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槐仙 (中篇小说)

2024-07-01李凤文

滇池 2024年7期
关键词:杏儿掌柜杨柳

李凤文

我先介绍一条河。这条河叫径水河。它沿着太行山东麓,一路向北,掉头再向东北方向,昂首挺胸流经河南、河北、天津,然后注入渤海。

位于径水河北岸的魏镇,可谓中原名镇。听我娘说,当年的径水河风光无限,南来北往的商船,满载着食盐、大米、绸缎在河面上穿梭。甚至从国外进口的洋玩意,像洋戏匣子、钟表、缝纫机、洋车儿等都从商船上搬下来,进了魏镇。天南地北的商品把魏镇的铺面摆得满满当当。来这里做生意的外地人,把东西南北四条大街挤得一铺难求。商铺林立,人多姓杂是当年魏镇的真实写照。

在讲述魏镇故事之前,我必须先介绍一个原本和魏镇没关系的女子,杨柳——我的奶奶。

2019年农历腊月二十三,祭灶日。我的奶奶躺在医院里。医生说老人年岁太大了,得有思想准备。

我知道医生的意思。但我告诉他:“奶奶不会死的,过了春节她就一百岁了。人活到一百岁就成仙了,就像我们家的老槐树。”

我也知道奶奶的意思。她用眼神告诉我,她想出院回家。我们依了她。回到家,她让人把自己抬到老槐树下。她摸着老槐树粗糙的树皮不肯放手。她的手干枯得没了血色,但从摸到老槐树的那一刻,她的手就活便起来,并且开始抖动。她嗫嚅着嘴唇,开始和老槐树说话。我知道,她说的是一个久远的,我从小听到大的故事。

那时候,魏镇上有一户做布匹生意的人姓仝。人称仝掌柜。他为人厚道,在生意上最在乎自己的名声,把生意人的诚信刻在骨子里。他性格倔强,缺乏生意人的圆滑。他的布匹价格比别的铺子贵了些,但货色摆在那儿。谁要说手中的布料是从仝家铺子里买来的,就感觉踏实且有面子。就连到裁缝店里做衣服,裁缝打手一摸,就知道这料子是不是从仝家铺子里买的。买仝家铺子里的布从不赊欠,爱买不买。即便如此,仝家铺子还是从早到晚,门庭若市。外地客商、本地主顾不管跑多远的路,都要到他那里买他的布料,进他的货。在魏镇南北东西大街,原来也有几家卖布匹的铺子,后来关门的关门,改行的改行。还剩下两家,他们卖的货便宜,但货色就讲究不起了。有图便宜的,也有手头不宽裕的,也到他们铺子里去买,这叫百货对百客。

仝掌柜的老家在山西玉林。虽说从他的父亲那辈儿就来到魏镇做布匹生意,但毕竟独门独姓,生意又做这么大,管理这么多伙计,单靠仝掌柜一人里里外外忙活,怎么能撑得住呀。后来,仝掌柜就思忖着找一个在当地有点根基,诚实可靠的账房先生。

那天,仝掌柜接到一封信,信是一位天津的布行老板写来的。送信的是一个十四五岁的小伙计。小伙儿说明天就得乘船回天津,明天正午前务必把信写好,他过来取。仝掌柜拆开信,信的内容大致是,写信的人姓刘,是仝掌柜父亲的一个故交,在天津卫也是做布匹生意的。信的大意是他与仝家私交甚笃,近些年由于时局变迁,少了往来。听说贤侄在魏镇也经营布匹生意,而且生意兴旺,非常欣喜,特邀请贤侄闲暇时来天津一叙。如果生意上能有合作,更是意外之喜。读完这封信,仝掌柜有些纠结。其一,这位前辈究竟与仝家是否真有交情;其二,来信的刘老板是何打算,难道就是叙叙旧,延续父辈的交情?他正在思虑着,见一穿长衫的年轻人,看上去三十岁不到。他站在柜台前等着买一批布料。年轻人把买布料的单子递给仝掌柜。仝掌柜一看单子的字迹清秀洒脱,各项布料开列得井然有序,心里就有几分喜欢。仝掌柜便问那年轻人单子可是你开的,年轻人点点头,说是我胡乱写的,说这话时,显得得体大方。仝掌柜让伙计按单子把所买布料一项一项包好。伙计正噼里啪啦拨算盘时,那年轻人已经将现大洋码好,递了过去。仝掌柜一数,和伙计算盘上的钱数分毫不差。仝掌柜大惊,他请年轻人到客厅一叙。年轻人犹豫片刻,就跟仝掌柜到了内宅。仝掌柜招呼年轻人落座。年轻人礼让再三,才侧身坐下。仝掌柜问年轻人姓名,在哪府高就。年轻人站起身答道:“在下薛成,在别人家里做个教书先生,因主人家千金,也就是我教的那个学生出阁,便差我来置办嫁妆。”仝掌柜听后面带喜色。他从身上掏出刚收到的来信,递给薛成,说请薛老弟帮我看看这封信。薛成双手接过信,几行看完,再交给仝掌柜,说:“不知道仝掌柜这是何意。”仝掌柜就把自己的想法和疑虑说了出来。仝掌柜说:“我做生意还有的说,提笔写字就犯了难,一辈子看不了几行书,还请薛老弟代我回封信,免得那位故交笑话。”薛成再次站起来说:“如果真如仝掌柜所说,晚生就见笑了。”薛成提笔蘸墨,没有太多工夫,将信写成后落款,交与仝掌柜。仝掌柜看后大喜,连声说好。他把信放下,转过身问薛成可不可以来我家做个管家,或者叫账房先生啥的,薪水由你来定。薛成听后一愣,低头思量片刻。他说:“按说我在人家做事是不能有二心的,好在我教的那个女学生既然出阁了,我也再没理由呆在人家里空领薪水。既然仝掌柜有此好意,也容我和家人商量一下,也和东家做个辞行。”仝掌柜让柜台伙计包好一百现大洋交给薛成,说不成敬意,一点儿茶水钱。薛成哪里肯受,只是接过购买的布匹绸缎放在门外的马车上匆匆告辞。

几天后,薛成辞了原东家,来到仝掌柜家里。仝掌柜寒暄过后,就把薛成要掌管的事情一一交代清楚。

薛成来到仝家谨言慎行,多做少说,很快就把仝掌柜交待的经营账目打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在生意上,他还给仝掌柜出了许多好主意。仝家十几个伙计被他调理得各司其职,忙而不乱。仝家铺子的生意也一天比一天好,红红火火,财源滚滚。

自从薛成接手账目和一应事务管理后,仝掌柜便轻松了许多。没事了,他就在东西南北大街四处溜达,看谁家的铺子开张了,谁家的店铺又换人了。别人见了他老远就给他打招呼,他终是笑哈哈地应着,惹得一些老主顾老街坊好生羡慕,恭维道:“仝掌柜好悠闲、好自在呀!”

一天,仝掌柜对薛成说他看中了临街的一个地段,只是旁边有个棺材铺,他感觉不大吉利,所以就想让薛成陪他再去看看。薛成反复打量了这个地段,然后对仝掌柜说,这里倒是好风水,后面有寨墙,前面一条小河,前有罩后有靠,青龙白虎。至于棺材铺倒是官财亨通,这倒无妨。只是靠近西门,风水有点紧,以后得时有提防。仝掌柜说,哪有十全十美的风水,就这么定了。薛成见仝掌柜主意已定,也就没再说什么。

新宅子很快建成,临街还是门面铺子,里面是家眷住所。这所宅院是仝掌柜亲自设计的,两进两出、两层小楼的四合院。因为新宅子南北向长,仝掌柜就把四合院分内宅和外宅。内宅住的是家眷,外宅连接临街商铺,所有仓库、会客厅都在外宅。一道蓝砖琉璃瓦墙将院子一分为二。中间的一道券门十分考究,红漆铜锭木门显得敞亮厚重。上房和东西配房古朴典雅,所有家什一色紫檀木。建设新宅整整花了两年时间,至于耗费了多少大洋除了仝掌柜谁都不清楚。乔迁之喜那天,整个魏镇几条街的商号老板,贤达名士都来贺喜。

仝掌柜膝下一子,名叫仝林,虽说刚满十五岁,但已经是翩翩少年了。只可惜这个仝林打小不爱读书,喜欢舞枪弄棒,在街面上结交了一帮朋友。为此,仝掌柜很伤脑筋。他把希望全都寄托在儿子身上,希望儿子好好读书,家里能出一个读书人,做不做官,最起码改变一下门风。他不想让下一代再经商了。怎奈这个仝林偏偏就不爱读书,把仝掌柜请来的几个教书先生气得摇摇头就走了。薛成见仝掌柜为儿子的事长吁短叹,就找到仝掌柜说:“掌柜的莫再为仝林的事儿太伤脑筋了。我看这世道不太清明,强人当道,少掌柜不喜欢读书,爱舞枪弄棒也未必不是件好事。”仝掌柜听了薛成的话,嘴里还是说:“毕竟不是件好事,家门不幸呀!”说着摇了摇头。

最让仝掌柜不能省心却是儿子仝林的婚事。仝林从小与东大街药材铺掌柜赵大生的女儿玉鸣姑娘定了娃娃亲。其实,仝掌柜对这位准亲家赵掌柜并不满意,他觉得这个赵大生看似文绉绉的,但做事不敞亮,心计太重,对待家里的伙计和街面上穷人满是看不起。一个镇子的人对他的德行也多有微词,只是当着仝老板的面不说罢了。奈何赵大生的女儿玉鸣姑娘却出落得齐齐整整,文文静静,招人喜欢。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妇仝掌柜非常满意。但令仝掌柜头疼的是仝林这小子偏偏就是不喜欢玉鸣姑娘,非但不喜欢玉鸣姑娘,就连他的两个哥哥也都懒得搭理。仝林对赵家一门人溜须拍马,趋炎附势,欺贫爱富的那副德行非常厌恶。依仝掌柜的意思,等两个孩子稍大一点就给他们成亲,延续仝家香火。仝家三代单传,要是能在他这辈子转了运,生他个三男两女的,他就是把自己一生的心血都搭进去,心里也舒坦。可仝林这小子就是不往这上面靠,对人家玉鸣姑娘爱理不理,把仝掌柜两口子给气得无可奈何。

接着是仝掌柜家连续发生两件事。第一件事,前面提到的那个给仝掌柜送信的小伙儿,这次小伙又拿着那个从未谋面的世伯写的一封信来找仝掌柜。信的大致意思是近来家里接连出事,生意一落千丈。这个小伙叫来喜,十六岁,是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原来在他的布行做伙计,现在已无力供养他了,看在世交的份上,能不能接纳他,赏他碗饭吃。其实,仝掌柜在收到第一封信后,就通过山西老家的人打听过这个世伯的一些信息。得知仝掌柜的父亲确实有这么个生意上的朋友,而且对仝家多有帮助。写信的这位世伯是他的儿子,论辈分算是自己的长辈儿,在天津也是做布匹生意的。仝掌柜看完这封信,叫过来薛成,对他说以后就跟了你当伙计吧,看在世伯的份上多关照。薛成看了看来喜,没说什么。来喜就凑过去跟着薛成叫师傅,薛成倒也默认了。

既然有了这层师徒关系,加上仝掌柜的交待,薛成自然就厚爱徒弟三分。他差人给来喜量身定制一身衣服,又带他到西街理发铺给来喜理了发。经他这么一调理,再看来喜,小伙儿那叫个精神,满眼的机灵,不仅薛成喜欢,就连仝掌柜两口子都打心眼里待见这孩子。薛成不仅教他记账,还把自己不看的书借给他看。这小伙儿眼里有活儿,又勤快,是自己的活儿不是自己的活儿只要碰上就干,不怕脏不嫌累,所以仝家上下都喜欢他。少掌柜仝林也拿他当个小跟班,呼来唤去。来喜也喜欢跟在仝林后面,跑跑颠颠,任由少掌柜差使。一家人头疼脑热需要看病拿药的,仝家人不好意思到赵家药铺去,都是差来喜过去。一来二去,来喜和赵家的人也都混得烂熟。特别是赵家的玉鸣姑娘,每一次见到来喜过来,就凑上去,问这问那,比如天津卫有多大,海河比径水河宽多少等等。有时玉鸣姑娘递给来喜几块大洋,让来喜到仝家铺子里给她挑选些上好的绸缎布料,学做针线活。但玉鸣姑娘的两个哥哥对来喜很不友好。他们虽没说什么,但来喜从他俩的眼神里看出许多敌意。他们看到来喜就像见到小偷似的提防着。来喜每次见到玉鸣的两个哥哥心里就发憷,就像做了什么亏心事,老鼠见猫一样躲着走。

再说另一件事。那天,来喜急匆匆跑过来,见了薛成,说师傅出大事了。薛成就问天塌了?来喜说天没塌,船翻了,人死了。薛成听了,心里咯噔一下。因为从天津进的那批货早几天就该到了,可到现在还不见踪影。仝掌柜带着薛成到径水河码头看水情,看一次心里紧绷一次。径水河里的水太大了,就连在径水河边长大的老人都从没见这么大的水。水面离河堤也就几尺远的距离。河水拍打着两岸,人们担心哪一天河堤会撑不住,河水会越过大堤。眼看着河水一浪接一浪从上面涌来,河面上不时飘来木头,死牲口,还有死人,看得人心里发慌。

没等来喜说完,薛成便让人套上马车,叫上仝掌柜,三人一路向码头方向奔去。等赶到码头,仝掌柜就见码头上围拢好多人。他分开众人,见地上躺着一个落水的女孩子。众人正在抢救,见是仝掌柜,认识的人告诉他,一艘载着布匹的小型商船和一艘大船撞在一起,小船给撞翻了,连布带人都掉进河里了。落水的人就捞上来一个,就是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听说这个女孩儿是山西的,打把势卖艺的。他们是一家三口一起来的,她爹她哥都不见了踪影。仝掌柜听说是山西的,顾不上许多,忙招呼着救人。好在这个女孩子吐了一阵子水,慢慢睁开了眼睛。这时,薛成凑过来低声对仝掌柜说,翻的船里装的不是咱家的货。仝掌柜只是应了声,便说快把这个女孩子弄上车。薛成说行吗?要不要和夫人商量一下。仝掌柜说别废话了,救人要紧。就这样,他们把这个落水的女孩子弄回仝家。

仝太太听说这个落水的孩子是山西人,心疼得不得了。她先用热毛巾给女孩擦洗一遍,再把自己年轻时候穿过的衣服拿来给她穿上,又将熬好的姜汤红糖水端给她喝。等这个女孩一觉醒来,看到眼前的仝夫人和仝掌柜就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仝夫人也跟着抹眼泪。等大家都不哭了,就有人看着姑娘说:“看姑娘的俊模样,活脱脱就是当年的仝夫人。这么一说,仝夫人才开始重新打量这位姑娘:高挑的身材,鹅蛋脸,一对大眼睛里透漏出凌厉之气。她这样看着姑娘,把个姑娘看得两腮红云。仝夫人拉着姑娘的手,问姑娘哪里人,从哪里来到这里。她还没问上几句,姑娘就“哇”地一声又哭了起来。哭得仝夫人心里一酸,也跟着哭。仝夫人用手绢擦擦泪,又帮姑娘擦擦眼角的泪水。女孩说,她老家是山西玉林人。那里连续三年大旱,难民如潮。她就和父兄出来逃难,凭着祖上传下来的拳脚功夫,一路卖艺来到沧州一带。后来听说老家年景好了,地里有了收成,爷儿三边卖艺边往回赶,想不到竟会……

正说着话,仝林急急慌慌地跑过来。他听说家里救了一个打拳卖艺的女孩子,就猴急白怪地跑来想看看这个女孩子。他一见眼前的这个女孩儿,惊得瞪大了眼睛。他原以为打拳卖艺的都是凶巴巴的孙二娘,可眼前的这位姑娘竟是慈眉善目细腰长腿的大美女。看完姑娘,就感觉面部发烫,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尴尬。仝夫人给他解了围,她说快过来,认认这个妹妹。你这个疯跑野马的野孩子,以后就让你这个练把式好拳脚的妹妹好好管教你。姑娘说:“我叫杨柳,杨树的杨,柳树的柳。听说你也练武功,以后还请哥哥多赐教。”仝林听了直摇头,就说:“我那叫啥武功,没名没号的,瞎折腾。”

仝家一家人都搬进了新宅子。老宅子除了几个伙计,再就是薛成了。薛成喜欢清静,在老宅住的伙计们也都安分,天一黑,干了一天活,累得不行,倒头就睡了。有睡迟的也都不敢声张,生怕打扰了薛管家。从前热热闹闹的老宅子一下子僻静了许多。除了那棵老槐树上几只斑鸠、乌鹊为争地盘依然相互争吵外,一天到晚院子里寂静得有点怕人。

杨柳来到仝家后,仝太太执意要让她留在身边,一早一晚有个照应,拉个话也方便。杨柳对仝夫人的好意自然领情,但她还是坚持住在老宅。她说自己不喜欢热闹,另外她说自己是习武之人,也怕惊扰了夫人。她对仝夫人解释说,白天她就守在夫人身边,晚上回老宅住。仝夫人也就没再坚持。杨柳搬进老宅,住在二楼的东厢房。自打杨柳住进老宅,薛成反倒很不习惯。他爱夜读,就喜欢个安静。杨柳住进老宅,院子里的僻静就被打破了。到了晚上,杨柳练起武来风一阵雨一阵的,老槐树上的乌鹊也跟着骚动,把个院子闹腾得就跟战场似的。可时间一长,薛成又感觉杨柳的到来给这个院子平添了几分生机。那刀枪撞击之声,棍棒呼啸之声就像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绝美音乐。倘若那一夜老槐树下没了动静,他的书就读不下去,感觉若有所失。

直到有一天,老槐树下发出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之声,却又不像是一个人的脚步,不是一个人的气息,薛成这才推门出来。他把眼镜取下来,仔细向老槐树下一看,却是两个人的身影,你来我往在那儿过招。见薛成从屋里出来,两人收起了兵器。其中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少掌柜仝林,另一位就是杨柳。仝林向他走了过来,抱拳说:“打扰您了,薛先生,正要拜访您呢。看我给您带来了什么物件?”说着,仝林将旁边凳子上放着的一个精美的盒子捧起来,递到薛成手上。薛成接在手里回到屋里,打开盒子仔细一看,是一方砚台,另有大中小三只毛笔。仔细再看,薛成一眼就认出这方砚台竟是广东肇庆的梅花坑端砚。薛成捧在手里高兴得直咂吧嘴,一个劲说好东西。仝林说:“咋样,能换您一杯酒否?”薛成说:“能,能,太能了!改日我拿上好的汾酒款待少东家”。杨柳在一旁说:“就不请我?”薛成说:“一并请,一并请。”

那天,仝夫人见了杨柳,急得直冒汗,她说:“来喜这孩子去哪儿了?哪里都不见他的影子!”杨柳忙问:“夫人有什么事吗?”仝夫人说:“老掌柜的头痛病又犯了,天旋地转,浑身冒汗,快叫来喜到赵家铺子抓点治头痛的药。”

杨柳说:“让我去吧,也不知道来喜啥时候才能回来,不能再等他了。”仝夫人就告诉杨柳赵家铺子怎么走。杨柳按照仝夫人的叮嘱找到赵家铺子。进了铺子,里面却没人。杨柳叫人,还是没人出来。杨柳急了,掀开柜台中间的木板就往里屋走。过里屋便是通向内宅的门。杨柳刚推开门,突然,来喜急急慌慌地从里面出来,与杨柳差点撞个满怀。见是杨柳,来喜的脸一下子红了。杨柳说:“仝夫人到处找你,你咋在这儿?仝掌柜头痛病犯了,找你拿药呢。”

来喜忙说:“赵掌柜家有事,我来他们家帮个忙。”正说着话,一个姑娘从里面屋里走了出来。见了杨柳,姑娘就问:“您拿药吗?我爹不在家,家里又没人,他们有事都出去了。要不然等我爹回来您再过来?”来喜冲那姑娘摆手,那姑娘是懂非懂就往里走去。走了几步,姑娘又扭过头来向杨柳看了一眼。杨柳看她时,那姑娘扭头回去了,杨柳只看到那姑娘耳朵后面那颗红痣。来喜告诉杨柳:“上次我为仝掌柜拿了三副治头痛的药,他只用了两副,还有一副我放起来了。不如先把那副药用了,等赵掌柜回来再来拿药也不迟。”说着,他们一前一后走了出去。

最近,仝掌柜老害头疼,吃了赵掌柜开的药方好一阵子,但就是不除根,而且犯病的次数开始多起来。仝夫人很是头疼。

一天,药铺的赵大生赵掌柜带着夫人来到仝家。两家见面先寒暄了几句,又说起仝掌柜犯头痛病愈发勤了。赵掌柜就说实在不行就再找一个老中医看看。说到最后,赵掌柜夫妇就提起仝林和玉鸣的婚事。赵掌柜就说了些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云云。仝掌柜夫妇听了满脸堆笑,说早该为他们完婚了,都十七八岁了。又聊了几句,赵掌柜夫妇就走了。等送走赵掌柜两口子,仝掌柜就让来喜把仝林叫过来,把赵家上门商议和玉鸣姑娘完婚的事告诉了他。还没等仝掌柜把话说完,仝林一甩袖子扭头就走,嘴里说成什么亲,我就看不惯姓赵的一家人那副德行。出门时,他看见来喜站在门口不远处,便瞪了来喜一眼。来喜扭头走了。这下把仝掌柜两口子给气得直瞪眼,相互对视着,谁都不说一句话。

又过了一个多月,见没动静,赵家又派人来催问婚事。仝掌柜夫妇满脸陪笑说:“好,好,就成,就成。”再去找仝林,没了人影儿。叫来喜去找,来喜从仝林房间的桌子上发现一张纸,上面是仝林用小楷写的信。来喜赶忙将信拿给仝掌柜看。仝掌柜看时,见信的大致意思是我和朋友去一趟山西,过些日子再回来,请二老多多保重。仝掌柜看过信后,一连声说:“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呀!”站在一旁的杨柳姑娘见夫人直掉眼泪,就一声不吭地陪在夫人身边,替夫人擦眼泪。

那天晚上,薛成没见杨柳练武,一连几天也没听见老槐树下有什么动静,也没见杨柳姑娘屋里亮灯。薛成到仝掌柜那里去。尚未进门,他就听见仝夫人哭哭滴滴地说:“孩子你醒醒,你可别吓唬我呀!”

薛成敲门进去,就见杨柳姑娘躺在仝夫人的床上,仝夫人边给杨柳姑娘喂药边抹眼泪。仝掌柜站在一旁直转圈。见薛成进来,仝夫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她说:“我正要找人叫你呢。你看这孩子一直昏睡,吃药也不见轻。”

薛成就问是怎么回事,仝夫人就把杨柳伤寒发烧,她让来喜到赵家铺子上拿退烧药的事说了一遍。但吃过药后,非但不见轻,病情却加重了,开始不省人事说胡话,嘴里还叫着仝林的名字,一连三天汤米不进。薛成伸手在杨柳姑娘的额头上试了试,问赵掌柜给开的什么药。仝夫人就把吃剩下的药拿来给薛成看。薛成看后告诉夫人,这药不能再吃了,让人熬点绿豆水来。不大一会儿,有人将熬好的绿豆水端上来,薛成亲自为杨柳喂完绿豆汤。然后,薛成让人套了一辆马车,他坐上去快马加鞭,出了魏镇,一路西北。到了一个村子,在一家老郎中家门前停下。也来不及通报,他直接掀开老郎中的门帘。老郎中见他慌张,就给他倒了杯水,让他坐下慢慢说。薛成拉住郎中的手说:“快想想主意,晚了怕就不行了。”他跟老郎中耳语了几句。

讨了药,薛成头也不回就往外走。老郎中一个劲叮嘱:“别慌,路上留点神!”见马车一溜烟跑远了,老郎中还在摇头。

到了仝家,薛成见仝夫人直抹眼泪,仝掌柜在一旁说人怕是不行了。薛成顾不了许多,他亲自把药熬上。药熬好后,薛成一勺一勺喂进杨柳姑娘嘴里。一碗药下肚,杨柳仍呼吸微弱,气若游丝。薛成不停地给她把脉。这时,薛成见杨柳肚子一鼓,薛成忙把她翻过身,只见杨柳一口黑水从嘴里涌了出来。仝夫人忙用痰盂去接。一股子恶臭冒出来,薛成忙在杨柳的后背上拍了一阵子。杨柳又接连吐了几口,薛成端来半碗温水给杨柳灌进嘴里。这时,薛成见杨柳眼睛微微睁了睁,就又闭上了。仝夫人忙问薛成有救吗?薛成说看来是有救的,只是太虚弱,得好好静养。仝夫人双手合十,嘴里嘟囔着什么。

到了后半夜,杨柳果然睁开了眼睛。见大家都在围着她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被仝夫人拦住。仝夫人扭过脸来,泪水扑簌簌滚落下来。

薛成叫人熬了碗小米粥,说少加点糖。等一碗粥喝下去,停了停,杨柳就又睡了过去,只是响起微弱的鼻息声。薛成又把把脉,说让她睡吧,没事了。说完,薛成挑开门帘走了。

两天后,杨柳姑娘又回到老宅。二楼上又亮起了灯。

谷雨天气,气温骤然升高。老宅的院子里充满了槐花散发出的浓浓花香。说实话,薛成对老槐树的花香并不喜欢,这种味道里有较浓的甜味,而这种甜味让他感觉很不受用。最让薛成不受用的还是老槐树上的落花,一起风地上就落一层花瓣,扫过不到一个时辰就又落一层。落花上还伴有鸟屎,让人不厌其烦。薛成把槐花扫净,刚放下扫把,就见来喜耷拉个脸走了过来。见了薛成,来喜就说:“师父,老家稍信来了,老娘病得厉害,昏迷中还在叫我的名字。”来喜补充说老娘就他一个儿子,回去晚了怕就见不到老娘了,说着还直抹眼泪。薛成说那就赶快回去吧,百善孝为先。来喜说能不能让他先从账上支点钱,以后从自己的工钱上扣。薛成二话没说,从柜子里拿出二十块现大洋,告诉来喜我就这么大权力,要是不够你就向仝掌柜说去。来喜一连声说:“够了,够了,”边说边撩开外衣把钱往贴身的口袋里装。薛成看见来喜的腰带上系着一个粉红包包,像是一个荷包。他再要看时,来喜忙已放下衣服,扭头就往外走,嘴里还不停地说谢谢师傅。

第二天,薛成感觉不对劲,就往来喜住的地方去。等他来到新宅,推开来喜的门,却发现来喜的应用物件都不见了。薛成回到自己屋里,思绪了良久。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直到第三天,仝掌柜找到薛成,问他见来喜没有,怎么两三天都不见他的人影儿了。

薛成见问,吃惊地反问一句:“来喜没给你说呀?”他就把来喜找他借钱的事说给仝掌柜。

仝掌柜说:“这孩子,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带那么点钱够打发老娘呀!”说完扭头走了。

一天,赵大生赵掌柜夫妇来到仝家,问:“你家少爷在吗?”

仝掌柜忙堆笑说:“正想到府上说呢,犬子去趟山西老家。算时间,也该回来了。”

赵掌柜又问:“几时走的?”

仝掌柜说:“大约走了半个月了吧。”

赵掌柜又问:“你家伙计来喜呢?”

仝掌柜忙说:“来喜母亲病了,几天前他到账房薛先生那里支了二十块大洋走了。他走时也没给我说一声,这孩子!”

听完,赵大生一句话也没说,拉着夫人扭头走了。看着赵掌柜夫妇离去的背影,仝掌柜还在纳闷。

赵大生来仝家的第二天,他的大儿子赵兵军满嘴酒气,晃晃悠悠来到仝家铺子里,拍着柜台一片声地叫骂:“叫你们家掌柜出来,你们仝家把我妹妹藏哪去了,今天不把我妹妹交出来,看我不把你家铺子给烧了。”

薛成和仝掌柜闻讯赶来,忙拉住赵兵军问:“少掌柜,谁把玉鸣姑娘给藏起来了,玉鸣姑娘怎么了?”

赵兵军高声说:“别他娘的给我装蒜,我妹妹就是你们仝家给藏起来了。不给人,看我不一把火把你们家给烧了。”

赵家人闻讯赶来将赵兵军给架走了。第二天,仝掌柜夫妇带上礼品来到赵家,想问个究竟。赵家伙计将大门给关上了,仝掌柜再上去敲门,里面传出赵大生的声音:“回吧,好自为之吧!”

仝掌柜突然感觉自己老了。近来,他总是爱做噩梦,他梦见仝家的新宅子着火了,火苗把半边天都燃红了。救火的人眼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却无能为力。他一片声地喊:救火!救火!醒来后,惊出了一身冷汗。

来喜没回来,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回来,一个月过去了,仍然没回来。薛成知道,来喜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好在少掌柜仝林回来了。回来时,他给仝掌柜夫妇带来很多东西,几根老参,几盒麝香,给薛成捎来两块上好的和田玉,然后他就去了杨柳姑娘的房间。其实,仝林早两天就回来了。这个院子里发生的那点事,瞒不过薛成的眼睛。

这些天可忙坏了杨柳姑娘。仝掌柜两口子的身体接连出现问题。先是仝掌柜,他的头痛病愈发重了,无论晚上还是白天,头一放到枕头上就感觉天旋地转,浑身出虚汗,大把大把的汗擦都擦不及,衣服都湿透了。郎中医生也都看了,中药西药没少吃,可就是不见轻。

那天,仝夫人为躲一只猫,一扭身跌倒了,怎么站都站不起来。等人把她搀到床上,就感觉大腿根疼得要命。杨柳姑娘找来医生,医生说:“怕是盆骨开裂了,没别的办法,静养三个月会好的。”

送走医生,杨柳跑回自己房里,从箱子里拿出一贴膏药。她让外人都出去,自己亲手为老夫人贴上去。几天后,仝夫人对杨柳说:“这膏药真好使,感觉轻多了。”她问杨柳姑娘:“还有膏药没有?”

杨柳姑娘忙说:“有,啥时候用都有,这是俺家的祖传膏药,不用求人的。”

杨柳姑娘和仝家老老少少,上上下下都处得跟一家人似的。伙计们见了,都很尊敬她。有比她大的,她开口闭口叫哥;也有新来的,或者比他小的,她就像个姐姐一样去关照他们。只要打两天不见杨柳,伙计们就会私下打听杨柳姑娘去哪儿了?有讨饭的上门,她跑到伙房,把吃剩的白面馍包好送给他们,有时还把一些自己不穿的旧衣服送给他们。仝夫人就说杨柳姑娘就是一个活菩萨,比我还心善。

那天晚上,杨柳姑娘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她推门出来,见家里的伙计们手持棍棒四处找人。他们抬头看见二楼的杨柳姑娘,就问见没见一个贼人进来。他们说眼看着一个贼进了大院却不见了。杨柳姑娘抬头见在老槐树上藏着一个人,那人与她四目相对时,杨柳姑娘对下面伙计说,一个人影从院墙上跳下去了。大伙一听,都朝大门口追去。院子里恢复了安静。

薛成听到外面的动静,只是穿上衣服,并没有出来,也没开灯。等伙计们都走了,他在太师椅上坐了下来。最近,他晚上老睡不着,思想着仝家接连发生的事儿,他预感到还会有事情要发生,而且是大事。他之所以不给仝掌柜明说,就是因为仝掌柜身体不太好,头疼病时好时歹。加上仝夫人骨折,这一段儿真够仝掌柜烦心了。不过他倒是提醒仝林没事不要出远门,多守在父母身边,处事一定要谨慎。说这话时,仝林似乎也悟出点什么,不停地点头,但薛成还是不放心。

就在这时,薛成透过窗户玻璃看见一个人影从老槐树上跳下来,轻得跟一只狸猫似的。接着听见街门响了一下,便再没动静。

第二天,杨柳姑娘见了薛成,说您都看见了,这是一个走投无路的贼。人都有落难的时候,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薛成看着眼前的这位姑娘,他突然感觉杨柳不再是一个涉世未深的青春少女,而是一个救苦救难,普度众生的观世音婆娑。仝家祖上积德!只可惜这姑娘生不逢时。

一天,仝林找到薛成说:“我想结婚。”薛成问:“你想啥?”仝林说:“结婚就是拜堂成亲,我要拜堂成亲!”

薛成听后吃惊地望着仝林,问:“你给老掌柜说了吗?”

仝林说:“没有,我不敢说。”

薛成说:“你想过后果没有。”

仝林说:“想过,但我不怕!”

“你怎么不问我和谁拜堂成亲?”仝林反问道。

薛成说:“还用问?”说完就去找仝掌柜。

仝掌柜近一个时期,老咳嗽,一阵接一阵。薛成刚把话说完,仝掌柜又是一阵咳嗽,脸憋得通红。仝夫人不住地拍打着他的后背。

仝掌柜说:“放一放再说吧。”

薛成说:“怕是放不得了!”

“那就简单办,不要张扬,越简单越好。”仝掌柜语气很重。薛成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怕是怕不了的。”

“那就拜托你了!”仝掌柜说道。说这话时仝掌柜又是一阵咳嗽,咳得喘不过气来。薛成忙过来帮他拍打着后背。

成婚那天,一大早,东方的霞光就像着了火一样,整个东方都通红通红的。拜天地时,新娘子杨柳也是一身的红,红衣红裤红鞋红盖头,脸蛋不施粉黛,白里透红。两个伴娘,也是一身的红妆。前来贺喜的不少,但大都留下彩礼,说出个理由就走了。留下坐席的也就十几桌。仝林轮流给大家敬酒,每敬必陪,还没等敬完酒,就把少掌柜喝得两腿直打转儿。有两个轻狂子弟,一边给新娘敬酒,手脚不干净,借机在新娘身上蹭点便宜,抓住新娘的手不放。杨柳抓住那个年轻人的手让他坐下喝酒,谁知那青年疼得杀猪般叫唤,新娘仍然微笑着。

酒席尚未结束,西天边黑云就压了过来,天一下子暗了下来。一些客人见势不对,起身告辞。有几个贪杯的,走出门没多远就被瓢泼大雨淋成了落汤鸡。那场雨下得太大了,一直下了一天一夜,整个街道水流成河。有人说,自打他记事就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雨。

是的,我想你们都猜到了。仝林是我爷爷。但为了叙述方便,请暂时忘记这一点。

接下来,仝家就像这场从天而降的大雨一样,祸事不断。先是新宅子的夜间突然起火,火光冲天,整个临街铺子,还有库房都变成了火海。好在扑救及时,后面的宅子算是保住了。但这场大火把整个门面房和库房里新进的布料绸缎都化为灰烬。

这场大火之后,仝掌柜几乎没有露面,一些善后事情均有薛成和仝林来处理。仝林让伙计们把燃烧后的断壁残垣,碎砖乱瓦进行清理,一直忙碌了十几天。铺面又搬回了老宅。

杨柳开始接受店铺的经营管理。薛成开始给杨柳传授经营之道,比如对布料质地的把握做到一看二摸三扯;进货时做到进货渠道正道,供货老板厚道,货到付款清道;与顾客打交道做到待客三分笑,送客三步道,收钱三不要。这三不要就是布头钱不要,零头钱不要,孤寡残小钱不要。薛成每说一句,杨柳都点头记一句。令薛成想不到的是,少夫人杨柳竟是一块做生意的好料。杨柳接手不足三个月,仝家铺子的景象便焕然一新。杨柳对经手的账目过目不忘,对新老客户见面就熟。老客户一进门,她便递茶倒水,笑脸相迎。见到年龄纪大的,她叔叔大爷不离口。对一些有想买好料子,却又手头不宽裕的,不用客户说,到结账的时候,她都把零头抹了去。客户走时,再忙她也要送出去,客客气气地说:“常来铺子上转转,看到中意的料子说一声,我先给您留着,有钱没钱先拿走。”客户满意离去,她还挥手相送。

店铺上的生意虽说因失火货样种类不齐清淡了不少,但铺子也未见明显萧条,面子上撑得满满的,就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所有这些,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也都明白,一是少夫人独当一面,杨柳功不可没;二是世事多变,独木难支,仝家铺子怕要进入多事之秋了。

那天晚上,仝林和杨柳正在老槐树下练武,突然一块瓦片飞落下来。杨柳捡起来一看,破碎的瓦片上贴了张字条,上面写着:“有人害你,小心留意。”二人看过后,倒吸了口寒气。

第二天,仝林在街上遇到一个要饭的,那人说借一步说话。要饭的走在前面,仝林绕了个圈子,在一僻静处见到了那个要饭的。那人说昨晚后半夜,你家门口放了具尸体,后被一个人扛走了。说完转身就走。仝林一把拉住,从身上掏出几块大洋,放在乞丐的篮子里。

很快,街面上便传出一外地药材商人被害的消息。说是有人在河边钓鱼,发现了商人的尸体。杨柳突然就想起了那天抓贼时的情景,她知道那人是来报恩的。不是他把尸体背走,摊上这人命官司,仝家人不死也得退层皮。

一天,仝林慌慌张张过来,拉住薛成就往新宅子跑,边跑边说老爷子快不行了,他要见你。薛成三步并作两步,等见了仝掌柜,眼泪刷地流了下来。看看眼前的仝掌柜,瘦得脱了形,只剩下一双大眼了。仝掌柜拉住薛成的手,有上气没下气地说:“我们仝家是外乡人,在本地做生意,不容易,全仗你里外周旋,我们仝家谢你了!”说完又是一阵咳嗽。他接着说:“眼看这世道不济,咱又得罪了人,这生意怕做不下去了。你跟了我这么多年了,没啥报答你的,我没经你同意,给你购置了一百亩水浇田,地契上写的是你的名,也够你养家糊口了。仝林血气旺,还不够练达,以后你能帮衬就再帮他们一把,实在不行,你就回家种你的田去吧。”说完,叫仝林把一张地契递给薛成。薛成满眼是泪,跪在地上抓住仝掌柜的手一句话也没说。

薛成眼看着仝掌柜咽了最后一口气。

仝掌柜走后的第二年,日本人就进了县城。

赵家铺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热闹起来了,进进出出的人就跟唱戏似的。那天刚吃过早饭,赵家老大赵兵军骑着东洋高头大马,从街东头摇着马鞭一路走来,后面跟着十几个扛枪的兵,那阵势就跟古代中了状元沿街夸官似的威武。他到了仝家老宅门前圈马转了几圈,然后又来到仝家新宅前,用皮鞭指着正在重新休整被烧坏临街房子的工人说:“不用修了,这个宅子已经不姓仝了!”说完扬长而去。

一天,一个当兵的拿着一张请帖来到仝家新宅,见了仝林把请柬递过去说:“我们家赵队长想请您到家里喝酒。”仝林没去接请柬,对当兵的说:“告诉你家主子,有啥话就捎个信,不烦赵队长了。”过了一个时辰,赵兵军带着两个跨短枪的兵走进了仝家大院,给坐在客厅里的仝林恭恭敬敬施了个礼。他说:“日本人让我跟您捎个信,他们看中了你家的新宅子,说宪兵大队要驻在那里了。他们说了只是借用,宅子还是你家的。”仝林腾地一下就要站起来,被杨柳摁了下去。她说:“赵队长,请您告诉皇军,啥时候让搬家,提前吱一声。”她告诉薛成送送赵大队长。赵兵军起身走了。

赵兵军走后,仝林两口子把上上下下一家人都召集到客厅里。仝林说:“今天的事大伙都知道了。世道变了,咱家的铺子也该关门了。大家就各找生路去吧。”他对薛成说:“把工钱都发给伙计,每人多发半年的工钱,今天吃顿散伙饭,明天就不留大伙儿了。”

等众人走后,仝林留下薛成,他说:“您对仝家有功,到了这个时候就不说客气话了。这是二百元现大洋,不多,您就收下吧。老掌柜给您的一百亩水浇地,您最好租给别人种,离开这个地方,越远越好。”

薛成先辞了仝夫人,到客厅里又见了仝林夫妇。他说:“我来仝家这些年,仝家人待我不薄,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面。临别,我有句话说。别给小人斗,能忍就忍,该躲就躲。他们的好景不会太长。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说完话,薛成起身告辞。

薛成回到老宅,收拾一下衣物和应用物件,用一只皮箱盛了。临出门,他对着老槐树拜了三拜,走了。

日本人来了,仝掌柜走了,仝家的新宅也不姓仝了。父亲咽气时痛苦与无奈的表情深深地烙在仝林和杨柳的心底。所有这些,都是赵家父子的“功德”!

自打仝掌柜离开人世后,老夫人眼看着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从新宅子搬出来的那天,老夫人一句话没说。她来到老槐树下,双手合十,低头不语。她又来到仝掌柜的灵位前坐下,闭上眼睛,像是在述说着什么。杨柳陪坐在婆婆身边,她不想打扰老人家。不知过了多久,仝夫人要站起来,杨柳将婆婆搀扶起来。到了床边,仝夫人拉着杨柳的手说:“闺女,你来我们仝家不是时候呀,叫你吃苦了。咱家结下了仇人,看来祸事还在后面。日本人不走,咱家的凶日子不到头。记住,家财都是身外之物,活命是最要紧的。日本人不可怕,可怕的是二鬼子。你俩要学会忍,别跟他们斗。”杨柳一字一句地听婆婆讲,并不插话。

那天晚上,杨柳就睡在婆婆身边。到天亮的时候,杨柳突然叫醒仝林说:“快起来,娘不行了!”

仝夫人走了,走得很安详。出殡那天,杨柳披麻戴孝,哭得撕心裂肺,一道街的人都跟着掉眼泪。有人说仝夫人走的那天,老槐树一直在滴滴答答往下滴水。他们都说老槐树哭了,哭得很痛,很伤心。

仝家只剩下了老宅,家已经不像个家了。偌大一处院子空空荡荡。老槐树上的鸦鹊早就不来了。

仝林一连几天都没在家。他出门时告诉杨柳,把家里值钱的东西能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吧。杨柳点点头。其实家里已经没剩下多少值钱的东西了。

那天,杨柳听到了外面有人敲门,她以为是仝林回来了,就去开门。刚开了一条门缝,一个日本军官就挤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个挎东洋刀的军官也跟着进来。先进来的日本军官是个翻译,她见了杨柳就说:“皇军大队长到你家来看看,看看你们家有什么困难没有。皇军说你们家把那么大的一个宅院给了皇军,皇军非常感谢你们。”杨柳说:“谢谢你们家主子,我们家好着呢,不劳挂心!”那个宪兵大队长一进门就一直盯着杨柳看,接着是淫笑。他冲杨柳叽里咕噜说些什么。翻译官说:“皇军说你长得真漂亮,很迷人。你的男人去哪里了,他很有艳福。”听了翻译官的话,杨柳冲那个大队长微笑了一下。皇军要往里走,杨柳并不阻拦。她向门外看了看,见赵兵军站在门外。杨柳就说:“赵队长咋不进来,我家里可有好茶呀!”赵兵军说:“不进了,我在外面等着皇军,你把皇军侍候好就行了。”说着冲她一脸诡笑。杨柳见赵兵军不进来,就把门从里边插上。杨柳带着皇军往里走去。

赵兵军在外面等了好一阵子,见里面没动静,就上去敲门。这时,杨柳从里面把门打开。她告诉赵兵军你家主子让你进来说话。赵兵军冲杨柳媚笑了一下,走了进去。杨柳往外面看了看,见没人,又将大门从里面插上。赵兵军看了看杨柳,就跟着进去了。进了客厅,赵兵军一眼看见皇军和那个翻译官一个趴着,一个仰面朝天躺着,头上还在咕嘟咕嘟冒血泡。赵兵军一见,吓得扭头就跑,被杨柳一脚踢中裆部,疼得他趴在地上直叫唤。杨柳踩住他的脖子,疼得他光扭腚,就是叫不出声。

杨柳将一把杀猪刀抵住赵兵军的脖子说:“你把我们仝家害到这一地步,还不解气,又来祸害我。你妹妹跟我家一个小伙计来喜跑了,是你们赵家人贱,跟我们仝家有什么关系,你竟一把火把我们家给烧了。我一个外乡人,跟你们家有何冤仇,你们却在药里做手脚,非要置我于死地。你们赖了人家钱财,把那个药材商给害了,又把他的尸体放到我们家门口,让我们背人命官司。难道你们赵家人都是狼心狗肺?没有一点儿人性?你烧了我们家新宅,还要把没烧完的宅子孝敬给日本人。你把日本人当爹叫,却为何不让你的七大姑八大姨陪日本人睡觉,却来糟践我。你说今天我还能饶得了你吗?我告诉你,今天你奶奶我不想再杀人了,不是我发善心,我是让你替我看护好这个宅子,如果我家的老宅子有半点闪失,你们家就一个人都别想活。为了让你长点记性,就留下你两个耳朵,你的人头我先给你寄着。”说完手起刀落,两只耳朵活生生给拉了下来。她用毛巾将赵兵军的嘴堵上,用绳子将他绑在老槐树上。收拾干净后,她提着一个包袱走出了大门。

杨柳杀日本人的故事几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但杨柳不杀赵家大公子,只割下了他的一对耳朵,这其中的奥妙就无人能解了。多少年以后,有智者说杨柳的高明之处就在于此,她不仅完好无损地保住了仝家老宅,而且解放后又完好无损地回到了仝家。

据说,日本皇军得知日本宪兵大队长被杀,驻N县的日本兵要血洗魏镇,火烧仝家老宅,还是赵大生拿着儿子的两只耳朵,又拉上自己的外甥——大汉奸杨贵生一起到皇军那儿说明利害。他们说要留住这个老宅,用中国人的话叫放长线钓大鱼,早晚会抓住仝林两口子。到那时,我要挖他们的心,掏他们的肺,为大日本皇军报仇。还有一种说法是:皇军之所以没有屠城,焚烧仝家老宅,那是因为大汉奸杨贵生出面求情的缘故,驻N县的皇军也不得不给他面子。就为这件事,赵大生在魏镇大肆宣扬自己爷们的功德,说若不是自己在日本皇军那里苦苦求情,魏镇早就血流成河,鸡犬不留了,这叫“好狗护三邻,好人护三村”。但无论如何,赵大生儿子的两只耳朵是再也长不出来了。

赵兵军被杨柳拉下两只耳朵后,在家养伤,伤好后,请人给他做了一对儿假耳朵,戴在头上就跟真的一模一样。起初,赵兵军老实了一阵子,他一想到杨柳杀日本人,割自己耳朵的那一幕就做噩梦。但是,自从他去了一趟表哥杨贵生那里,回来后他认贼作父,恶毒凶险的本性暴露无遗。他见了日本人点头哈腰,毕恭毕敬,杀起革命干部比谁都卖命。有一次,他为了在日本人面前表他的忠心,将一名革命干部杀害后,将心掏了出来,看着一动一动的心脏他仰天大笑。因此,他得到了日本人的赏识。他积极为日本人收集情报,残害革命干部,给N县的抗日斗争造成极大危害。“径水抗日大队”决定成立锄奸小分队,除掉赵氏父子,为抗日斗争铲除一害,同时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而这个锄奸小分队的队长就是仝林。仝林的身份就是“径水抗日大队”副大队长。这次是他主动请缨要当这个锄奸小分队队长的。“径水抗日大队”也是考虑到仝林精明强干,又会武功,对当地人熟地熟,关键时刻能随机应变。

三月十八是魏镇古庙会。要是在和平年代,这个古庙会连会三天,赶会买东西的,到楚云寺上香的人山人海。但在这个乱世,赶庙会的人少了许多,但还是有人来赶会,走亲戚。那天一大早,宪兵队的伪军就将魏镇的四门把守得严严实实,此外还加了流动哨。赵大生知道自己的仇人多,民愤大,就早早叮嘱赵兵军这两天一定多长几个心眼,他说这两天心里老扑腾,眼皮老跳。赵兵军说你小心过度了,这世道小心点没错,但也不能自己吓自己呀!

快晌午的时候,杨柳头上扎着一条花格格毛巾,绑着裤脚,挎着一个竹篮子,跟着两个乡下老娘们就进了魏镇。在她的后面不远处跟着一个牵牲口的年轻人。就在这时,一个骑马的伪军军官过来了,后面跟着十几个伪军,眼看快到东门了。杨柳一看那个军官正是赵兵军,她给那个牵牲口的人使了个眼色,那人从牲口背上的褡裢里掏出短枪,向天空连放两枪,赶会的人大乱。这时,杨柳手起镖落,一支飞镖正中赵兵军脑门。赵兵军一头从马上栽了下来。其他伪军还不知道是咋回事,到跟前一看,赵兵军头上的血涌了出来,伸手到嘴上一摸,只出气没有回气。伪军大乱。杨柳和那个牵牲口的趁乱钻进了旁边的胡同。

再说仝林,听到枪响,他和另一个队员趁乱混进赵家院子。两个守门的伪军慌乱中把大门从里面插上。这时,赵大生叫人都躲进屋里,不要出来。就在这时,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当赵大生与仝林二目相对时,他刚要喊人,仝林的短枪已经对准了他的脑袋,一声没喊出来脑袋已经开了花。赵大生的老婆见丈夫被仝林打死,对仝林破口大骂。仝林已经杀红了眼,连赵大生的老婆,带上两个大喊大叫的亲戚都被崩了。两个伪军也被另一个队员解决掉。赵家大院内横七竖八躺了六具尸体。仝林一声撤,两人打开大门快步跑了出去。门外接应的人也跟着撤退。

这次锄奸行动干净利索,锄奸小分队无一人伤亡。

赵大生一家被杀的消息很快传到他的二儿子赵兵臣、外甥杨贵生那里。杨贵生立即调集五百人马火速赶来要为舅舅一家报仇。

当时,驻扎在沙区根据地的抗日名将朱司令员早有消灭大汉奸杨贵生和他的“华北特务工作团”的计划,这次杨贵生要为舅舅报仇,真是机不可失。他立即调集“白马团”一个营的骑兵,以及“径水抗日大队”二百多人,做好了消灭大汉奸杨贵生的一切准备。

三月二十一日下午,早有哨兵报告说,杨贵生大队人马已经进入N县,正向魏镇方向开过来。其实,这次军事行动不用动员,全体参战官兵对杨贵生这个无恶不作的大汉奸早已恨之入骨。当杨贵生的队伍进入伏击圈后,躲在枣林深处的“白马团”骑兵营迅速完成包围。进攻号角吹响后,骑兵营官兵抡起马刀就像切西瓜一样,所到之处,刀起头落。这群平时作威作福的汉奸队伍,见如此凶猛的骑兵早已吓破了胆,跑的跑,投降的投降,浩浩荡荡五百多人的队伍,不到两个时辰全部被歼灭。但在打扫战场时,却不见杨贵生和赵兵臣兄弟。仝林和杨柳骑着战马,手持战刀,将整个战场找了几遍,就是不见他俩兄弟的影子。杨贵生和赵兵臣提前跑了。

在围歼杨贵生、铲除汉奸赵兵军父子的表彰大会上,仝林不但没受到表彰,还给记了大过处分。他的“径水抗日大队”副大队长的职务也被撤销了。原因是他公报私仇,乱杀无辜。对上级的处分,仝林并无怨言,他承认杀人太多,但他并不后悔。

仝林的副大队长是被撸了,但他打起仗来不怕牺牲,有勇有谋的军人素质还是得到上级首长的认可。此外,他还倾其所有,将家里的积蓄全都用在为革命军队招兵买马上,将一批又一批革命青年送到抗日前线。司令员找他谈话,想把他带走,跟自己干。他说我是在径水河边长大的,在这边打日本人我有底气。就这样,他硬是将首长的好意给拒绝了。多少年来,他的战友每每提起这件事,都说他做了一件极不该做的傻事,蠢事。他要是能跟着司令员,到现在恐怕师长旅长都当上了。

但接下来,仝林夫妇却干了一件十分漂亮的事,至今都被人津津乐道。那年夏天,仝林和杨柳被首长叫过去,面授机宜。两人扮作打把势卖艺的,赶着一辆马车,马车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只是这匹驾车的马高大威猛,不像是平时驾辕拉车的马。天刚亮,他们乘船渡过径水河,一路向西。到了日头偏西的时候,眼看前面就是太行山了。就在这时,一支伪军巡逻队正好路过,他们让马车停下接受检查。检查后没有发现什么,就让他们走了。刚走几步,那个巡逻队的头目又叫住他们,他走过去伸手到马鞍底下去摸。这时,只见杨柳一抬手,一支飞镖过去,那个伪军头目中镖倒地。仝林从马鞍下面拽出两支短枪,将另一支递给杨柳。六个伪军很快被打死。正当他们准备撤离时,不远处又有一支伪军听到枪声向这边赶了过来。仝林和杨柳将那匹马从车辕中拉出来,杨柳一跃而上,那个男人在仝林的帮助下也骑上马。二人骑一匹马向山里驶去。仝林从地上又拣起一支短枪,向一个树林方向跑去。巡逻兵见骑马的人不见了踪影,就向仝林追了过去。仝林利用树林作掩护,边打边撤。这时,天色已暗,眼前一条小河拦住了去路。仝林泅水过河,后面枪声响成一片。他刚游上岸,就感觉腿上一热,再往前走,腿已不听使唤,趴在地上不能动弹。

后据杨柳说,她骑马将那个男人送到一个八路军的交通站。然后,头也不回,又骑马往回赶。等她在一个老乡家找到仝林时,仝林已经昏迷了一天一夜。杨柳在当地民兵的帮助下,将仝林带回部队。由于救治不及时,仝林的一条腿落下终身残疾。

新中国成立后,县政府要给仝林安排领导职务,被他拒绝了。他说就我这一条半腿,还当啥领导。无奈,县政府专门为他颁发了证书,享受和老红军一样的离休干部待遇。县领导要将杨柳安排到县政府负责妇女工作领导岗位时,也被她拒绝了,她说自己没什么文化,还负责什么妇女工作。后来,县领导把魏镇仝家新宅,也就是原日本宪兵队的大院改成“沙区抗日军民英雄纪念馆”,让她当馆长。杨柳一听,说这主意好,也就接受了,快快乐乐地当起了她的“馆长”。时间一长,她觉得这个馆长也没什么事做,打扫一下卫生,整理一下展品,也没几个人来参观,感觉无聊。她和仝林一商量,干脆把自己家老宅临街的八间房子收拾一下改成商铺。仝林说我看行,还干咱的老本行,卖布卖鞋什么的。不知是谁把仝林两口子的主意告诉了魏镇的公社书记。书记找到他说:“镇里正筹划成立供销合作社,干脆就把你家老宅的临街房子改成供销社,你来当这个供销社主任,你看如何?”仝林说:“啥主任不主任的,我就不是个当官的料,叫我啥都行。”就这样,他算是默许了。供销社很快成立了,仝林被任命为供销社主任。供销社成立后,镇里派来几个女售货员,卖布匹,卖鞋袜,卖日用百货,所有公社社员用的东西都卖。供销社一开张,前来买东西的农村社员把个供销社挤得满满当当的。仝林一看,挺热闹,就对售货员说,要公买公卖,别赚穷人的钱,别的我就不管了。他每天吃过饭,先到供销社门市部转一圈,然后就回到自家后院的二楼上喝茶去了。有闲来无事的几个老街坊找他拉闲瓜,听他讲故事。等没话可说了,干脆几个人凑成了一桌麻将,没多少输赢,就图个过过手瘾,找个乐子。时间一长,他家里的麻将馆就出名了,街坊邻居都知道了,有上场儿的,有站在一旁观看的,好不热闹。后来“破四旧,立四新”,扫除牛鬼蛇神运动开始后,就有人举报仝林家里有人打麻将赌博。一帮人就过来抓赌,一看仝林正和几个人噼里啪啦打麻将,上前就把桌子给掀了,还要把人带走。仝林抡起拐杖,将几个人打得四处乱跑。有跑得慢的,头上脚上被打得起了泡。仝林边打边说:“反了小兔崽子!敢掀我的麻将桌子,老子杀日本人的时候你们还在你娘肚子里呢,小兔崽子!”这时,这帮子人就跑到革委会那里告状。革委会主任一听,就把几个家伙给臭骂一顿:“你们几个臭小子,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敢到他们家抓赌去?往后到了他家门口都得绕着走,听见了吗?”

新中国成立后,杨柳给仝林生了两个儿子,个个虎头虎脑的,把个仝林高兴得没事就哼个小曲。他逢人就说:“我就说吗,(杨柳)这娘们就是我的福星,她不生就是不生,一生就是一堆儿。你看吧,说不定哪天她还会给我生一个千金呢。这娘们就是我家的福星。”

这话还真叫仝林给说中了,就在杨柳四十多岁时,她又怀上了。杨柳临产的那天,因为生过两个孩子了,轻车熟路,也不到卫生院去,直接请了一个接生婆到家里来接生。一大早,东天边火红一片,把个老宅照得通红通红的。接生的张大妈说:“这孩子命大命硬,还没生下来就红了半天。”话未说完,就听“哇”的一声,孩子出来了。再一看,是个女娃。那哭声,将半个院子都吵醒了,那棵老槐树上的几只鸦鹊惊得叽叽喳喳叫个不停。站在门外的仝林一听这哭声,就知道准是个女娃,高兴得推门就往里闯,被接生婆给拦住了。他跑到院里,大声喊:“叫他们哥几个都过来,今天打几圈麻将,我请客,不喝醉谁都别想走!”

那天,他们老哥儿几个玩麻将玩到很晚的时候。仝林的牌很顺,把输了半年的钱全都赢了回来。打完牌,他把赢大家的钱都又退给他们。他说:“今天我喜得千金,还在乎你哥几个的三核桃俩枣。”哥几个说:“那可不行,这钱我们不能要,就当是给侄女的见面礼。”仝林一听,高兴,就说:“好,这钱就先放我这儿。今天我请客。说好,今天我请客不算数,等到我家千金办满月的那天,大伙儿都得来喝喜酒,不用大伙儿拿份子钱,只管喝酒。”他拿出自己放了十几年舍不得喝的山西汾酒,一直喝到大半夜,大伙才散了去。

第二天,日出三竿了,杨柳还不见仝林起床,就拖着身子来到仝林的床前,边叫他的名字,边骂:“你个死鬼,非得让你家闺女来叫你才肯起床呀?”她一把将仝林的被子掀开,见仝林带着衣服睡,面带微笑,脸朝上一动不动,就去拧他的鼻子。这一拧不要紧,她发现老头子早不出气了。她忙叫:“老仝,你可别吓我,咱家闺女还等你给她起名呢!老头子,你快醒醒!”然而,仝林再也没能醒来。杨柳一声接一声地哭叫,把街上的人都招引过来了。大伙儿七手八脚把他送到卫生院,医生检查后说:“晚了,你们咋才来?”

仝林真的走了。

仝林出殡的那天,床上的婴儿哭得一声比一声高,把所有人都哭掉了泪。杨柳在仝林的灵前拜了三拜,鞠了三个躬,然后大声说:“仝林,你走好,你等着我,哪都别去,等着我!”三铳子枪连鸣九响,老槐树叶哗哗往下掉,就像抛下的纸钱。大伙一声号子,仝林的棺材被抬了起来,缓慢往门外走。

老槐树还在落叶儿,婴儿的哭声在老宅回荡。

就在仝林走的第二年,县政府来了几个人,说上级领导来看望你们两口子了。杨柳就有些不高兴,说:“不知道我家老头子已经走了吗?他活着的时候咋不来看?”她这话刚落地,就见一个身穿中山装,个子不太高,五十来岁干部模样的人走到她面前说:“我来晚了,老嫂子!”说完,他拉住杨柳的手说:“你还认识我吗?”杨柳看着眼熟,但想不起来是谁。那人提醒道:“那年,咱俩骑了一匹马,你在前面,我在你后面。是你们两口子送我进的太行山!”杨柳惊奇地说:“我想起来了,咱俩骑了一匹马,你在后面把我抱得紧紧的!”她抓住那人的手说:“仝林走了,他要是能活到今天,见到你该有多高兴呀!”那人来到仝林的坟前祭拜,眼泪都流了出来。等那人走后,一个县领导才告诉杨柳,那人是一位大领导,来咱县视察,问起你们两口子的事儿。他临走还一再叮嘱我们,让多关照您。

仝林走了,这个家就像塌了半边天。尽管两个儿子都长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但谁又能替代了老仝呢?老仝呀,你咋说走就走呀?两个儿子,还有咱的宝贝女儿,咋就留不住你呀?杨柳看着仝林的遗像一看就是半天。

杨柳最近老是爱到楚云寺上香。楚云寺距离魏镇三里多地,步行不到一个时辰。从家里出来一路向北,出了魏镇土城墙,也就是魏镇的北门,再往北有三条路,一条路是大道,向北一直通到河北省邯郸。还有两条道,一条通往西北方向,到楚云寺就是走的这条道。另外一条道是向东北方向去的,路不太宽,行人也少了许多些。仝林的坟地就在这条道的路边。从北门算起,向东北方向走四百一十三步就到了仝林的坟头,这是杨柳无数次用大脚板量出来的,一步都不少。

那天,杨柳从楚云寺上香回来,照例在北门歇一歇脚,便朝东北方向走去。走到第三百零五步时,迎面走来一个老人。她并没在意。等那位老人走过去,她扭回头看了看,她发现那个人好像刚扭过头看她。她感觉那人好面熟,但又想不起在哪儿见过。她想了想,也没太在意。等她到了仝林坟前,见到一堆纸钱的灰烬还在冒着细微的青烟。她赶忙扭头向回赶,等赶到北门时,见那人已经上了一辆黑色的蛤蟆汽车,屁股后面冒着烟儿走了。

她站在那儿呆了很久。见汽车没了踪影,她又往回走,一直走到仝林的坟前。这次,她没再数步数。她刚蹲下去,就刮过来一阵旋风,把纸灰吹得团团转。她突然发现纸灰下面露出一块,不,两块,三块银元。她把灰烬用手拨拉开,见到五块银元。她拿在手心,吹去灰尘,看清了,是袁大头。“他是薛成!”她突然叫道。“那老头肯定是薛成”,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回想起他的模样,虽然头发全白了,走动也有点颤,但他那双眼睛还是那样有神。他为什么不到家里找自己,不跟活人说话,却要和死人说话呢?

后来我想,薛成不去找杨柳是有他考虑的。在那个轰轰烈烈的年代,还是不给杨柳添麻烦的好,他自己也少了许多麻烦。这应该就是薛成的性格。

仝林走后,三个孩子成了她的全部。好在两个儿子都很孝顺,一进家就妈长妈短地围在母亲身边,什么重活累活都不让她动手,有什么好吃的,她不动筷子,没人敢往嘴里送。看着眼前三个孩子,杨柳心里平和了许多,宽慰了许多。但让她最不高兴的是,老大老二又都不是读书的料,老大读到高中就不读了,说是要替母亲分担家务。小儿子见老大不读书了,自己也不想上学了。把个杨柳气得,她对小儿子嚷道:“就是绑,我也要把你送到学校读书去。你不看你爸你妈不读书,不识字,啥大事都干不成。你们弟兄两个都不读书了,咱们这个家还能有啥希望?”这时,还不到四岁的杏儿就说:“还有我呢,我就要好好读书,我长大了做大事情。”这下把个杨柳高兴得,抱起杏儿亲个不停。

杏儿真是个读书的料,从小学到初中,在班里就很少有考第二的时候,每次考试都是全班第一。这小丫头,长得可人,嘴巴又甜,把个杨柳喜欢得不行。两个哥哥说母亲偏心。“我就是偏心,谁让你们不好好念书呢?”杨柳说。但说归说,其实两个大哥哥也都非常喜欢这个小妹妹。

大哥二哥不是读书的料,却是一块做生意的料。老大眼看着那个供销社半死不活,几个老娘们整天板着个脸,货架上的货缺这少那的,价格还扳得死死的,谁还愿意进这个门。一天,老大和母亲说:“咱家门前这么好的地段,这么好的店面,都让几个娘们儿给糟蹋了,不死不活的,看着心里就难受。不如把咱家店面接管回来,咱自己经营,我保证不出半年就红红火火,财源滚滚。”杨柳一听直摇头,她说:“那几个售货员都一把年纪了,你不让她们站门市,还不饿死她们呀?”老大就说:“您是在可怜她们,就您这菩萨心肠我就知道你不会答应的。您看这样行不行,这几个售货员我也不赶她们走,每月开她们一半的工资,然后让她们自己在街上找个地方,卖我的货,挣了钱是她们的,我敢保证她们每月挣的钱要比现在多得多。”杨柳想了想,说那就试试,如果不行,就还让她们回来。这几个售货员一听老大这主意都不乐意,但又没有办法,门市是人家的,人家每个月还白给半个月的工资,又给指出了门路,不用自己掏一分钱就可以当老板,所以大家尽管脸上不高兴但也都还是接受了。谁知没几个月,她们还真的发了财。那天,姐妹几个一合计,非要请杨柳一家子吃顿饭,说自己挣钱了,这都托老人家的福。杨柳一听心里高兴,就说:“你们几个老姐们儿都能有碗饭吃,我就放心了,我就担心你们背后骂我呢。”

再说老大,他把原供销社里面的柜台货架全都清理干净,找来设计师重新设计,里里外外装修一遍。他自己跑到南方考察了一圈,进了一批服装。这些服装一上架,又洋气又有品位,价格是贵了点,但与市面上卖的服装一比,立见高下。他还从外地雇了几个青春靓丽的服务员。客人一进来,眼前顿时一亮。开业那天,有来买衣服的,也有来看稀罕的。走一拨又一拨,一天的功夫,上架的服装就卖出去一半,那场面真叫个火爆。

老二对祖上服装布匹这个行当根本就不屑一顾,人家高中没读完就一个人走了。去哪儿了,他没说。杨柳长长地叹了口气:“儿大不由娘,走吧,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

剩下的就是这个老生女儿——杏儿了。杏儿学习不用她操心,生活上更不用她操心。从小到大,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比如,她从小就爱扎辫子,又黑又长的头发到了她的手里就成了艺术品。她先是绑十几个细细的小辫,再把小辫绑成个大辫子。后来学习紧张没时间了,她就干脆绑了一个大辫子,但是发卡是不能含糊的。她光发卡就有好几个。个性化的发卡配上她乌黑油亮的大辫子,这道风景走到哪里都把男孩子的眼球撑爆。她这条大辫子伴随她读完中学,读完大学,一直到参加了工作她都没舍得剪。

考大学那年,杨柳第一次去见了杏儿的女班主任刘老师。刘老师说你就等着喜讯吧。那天,杏儿高考考完最后一科,从考场出来,见到杨柳,一头扑到母亲怀里就哭,哭得一塌糊涂。高考成绩出来了,果不其然,成绩比平时少了三十多分,报志愿时只报了个省内重点大学。对于这样的结果,杨柳反倒挺高兴,她就怕杏儿考得太高,大学毕业后远走高飞,摸不着人。录取通知书如期而至,被河海大学中文系录取。

大学报到那天,两个哥哥争着要开车送她,都被她拒绝了。她背上行囊,拎着个提包挤上公交车走了。看着公交车越走越远,杨柳捂住脸扭头回去了。进了家,她将大门重重关上。

杏儿在大学是学生会干部,学习委员。在系里,她无疑成了男生关注的焦点。她的沉稳练达,美丽睿智,特别是她那条在屁股上跳来跳去的大辫子,都是众多男生放不下够不着忘不了的酸杏儿。对于杏儿来说,她不想过早地谈论个人情感。她有一个愿望,那就是毕业后回老家工作,永远陪着母亲,一生都不离开她老人家。杏儿太爱自己的母亲了。报道那天,坐公交车离开家时的场景,她永远也无法忘记,母亲捂住脸转身的镜头永远刻在心里。对每一个追求者,她都选择了一视同仁,或者叫视而不见。但他的出现,彻底改变了杏儿的初衷。他是英语系的一个男生。他写诗,在学校他创办了“河海诗社”。杏儿不喜欢写诗,她的强项是小说和散文,而且在校刊也发表了几篇,受到读者的一致好评。她的美女加才女的形象无人可比。她的写作主题都在讲述那个魏镇的故事。校刊主编就喜欢她的写作风格,他说她的写作风格有刘绍棠的味道。这个主编是从大山里走出来的学生。

大二那年,放暑假,那个主编带着几个他得意的文学青年到他的家乡采风。说是采风,其实就是带着大家登山。在这几个文学青年中就有英语系的那个男生。他叫刘阳,老家是河北沧州的,不是本省学生。说实话,这几个文学青年都是主编最欣赏的,照主编的话说:“你们中必将出现一个或者几个文学大家。”

登山的前一天晚上,他们几个都住在主编家里。吃过早饭,每人骑一辆自行车,从主编的家里出发,一路骑行。等到了山脚下,已经是上午十一点了。主编让大家将自行车集中停放在一所小学的院子里。

这座山叫云龙寺,海拔一千五百米。它的特色是在山顶的悬崖边上有一个寺院,寺院里有一口山泉,泉眼如磐,泉水四季不断。上山的路并不陡峭,是在山坡中踩出来的一条山道。山坡上长满野草,有很多野花。坐在草坡上远眺群山,逶迤连绵,云拢雾绕。对于这群没见过更没登过山的学生来说,这里无疑就是蓬莱仙境。受环境的感染,几个学生开始打闹嬉戏。杏儿更像一只蝴蝶飞来飞去。她的前面是一片树丛,枝叶繁茂,葳蕤生辉。几朵娇艳的鲜花挺立在枝头,像是在向她招手。她毫无顾忌地向树丛跑去。就在她要钻进树丛时,她感觉一只手把她的胳膊紧紧抓住。她回头一看,正是刘阳。他惊恐地说:“你不要命了?”杏儿往脚下一看,我的天呀!脚下正是万丈深渊。吓得她一下子就扑在刘阳的怀里,浑身一个劲发抖。等她冷静下来,回头再看,原来这是个口小肚大,形似口朝下的无底“巨瓮”。“巨瓮”深不见底,它的四周被灌木丛遮掩。可以想象,人一旦跌落下去,将粉身碎骨。这一惊吓不要紧,杏儿再也没了游玩的兴趣了。

他俩的故事就是从这次登山开始的。杏儿对刘阳的关注也是从那次登山开始的。刘阳一米七五的身高,精瘦,因为瘦,更显得挺拔。他的鼻梁很高,眼窝很深,像个西方人。他的诗很有个性,就连杏儿这个写散文的才女都似懂非懂。他的诗经常在知名度很高的学刊和诗刊上发表。那个主编所说的在他们当中会出现文学大家,其中就有他。他们开始谈恋爱了,这在文学系和英语系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她和刘阳谈恋爱的事,杏儿已经告诉了母亲。杨柳听了并不反对,因为她知道自己女儿的眼光不会错。果然,杏儿带刘阳回家,杨柳见了很满意。杏儿和刘阳还当着杨柳的面保证,等他们结了婚,就把母亲接到城里住,一辈子都不离开她。虽说杨柳并没有拿他们的话当回事,但他们的一片孝心还是令杨柳心里暖洋洋的。

大学毕业后,他们如愿留在省城。就在他们准备结婚的前夕,意外还是发生了。

在他们结婚前,双方家长商定在一起吃顿饭,见见面。那天,杏儿的两个哥哥拉着母亲,开车来到省城。杏儿、刘阳还有刘阳的母亲,他们早早在酒店门前等候。杏儿向母亲和哥哥介绍刘阳的妈妈。杨柳看着刘阳的母亲,感觉有点面熟,可就是想不起来。当他们走进房间时,杨柳突然看到刘阳母亲耳朵后面的那颗红痣,她脱口叫了出来:“玉鸣”。刘阳的母亲回过头来看着杨柳。她说:“我是玉鸣,你是杨柳吧。”杨柳两脚突然钉在地上,动弹不得。其他人也都呆住了。杨柳突然拉住杏儿说:“咱们走!”杏儿被这突然的变故惊呆了。杨柳见女儿没动地方,就说:“你要是不走,咱母女的情分就算到头了!”说完甩门而出。

就是这重重地一甩,她们母女的情分真的走到了尽头。尽管杏儿知道事情的原委后,让哥哥回去做母亲的工作。哥哥告诉她:“没辙!母亲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十头牛都拉不回来。再说,两家结的仇太深了!”杏儿从省城跑回家,母亲不见。她跪在母亲门前,从日出跪到日落,但杨柳就是没有给她打开这扇门。

杏儿,是我的姑姑。我没见过她,但我爸多次讲过她的故事。我这个姑姑是我奶奶的命根子,心尖子。我奶奶从省城回来后很伤心。她把自己锁在屋里,几天不吃不喝,无论谁叫都不开门。没人敢在她面前提起姑姑的事,甚至就连谁家女儿出嫁了,谁家生了个女儿等等,只要和女儿有关的词,都不敢在她面前提。她开始信佛,每到初一、十五就到楚云寺上香,风雨无阻。她让我爸给她写了一个牌位:“槐仙之神位”,然后恭恭敬敬挂在老槐树上,初一、十五都要在牌位前摆上贡品,烧上三炷香。

对了,我忘了介绍我爸了。我爸的确是一个精明的生意人。他嫌门前的服装店规模太小,再说一个小镇就那么高的消费水平,没什么大的发展,于是他就将这个服装店包给别人去经营,自己到了P市去发展。他还是经营服装鞋类,生意同样做得风生水起。他在市里买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的大房子,准备把一家人都搬进去住,当然包括我和奶奶。

我从小就跟着奶奶一起生活。该上学了,我爸就和奶奶商量,接我和奶奶去市里生活,但被我奶奶一口拒绝了。她说年纪大了,离不开家了。奶奶说的是实话,她离不开这个家,离不开老宅,还有那棵老槐树。

我上学的事让我爸爸很伤脑筋。我该上小学了,如果在魏镇上学,它和市里的教学条件差距太大,怕耽误了我的前程;如果我去市里上学,家里的老娘孤孤单单一个人。奶奶年事已高,又不肯离开老家,爸爸真是左右为难。奶奶看出了爸爸的心事,就说文静是你的女儿,带走还是留下是你的事。三年五载我还死不了,身边没人我倒落得个清静。其实,我奶奶是一万个舍不得我走。一听说爸爸要把我带到市里去上学,我就抱住奶奶的腿不放,我说哪也不去,就跟着奶奶,跟她一辈子。关于我的去留问题也就没人再提起。

我是在魏镇读完的小学和初中,高中在县一中读的。你知道我们县一中是很厉害的,在全省高中里面也是很有名气的,但是我不厉害。我不得不承认自己也不是一块读书的料。这如果完全归结于遗传基因有点勉强,但如果说跟我这个经商家庭没有一点关系也不是事实。我对读书,特别是对死读书不感兴趣。如果我也和他们一样从早到晚死记硬背,我的成绩是不比他们差的,甚至会超过他们。比如语文课,我在班里的语文课成绩一直保持第一名。特别是我的作文,语文老师老拿我的作文当范文读。只可惜我的其他学科不行,所以在高考时,我的高考分数仅过了大专线。我就在本市读了一个专科学校,还是计算机专业。

我敢说在我们这个家庭里,我才是奶奶的小棉袄,是她最亲近的人。这倒不是说我有多孝顺,用我奶奶的话说这叫缘。她对我爸说:我孙女是我前世的佛,是来度我的;我闺女是我今生的魔,是来折磨我的。

我奶奶爱发脾气,为一句话,一件事,她能几天怄在心里,见谁都板着个面孔。但是,只要一见到我,她那张紧绷的脸立马就放松下来,脸上堆满笑。我奶奶笑起来真美。我有时逗她:“都说你年轻时是方圆百里的大美女,你咋就看上我爷爷了呢?我听人说我爷爷长得特丑,说要不是你奶奶嫁给他,怕是一辈子都得打光棍。”奶奶笑得两眼都眯到一块了。她说:“听谁胡说,你爷爷才不丑呢,要不他的孙女咋会这么俊呢。”

最后,我还想讲讲我的姑姑。刘阳实在太爱我姑姑了,其实他早已把和我姑姑谈恋爱的事情跟他妈说了。当他母亲知道那个杏儿就是我爷爷仝林的女儿时坚决反对,她说这仇太深了,解不开。刘阳劝他妈,都是你们上辈子的事,过去几十年了,你们那一代人走的走,活着的也都八九十多岁了,谁还记得那遥远的故事?他妈说就是我答应了,杏儿她妈也不会答应,那可是个烈性女人。

他们两个不顾双方家庭的压力,依然走在了一起。结婚后,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八岁时,死于车祸。而我的姑父,那个诗人,则是酒后爬到邻居家的核桃树上,掉下来摔断了腿。他以酒续命,最终还是死在酒上。

两个亲人的先后离去,对我姑姑打击太大了。所有发生的这些事情,我姑姑从不对任何人说,包括我爸爸。后来,我爸爸到她单位找人,单位领导说她早就不在这个单位工作了。去哪儿了?谁都不知道。

腊月二十七,再过三天就过年了。然而,就在这一天,我奶奶走了,走得很安详。我们一大家子十几口人,一个不落全都在场。她带着微笑,像睡着了一样。遗憾的是再有几天她就一百岁了,和老槐树一样成仙了。

就在我奶奶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姑姑回来了。

那天晚上,守在奶奶床前的就我和爸爸两人,别的人累了几天了,他们都回到各自的房间休息去了。这几天,一家人吃住全都在老宅。老宅有他们各自的房间。从医院回来,一家人几乎寸步不离,分班轮流守在奶奶的床前。因为,他们都心知肚明,她老人家就像耗尽的油灯,只要一阵微风,一口大气,就会将它吹灭。他们谁都不想留下遗憾,都想陪老人最后一程。然而,奶奶就是不肯咽下这口气。她在等待着,留着最后一口气。她在等什么呢?

大约晚上九点,我似乎听到老宅大门“吱扭”一声响了一下,声音不大,我还以为是风吹开了大门。就在这时,昏睡的奶奶突然动了一下,接着眼也睁开了,嘴巴也在奋力地张合。我从奶奶的嘴里似乎听出了一个声音“杏儿!杏儿!”这个声音越来越清晰。她是在叫着“杏儿”,我敢肯定。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我和爸向门口望去。这时,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走了进来。她戴一副金边眼镜,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围巾。她身材偏瘦,却很有气质。

就在我纳闷时,我爸突然站起来,冲那个女人叫到:“杏儿!”杏儿!难道她是我姑姑杏儿吗?

那个被叫杏儿的女人径直来到奶奶床前,叫了一声:“妈!”便长跪不起。

我跑到院子里大喊:“我姑姑回来啦!我姑姑回来啦!杏儿回来啦!”我的声音在这个空旷的大院里回荡。

所有的人都跑了出来。我姑姑被围在当中,问这问那,有哭的,有笑的,有偷偷抹眼泪的。

这时,我突然叫道:“奶奶!奶奶!”大家这才扭回头来,见奶奶已经闭上了眼睛。她是那样地安详,那样快乐地驾鹤西去了。

那一夜,我姑姑让大家都去休息。她关掉灯,点燃一支蜡烛,独自一人守在奶奶的床前。

我奶奶走了。办完奶奶的丧事,该走的都走了。老宅恢复了它往日的平静。

那天晚上,我和姑姑睡在一张床上。夜已深了,我听到姑姑均匀的呼吸声,但我知道她并没有入睡。

我问姑姑:“您是怎么知道奶奶病危消息的,你怎么才来?”

姑姑说:“你奶奶是我的佛,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这些年,你见过奶奶吗?奶奶说她见过你,在楚云寺。奶奶说你头上有了白发。这是奶奶的幻觉还是真的?”

“是真的,每年的三月十八楚云寺庙会,我都会回来。你奶奶上香许愿,都是为我许的愿,我就在她身旁,但是她看不到我。”

“这些年您都去哪儿了?”

“你姑父刘阳走的第二年,敦煌研究院在全国招募研究人员,我报了名。”姑姑说。

“在那茫茫荒漠,西域塞外,你一个人青灯孤影,为了啥?你咋就不能回家,当面向奶奶认个错,求她老人家谅解呢?”

“你不懂!”停了很长时间,她才说出三个字。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要回去吗?”我又问。

姑姑说:“不走了,送走你奶奶,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在这个老宅住下来。我离开这里太久了!这是我出生的地方,是我的家。”

我一听,高兴得坐起来。我说:“我说万事皆有缘嘛,走了一尊老佛,又来了一尊大佛,我们家是佛光宝地。前不久我爸还说母亲走了,这老宅就可惜了,再没人住了。这不,老宅又派上了新用场。大佛镇宅,以后我可以天天见到我的姑姑了。”

我姑姑摸着我的头说:“睡吧,天不早了!”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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