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逍遥游 (短篇小说)

2024-07-01刘十九

滇池 2024年7期
关键词:飞蛾蚂蚁

刘十九

怪异的嫩芽是在一个大雨哗啦的早上探出头来的。

那段时间我很沉迷减肥,任何食物下口之前都要查一查它的热量,久而久之失去了对吃饭的热情,掉头发和闭经手牵着手来探望我。我不得不调整策略,遵照医嘱,执行老年人作息,晚上十点入睡,早上六点起慢跑五公里。晨跑好像让我的耳朵异常敏锐,我能听见鞋底跃过时,地面上落叶不愉快的哎呀声,小蚂蚁仓促停下后足拼命抓紧地面凹凸的摩擦声,狗尾巴草在伸懒腰,构树的红果实抱着树梢嗤嗤地笑……柏油路壮阔了许多,我似乎在慢慢缩小。我把听力的扩张归结为对视力不佳的弥补。我近视五百度,为跑步方便没有戴眼镜,竖起耳朵来判断声音的远近能避免撞上电瓶车之类非机动车,大概日复一日听力被迫激发出潜能。

我拖着一百二十斤的身躯,喘如老狗,一脚一脚砸向地面。我跑步的姿态肯定不美,因此我选择孤身绕跑寻常车辆很少的路段。刚开始的时候我听不到太多声音,直到有一天手机运动软件里传出如下句子:“您已经跑步五公里,用时三十五分零三秒,打破了你最快跑步速度的记录”。我不免有点得意,停下调整呼吸准备回家。哗哗的掌声潮水般响起,涨落、再响起,反复再三。我以为无意点开了手机里某个鼓掌的视频或音频,认真检查一番,发现声源来自于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我朝梧桐树走去,掌声失踪了,仅有风翻着叶子,它们齐齐露出带着白色小绒毛的背部来。

也许是跑太累了出现幻听。有一阵特别忙,我没时间跑步就忘了幻听的事。我忙着为孩子制定学习和出游规划,处理一大堆文字工作。新来的老大特别喜欢抠字眼,“认为”和“觉得”哪个更好,逗号要不要改成句号,此处改用“指出”还是“强调”,等等。我时常在文字里打转,怀疑我并不认识这些由横折勾等笔画组成的字,它们跟我玩捉迷藏的游戏且特别擅长隐匿踪迹。我挺想把显示屏砸到老大的脸上扬长而去,念及孩子上学、公婆的奉养,只得一味忍耐。爱人事业不顺,吃饭时我提醒他下班后顺路买发酵粉,他忽然摔了筷子,高声说:我又不是家庭煮夫。他的愤怒源于这几年对我在职求学的支持,他满以为支持能换取较高回报。三年前市里出台了人才引进政策,给引进硕士解决编制,首次购置商品房免房款十五万元。我考上研究生,爱人被迫学习照顾孩子。当我取得学位证,市里调整了人才引进政策,年龄卡在三十五岁以下,我恰好三十六岁。能怎么办呢?只得拖着房贷,无视同事们的奚落及上头表面上的高度重视,做好文员本职工作。情绪没那么容易放过我,我感觉胸口压着大石头,整个人快要在深海里溺亡。

为自救,我又早起跑步。从小区西门出,穿小学后街,右前方拐弯,沿着自发成型的工厂区跑一公里,前方红绿灯路口拐弯逆向、过桥,左拐小道至菜市场。兼顾锻炼和采购,来自生活的噪音日益增多。那天早上,我照旧轻手轻脚出门。刚下过雨,地上潮,没跑几步鞋子便发出呼哧呼哧类似于我喉咙咯痰的声音,左脚鞋底已经磨穿。我改慢跑为快走。天色昏沉,乌云像一锅熬煮的黑米粥,疯狂翻腾着,才走到工厂区道路末,黄豆大的雨点气呼呼地砸来。我躲到路边一棵枝繁叶茂的女贞树下躲雨。不过半分钟,雨幕模糊了周遭风景,世界沉浸在米白色的水雾中。我数地上那些翘起的红棕色地砖打发时间,统计的范围从红绿灯路口起至我脚下站立位置。五十二块,我自言自语说,看来当时铺砖的工人技术潦草。

哒哒哒(五十一块)。

有个低低的声音钻进耳朵,声音脆脆的,像刚摘下的油桃那般脆,还带着油桃的清甜。我低头看,左侧正站着只蚂蚁,它站在红色的树叶下,举着触角,身上布满了棕黄色小刺,腰身细小,棕黑色的腹部晃动着,它用两只前腿抹着脸上的水汽,并扭过头来看我。我变小了,抑或它变大了,可我眼前的世界一如此前,雨水从砖缝里汇聚成细流,朝低洼处奔涌。

哒(你好)。

它轻碰触角。

你能听懂我说话?

哒哒哒哒哒(嗯,我是送信人)。

雨忽然小了,水雾散开,城市裸露出高楼、道路、穿梭的车辆、各色的伞。我赶着去买菜,把视线收回再看近处,已经不见蚂蚁的踪影,那枚从女贞树上掉落的干枯叶子尚在脚边,它浑身的红被雨水清洗过,显得神采奕奕。

也许是幻觉在作怪。

我小时候爱发呆,缺乏玩伴,能跟花草树木鱼虫等说不了人话的东西聊老半天。爸妈忙于生计,觉着我成绩过得去、不惹事,加之周围大人的赞赏,他们便放任我野蛮生长。长期发呆是有后果的。上课的时候,他们都盯着黑板,跟着老师唱念黑板上的字。我也盯黑板,黑板下的粉笔灰堆成了小山。它们不甘于挤向一团,乘着微风四下扩散,如白色鸟群,在黑板前方飞掠,呈星空状、鲸鱼状、山峦型……我置身其中,也是一粒尘埃,于气流中旋动。老师提问抽到我,我支吾着答不对题。答非所问的现象越发严重,老师们找我爸妈谈话。爸妈觉得我是女孩子,成绩倒差不差就行,长到合适年纪嫁出去,当父母的就算功德圆满。那时母亲有孕在身,她跟父亲商量后把我送到外婆家。外婆四秀喜欢上山下田,她带我认菖蒲、陈艾、苦蒿、车前草。她喜欢跟它们说话,叮嘱这个喝水别太急,夸那个最近长高了不少。大雨后,我们去采蘑菇。我们穿齐膝盖的雨靴,拿三尺长的竹竿,拨开杂草。四秀让我轻些,她指着前方不远处,黑黄相见的蛇尾正游曳着穿越茅草丛。我当即要跳脚,四秀却说,嗨,菜花蛇脾气不大好,咱别惹它生气。我们很快碰见了第一窝菌子,我伸手要摘,四秀让我先感谢白蚁,我随着她念叨完几遍谢谢,摘了好几个灰头白杆刚冒出来的小家伙。我要摘那朵海碗口大的,四秀阻止了我。下一秒,我看见菌伞背后的菜花蛇那黑黄色小脑袋。四秀笑,这家伙跟我们一起来找菌子了,我们分它一棵,喂,慢慢吃哈,我们走啦。

那是个充满了菌子鲜味、漫天晚霞、嘀嘀咕咕虫鸣的永远的夏天。四秀在夏天结束的时候永远离开了我。花草树木的低吟、星光云层的舞姿及蟋蟀知了的合奏,都跳进了她的棺木。我的幻想症不治而愈。此后,我成了“别人家的孩子”,学习好、家务好,自己做作业,自己做饭,自己上学。我知道唯有读书升学才能离开清水村,离开爸妈永远散发着辛香味的卤菜摊子。要不然他们找个差不多的男人,让我在二十岁出头结婚,我会很快当上母亲。命运的齿轮重复着从父辈身上碾过,碾压我,滚向我的孩子,我孩子的孩子。

如果我没有觉醒?如果四秀没有走呢?生活没有太多假设。相比幻觉,眼下膨胀的热浪更让我有踏实感。我把那蚂蚁抛到脑后,去菜市场采购了许多新鲜食材,直到两手提不动,扫了辆共享单车骑回家。工作、家务、辅导作业,生活里没有小说里那么多精彩刺激的情节,庸俗的日常随处可见。我忘记提防,幻觉从在日常里长大了。

约莫一个月后,我已经忘记了跟蚂蚁的对话。夏夜的晚上,我和孩子坐在书桌前,各据一角。他做暑假作业,我装模作样地看书。我用余光看他,他也用余光监督我,目光交汇时,齐齐忍不住傻笑。笑着笑着,孩子把食指竖起,示意我安静。循着他的视线,我看见玻璃窗户外书桌上方一掌高中央位置,趴着只米白色飞蛾。飞蛾用一对前足玩弄着两根几乎与身躯等同长度的触角,两粒圆珠笔头大小的眼睛显得格外有神。孩子问我,它在说什么。

它说,小朋友晚上好。我哄孩子。

飞蛾对我的回答似乎不满意,它松开触角,仰起上半身,左右晃动着。

我来给你带路。

我听懂了它的肢体语言。我曾经养过蚕,蚕宝宝变成的娥子跟眼前这位躯干近似,但没有它这样宽大的镶着银边的翅膀。据说蚕宝宝的视力很差,不知道变飞蛾后会不会好些。我不知它视力如何。它怎么给我带路,去哪里的路。它看透了我的疑问,它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它说完,松开抓紧窗户的足,径直掉落。孩子乐得锤桌子,呀,妈妈,它打瞌睡,没抓稳,哦嚯,掉了喂,它肯定一边掉一边喊,救命啦救命啦。他说着,手脚并用形容着,开心的样子像潮水一次次浸润过沙滩。我示意他小声些,别吵,把书桌吵醒了,它伸个懒腰,完蛋了,你的书啊本子啊笔啊全掉了,它们会吵吵闹闹,还会不听你指挥,不让你好好完成作业。孩子嘻嘻笑,妈妈,你之前从不说这些幼稚的话。

我佯装生气揉乱孩子的头发,却琢磨起一些事情来。我怎么听懂飞蛾的话,眼前的是现实还是虚构。不知道别人有没有这样的经历,觉得初次去往的地方有莫名的熟悉感。那地方好像已经去过无数次,初次见面的人似乎已经是多年老友,似曾相识却在记忆里找不到确凿佐证。出席孩子的家长会,那些年轻的妈妈们惊讶地说,一点也看不出来你有个十岁的孩子,你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对女性的减龄夸奖是社交手段,我还不至于昏头到把夸张兑换成沾沾自喜。她们说出了我对自己的基本疑惑,我有时候的确不认为自己已经成为母亲。我晚上明明才过了二十五岁生日,第二天醒来居然已经变成三十六岁,还结婚并有孩子。中间的十一年跑哪去了?当然,我记得一些婚后的细节,但它们跟我儿时与四秀相处的细节比起来,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不堪一击那么不值得信任。爱人说,这是初老的症状之一,过去的记忆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纤毫毕现,而最近的记忆越来越模糊甚至断裂。

晚上我做了梦。大雨骤停,我回到了采蘑菇的上午。原来那天的太阳很烈,雨水急匆匆地汇集,穿过石缝、青苔、树根,在低洼处奔走。经雨水冲洗,植物叶片绿得熠熠发光。野地瓜藤蔓下卧着半红的果子。四秀告诉过我,六月半地瓜熟,七月半地瓜烂。我打算回去的时顺手摘些地瓜。从长满茅草的小路往下走,在通往几棵柏树的拐角,我见到了那丛鸡枞菌。红棕色的蚂蚁坐在一棵菌子的顶端,飞蛾停在它旁边。它们说,你来啦。它们没有理会我的惊讶,随后把视线移向菌伞之下。儿时见过的那条菜花蛇,懒洋洋地游来,吐着粉红芯子。我跟她对视,她说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能忍着一直不来看望我们。我俯视着菌子,但很快我站到菌伞之下,与她身形相平。她的瞳孔里框着我,幼年的我,头发散乱,紧扯着嘴角。她身上的鳞片清晰可见,半月形,黑色、黄色相间。我斗胆摸了摸,鳞甲质感粗糙,寒气直逼心底。

出发吧。她说。

飞蛾抓着蚂蚁,爬上她的脊背。眨眼之间,我坐在她的肩胛处。她上身昂起,我差点掉落,两手死死贴着鳞片边沿。

喂,放松点。她摆动身体,压过草丛。覆盆子流淌着红,柏树枝挥洒着绿,蚊子、蚂蚱、蛐蛐儿惊叫着,扑腾翅膀冲向天空,茅草的尖趁机倒向一旁,枯卷的叶及时接住又一晃,它们歪歪扭扭七嘴八舌地抱怨着。我看它们,它们也瞪眼观察我,然后齐齐拿出恍然大悟的样子,说,是你嘛。覆盆子滚来要砸我的脚,茅草挥动着尖头想挠我的脚底心。它们都没得逞,她滑动得很快,蚂蚁和飞蛾朝它们叽哩哇啦乱叫。蚂蚁大概做了鬼脸,等她腾地而起飞向天空时,蚂蚁用前足揉脸,抱怨说做大幅度表情后脸部肌肉受损。她大笑,摆动腹尾,我们升到半空,与薄云为邻。

下方是我熟悉的村落,四秀去后,我几乎没再去过,但我记得它的每一棵树,每一处房子。村口有大黄果树,枝干蜿蜒朝公路的对面伸展,罩住天空。黄果树主干三四个大人才能合抱,它的根系盘踞了整整一面石崖,崖壁下有个小小的土地庙,里面住着泥塑的土地公和土地婆。四秀时常带我爬树,她冷不丁吓我,有蛇哦,有狐狸哦。我吓得跳脚,手掌心满是汗水。我把汗水抹到她脸上,像青蛙那样鼓起腮帮子,哼,坏人坏人。四秀卷起袖口,两手搓搓,朝我两侧腮帮轻拍。噗——我泄气了。她的皱纹跟着她一起笑,哎呀,漏气啦,不得了啦。我们挑了一根横长的枝干坐,脚在半空里晃悠,划破空气带来的颤抖从脚心钻到手心。四秀让我看远方,公路长蛇一样躺在田地里,再远的地方有指甲那么小的房子,再远再远的地方有起起落落的山。

四秀说,它们长得多乖巧呐。

难看难看,我不要看,讲故事,说我从来没听讲的。

四秀抱着我讲蛇的事。我那天舀水做饭,你猜怎么着,水缸前躺着条黑白的小花蛇,黑的地方炭黑,白的地方莲藕白。它见了我,不藏不躲,还昂着头瞪我。我用瓜瓢舀了半瓢水放地上,它滑进去洗了澡然后慢悠悠走了。

没了?

嗯。

四秀的那声嗯特别温柔,像白鹅肚子下的羽毛,蓬松、柔软、御寒。当然她也有凶横的时候。村里决定卖掉黄果树,他们砍掉它多余的枝桠,斩断它发达的根系,把它包裹起来放进货车。他们说它会被拉到景区重新安置,而它断留在石缝里的根可能会长出新树。四秀拦着,她起先骑在树上不下来,随后被几个年壮的舅舅伯伯们捉到地上。她抓烂了他们的衣服,在他们的胳膊上留下血痕。她干嚎着,直到失去声音,整个人忽地枯萎了,不爱笑,也不哭。石壁被凿开,树下的土地庙被石块砸坏。四秀病了,吃任何药都不见效,撒开了握紧我的手。

回忆汹涌。我的心底已经成了一片泪水滔滔的海。

蚂蚁和飞蛾说去黄果树那,我们便在绿腾腾的树冠降落。蚂蚁和飞蛾在叶片间滑行着,你追我赶的。她卷着我,把我轻轻放在树干上。我抓到满手青苔差点滑倒,她用尾巴接住我,那一瞬间有股暖流袭击了我,我笨拙地问她,你是四秀?她说,你可以这么叫我。

我发不出那两个简单的字音,一时失手,从树上掉落,沉沉的黑色接住我。我醒了,发现枕头湿漉漉的,它大概是梦里冰凉质感的现实投射。

我还想见四秀,于是加倍锻炼,从五公里跑渐增到十公里。周围的人都说我变年轻了、漂亮了,爱人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却没能如愿,连续二十来天一夜无梦。我怪自己,是我活得呆板无趣,它们不肯来看我。

我一度怕蛇。高一时,家里翻修了楼房,我们刚搬进去住那一两个月,老鼠、野兔、刺猬、蛇等小动物在家四处出没。它们见着人时慌不择路躲藏,而我见了它们同样惊慌失措。唯一镇定的是那条手腕粗的菜花蛇。菜花蛇什么时候来的,我们都不清楚。东方露出鱼肚白,母亲早起做饭。她在家里走惯了,不爱开灯,而二楼大门因才刷油漆,彻夜开着,她推门时听得门框闷哼一声,感觉压到了什么事物,赶紧拉开电灯线。门外露出了大半截蛇尾巴,它正不慌不忙地朝门外堆积的木板里爬。木板是用来做桌椅的,才从木材厂取回来,为了晾干水分,每块板子间用砖垫着。菜花蛇钻进了木板间的缝隙。母亲吓得暂失语言能力,跑到我房间手脚并用地比划一通。我掀开木板,菜花蛇贴着水泥墙皮,微微昂着头看我。母亲连连惊叫,天吔,手腕粗。它并不理会母亲的惊叹,往前游动半尺。四秀讲过的故事忽然有了格外生动的画面,我劝它,走嘛,你又不是不晓得你长得吓人。它不为所动,还得寸进尺地前进了手掌那么长。母亲下楼去大声呼救,终引得邻居叔叔举着锄头奔来。他要打死它,我说算了嘛,外婆讲过不要打家蛇,它给我们看家护院的,可能是前段时间修房子它搬走了,现在又搬回来。母亲非要叔叔把它弄走,叔叔也不敢捉,用锄头抵着不让它前进,它不肯退,但挨不过叔叔劲大,不多时把它推出半米。它被门夹过,皮肤略有擦伤,经锄头拖行,在地上留下了细小的血痕。我的劝说无用,叔叔很快把它推到砖砌的镂空护栏处,找个空子,把它抛下。一楼后面是挖开的排水沟,泥土松软,它摔下去后一直不动弹。叔叔拿来烧火用的钳子,把它夹进编织袋,送到公路边放生。叔叔说,傍晚时候它又回来了,从一楼厨房那的矮墙根爬上屋脊,他凶了它,作孽的还不快滚。它躲进瓦片再也不见。

我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它万一在床头出现或者躲进衣柜,又或者藏在棉鞋里呢?学业压力大,杂事多,我渐渐忘了它。如若再见,它会是什么样子?

捡起这段记忆的当晚,我又做了梦。我在黄果树下,她蜿蜒而来,脊背上坐着蚂蚁和飞蛾。她说,你总算记起我。

你不必看顾我,也不必顶替我外婆的名字。

蚂蚁和飞蛾翁声翁气地堵我:那你也没必要来跟我们玩。

她笑,腾起身躯直冲云端。恍然间,我似乎进入了她的意识,通过她的眼睛俯瞰山川大地。一座座山将田地围成不规则的盆状,房屋或聚或散,盘在盆底。云雾渐多,房舍像鱼群沉入海底,高大挺拔的树冠静默着,如坚毅的守卫。她越飞越高,眼前白茫茫一片,冷风刺骨,我几乎快失去知觉。目的地瞬间即到,她唤醒我,而蚂蚁和飞蛾已经从我的肩头冲下,去拥抱漫天的白。我们在积雪皑皑的山顶,滑雪道笔直,几乎与地面呈九十度,雪道一侧灰突突的,不知是悬崖还是断壁。我的脚心突突地跳,双手死死撑住地面。她的尾巴猛然把我推出去,我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起初,坚硬的冰冷刀子般刺着我,慢慢地好像有毛茸茸的手掌剐蹭着我的皮肤。我睁开眼,视野尽头,滚滚乌云下方太阳正在升起,金色的阳光涂满雪场。我飞度下滑,积雪被冲击着逃向两侧。平生从未有过的酣畅紧紧抱住我,我飞驰着奔向山底,撞中了她鳞甲。她把我托举向上,抛向天空,我再落入时,掉到了家门口的柳树下。柳树的枝条摆动着,示意我朝头顶看。不知什么时候,白天已经变成黑夜,四下黑沉沉的。她从我头顶飞过,身姿矫健,尾巴划破了黑色的天幕,她飞过的地方成了银河,紫色的星云堆积,星辰接连闪现。

那个有四秀的夏夜,我也这样抬头看天。我们躺在竹椅上,四秀摇动蒲扇,教我看北斗七星,什么南斗主生,北斗主死。说着说着,她睡着了。竹椅摆在水塘边,银河掉进水底,跟漫天星辉遥遥相望。周围很安静,我听得见蛐蛐的低吟和自己咚咚的心跳。那些白天极为熟悉的植物,变成了巨大的怪兽,风一过,它们便发出古老的悠长的吼叫。不知过了多久,我忘记害怕,专注地数天上的星星。我们多么渺小啊,天地间仿佛只有我和四秀。四秀萎谢后,我再不敢探看星空。成年后住在城市,夜空被灯光驱走了大片灰黑,即便费力寻找,也只能见几颗星星寂寥地挂着。

蚂蚁和飞蛾再次落到肩头,她在我身边盘坐。星空离我很近,仿佛伸手可及。我看了很久,直到东方的天空露出微白。

醒来后我又哭了。心里有很多东西喷涌着,撞击着,又找不到归处。我浑浑噩噩地过度过白天,晚上又见到了他们。这次我们哪里都没去,就在我居住的小区。小区凉亭边的一棵栾树忽然开出淡黄色的花,躯干壮大上升,直至云霄。树尖与蓝天相接处,泛起层层水波。水波被一群海豚挤开,海豚们追逐着,沿着树干往下,在我们身边绕圈。她加入了它们,也成了一头银白色的海豚,跟随它们向头顶的深海游去。蚂蚁跳上飞蛾的翅膀,晃动触角跟我道别。忽然游来一群沙丁鱼,栾树落在地方的花被水波卷起,成为黄色小鱼,沿着树干游向天空。不多时,栾树恢复了平时的身姿,天空也回归蔚蓝。

第二天晚上我依然做了梦。这一次没见到大蛇和蚂蚁。我整理了书包出门,经过窑洞。村口有竹林,竹林边上砌着一口窑,专门烧瓦,偶尔也烧些砖。窑口在下方,要走一段由煤炭渣铺成的漆黑小路,平时不烧窑时,窑口很大,走进口子里朝上看,里头是个特大号的泥圆桶,四壁黑漆漆的,衬得顶上圆圆的天空格外白净。我看见我在窑口边看书,看书的我未成年,而偷窥她的我已经鬓有微霜。年轻的我朝现在的我微笑,我们一起看那本没有封面的厚重大书。书很精彩,情节曲折地讲述着冒险的故事,而等我醒来,完全记不起书里的内容。

后面接连三个晚上,我都做着这个梦,去窑口跟年少的自己一起看书。每晚都接续前一晚的阅读内容,提醒梦里成年的自己拼命记住每一个字,而醒来后却脑中空白,关于书的内容全无印象。最后一晚,书看完了。年少的我说,你该走了。我即刻醒来,房顶和硕大的结婚照漩涡般在眼前流动,我一时分不清现实还是梦境。

此后我很少做梦,前段时间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情绪平稳,心态积极,体态控制较好,已经摆脱了基本抑郁症状。我没告诉他,他窗台上的绿萝嫌弃他总把喝剩的开水倒给它,骂骂咧咧地伸展着顶尖的藤,想钻进打印机里,给他一点绿色看看。

从医院出来的路上,我差点撞到一只珠颈斑鸠。我把电瓶车停到路边,它腾飞到旁边的方格地砖上,扭过头来训我,没见我忙着过马路呢?

你可以飞啊。

我喜欢走,我偏要走。

珠颈斑鸠颠着胖胖的屁股,执拗地顺着地砖往右前方走去。后边骑车的人忙不迭刹车按喇叭,它对那人倒好,扑腾着飞远了。道边的树笑着说,那斑鸠是个欺软怕硬且行为潦草的家伙,我不必介怀。它身上挂着指头大小的海棠果实,笑起来的时候满身叮当作响。它还补充说,闲杂人等太多,不必事事记挂,发芽的时候发芽,开花的时候开花,至于结果不结果,看心情啰。

我谢过它,继续往家的方向骑行。世界变得拥挤热闹起来,我虽无意偷听,依然有无数声音在耳边响起。银杏树抱怨说结的果实太多,压得她直不起腰。月季嫌弃围墙不过宽阔,让它无法彻底舒展。小柏树丛里独立站立的桑树,正为发冠凌乱发愁。一朵干枯的小雏菊,在跟轻风商量想要去往更远的地方。我朝它们鸣笛示意,它们丢掉眼下的忧愁,以巨大的热情拥抱我,庆祝我重新成为它们中的一员。从这天起,无论深夜还是白天,我都能见着四秀,见着黄果树和银河。只要我想,一个闪念,我们便离开我蜗居的这方狭小之地,奔向远方。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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