但当留声机打破了这种寂静时,“我”却“攀悬崖、下陡壁,逃藏于南端一片水草丛生、蚊虫肆虐的低洼沼泽地中”,这句话叙述节奏之快,充分反映出“我”的动作有多么的迅速。而人的身体姿势、动作,一定是跟某种特定的心理感受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此刻“我”的心理感受就是“我”对寂静被留声机的声音打破的恐惧,已远远超过了对寂静本身的恐惧。“我”到底在害怕什么?

三是“不明情况就逃跑”的过激反应,以及接连两次出现的“幽禁”一词,足够明白地表达出了“我”对自己的当下处境的警惕和判断。既然“我”此刻毫无安全感并立即采取了逃藏的行动,为何又要准确无误地透露出自己目前正藏身于岛屿南端的沼泽地这一说不定会要了老命的重大信息?

卡萨雷斯发表《莫雷尔的发明》时年仅26岁,叙事却已缜密、老到到了我们常常跟不上他的叙述的地步。他的运笔不如有些作家那般唯美、丝滑,而是令你在阅读时老是觉得有些紧张、艰涩、费劲。然而正是这种读上去似乎有些纠结的文字,却能跟所写对象形成足够的附着力、摩擦力,让读者能够对所读到的人、事、物在自己的心上留下较为清晰的印痕,并促使读者根据这些印痕进一步展开自己的思考与情感活动。比如当我们读到这个段落时,就会不由自主地想:“我”是谁?“我”怎么了?“我”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说一开始就写到的夏季提前来到时“我”跳入游泳池中避暑的行为,以及“周围一片寂静,静得令人可怕,只有水能保护我,消除我对这种寂静的恐惧”的心理,或许我们可以将其读成在潜意识深处所暗藏着的孤独,以及返回母亲子宫的羊水中重获安全感这一愿望的投射?而“我”被与他人联结在一起的留声机惊醒后如惊弓之鸟般的逃、藏举动,或许我们也可以将其理解为对“我←→他”的人类关系之敌对本质的影射?我也很清楚我的这种解读极有可能是一种过度诠释,但文学作品真的只有一种内涵,我们的文学阅读真的只能像在语文课堂上那样严格按照老师的指令归纳出“正确”的段落大意和充满正能量的中心思想,阅读真的不该成为一种对纯粹自我的诱导、刺激、唤出和建立吗?

请允许我一意孤行,将游泳池、留声机、博物馆读成现代文明的标志物,将沼泽地读成是对污泥浊水的生活和对命运陷阱的转喻吧。在游泳池里悠闲地游泳,隐秘地对应着在母亲子宫里享受最值得信赖的爱与呵护;留声机的用途是将预先录制好的声音播放出来,它的这种功能预表了莫雷尔的发明中的核心——预录与重播;博物馆无论作为一座建筑物还是一个机构,其设立目的都是为了收藏、保护、阐释、展示非常重要的物质或者非物质遗产,是对最有价值的记忆的物质化呈现或行为呈现;而身陷沼泽地,即便不作任何联想、引申,这一事实本身就已经是人的典型的绝境之一。

我的过度诠释,其主要责任应由卡萨雷斯的文字来承担,因为他的叙事让我这个昏聩的老读者也能全神贯注于他所写的人、事、物,仿佛我已被他所写的一切完全“吸收”和“同化”了。我甚至还联想到:我们自己写作时,如果不能像卡萨雷斯那样在第一时间内就从人、事、物的正常中发现并写出他/它们的某种异常,如果不能从一开始就在读者的心中植入至少一个疑问号或者惊叹号,那么我们的写作基本上就可以收摊了。

卡萨雷斯紧接着写道:

我写这个故事是为了给这一背时的奇迹留下证据。如果几天内我不被淹死或不在为争取人身自由的斗争中死去,我希望写一本题为《幸存者面前的证词和对马尔萨斯的赞词》的书。我在书中将抨击令人疲惫不堪的热带雨林和荒漠;将证明这个拥有完善的警察机构、完善的证据、完善的新闻机构和广播网、完善的海关的世界,却不能使任何司法冤案得以平反;证明对受追捕的人来说,这个世界是个完整统一的地狱。直到现在,我只能写昨天没有预见到的这一页……

这些文字并未能消除我们对小说中的“我”害怕寂静更害怕寂静被打破的重重疑窦,而是让我们更加坚信“我”的这两种恐惧,全都是由“他人”的存在或不存在而引起的。寂静,对应着一个没有他人的死灭的世界。置身于这样的世界,多么像一不小心就掉进了阴间;而留声机,则提示出“我”这个“受追捕的人”尽管已死里逃生地穿过了由“热带雨林和荒漠”构成的肉身存活关卡,躲过了“完善的警察机构、完善的证据、完善的新闻机构和广播网、完善的海关的世界”的制度追捕,在现在借以藏身的这座荒岛上却仍然不能摆脱他人之存在对“我”的致命性威胁。总之,对“我”来说,“这个世界是个完整统一的地狱”,不管他人存在还是不存在。

他人之于“我”,其力量之强大,可以通过“我”虽已身处绝境仍想写下证据性质的这部《幸存者面前的证词和对马尔萨斯的赞词》体现出来。我的所有意愿、动机,其实都是跟他人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包括以日记的方式坚持写作这份个人遭遇报告在内的“我”的一切意愿、动机、行为,使早已在逃亡中魂飞魄散的“我”重新凝集起魂魄,重新返回了自己,企图向他人证明自己的清白无辜,从而达到与他人相安无事的目的。而这场书面自证清白的活动,是从夏季突然提前到来以及留声机突然响起的今天开始的。

于是,跟古老的亡命文学作品《奥德赛》一样,《莫雷尔的发明》一开头就已逼近了故事的结局。这种倒计时式的起笔,使我们读者对这部报告的叙事,同时抱持着向结局推进与对由来进行追溯这两种期待。小说主人公兼叙述者绷紧神经意识着(从天气骤热的异象、寂静、留声机、蚊虫肆虐的低洼沼泽地等等客观事物中,“我”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处境的危险),进而自我意识着(通过“这个拥有完善的警察机构、完善的证据、完善的新闻机构和广播网、完善的海关的世界”,从“我”头脑中疾速闪回的种种不堪回首的遭遇和逃亡经历中,自我意识到“我”的无辜者、亡命者身份,以及“我”与他人之间不可调和的对抗性关系),“我”的意识与自我意识使“我”成了一个不屈者,一个以笔和纸为武器的反抗者。“我”的个人遭遇报告的写作激情,以及报告中那种自怜中涌动着强烈激愤、悲怆的语调,都在自我意识中表明“我”的罪行是被他人发明出来的,都在单挑着躲在暗处的他人。这份报告的写作本身,就是一种“为争取人身自由的斗争”。即便“我”在写作过程中死去,这份报告也将继续活下去,因为“写下就是永恒”(佩索阿语)。尽管由于他人的存在,“我”在意识里已断定“这个世界是个完整统一的地狱”,但在“我”的下意识里,仍然相信或期待着有良知的他人能成为“我”所写下的这份报告的读者。

因此我们读者就有理由相信这份报告可能会写到的内容,无论是将“我”逼到今天这种世界和个人人生尽头的种种前尘往事,还是今后“我”将面对的一切艰难险阻,都将是极为曲折复杂和激动人心的。

二、卡萨雷斯的发明与读者的发明

奇怪的是,尽管“我”在报告一开始时就反复强调证据的重要性,到报告(小说)结束时却一直没有拿出“我”的遭遇中“为争取人身自由的斗争”的非常具体、有力的证据,只是让我们读者感觉到“我”这个个人与他人的世界的关系彻底弄僵了,却连“我”被他人发明的罪名是什么也没提及一个字。报告(小说)轻描淡写地回忆起了一位意大利地毯商人当初推荐我来这座荒岛避难,提到该岛是一种会让人指甲、皮肤脱落,随后内脏腐烂而死的怪病的病源地,但“我”仍躲在一艘轮船货舱的地毯卷中偷渡到一个港口,又划着偷来的小船九死一生地来到了这座与世隔绝的荒岛。

《莫雷尔的发明》的第一个段落,写的是强烈到已有些神经质色彩的对肉身安全的欲求,第二段则是写对指向明确的个人尊严的欲求。这两个层面的欲求同等重要、缺一不可,即便只体验到其中的任意一个欲求,“我”都必然会通过那个欲求而意识到“我”自己,因为它是“我”在当下真实而迫切的欲求,是“我”而非他人的欲求。欲求使“我”站了出来,站到了他人的对立面,同时也使被欲求的对象处于仿佛伸手可及实际上却极难得到的微妙位置与距离,也就是说我们所欲求的正是我们所缺失的东西。来到这座荒岛之前,“我”已受尽了无数磨难、危险、痛苦,根本目的就是为了让安全与尊严这两大欲求得到满足。如果“我”忘了自己曾经历过的一切,那么“我”就白白承受了那些极限性的痛苦,这种遗忘无疑是“我”的一种新的不幸。

因此从“我”登上这座荒岛后的第101天开始,“我”就应该将“我”的遭遇写下来。可是在这份长达40部分的报告里,关于“我”的案情始末,“我”只是在第1部分提到意大利地毯商人帮助我逃亡,在第25部分语焉不详地写了一句:“我被指控为罪犯并被判处无期徒刑”,另外就是在第19部分粗略地透露了些欲言又止的信息:

我对自己的一生作了简单的回顾:童年的生活平淡无奇,下午总在帕拉伊索林荫道上消磨时光;被捕之前的日子像是别人的;长时间的逃亡生活;在这岛上度过的几个月。死神有两次机会改变我的个人历史。一次是在警察到达我房间之前的那几天,当时我住在西大街11号那个臭烘烘的粉红色小客店里(案件大概已经送交操生杀大权的法官;逃跑,逃向地狱或炼狱)。另一次是在乘小船渡海的时候。烈日几乎使我脑壳爆裂;虽然划到了这里,但在到达之前我一定早已神志不清了。我对那几天的记忆十分模糊,只记得刺眼的白光、起伏的波浪、水声、痛苦,痛苦的程度超过了我们储存的全部生命力。

明明是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真实事件,在回顾中却染上了浓重的梦魇色彩。这段感受性远远大于现实性的文字,让我们感觉到“我”对自己噩梦般的既往经历真的很不愿多谈。“我”在一开始写报告时就使用了一些非常庄重的大词,将这种写作的意义拼命拔到了一个“为争取人身自由的斗争”的高度,潜意识里说不定就是在强令自己不要再沉溺于过去,而应全神贯注于今天天气骤热、留声机打破寂静等等不祥预兆,以及今后难以预料但一定会来的种种变故。努力找到应对正在接踵而至的新灾难的办法,才是一个大男人应该做的正事。

然而正是这些俭省到极致的只言片语为我们读者提供了天马行空地进行想象的基础,极大地活化了我们的阅读体验。这份报告(小说)99%以上的篇幅写的都是“我”被留声机惊醒后在荒岛上发生的事情,而我们在读到这些现在进行时态的事情时,我们的视线又常常会同时落在被报道出来的眼前实境实况以及我们内心回忆、想象出来的幻象上。我们很容易在某个时间节点上自心底蓦然浮现出熟悉或陌生的一个个场景、一张张面孔、一件件往事、一个个细节,例如:跳窗而逃的穿着方格子衬衫的背影……高大的仙人掌和灰绿色的龙舌兰……摊开在办公桌上的案卷……宽檐帽下眯缝着的眼睛……血红天空中一个蔚蓝的云洞……火光。皲裂的赤脚……狗吠……吱呀一声被推开的屋门……烤玉米饼被一双带血的手掰成两半……马蹄腾起黄尘……伸进裤兜里的右手紧紧攥着刀柄……夏日骤雨在石板路面上蹦蹦跳跳……一个穿着紧身衣的女人像是一节刚刚灌好的香肠……风乍起,不安的麦浪摇来摆去,仿佛故乡带不走的爱情……翕动了几下却什么也没说的干裂的双唇……逆光的人群……半个留着肮脏长发的头探出汽油桶……含泪的牛眼……“雾气穿过她年轻的脖子”……一双上了铐的手在往前移动……破碎的窗玻璃截住了一束金色的夕照……安魂的钟声让一位母亲心惊肉跳……锈蚀的铁锁,爬上床的老鼠……船尾处正在向天空奔涌的大海……

写到这里,我仿佛看到了我的许多读者朋友脸上那种鄙夷的神情,仿佛听到了《滇池》编辑包倬老师的斥责:“杨兄,你真能胡扯!”但我真的没有胡扯。天地良心,这笔“胡扯”的账真的不能全算在我的身上,它是小说大师卡萨雷斯的发明!

大多数情况下,我们读者在作者的叙事面前都是被动的,作者写了些什么、怎样写,全由作者说了算,我们乖乖顺着文字走就行了,那些文字肯定会将我们带去我们该去的地方。而到了《莫雷尔的发明》这里,大师卡萨雷斯却要求我们主动承担起小说创作的另一半任务,把他没写却跟这部小说关系很大的部分补充出来,发明出来。他不允许我们当吃瓜群众,他逼迫我们发明出小说主人公如梦如烟的往昔中真切而有力地镌刻进脑海的一切,并期待着它们全都能够在最适当的时候助力当前正在发生的、主要由他来执笔的荒岛故事。他将我们视为他靠得住的同行,相信我们能够凭借我们自己的性格、情感、经验、记忆和想象将我们自己楔入小说。读者被当成了拥有发明能力的创作者,这便是卡萨雷斯的发明。

表面上看,已经开始在荒岛上发生,却难以预料下一步将会发生什么的故事才是写作《莫雷尔的发明》的“今次大件事”,作家卡萨雷斯抢先以日记体的方式,担当了推进荒岛故事进程的重任,让一个末路人遁入文学虚构里。而实际上,我们的读者角色也并不好当:要放下我们自己的性别、身份、年龄、性格、经历等等既有的面貌,让自己妥妥地变成小说主人公过去苦难的接盘侠,我们便同时面临着愿不愿与能不能这两大难题。读者被卡萨雷斯指派的补充、还原小说主人公“我”的过去经验这一任务,其主题是安全,是活命;作家全力以赴要表现的,则是“我”在荒岛上追求尊严的主题。而我们都知道,安全(即便是国家安全),仅只是以存活,或者以维持现状为目的的动物性生命层面的基本欲求。尊严则不然,尊严属于通往自由这一人的生命意义的层面。卡萨雷斯写“我”通过为满足自己的愿望而采取的具体行动,从安全跃到尊严,一个基本的欲求就指向了另一个升华了的欲求,小说大师将创造出一个根本不同于动物性生命的、自由的“我”。

这样一来,我们读者好像是被大师绕晕了,入局了,亏大了。

但是,正如埃利蒂斯在其长诗《理所当然》中庄严宣告的那样:

永远永远和现在现在,

海鸥在鸣叫,

付出的一切是值得的!

三、莫雷尔的发明

记得我刚读这部小说时,由于智商余额不足,误以为莫雷尔就是“我”的名字,误以为“莫雷尔的发明”就是“我”在荒岛上玩出的一个新花样。读了二三十页,才知道原来莫雷尔是小说家卡萨雷斯发明的一个非常奇葩的科学天才,或者说是科学疯子。卡萨雷斯发明出这个怪异形象,目的是要让他在这座荒岛上运用科技妖术发明出一群科学鬼。“我”则是一个典型的命运鬼,在这部长达65000字的小说里,因为他人的缺席,“我”连个名字都有不起,也用不着。

荒岛就是被大海封锁住的一个有限的空间场域,像是蜗牛想退守进去的一个小小的壳。然而,即便它还未被人类欲望染指,它的存在也会在与世隔绝的状态下撩拨着人类对它的探索和占有欲望。人类的占有欲是如此的丧心病狂,就连渺远的外星球,也想在上面划分他们的势力范围。人们常常通过对荒岛进行命名和在荒岛上复制人类文化而集中、露骨地展现出自己的欲望。例如丹尼尔·笛福笔下的鲁滨逊,就通过几粒小麦,在一座荒岛上完整地复制出了一片麦田,甚至复制出了一个资本主义时代的农场。他还通过对一位黑人少年“礼拜五”的命名,完成了基督教文化和殖民主义文化的复制和改造。而在“我”登上这座怪病病源地的荒岛之前,早就有一群白人于1924年(《莫雷尔的发明》创作、出版于1940年)在上面修建了博物馆、小教堂、游泳池。这些建筑物的建造,十足就是对现代资本主义文明、文化的复制——粘贴,在空间的可能性方面,大张旗鼓地宣示着他人(至少是他人的生活方式和对荒岛的占有欲望)的存在。

“我”逃到这座荒岛来,是因为“我”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里没有现在已成为“我”的天敌的他人。谁知在“我确信没有任何的船只、直升机或飞船到达”的情况下,岛上突然冒出了一群“入侵者”。“我都被那些人吸引住了,因为很久以来我没有见过人”。

读到这里,一个悖论已赫然出现:他人对“我”来说完全就是一种异己的、要命的存在。如果“我”的欲求仅只是为了安全,为了存活,那就最好不要有他人;但没有他人,“我”的以安全存活为旨归的欲求就只能是一种动物性的欲求,“我”又何以能成为一个有着人性欲求的“我”呢?而且,无论“我”彻底摆脱他人的欲望有多么迫切,事实上我都无时不刻地置身于他人存在的强大气场中:“我”在他人意志实体化的博物馆内觅食和睡觉,用他人共用的语言书写“我”的报告。没有他人,“我”的语言能力就会逐步退化,意识和情感势必就会渐渐模糊,最后人性就只能被混沌的动物性取代;而他人登上了“我”借以藏身的岛,又会对“我”基本的人身安全造成巨大威胁,使“我”不仅无法赢得有尊严的人性,甚至连此前为保存肉身生命的渴求以及全部努力都会一一落空。

“我”多么希望这群“入侵者”不是来追捕或告发“我”的敌人,多么希望岛上出现要命的他人纯属“我”的幻觉啊!但“我”又是如此的迷恋他们,一边躲藏得尽可能隐秘,一边又“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些可恶的入侵者”。

岩石上坐着一个女人,她每天下午都在那儿观赏落日……

几乎在第一时间里,“我”立刻就将这位女人认定为“我”的女人,将她锁定为“我”对他人的欲求从一群入侵者中拣选出来的特定对象。多么神奇啊:她不仅是女人,而且还会动,甚至还会看书!

我无任何期盼。这并不可怕。相反,这样我获得了心灵上的宁静。

但是,那个女人使我产生了某种期望。我应该害怕有期望。

又一个悖论出现了:对他人(尤其是对女性)的渴求与惧怕相互渗透,彼此附体。渴求是惧怕的鬼魂,惧怕是渴求的亡灵。小说越来越有戏了。

……如果男人被她瞧上一眼,听她说一会儿话,那么他对朋友、对情人的怜悯、救助之情以及隐藏在他血液中的一切情感都会一起涌现。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爱情吗?这不就是据说能够让我们从动物性欲求的泥淖中挣脱出来而使自己能与他人相遇的人性吗?这不就是人类关系中最精微、最复杂、最矛盾、最能让人死去活来的人间至情吗?

“我”甚至不顾死活地跑去向她告白,这证明“我”已彻底堕入了情网:

“小姐,我要您听我说。”我嘴里这样说,心里却不希望她答应我的请求,因为我太激动了,以致于忘了应该说什么……

我坚持道:

“我明白您不愿……”

然而,正如我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数次饱尝过的屈辱那样,“我”的自作多情的表白却没能得到她的任何回应,再一次印证了我们面对他人的许多努力的无效性:

……又沉默了几分钟。我坚持,我恳求,那样子令人反感。最后我变得极其滑稽可笑:颤抖着,几乎叫喊着求她骂我,求她告发我,但不要不理我。

这不像是没有听见我,也不像是没有看见我;这好像是她的耳朵不能听,她的眼睛不能看。

她确实不能听到“我”的告白,不能看到“我”的丑态,因为她并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莫雷尔发明出来的超高清晰度的幻象的一部分。在这个幻象世界中,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也许并非有意却在事实上彻底否决了“我”在现实世界里如假包换的存在。这实际上呈现出了一种貌似统一内部却急剧分裂且相互隔离的多重世界构造的图景:在一些人眼里,另一些人根本就不存在或不配存在。例如净说大实话的百度副总裁璩静就铿锵有力地发出过怒斥和质问:“为什么要考虑员工家庭!?”

这种多重性的世界构造,使“我”为那位女士设计带有求爱图案和字样的花圃等一系列纯情、浪漫的行为,显得又好笑又悲伤,并从这种悲伤的喜剧里和盘托出了孤独这一严肃、重大的主题。孤独不仅是你在荒岛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更是你心仪的女人虽近在咫尺,你围着她不停地献媚不停地翘着屁股孔雀开屏,你的所有心思所有作为却如同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孤独就是你好不容易才挤进他人的世界,你却根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你的自我企图通过对他人的欲望而得以体现,却因他人的无视而备受羞辱。你唯一真正拥有的东西只是你的生命,这生命已被孤独充满。

多重世界构造,使这群“入侵者”既无视“我”的存在,又对“我”的人身安全造成巨大的威胁。“我”偷窥并靠近他们,知道了“我”爱上的那位女士名叫福斯蒂内,那个在她身边多次出现的大胡子叫莫雷尔。他们重复着一星期前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像是在故意嘲弄“我”,使“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力或者身体的哪方面出了问题。“我”苦苦思索着造成最近一系列诡异现象的原因:“近来我在试吃一些没有吃过的根茎。我认为居住在墨西哥的印第安人知道一种用根汁调制的药剂……这种药剂吃了会连续许多天神经错乱”?“可能我得了那种可怕的瘟病”?“这纯粹是个阴谋,是这些警探为了最终将我捉拿归案而挖空心思炮制出来的一个可怕的阴谋”?“沼泽地上有毒的空气和不充足、不卫生的食物,把我变成一个肉眼看不见的人。侵入者们看不见我”?“……他们可能是从其他星球上来的具有另一种特性的人:有耳朵,但不是用来听声音的;有眼睛,却不是用来看东西的”?“做梦引起的迷乱……我呆在疯人院里”?“侵入者是一批死了的朋友”?“我是亡魂”……

“我”像个疯子或者亡魂跟着福斯蒂内和莫雷尔到博物馆,偷听到了莫雷尔主持的一个会议,于是便知道了莫雷尔的发明:用一套特殊的机器将他们生活中的某一个场景或者片段录制下来并反复播放,莫雷尔认为他和他的朋友们便能获得永生。

莫雷尔发明的并不仅只是一架光学领域里的全息影像录放机,而是一套能将他和他的朋友们在岛上的一切言行,包括他们身边的各种自然现象、各种事物真实的物质存在全部录制下来并周期性重演出来的“生命复制——重播机”。这是一种颠覆了我们认知的疯狂的发明。再先进的影像录放机,也不可能像莫雷尔发明的生命复制——重播机那样能够让人们对它所录制和播放的所有场景、情境、感觉看得见、闻得着、摸得到。它在原有的客观世界里,无缝嵌入了一个用科技妖术对现实生活片段复制——粘贴出来的科学鬼世界,使多重性的世界构造得到了物质化、实体化的体现,在“我”借以隐身避难的这座荒岛上,荒谬绝伦地让原本的真实世界与发明出来的怪异世界平行、共存。

原来“我”在这座孤岛上所见识到的种种异象,所经验过的种种情感动荡(包括“我”对福斯蒂内的爱情),全都来自莫雷尔的发明对“我”的刺激。

四、“我”的发明

莫雷尔的这套生命复制——重播设备的设计、制造、运行,连同斥巨资先行建造起来的博物馆(指向过去)、小教堂(面向未来)、游泳池(沉溺于当下享乐)等建筑物,以及赴孤岛度假的朋友挑选,每一个步骤都经过深思熟虑,每一处细节都一丝不苟,共同构成了一个极为恢弘而严谨的狂想。

被莫雷尔选中的这座孤岛每个月都会有规律地出现两次大潮汐和两次小潮汐,也就是说每星期都会有一次或大或小的潮汐。莫雷尔利用这每星期一次的潮汐驱动一部安装在沼泽地上的水轮机,以保证他发明的整套机器得以周期性地运转。除非潮汐规律发生改变,或者莫雷尔发明的机器受到破坏,否则预录下来的一星期影像将成为每星期周而复始地重播的影像。我之所以好几次提及“每星期”,是因为我联想到了《旧约·创世纪》开篇所记载的用了六天时间的那次创造,加上第七日这个圣安息日(对时间的这种特意命名同样也是一种伟大创造),不多不少正好就是一个星期。这种联想使我推测出:天才兼狂人科学家莫雷尔发明的这套生命复制——重播设备,其对岛上人们生活的场景、情境、感觉的录制内容被设定为一个星期的时长,这绝不可能是一种巧合。尽管莫雷尔解释说这套设备只是用于“创造活的复制品”,声称“我不创造生命”,他不解释还好,他越解释我便越觉得他的发明的实质,就是他已越出了人的极限,他在向神的创造公开挑战。莫雷尔极为强调一星期就是人们劳作的周期这一点,在被录制并被一再重播的一星期的快乐生活所形成的循环圈里,他和他挑选出来的十四个朋友就能够摆脱工作压力,“快乐将永远陪伴我们”,“永生”就是这样在现世里实现的。

在这一乌托邦般美妙而荒诞的科学发明中,莫雷尔依仗着他超人的智慧和强大的财力,成功地用他的个人欲望绑架了他人,绑架了感情,绑架了孤岛这个空间,绑架了一星期这段时间,在全人类共享的现实世界里嵌入了一个一切全由他控制着的袖珍型世界。莫雷尔如此沉迷于他过度膨胀的个人欲望,并全力以赴、不择手段地去实现它。在他的勃勃雄心面前,朋友们、仆人们的自由欲望只好免谈。在莫雷尔亲自缔造、亲自指挥的袖珍世界里,他和他的十四个朋友都不工作,他们只负责永远享受仆人们为他们提供的各种服务,十五个仆人则必须永远为他们的主人提供最优质的服务。事就这么定了。

而处于生存劣势、弱势的“我”,却只能从他人密集群居之处逃到这座孤岛上,然后又遭遇上了莫雷尔的发明,被另一些科技化的“他人”折磨得神经兮兮、不人不鬼。无论莫雷尔的发明有多么的先进或荒谬,“我”都无法回避它,绕开它。理解、应对、化解莫雷尔的发明,成了“我”的重任,成了“我”的发明。

就理解而言,重中之重是“我”这个理解者对于“我”所想创造性地加以理解的事物(莫雷尔的发明)所具有的外显性特征和内在性原理、实质。外显性特征会从时间、空间方面现出原形,内在性原理、实质则会在心理动因或者文化依仗方面露出马脚。

于是,针对莫雷尔的发明,“我”的发明便有了如下三个方面的揭示性成果:

(一)在时间的外显方面,重演无疑是莫雷尔的发明中最关键的特征。没有重演,就没有时间被掐头去尾后录制、封存下来的一个星期的周期性循环。这种循环像轮回一样疯狂,像“永远”一样可怖,“我”既惹不起也躲不起它。莫雷尔发明中的那被做过手脚的一星期,对“我”来说既是录制环节中的过去完成时,又是重播状态下的现在进行时。若“我”想赢得跟福斯蒂内“共处”的虚拟的美好时光,就必须舍弃“我”身在其中的真实的时间。“我”对莫雷尔的发明的二度发明之一,是通过对莫雷尔发明出来的机器的研究,将现在的“我”自己“补录”进过去的那一个星期里,从而克服掉时间对“我”的隔绝。

(二)在空间的外显方面,荒岛本来只具有地理学方面的纯粹自然的属性,经由莫雷尔的发明,它便充满了政治学和社会学的意义。莫雷尔复制出的世界是一个自闭的世界,是一个将包括“我”在内的所有后来人都强行设定为外人的自嗨的内循环世界,是一个越真切便越虚幻的魔法世界。在这类猪圈般的小圈子里,一间集体宿舍就是一个社会,一座山寨就是一个独立王国,一个正科级头人就是一尊大神。莫雷尔在其讲话稿中十分耿直地宣称:“现在是向你们宣布的时候了:这个岛,以及上面的建筑,是我们的私人乐园。我采取了某些防卫措施——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措施。我相信这些措施能保护这个乐园”。当莫雷尔个人的自由欲望膨胀到无上限的地步时,被他挑选出来的十四位朋友以及十五位仆人便只剩下了交出自己的自由的自由。“我”在莫雷尔发明出来的世界面前,则连个鬼都算不上。而“我”又必须实现“我”的存在。只有借助以福斯蒂内和莫雷尔为代表的他人,借助他们在空间上的外在性,借助他们是他人,“我”才能看清和理解“我”真实的自我。早在“我”意识到这座荒岛上的种种异象都来自莫雷尔的发明之前,“我”便凭着既不可能兑现又无法放弃的爱情,象征性地胜过了莫雷尔的专制世界,屡败屡战地与他的发明建立起了越来越牢固的“缘”——对福斯蒂内的单相思。尽管这是一份无法得到回馈的爱,但由于绝不撤回付出,“我”竟然成功地单向介入了莫雷尔发明的世界。这多么像我这个老读者跟文学的关系:因为痴爱,因为执着,尽管愚钝,尽管收成惨淡,也不管文学是否肯赏我块脸,我却令人难以置信地为自己争取到了一场文学人生。

(三)在心理动因或文化来源方面,莫雷尔的发明最内在、最本质的驱动力,其实就是对死亡的恐惧。死亡是什么?死亡就是对意义全面清零。莫雷尔企图用他的发明去填满死亡恐惧那巨大、虚无的黑洞,他天才的发明在科技妖术的意义上几乎已将死亡玩出了“永生”的效果。一群科技鬼生前一星期的生活景象在“我”这个活人面前反复上演着,构成了接纳与排斥的隐喻。这群科技鬼讲法语,偶尔也讲西班牙语;莫雷尔在法国、瑞士、芬兰搞科研;福斯蒂内像“图画中的吉普赛女郎或西班牙女人”……而“我”则是个阿根廷的亡命者,“我”的荒岛世界跟莫雷尔发明的魔幻世界,是两个互不搭界的世界。“我”与“他们”的关系,实际上影射着中心与边缘、富人与穷人这一国际政治关系。这两个世界之间唯一的共同点,是人总是要死的。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真正体现出人人平等。

于是,“我”对莫雷尔的发明的二度发明,便成了撬动地球的一根杠杆。这根杠杆就是死亡。令莫雷尔下意识里都在颤栗的死,却成了“我”的热望。“我”将主动去死当作杠杆,将“我”对福斯蒂内的不可能的爱情当作支点,成功地撬翻了莫雷尔发明的世界,变不可能为可能,将铁板一块的既定现实撕开了一道裂口。“我”在博物馆地下室里找到了莫雷尔发明的机器,并摸索着学会了将自己补录进莫雷尔早已录制好的那一星期的影像中,重构出“我”在其中的另一次“永生”的文件。于是,如你们后来人所见,在被“我”做过手脚的这个影片里,“我”便天长地久地爱着福斯蒂内,而她也托莫雷尔发明之福永远爱着“我”。

由此可见,在文学里,世界是被文学发明出来,并以故事的方式存在着的;在文学里,“我”不仅是“我”所是,更是“我”所不是。没有“我”在其中的世界,那还算什么世界?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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