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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梦(短篇小说)

2024-07-01郭伶俐

滇池 2024年7期
关键词:夹子画纸

郭伶俐

“我生病了,需要休息。”

这是我发给领导的信息。我确实生病了,具体症状是疲倦不堪,坐地铁的时候还会听见牛叫,那声音中间偶尔还夹杂着几句家乡俚语,我常在拥挤的人群中茫然抬头,眼前除了人还是人,我掉进了庸俗浑浊的海洋。

母亲曾站在阳台给水仙花浇水,她常自言自语:“水满则溢,所以啊不能装太多水的”,一会又说:“什么东西都不能装太满。”

我知道,那是说给我听的。我也想把自己的心清空,可是它就像夏天的树林,装满知了的聒噪。

于是,我来到了夹子沟镇。

这个小镇的街上除了树还是树,冬夜很冷。那落着小雪花的水泥地像个磁盘,紧紧吸住了我的脚。我仰面摔倒了,倒在了冰凉的水泥地上。这使我想起儿时躺过的麦秸垛,忽略燥烘烘的柴火味道,麦秸大体是松软的,能够将身体包裹起来的体量,仰面能看到高高的天,偶尔飘过几朵云,飘到哪里了也不知道,直到夜幕降临,星点高悬。

可是,此时的水泥地无比的冰冷坚硬,没有丝毫的温度,只有雪花融化的水渍慢慢浸透衣服,爬上肌肤。

不知谁家的狗开始叫起来,试图唤醒破败的夹子沟镇。对,它太破败了。虽然人们总是想尽一切办法去整修,去粉饰,可是小镇总能在不经意间露出它的老态。就像一口破烂的钟,无论怎么敲都是嘶哑沉闷的声音。

嘶哑沉闷得让人窒息。

街道的灯熄灭了,我抬起手,扯着风衣的袖子,看到一截白皮肤。我忘记戴手表了。一块长方形墨绿色的手表,我经常把它搞丢,有时候是出差住酒店,有时候是洗澡前拿下来隔了几天才发现。无论怎样,它还是能再回到我的手上。只是送表的人早就不在身边。我歪歪扭扭地从地上爬起来,屁股后面已经被融化的雪水浸湿。我聚焦目光,望向远方,看着这条通往小镇的主干道。十年前我是从这条道上走出去的,和我一起的还有那不停抽烟、满面红光的父亲,如今这条道上只有孤零零的自己,和远处高高的塔,青灰色的塔面上嵌着大钟。我略略眯着眼睛,仔细地看着,却没看到时间,我曾在大钟下死死盯着它的表针,看它们在暗黄色的钟面上有节奏地滑动,那滑动的声音,像历史书的翻页,都是尘土扬起的陈旧感。

北方冬日的清晨,总是来得慢。

沉闷的钟响穿过迟钝的雾气,游荡到我的耳朵里来,没听错的话,是六点了。在此之前,我看到了一辆半挂货车,于是我想今天的夹子沟镇是被货车叫醒的。我慢慢地走到路边,看着货车缓缓开过来,慢到我还能看到黑乎乎的司机的脸庞,甚至我还能感觉到他衣服上的油渍。这是一个普通的早晨,太阳还没出来,他照常拉货,然后他就看到了我,似乎是给这一天加点不一样的情景。他打开了窗户,冲着我喊:“走不走,带你旅行啊。去拉萨,去大理,去成都,去看诗和远方。”

随即便是一长串尖锐的笑声,渐行渐远。

我丝毫没觉得被冒犯,反而暗自好笑,想这黑乎乎的货车司机竟然是个阴阳大师,总有人以为行走就是追梦,越远越好,他的身体一直在路上,而他的灵魂在哪里?

我的灵魂又在哪里?想来可笑!

我是想过重逢的,却无从考量细节。

六点二十分,我敲响了夹子沟镇东边的一户人家的大门,“夹子沟镇大药房”的牌子歪倒在雪地里,“药”字掉了个草字头。

镇中心有好几家包子店,这让我觉得有点好笑,小小的夹子沟镇什么包子铺都有,杭州小笼包、南京灌汤包、天津狗不理、上海生煎包,统统都是店铺的名字。那蒸笼散发的热气,大团大团的,极其诱人。我走过去,买了几个包子。

大门开了,刘潇傻愣愣地看着我,眼神像是看一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

“看啥?土狗。”我打趣道。

她愣了一下,裹紧了棉睡衣,揉了揉眼睛看我,我知道我现在肯定像个疯子,但是她也好不到哪儿去,她那天生卷曲又被蹂躏了一夜的头发,跟以前奶奶家里的鸡窝没啥两样,加上她本身脸色暗黄,一大早脸上呼呼冒油,我瞅着都嫌弃。

“你不是吧。你他妈不能吱个声吗?怎么的,咱俩是没微信还是没电话?”

我没搭腔,一阵风吹来冷得很,我赶紧进了屋。药房的布局没变,以前常和刘潇躲在柜台里面玩,还会偷吃白色的糖丸,对于那个年代物资匮乏的我们来说,那是最好吃的零食。

我把包子顺手放在了柜台上。

“快吃了吧,都凉了。”

比起吃早餐,刘潇更在意我突然到访的目的。她盯着我的眼睛,期待我的回答。

我说不上来,我甚至自己都不清楚我为何要来,或许我知道,只是我现在不方便开口。

“你先去洗漱一下,我都闻到口气了。”

“你以为你好啊。走,一起。”

于是我俩在卫生间里折腾了俩小时。

刘潇喝了杯热茶:“现在可以告诉我了吧。”我欲言又止的样子,她突然开口:“我知道了,你是来找他的。”

“你怎么知道?”

“还我怎么知道?咱俩可是穿开裆裤时就结成了朋友。再说了,六年了你就来过两回,你说你突然回来能是干什么,反正不是专门来看我的。”接着她又说:“那你可算是白来了。”

我看着刘潇,又看着玻璃门外慌乱的集市,稍微失落。

“走吧。”

刘潇起身。

“去哪儿?”

“我骗你的,他还在镇上。”

轮到我忐忑了,我突然有点害怕,我开始想我见到他要说些什么,其实我脑子里一团乱麻。

药房的玻璃门被推开了,风打门缝里进来,随后是一个老头。他呼呼地喘着气,粗哑的嗓子里似乎有一滩浓痰,破败如老机器般的肺里装了个风箱。我认得他,以前在镇上卖豆腐,长得还是挺帅,可是现在他老得厉害,手筋暴突,皮肤像块老树皮。

送走买药的老人,刘潇又盯着我说:“以前这老头多板正。一晃儿这么老了,你可要快点决定,不然下次再见可都是这副皮囊了。”

于是我决定走了,刘潇告诉了我地址,我辞别刘潇,并告诉她我可以处理好。天气放了晴,阳光照在了路边积雪上,亮晶晶的。出了门往东,再往南,我在脑子里想着路线。

“喂!”

我回过身,她冲我快步走来。阳光里,她眼睛半眯着,显得更小了。

“那个,今天不走吧,我们一起吃个饭。”

我还没见到他,根本没有想过午饭或者晚饭的事情,于是我就光看着她,脑子也开始迟钝地转起来。

刘潇见我迟疑,赶紧说:“这样吧,你把午饭留给他,晚饭我们一起吃。去县城吃,这小破地没啥吃的。”

我看着刘潇,感觉她突然认真起来了,一脸诚恳地看着我。我今天莫名其妙地来,或许她是怕我莫名其妙地走掉了。

我突然一阵鼻酸,我说:“好。”

刘潇笑了:“行,那就这么说好了,你打电话,算了你也不打,我就在药店,你来就行,不管多晚,我都等你。”她转身,伸出手冲我摆摆,就像以前一样,我突然感觉那是十几年前的刘潇躲在如今宽大的身躯里,在和我挥别。

再次辞别刘潇,我继续往东走。沿街全是摆摊的,足有二三百家,以农户居多,有扎着棉头巾的中年妇人,也有七八十岁的老太婆和老大爷,他们就地取材,用一个蛇皮口袋摊在面前,几捆子菠菜、一筐子辣椒、十来根红萝卜就这么摆着,也有人挖了乡野的荠菜来卖。买菜的人挤挤嚷嚷,卖菜的人叽叽喳喳,三轮车就在道上停着,他们就下来和摊主讨价还价,我在集市上穿行,竟不那么费劲,车子和人我都轻巧避开。

我从他们身边经过,我听到一个四十来岁的女人说,你这菠菜都蔫了。我知道这是一种还价的方式,无论是买什么东西,都是从瞧不上开始的,母亲曾带我去集镇上买衣服,嘱咐我一句话都别说,我说那我要是真的喜欢也不能说吗,她说再喜欢也不能说,你傻啊,你要是这么喜欢,非赖着不走,我还能讲下价吗?那摊主不得讹死我们啊。

呵,好像男人。

我走了两百米的样子到了镇政府,广场上毛主席的雕像还在,他抬着手,沐浴在阳光里。在那里我拐了个弯,走了不知道多久,就感觉一直走,似乎到了夹子沟镇的边缘,终于看到了那处院子。

可是大门紧锁,没有气息。从栅栏铁门看过去,院子倒是被修整的很好,院墙上满是爬山虎,瘦干的枝条在休眠,墙角还有淡淡的积雪,旁边是几株蔷薇科的植物。

这是个不起眼的地方,一处农家院子,门口有河,河里有薄冰。河边是成排的树,河对岸是庄稼地,地里种的是麦子,因为刚落雪,阳光一出来,整片麦地隐隐约约在融化,亮得刺人眼目。远处还能看见高高的风车。

我略略有点失落,并不是什么事情都有结果。我面朝着麦地,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香烟来,默默点上,就坐在院门口的石头上。

我似乎是在给他,也是在给自己一支烟的时间。这一支烟抽得很慢,我想如这支烟熄灭,他还没有出现,我就离开,权当自己没有来过夹子沟镇。

如果不是被他叫住的话。

他说:“你找谁?”

是熟悉的声音,我转过头,他背对着太阳,正从翻新的那个房子里出来。我怎么把那栋房子给忘记了?它正在被人改造着,上面搭满了脚手架,隐约可闻新鲜泥沙混合的味道。

我坐在他家的石头上,我找谁呢?

但我想他已经认出了我。

是的,他认出我了。

“我没想到你会来。”

“我也是。”

“我的意思是,我想过你会来,只是没想到是今天。”

那棱角分明的下巴骨还是让人忍不住多看两眼,只是剪短了的头发,稍显陌生。从我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是长发,比女生还要柔顺的头发。

“那什么时候有空?”

他抬起手,看着表,和我那块一样的表。那是什么时候买的呢?十来年了吧。它就放在一堆帽子的中间摆放着,在饰品店的墙角。我们嬉闹着从店门口走过,又嬉闹着倒回来。然后他买了两块表,一块送给了我,一块现在戴在他的手腕上。

他看到我在看手表,笑了笑。

他指了指隔壁还在改造的房子,说:“我已经答应了人家要帮忙,我们可以午后见吗?”

于是我默默转身,又回到了药房,途中我得了一束鲜花。本来我对鲜花无感,每次客户见面总要送一束的,久而久之,似乎鲜花也只是一种见面礼。我当时行走在路上,没有去时的紧张与期待,脑子里还回想着刚才他的样子,心生感慨。

还是那个他,眼睛像黑葡萄,睫毛像长鱼。我这样想着,竟不自觉地笑了一笑,又快速地觉察到了一丝不妥,忙抬头看看尘世,却一眼瞥见了那个姑娘,她把大桶的花儿搬出店。

这是家新开的花店,墙角还有裸露在外的水管,但涂上浅绿色的那面墙上放了一副很大的画。我仔细地看了半天,只有颜色绚烂的线条,长短各异,错乱地就那么铺在画布上,倒也有不一样的味道。

“你也喜欢这画吧。”

我转头看着问话的姑娘,她的神情变化发生转折,我想如果刘潇开了这样的一家花店,应该也会和客人这样说话吧,因为刘潇曾说过,以后要开一家温馨简洁的花店,当一个温柔可人的花娘。

我说:“嗯,很有康定斯基的味道。”

姑娘“啊”了一声,说道:“对,他当初应允下来,说就画幅康定斯基的那种。”

我想起了一位喜欢康定斯基的朋友,他曾经成宿成宿地研究康定斯基的画,沉迷在他多彩颜色的画作里,然后在自己的画布上胡乱模仿着。

我转过头,问道:“谁啊?”

姑娘骄傲起来:“是我们镇上的一个画家,想不到吧,我们这样的小镇上还有着这样的画家,听说他之前还是正规美术院校出身的呢。”

果然是他,他应该有很多的仰慕者了吧,就像眼前的这个可爱又单纯的姑娘。我仔细地看着姑娘,阳光打在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都亮闪闪的,随着呼吸愉悦地轻微摆动,真是年轻啊。

我讪讪地笑,准备离开。姑娘转身拿了一束花,递给我。

“她的名字叫《春天的信使》,送给你。”

她的语调很是柔和,但是语气不容拒绝,我收下了那束花,并道谢离开。

刘潇很喜欢,看了半天,她突然抬头说:“我以前最爱风信子,它代表珍贵的朋友。我也常用它搭上三两朵未开的郁金香,再用尤加利叶和喷泉草装点一下,随便搭着旧报纸就很好看。”

我知道她的失落,于是说:“你在药房边开一家花店吧。”

刘潇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把头低下了。

“我可不想被药味串了去。”

药店的后门开着,进去便是很大的院子,有一片菜地,卧室在东侧,刘潇将那束春天的信使放在了梳妆台上。我的目光则落在了那张橘黄色温暖的床铺上,一夜的颠簸,我现在困意上来了。

“要不你睡会吧。到饭点喊你。”

于是我脱下外套,躺下了,暖暖的棉花被把我紧紧地包裹着,像隆起的一道山梁。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在一列火车上,那火车走得很慢,像头笨拙又年迈的老牛,我坐在靠窗的车厢里,晃晃荡荡,起雾了,看不清是到了哪一站,更不知道到了哪里,不知道外面的树上还有没有残留的叶子,透过车窗,我只看见七零八落低矮的民房,还有大片大片泛青的麦苗,也或者是稻苗。

那列火车不知要开往南方还是北方,但是他出现在了那节车厢里。我看见他的身影映在车窗上,细长细长的,有点好看,我回过头看见他拿着画纸,那支画笔快速地移动起来。

他的手很快,感觉画纸被他铺满,我好奇地看着他,我想知道他纸上究竟画了什么东西,我便向他伸了手。

他慌忙收起画纸,有点尴尬。

“拿来我看看。”

说话的语气带着俏皮和霸道。伸出的手在明晃晃的车厢里发着光,他听话地把藏起来的画纸递了过去。

我翻着画纸,那是一个姑娘,扎着马尾,坐着托腮。我想这是我,这应该是我,我穿着绿色的棉T,扎着马尾,托着腮。

我有点脸红,不是因为害羞,是因为愤怒。

我生气地站起身,冲着他喊道:“别以为你好看,就可以拿着画笔到处撩拨人。你拿着这一张破纸,是要勾搭我吗?然后呢,再把我丢掉,于是你可以再用一张画纸去勾搭另一个女孩吗?你为什么这么恶毒,为什么这么残忍?”我慢慢地逼近他,“告诉我,只是你这么残忍还是所有的男人都是如此?”

他被我逼得后退,我看见了他脸上的惊恐,没想到火车上的一个陌生女孩会这样子发疯,可是我不觉得,我就是要让他看清楚自己。

我冲着他大吼:“说话呀,你说话呀!”

我醒来的时候,刘潇站在我床边,一脸担心,又有一丝不屑。

我慢慢坐起身,她也坐到床边。她递给我一支烟,我接过了。

两人女人就在夹子沟镇的民房后院里的卧室里,吐了一会烟。

刘潇开口问;“孩子几岁了?”

我随口说:“我没孩子。”

刘潇说:“你他妈骗谁呢?肚子上那疤难不成是阑尾炎?”

我被逗笑了,那道长约八公分的疤虽已很淡,但还是可以轻易看出。

刘潇说:“你来找他就是因为孩子吧。”

一下子被猜中了想法,我狠狠地吐了一口烟。

我只是想来看看他,也不知道这次来看他是什么意思。

刘潇反而深沉起来:“想做什么就去做,也不用管什么意思,这世界上这么多事,干嘛非得有什么意思。”

我看着刘潇,故意调侃道:“听上去你很有故事啊。”

刘潇看我一眼,然后无奈地笑了。

我指了指桌子上的那张照片,说:“她呢?”

刘潇刚想开口说话,前面药房有人喊。刘潇忙应:“来了。”她走到门边又停下来说:“你知道我酗酒,法院说我没资格带。”

说完,刘潇就出了卧室。我也跟着出去,是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我打量着怯怯地站在药房门边的女人,她瘦得出奇。她看着我,深陷的眼睛似乎在祈求什么,我看着刘潇,刘潇示意我不要管,我便又看着她,她看上去要哭了,但还是转过身慢慢地走了,像个要不到糖的孩子那样委屈。

待她出门后,我问刘潇:“这谁呀?”

“也是个可怜人。”于是刘潇便说了关于这个女人的一些事。

她说,夹子沟镇有个村子叫沟宅村,里面光棍多,其中有一户人家老光棍都四十了讨不到媳妇,这女的是老光棍花了两千六百块钱买回来的,过来后也不老实,经常跑,就被锁到土屋里头。

她说,刚开始还闹,经常大吼大叫,老光棍也不管,寻思晾几天。老光棍的妈妈也是被拐来的,看着心疼,但还是忍不住劝那女的,都是这样过来的,别跟自己过不去,反正女人在哪儿、嫁给谁都一样。

她说,后来那女的真的不喊不叫了,开始要水喝。起初是一杯一杯的要,后来开始一瓶一瓶的要。老光棍觉得不对劲,再怎么渴也喝不了这么多,进去一看,才发现靠着床的那面土墙差半指节就湿透挖空了。

原来她想挖洞逃跑。于是,女人被老光棍狠狠给打了一顿。

她说,再后来她生了两个孩子,人也些许疯了,时不时就问人要水。

我听完以后不知道说什么,只当成寻常谈资,刘潇挺有感慨,叹气了半天倒也没说什么。末了,她提议:“不管了,咱吃饭去吧。”

我说:“你这药店说关就关啊。”

刘潇一边锁门一边回应:“看见我院里的菜了没,饿不死。要不是我爸几十年留下来的,你以为我想开啊。说不定你哪天再回来,我的药房就变成花店了呢。”

饭是在小吃街吃的,我不想去吃什么饭馆子,刘潇便拉着我去了以前常去的女人街,和大大小小城市的女人街一样。漂漂亮亮的县城女人,成群结伴,吃着逛着一下午也就过去了。

是的,我没有去赴那个午后的约会。

再次回到夹子沟镇,此时,橙红晚霞已经铺满了西边,煞是好看。刘潇问我:“你这晚饭还吃得下吗?”

我看着她说:“我们只是约了下午茶的时间。”

刘潇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什么意思?”

你不是刚说了吗?做什么事情也不需要非得有意思。

刘潇说:“他是个实心眼,八成现在还在等着你呢。”

谁知道呢。我喝多了酒,又在噩梦中惊醒,随后坐了几个小时的车,跑到这里来,满心欢愉地见面,却又放人家的鸽子。

我不相信。可是好像他确实是那样。

我嘴里嘟囔着,却始终留意着刘潇所说的话。刘潇说得没错,印象中,他确实有点实心眼,无法变通。

毕业展那天,我准备了很多的话语,等着安慰他,可没等我开口,他就拿着他归乡的火车票,告诉我,他要离开。他说不离开的话,就会变成蜗居在城市里的老鼠,慌乱又阴暗。于是他要逃离城市,快速又神秘。

我极度震惊,整件事情不过是因为优秀作品的位置被他人顶替,仅此而已,且不说他的作品是不是优秀。

我尽量压低了声音:“被顶替了又如何?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是吗?”

他只是摇头,摇头的时候,长发被寒气吹得支楞起来,像一只长满刺的刺猬,对,我曾说他是一只刺猬,有修长手指和满腹才华的刺猬。他似乎是在否定我的想法,可是我实在是无法理解。

“这个城市装了太多人,而我讨厌人。”

这是他离开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于是我也成了讨厌的人。

破败的夹子沟镇夜空,弯月挂树梢,将薄光倾洒下来,像个造物者,将小镇上的人统统拥在怀抱里,不管他们是否有罪。总之,它微笑着,几近冷漠。

我终于在刘潇的说服下拨通了他的电话,号码是刘潇念给我的,她念得很快,我拨得很慢。

通了。

他说:“喂。”

我说:“打错了。”

他忙说:“我知道是你。”

我没挂,也没说话。

他自顾自说:“我等了你一下午,想着你或许有事,又怕你已经离开。我现在在广场,你可以过来吗?等我忙完,一起吃夜宵。”

刘潇冲我点头,于是我说:“好。”

虽是冬夜,夜晚七点的镇北广场还是有很多人,广场上从早到晚不缺人,早上他们比太阳起得早,晚上就像藏身于此的流浪猫一般,熬着。

廊庭位置较为隐蔽,木头横架上是干枯的枝条,看不出是什么植物。当然,我也无心看植物,我只看见他在一群人里很醒目,就像当初在火车车厢里那样,一眼就看到了。

他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画架已经架起,廊亭里聚集了很多人,众人无趣地天上一句地上一脚。

我并未上前,刘潇凑到我耳边小声说:“他在给人画梦。”

画梦于我是一个新鲜词,我虽不知道画梦是什么意思,但只要能够有个营生,以便生存,倒也挺好,于是我说:“挺好,也能赚不少钱。”

刘潇说:“我就说他是实心眼,他不收钱,他还说得感谢这些梦激发了创作灵感呢,一文不收。”

正说话间,一个老头坐在了对面,我认得,是镇东头以前卖馒头的,七十来岁瘦朗的老头,戴着棉线帽。于是他开始了说梦:

“我这个梦可就奇怪了,我是个打猎的,完了我去追兔子,我老子病了,想打个兔子给他补补。”

“你老子不是早死了吗?”说话的也是个老头,但我一时想不起来是谁,他站在人群中插话。众人便笑。

“你他娘的,我这不是梦吗?我梦里老子还没死呢,是吧,画家。”

“你继续说。”

于是卖馒头的老头又说开了。

确实是个有趣的梦,他说他去追兔子,结果却追到了狼,冰天雪地里一只白狼,极具隐蔽性,所以他没看见,直到它怒睁着眼睛嗷叫,震彻山林,他才察觉,可是为时已晚,狼已经对他展开了猎杀。

我知道关于梦有很多的说法,我时常清晨醒来去翻周公解梦,怀着忐忑的心情去看所谓的注解,却总是说法不一,好的也不敢信了,坏的却又久久放在心上,所以很长时间我便不再看了,梦还是照常做,不过做了就做了,也没有刻意去记。

我看着画纸上有了线条,粗细不一,长短不一,然后又有了颜色。颜料纯正又有质感,渐渐地那张白纸上有了生命。

“该我了。我这个梦可把我吓坏了。”有一个人坐下了。

他的梦是这样的:发大水了,我还是小孩子的模样,我和几个小伙伴蹚水过河,河里都是鱼啊蟹啊,当然还有蚂蟥、鳝鱼和蛇。我最怕蛇,我不敢过去,我踌躇着,再一晃神,同伴们都已经到了河对岸,他们冲我招手,让我快快过河,可是我只敢在河边走,河对岸的人越来越多,我越来越孤独。此时不知道从哪里飞来了一把伞,超大的伞,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伞,它停在我面前,我开始用手去触碰它,慢慢地我将整个身体都放在伞面上,它竟然飞起来了,我就这样趴在伞布上游历了整条河。

我倒觉得这是个温馨的梦,当他用一口黄牙描述这段的时候,我竟然忍不住嘴角上扬,我也想拥有一把这样可以飞翔的伞,好让我的肉身能够自由。只是他实在不能理解一把伞为何会飞起来。我曾看过关于飞翔梦境的解说,应是身体在发育,甚至是急速成长的阶段。

弗洛伊德曾说梦是一种欲望,那我想这个梦便是对生长的欲望,而且应该是他夏天里的梦,因为知道夏天是万物急速生长的季节,草芽会疯长,长成庄稼地里需要赶紧清理的葎草,缠绕着也想长大的黄豆苗。他或许也是这样想,他对梦境进行了加工,一个四肢修长,完全没有人类正常比例的孩子,他的衣服短短小小,脚在河水里,而身体却在半空的伞布上。做梦者口中描述的同伴们都不见了,就像我们,已没有了朋友。

画纸的颜色不多,河水是泥灰色,那个孩子看上去似乎没有表情,可是我看到他的嘴角有一边翘起,似乎是品味到了某种清甜的味道。画梦者将画递给了做梦者,画梦者又重新展开了一张画纸,做梦者的屁股还没有离开板凳。

“快起开啦,得了幅好画,还不赶紧让位置。”说话的声音很大,是个短发的胖女人。

我听见那么多的梦在我的耳朵里跑来跑去,稀奇古怪,光怪陆离。我听众人说,每周五的晚上画家都会来这里画梦,一分钱不要,还画得好看。还有个上了年纪的妇女说,她女儿可喜欢他的画了,说上档次呢。还有的说这画梦倒是画梦,也是奇怪,讲的是噩梦,倒能画出美梦来。

我看着他的背影,在路灯下投着影,我记得几年前,也是在路灯下,我也曾和他说过自己的梦,就像现在他倾听着别人的梦,一言不发,只是将颜料通过大脑和手,涂抹在工整洁白的画纸上。

我想,他画过我的梦吧。

是哪一个梦呢?毕竟我是个常做梦的人,为数不多的午休也会一边流着口水一边做着支离破碎的梦。那时,我与他无话不谈,事无巨细。所以,他几乎听过我所有的梦。

所以,是那个吗?我爬着楼梯,却在无限坠落中尖叫醒来。还是我在漆黑的小路上被人追赶。我想,这些都不是好画的。除非,整个画布上全是阴郁骇人的颜色。他知道我胆小,所以他不会画这些。

那个胖女人说起来昨晚做的梦,她说:“我就在家门口,很着急,打不开家门,可是钥匙就在我手里,但是梦里的我根本不知道,就一直坐在家门口等,从日光晒头顶一直到隔壁邻居家的烟囱里开始冒炊烟,空气中我还闻到了炖老母鸡的香气,然后我就饿醒了,不然我还能喝上一口老母鸡汤呢。”

旁人听了哈哈笑,我却看着画布陷入沉思。他是怎么想的呢?画布上那只老母鸡占了三分之一的位置,而胖女人坐在老母鸡的脚边,那把钥匙在半空,看得见摸不着的样子。

众人都说好看,颜色好看,五彩六色的老母鸡,看上去活泼,像极了胖女人。胖女人当然高兴得不得了。做梦者一个接一个地坐在凳子上,他手里的画布一个接一个地涂上颜色。刘潇用胳膊肘碰碰我,说道:“去不?你不是挺爱做梦的吗?画一个。”

我摇摇头,我知道他肯定画过我的梦。

哦,我想应该是那个梦。梦里是湛蓝的海,海里是长鱼一样的相片,月夜里闪着光,它们一个接一个地跳进夜空里,像极了某种仪式,可爱又严肃。那些相片陈旧地像秋天里泛黄的落叶,尘封在我的记忆里。

和我的相机一样,它藏在我柜子的最深处。所以我抓不住那些相片,它们在夜空的深处摇摆,像极了和我挥别。我不想丢掉我的相片,奋力地想去抓住它们,可是我仓皇中跌入深海。

对,我说过这个梦,他说不要害怕,就算跌入深海,也有我抱着你。

那些梦还在继续,可是我不想听了。我的梦里是他看着我追逐长鱼,是他看着我溺死在海里。我的梦是我一个人挣扎,一个人救赎,所以我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他的背影在我眼前慢慢变得模糊,就像上了雾的夜,我依然独行。

坐上凌晨三点半的高铁,我回城了。高铁速度快,也偶尔会经过山洞,偌大的车厢里人很少,我的旁边没有人,我静静地戴上耳机,胡乱地听着音乐。

刘潇说:“你真是,你都答应人家了,怎么又走了呢?”

我看着安静的车厢座椅,说:“刘潇,他曾经答应我要娶我的。”

电话那头陷入了沉默,像是一个黑洞。

城市雾散了,阳光马上从东边的山头迸出来,因为我已经看到了闪着金边的光线,所以今天无风无雨,无雪无霜。

女儿尚在睡梦中,我上前亲吻,她醒了,问我:“爸爸没回来吗?”

我笑笑:“不好意思啊,他现在还是有些忙。”

女儿有点失望,问道:“那他在忙什么?”

我说:“他在画梦。”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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