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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誉(短篇小说)

2024-07-01威廉·福克纳李寂荡

滇池 2024年7期
关键词:罗杰斯机翼飞机

〔美国〕威廉·福克纳 李寂荡 译

我径直穿过接待室,没有停。韦斯特小姐说:“他正在开会,”但我没有停下脚步。我也没有敲门。他们正在谈话,他停了下来,抬头看着桌子对面的我。

“你想解雇我需要提前多长时间通知?”

“解雇你?”他说。

“我不干了,”我说。“提前一天通知够了吧?”

他看着我,瞪着青蛙似的眼睛。“我们的飞机对于你表演还不够好吗?”他说。他的一只手放在桌子上,拿着一支雪茄。他手上戴着尾灯般大小的红宝石戒指。

“你和我们在一起三个星期,”他说。“时间还不够长,还不了解门上那个字的意思。”

他自己并不知道,但三个星期已经很不错了;离记录差不到两天。如果三个星期是他的记录的话,他完全可以不动身子便与新冠军握手。

问题是,我什么都没学会做。你知道那时候的情况,连大学校园里到处都能看见穿英国和法国制服的人,我们都怕得要命,我们还没来得及参战,自己展示一下飞行员的翅膀,战争就结束了。参加战斗,找到适合自己的位置,你知道的。

于是在停战之后,我作为试飞员在军队里待了几年。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开始了机翼行走,以缓解生活的单调。我和一个叫沃尔德里普的家伙常常隐身于大约三千英尺的高空,我在飞机的上面吃力地来回走着。因为和平时期的军营生活相当枯燥:无所事事,整个白天躺着,晚上则通宵打牌。孤立是对打牌不利的。你输了就赊账,你越赊就陷得越深。

有一个叫怀特的家伙,一晚上输了一千块。他不停地输,我想退出,但是我是赢家,他想继续玩下去,于是越陷越深,每笔赌注都输。他给了我一张支票,我告诉他不用着急,别放在心上,因为他还有个妻子在加利福尼亚。但第二天晚上他又想玩了。我竭力劝阻,但他发火了。他骂我胆小。于是那天晚上他又输了一千五。

然后我说我给他切牌,要么赌注翻倍,要么不玩,就一盘。他抽到一张Q。于是我说,“完了,我输定了。我牌都不用抽了。”我把他抽的牌翻到下面,洗完牌,我们看见了一堆人头牌[1]和三张A牌。但是他坚持要玩,于是我说,“还有什么用?即使整副牌给我,我输掉也是大概率。”但是他还是坚持要玩。我真抽到了那张A牌。我愿意为输牌买单。我再次提出撕掉那张支票,他却坐在那儿骂我。我起身离开,留他坐在桌边,他穿着的衬衫衣领敞开着,他在盯着那张A牌看。

第二天我们获得了那份工作,驾驶高速飞机。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不可能再把支票给他。我让一个情绪激动的人骂了我一次。但是我不可能让他骂第二次。于是我们有了那份工作,驾驶高速飞机。我不愿碰那飞机。他把飞机抬升到五千英尺,然后将油门加到最大,俯冲到两千英尺时,机翼折断了。

于是四年后我又出来了,又成了一个平民。当我还在四处漂泊时——我就是这个时候尝试推销汽车——我遇到了杰克,他告诉我有一个鸟人想要一个机翼行走者加入他的特技飞行表演团。就这样我认识了她。

杰克——他给了我一张写给罗杰斯的便条——告诉我罗杰斯是一个了不起的飞行员,还提及她,他们如何说她对他不满意。

“你的老伙计也是这样。”我说。

“他们都这么说。”杰克说。所以当我看到罗杰斯并把便条递给他时——他就是那种瘦削、外表平和的鸟人——我对自己说,他就是那种会娶轻浮的、热情的、外貌姣好的女人的人——他们过去常常在战争期间用一双翅膀追的她们,然后让她一有机会便会逃离他。所以我感觉是安全的。我知道她不必为我这样的人等待三年。

所以我期待中遇见的是这样一个个子颀长、肤色黝黑、身材像蛇一样的女人,她被鸵鸟羽毛和伍尔沃斯的熏香包围着,当罗杰斯跑到街角的熟食店去买装在纸盘子里的切片火腿和土豆沙拉时,她则坐在长沙发上吞云吐雾。但我错了。她进来的时候,穿着那种浅色的、柔软的小衣裙,外面系着一条围裙,胳膊上沾着面粉或者面粉之类的东西,她没有道歉,也没有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什么的。她说霍华德——也就是罗杰斯——跟她说起过我,我说,“他跟你说了什么?”但是她只是说:

“我估计你会觉得这个晚上很无聊,不得不自己帮着做晚饭。我猜你倒宁愿带着几瓶杜松子酒出去跳舞。”

“你为什么这么想?”我说。“难道我看上去不像还能做点别的吗?”

“哦,是吗?”她说。

当时我们已洗完盘碟,灯都关了,坐在炉火的光亮中,她坐在地板上的一只垫子上,背靠着罗杰斯的双膝,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话,“我知道你过得很无聊。霍华德建议我们出去吃饭,找个地方跳舞。但是我告诉他,你只能接受我们本来的样子,不管是开始还是以后。你后悔了吗?”

她看起来只有十六岁左右,特别是系上围裙的样子。那时她已给我买了一条围裙用来系上,我们三个都要回到厨房做晚饭。“我们不指望你比我们更喜欢做这件事,”她说。“因为我们太穷了。我们只是个飞行员。”

“嗯,霍华德飞得很棒,足以养活两个人,”我说。“可以说这也很不错了。”

“当他告诉我你也是个飞人时,我说‘天哪,机翼行走者?当你选择一个家庭朋友时,我说‘你为什么不选择一个我们可以提前一周邀请他来吃晚饭的人,不仅指望他到来,还指望他带我们出去为我们花钱呢?但他选择了一个和我们一样穷的人。”有一次她跟罗杰斯说:“我们也得给小伙子找个女孩。总有一天他会厌倦我们的。”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说这样的话的:那些话听起来煞有介事,但当你看着他们时却发现他们的眼睛一片茫然,你不得不怀疑他们是否真的在想着你,更别说在谈论你了。

或许我该请他们出去吃顿饭、看场表演。“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她说。“不是暗示你带我们出去。”

“你说的意思是也给我找个女孩?”我说。

她顿时睁大眼睛看着我,目光茫然而无辜。我带他们去我的住处喝鸡尾酒——罗杰斯自家不喝酒——那天晚上我回到住处的时候,我发现我的梳妆台上有一些化妆粉的痕迹或者可能是她的手绢或其他什么东西,我上床睡觉,房间里闻起来好像她还在似的。她说:“你要不要我们给你找一个?”但是对此我们再也没有说什么,过了一段时间,当我迈了一大步,或者做了那些男人为女人做的小事情,比如触摸她们时,她便转身对着我,好像我是她的丈夫,而不是他;一天晚上我们在闹市还遇上一场暴风雨,我们去了我的住处,她和罗杰斯睡我的床,我则睡在客厅的椅子上。

一天晚上,我正在穿衣准备出门去他们那儿,这时电话铃响了。是罗杰斯打来的。“我是——”他说,然后什么东西打断了他。就好像有人用手捂着他的嘴,我能听见他们在说话,在低语:确切地说,是她。“嗯,什么——”罗杰斯说。接着我能听见话筒里她发出的喘息声,她叫我的名字。

“别忘了今晚你得出来。”她说。

“我没有忘,”我说。“或者是我把日期记错了?如果不是今晚上——”

“你快出来,”她说。“再见。”

我赶到那儿时,他迎接的我。他的脸色跟平常一样,但我没有进去。“进来吧。”他说。

“我也许记错日期了,”我说。“所以如果你们——”

他把门往后一推。“快进来吧。”他说。

她躺在沙发上,哭着。我不知道怎么了;关于钱的事。“我真的受不了了,”她说。“我尽力了,我尽力了,但我忍受不了了。”

“你知道我的保险金率是多少吗,”他说。“如果出事了,你怎么办?”

“要我怎么办?哪个住公寓的女人不比我富有?”她没有抬头,她的脸朝下躺着,围裙扭曲着压在身下。“你为什么不辞职,做点能拿到像样的保险金率的事,像其他男人一样?”

“我得走了。”我说。我不属于那儿。我刚出来。他和我一起下楼到门口,然后我们都回头望向楼梯口的那道门,她的脸朝下还躺在沙发上。

“我有点赌金,”我说。“我想是因为我白吃你们那么多,便没花掉这笔钱。所以如果有急事的话……”我们站在那儿,他扶着打开的门。“当然,我不会介入我不愿意的……”

“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也不会,”他说。他把门打开。“明天机场见。”

“好的,”我说。“机场见。”

我差不多有一个星期没有见到她了,也没有她的消息。我每天都见到他,我终于说,“米尔德丽德这些天怎么样?”

“她走亲戚去了,”他说。“去她娘家。”

接下来的两个星期里,我每天都和他在一起。每当我到了高空,我会回头看他那戴着护目镜的脸。但我们从不提她的名字,直到有一天他告诉我说她又回家了,并且邀请我晚上出去吃饭。

那是下午,他那天整天都忙着搭载乘客,所以我无所事事,只好一边消磨着时间一边等待着晚上的到来,想着她,想知道某些事情。但主要想的是她又回家了,和我呼吸着同样的烟雾和灰尘,我突然决定出去,去她那儿。直截了当,就像有一个声音在说,“去那里。现在立马就去。”于是我便去了。我甚至是迫不及待。她独自一人,在炉火前看书。那就像从破裂的油管迸出的汽油在你周围熊熊燃烧。

真搞笑。每当我爬出机舱走在机翼上时,我会回头看着挡风玻璃后他的脸,想知道他知道了些什么。他一定是立马就知道了。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她从来不谨慎。你知道的,她说话做事就是这样:总是紧挨着我坐;用那种不同于你给她们撑伞或者披雨衣时的方式触摸我,那方式是任何一个男人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当时她还以为他可能看不见;不是她知道他看不见的时候,而是她认为他可能看不见的时候。当我解开安全带爬出机舱的时候,我会回头看他的脸,想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知道多少或者怀疑多少。

我会在下午他忙的时候去她那儿。我会拖延着,直到我看见他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已排满,然后我便找个借口溜掉。一天下午就在我已完全准备好要离开,就等着他起飞时,这时他却关掉油门,探出身子示意我过去。“别走,”他说。“我想下班后见到你。”

所以我顿时就知道他知道了,一直等到他完成最后一班飞行,在办公室里脱下飞行服。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去吃晚饭吧。”他说。

我进屋时他们正等着。她穿着一件那些柔软的衣裙,走上前来张开双臂抱着我,在他的注视下吻我。

“我跟你走,”她说。“我们谈过了,我俩都觉得发生那种事情以后彼此不能再相爱了,这是唯一明智的选择。这样他就可以找一个他能够爱的女人,一个不像我这样坏的女人。”

他看着我,而她的双手在摩挲着我的脸,靠着我的脖子发出轻微的呻吟声,我就像块石头或什么东西。你知道当时我在想什么吗?我根本没在想她。我在想他和我在楼上,就像我爬出机舱走到机翼上,我却发现他丢开了操纵杆,让飞机自动飞行,他知道我知道操纵杆没人操纵,所以现在一切都好办了,无论发生什么。所以我们就像一根木头靠着另一根木头,她退缩了一下,看着我的脸。

“你不爱我了吗?”她注视着我的脸说。“如果你还爱我,就说出来。我已经把一切都告诉他了。”

我想离开那儿。我想跑开。我并不是害怕。而是因为那里有些又热又脏。我想离开她一会儿,让罗杰斯和我出去,到一个寒冷、凛冽、安静的地方,把事情解决掉。

“你想怎么办?”我说。“你会跟她离婚吗?”

她紧盯着我的脸。然后她放开我,冲到壁炉前,把脸埋在臂弯里,号啕大哭。

“你在骗我,”她说。“你说的不是那个意思。哦,天哪,我干了些什么呀?”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就像任何事物都有一个适当的时机。就像没有人都是他自己一样:就像一个女人,即使当你爱她的时候,她对你来说只是一个女人的一部分时间,其余的时间她只是一个不像男人那样看待事物的人。对于什么是体面什么是不体面,不会有相同的看法。于是我上前去,站着用双臂抱着她,心想,“妈的,你能不能停一小会儿!我们俩都在尽力照顾你,这样这事就不会伤害你。”

因为我爱她,你知道。在世人眼中,没有什么比共同的罪过更能使两个人走得更近了。而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机会。如果最先认识她娶她的是我,他就变成了我,我就有了我的机会。但是是他有了这个机会,所以当她说,“那你把我们单独在一起时你告诉我的说出来。我告诉过你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我便说。

“一切?你告诉了他一切?”他正注视着我们。“她告诉了你一切?”我说。

“那也无关紧要,”他说。“你想要她吗?”然后他没等我开口,他便说:“你爱她吗?你会对她好吗?”

他脸色灰白,就像一个人分开很长时间后你又见到了,你便说,“天啊,这是罗杰斯吗?”当我终于离开时,离婚的事全解决了。

第二天早晨,当我到达机场时,飞行特技表演团的老板给我说了那份特殊的工作;我想我是忘了。不管怎样,他说他告诉过我这件事。最后我说我不愿意和罗杰斯一起飞行。

“为什么不?”哈里斯说。

“问他。”我说。

“如果他同意搭你飞,你会上去吗?”

于是我说可以。这时罗杰斯走了出来;他说他愿意搭我飞。所以我确信他一直都很了解这份工作,他在等待时机戏耍我。我们一直等到哈里斯出去。“原来这就是你昨晚上说话拐弯抹角的原因,”我说。我咒骂他。“你现在算逮着我了,对吧?”

“你自己来握操纵杆,”他说。“我来干你那份表演。”

“你之前干过这样的工作吗?”

“没有。但我可以,只要你驾驶得当。”

我咒骂他。“你感觉不错,”我说。“你逮着我了。走吧;你咧嘴笑吧。走吧!”

他转身朝飞机走去,然后往飞机前座钻。我走过去抓住他的肩膀猛地往回拽。我们面面相觑。

“我现在不揍你,”他说,“如果你想挨揍的话。等我们返回地面。”

“行,”我说。“因为我想反击一次!”

我们对视着;哈里斯从办公室里看着我们。

“好吧,”罗杰斯说。“把你的鞋给我,好吗?我没有带橡胶底的鞋出来。”

“坐下吧,”我说。“这到底有什么关系?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飞行表演是在一个正在举行嘉年华的游乐园上空进行。地面肯定有二万五千人,就像五颜六色的蚂蚁。那天我冒了从未冒过的险,冒的险是你从地面上无法看见的。但是每次飞机都在我的正下方让我保持着平衡,不受侧面气压和其他压力的影响,好像他和我用的是同一个脑子。我觉得他在耍我,你明白的。我回头看着他的脸,冲他大喊:“来啊,现在你逮着我了。你的胆子到哪去了?”

我是有点疯狂了,我猜。不管怎样,这时我想到我俩在高空中,互相吼来吼去,地面上所有的小虫子都在观望,等待着大戏——翻筋斗。他能听见我,我却听不见他;我只能看见他的嘴唇在动。“来吧,”我喊道;“稍稍动一下翅膀;我会轻易地掉下去的,好吗?”

我是有点疯狂。你知道这是什么感觉,你知道会有什么事发生,你就想冲上去,不管那是什么事。我猜恋人和自杀者都知道这种感觉。我回头朝他喊:“你想让这一切看起来很正常,呃?让我从水平着的飞机上掉下去,会看起来不正常,是吗?好吧,”我喊道,“开始吧。”我回到中间部位,我将缠绕在前端应急支柱上的绳子松开,我系好绳子,回头看他,给他发出信号。我是有点疯了。我仍然对着他大喊;我不知道自己喊的是什么。我想自己也许已经往下掉了,而且死了,而却不知道。绳子开始呜呜作响,我直直地看着地面以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点。绳子发出了很响的呼啸声,他加大油门,地面开始在机头下向后滑去。我等着,直到地面已看不见,地平线也向后滑去,除了天空,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当飞机陡升翻筋斗时,我放开绳子的一端,猛地将绳子拽开扔向他的脑袋,然后伸开我的双臂。

我并不是想自杀。我没有在想我自己。我在想他。我竭力想让他丢人现眼,就像他让我丢人现眼一样。给予他无能为力的东西,正如他给予我无能为力的东西一样。我要让他崩溃。

我们翻完筋斗他放下了我。地面以及那些五颜六色的小点又回来了,然后我的脚底失去了压力,我在坠落。我翻完半个筋斗,正准备做平转的第一个转弯时,我的脸朝着天空,突然有什么东西砸在我的后背上。砸得我喘不过气来,有那么一秒钟我完全昏了过去。等我睁开眼睛时,我正躺在机翼上,头悬在后缘上。

我掉到了机翼斜面的底部,无法在机翼的前沿弯曲我的膝盖,我能感觉到机翼在我身下滑动。我不敢动弹。我知道如果我试图迎着滑流坐起来的话,我会从后面掉下去。根据机尾和地平线我知道我们现在正在浅俯冲中往上飞,我能够看见罗杰站在驾驶舱里,解开了安全带,我稍稍转了转头,发现我要是掉下去的话,要么整个人从机身上掉下去,要么也许肩膀撞到机身上。

于是我躺在那儿,机翼在我下边滑动,我感觉到我的肩膀开始悬空,脊骨滑过机身边缘时,我在数着我一根根的脊骨,我注视着罗杰斯沿着机身爬向前座。我注视着他好长一段时间,他顶着气压慢慢地挪动着身子,他的裤管被吹得啪啪作响。一会儿后我看见他的双腿伸进了前驾驶舱,接着我感觉到他的双手够到了我。

我们中队有一个家伙。我不喜欢他,而他对我则是恨之入骨。好了。有一天我的阀门漏气,我被困在十英里高的线上,他将我救出。我们落地后,他说,“别以为我救的是你。我抓的是个德国佬,我逮住了他。”他咒骂我,他的护目镜翘在额头上,双手叉腰,咒骂我时像在笑。但那也没关系。你们每个人都在骆驼牌飞机上;如果你出事了,那也太糟糕了;如果他出事了,那就太糟糕了。不像你在飞机的中间部位,他在掌握着操纵杆,只要稍微减速或者在翻筋斗处于顶端时改变一点方向就行。

但那时候我还年轻。天哪,我曾经年轻过!我还记得一九一八年的停战之夜,我正在亚眠到处乱窜,带着一个我们那天早上从信天翁飞机上打下来的倒霉的俘虏,竭力不让他落入那个法国宪兵的手里。他是个好人,而那些该死的步兵却想把他关进一个全是苦役犯和吸毒的厨子之类的人的笼子里。我为这个杂种感到难过,离家那么远,又吃了败仗。我当时确实年轻。

我们曾经都很年轻。我记得一个印度人,一个王子,牛津大学的学生,戴着头巾,以及他伪造的少校肩章,说我们参加过战争的人都死了。“你们不会知道的,”他说,“但你们全都死了。不同的是:那边的那些人——”他猛地用手臂指前线所在的地方——“并不在乎,而你们并不知道。”他还说了些别的什么,关于呼吸还能持续很长一段时间啦,是某种行走的葬礼啦;那些在1914年8月4日[2]死去的人的灵车、坟墓和墓志铭,那些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他说。他是一个活宝,一个怪人。也是一个可爱的小家伙。

但当我躺在标准号的飞机机翼上面,数着我的脊骨,它们像一串蚂蚁爬过机翼边缘时,我并没有完全死亡,直到罗杰斯抓住了我。那天晚上,当他来到基地跟我告别时,他带给我一封她的信,这是我收到她的第一封信。字迹完全像她的;我几乎闻到了她用过的熏香味,感觉到她的双手在摩挲着我。我没有拆开就将信撕成两半,将碎片扔在地上。但他把碎片捡了起来,还给了我。“别傻了。”他说。

事情就是这样。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六岁的男孩。罗杰斯写信给我,大约六个月后这封信才到我手里。我做了他的教父。一个从未见过你而你也永远不会见到的教父,这很有趣,对吧?

所以我对莱因哈特说:“提前一天够吗?”

“一分钟就够了。”他按下蜂音器。韦斯特小姐走了进来。她是个好孩子。偶尔我不得不发泄一下情绪时,我和她会到街对面的乳品店吃午饭,我可以给她讲讲她们的事,那些女人的事。她们是最糟糕的。你知道,你接到一个叫你去表演的电话,就会有一整车的人等在门廊上,我们就会挤进去,大家都去购物。我在车流中躲闪着,寻找一个地方停车,她说:“吉姆坚持要我试试这辆车,但我告诉他,买一辆像这样难找到泊车位的车是愚蠢的。”

她们用那种聪明的、严厉的、怀疑的神色盯着我的后脑勺。天知道她们以为我们有什么;也许是一件可以像折叠椅一样折叠起来靠着消防栓的东西。但是,见鬼去吧,我连直发器卖给因铁路事故失去丈夫的黑人寡妇都做不到。

韦斯特小姐走了进来。她是一个好孩子,只是有人告诉了她,我一年换了三四份工作,都没坚持下来,还说我是一名战斗飞行员,于是她便缠着我问我为什么不飞了,我为什么不重操旧业,现在飞机更受欢迎,既然我不太擅长推销汽车,也不擅长别的,而这些是女人干的。你明白的:着急也好,同情也罢,你不能像对男人一样叫她们闭嘴;她走进来了,莱因哈特说:“我们得让莫纳汉先生离开了。带他去出纳那里。”

“不用麻烦了,”我说。“留着给自己买一枚戒指吧。”

注释:

[1] 人头牌,扑克牌中的J,Q,K。

[2] 第一次世界大战时,英国向德国宣战的日期。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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