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道路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时代重构
2024-07-01单传友
摘要:中国选择的是社会主义道路,但同时必须学习和借鉴资本主义文明的优秀成果。我们既需要在实践上不断探索超越资本逻辑的具体措施,也需要在基础理论层面讨论超越资本逻辑的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从马克思主义原初语境来看,超越资本逻辑的辩证法具有历时性、历史性的特点。中国道路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国化时代化,探索出了超越资本逻辑的现实道路,并呈现出共时性、结构性的话语表达。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我们要充分汲取历史实践的辩证法智慧,将实践经验提升为普遍性的话语,从社会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视角看待超越资本逻辑问题,把共时性、结构性话语与历时性、历史性话语有机结合起来。
关键词:中国道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历史性;结构性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一般项目“新时代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创新研究”(项目编号:22BZX016)
中图分类号:B024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003-854X(2024)06-0083-07
中国道路开启了中国式现代化,开创了人类文明新形态。阐释中国道路不仅需要我们运用马克思主义立场、观点和方法分析新鲜的实践,也就是基于普遍性的原理分析特殊的现实,而且需要我们从特殊的实践提炼出具有普遍性的原理,丰富和发展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换言之,我们需要追问的是,中国道路的新鲜经验为我们重新理解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提供了哪些新的思想资源?回答这个问题,就需要我们从中国道路的时代境遇出发,重思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的时代表达。
我国是一个发展中大国,还将长期处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这就意味着,一方面,我们要一以贯之地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另一方面,又必须积极主动吸收资本主义文明的有益成果。这个时代境遇在国际范围内表现为,一方面,中国与资本主义国家是命运共同体的关系,中国的发展与资本主义国家的发展休戚相关;另一方面,又必须警惕资本主义文明的侵略性和扩张性。从国内来看,一方面,我们必须认识到资本逻辑的积极意义,尤其是作为生产要素的价值;另一方面,又必须对资本逻辑的负面效应保持清醒的认识,防止资本逻辑的无序扩张。面对这个问题,尤其是对资本主义文明与资本逻辑的批判性超越问题,我们必须运用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作出回应。这就需要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方法论指导,因为辩证法的本质含义就是内在超越。用马克思的话来说,辩证法既是一种肯定性理解,也是一种否定性理解,也即必然灭亡的理解,其实质是革命的和批判的。回应超越资本主义和资本逻辑问题,在理论上需要将共时性、结构性的辩证法与历时性、历史性的辩证法有机结合起来。
一、中国道路的社会主义定向
“深入地研究和把握既定社会的自我活动,这种研究甚至可以说构成马克思辩证法的生命线。”(1)考察中国道路与辩证法的内在关联,需要从中国道路的社会历史语境出发。中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这一点无论从理论上,还是历史上,抑或现实上来说,都是确切无疑的,但资本主义由于率先开启了世界历史,并凭借着资本的力量在很长的时期内主导了人类社会发展道路的解释权。在这种意识形态话语中,似乎资本主义意味着历史的终结,似乎人类社会都最终走向资本主义。破除这种意识形态神话,就必须对资本主义展开批判。
从哲学上来说,批判总是意味着澄清前提,划定界限。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就是要澄清人类认知能力的前提,划定理性认知的界限。《实践理性批判》同样是为了澄清人类道德行为正当性的前提。马克思的《神圣家族》《资本论》等诸多论著的副标题也都以“批判”为名澄清了青年黑格尔派、古典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前提。我们这里所说的对资本主义批判同样不是简单地给资本主义扣上某个十恶不赦的帽子,而是试图澄清资本主义社会的历史起源与本质特征。
马克思从物质资料生产和再生产角度,揭示了人类社会的起源和发展,并在此基础上分析了资本主义社会的本质特征。“生产关系总合起来就构成所谓社会关系,构成所谓社会,并且是构成一个处于一定历史发展阶段上的社会,具有独特的特征的社会。古典古代社会、封建社会和资产阶级社会都是这样的生产关系的总和,而其中每一个生产关系的总和同时又标志着人类历史发展中的一个特殊阶段。”(2)资本主义就是人类社会发展的一个特殊阶段。在这个阶段上,资本这种生产关系占据了主导,生产资料资本家私人占有基础上的雇佣劳动制是资本主义所有制的本质。马克思在《资本论》中描述了资本原始积累过程,分析了资本关系中雇佣劳动者和资本家的历史起源。
切莫认为资本这种生产关系的形成是没有历史条件的。马克思曾指出:“一定要把我关于西欧资本主义起源的历史概述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3)这种超历史的做法未必给他带来多少荣誉,但一定意味着带来了“过多的侮辱”。且不说海外殖民运动就具有鲜明的历史特征,就是圈地运动也离不开惩治流浪者的血腥立法、现代税收制度、关税制度等各种条件。恩格斯也曾指出,作为资本主义萌芽的雇佣劳动是非常古老的,其个别地分散地同奴隶制度并存了几百年,但只有在一定历史前提下,这个萌芽才发展成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4)
桑巴特在《奢侈与资本主义》《战争与资本主义》等论著中指出,战争不是资本主义的结果,而是资本主义形成的条件;同样奢侈也不是资本主义的结果,而是资本主义形成的条件。马克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揭示了资本主义形成的文化基因。在他看来,没有新教伦理对劳动观念的重塑,没有理性主义精神的形成,就很难产生资本主义。他在《儒教与道教》中进一步分析了中国传统社会没有生长出资本主义的内在原因。尽管随着东亚资本主义的形成,他的观点受到了质疑,但他的论述无疑打开了理解资本主义的新视角。
亨廷顿更加全面地论述了西方资本主义的历史起源。他指出,西方文明在进入现代化之前就是“西方的”,就具有浓郁的西方色彩。这些主要特征包括八个方面。一是西方古典文明的遗产,比如希腊哲学、拉丁语和基督教等。二是天主教和新教。三是欧洲语言。四是精神权威和世俗权威的分离。权威的分离有利于个体自由的形成。五是从罗马法继承来的法治,集中表现在保护财产权和人权等方面。六是社会多元主义。多样化的自主集团并非建立在血缘和婚姻基础上。这种多元性与东方国家的中央集权形成了鲜明对比。七是代议机构。社会多元主义形成了不同等级、阶层等利益集团。在此基础上的代议机构为现代民主奠定了基础。八是个人主义。在这八个方面中,亨廷顿最看重的是基督教和个人主义。他认为,基督教是西方文明唯一重要的特征;个人主义意识、个人权利、个人自由则是人们公认的资本主义社会的主要标志。尽管这八大特征中的某一个也可能在非西方国家形成,尽管某个特定西方国家未必同时兼备这八大特征,但这些因素的结合赋予了资本主义以独特性。
对资本主义展开理论上的批判还不足以解释中国为什么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毕竟从历史发展的客观进程来看,明清之际,中国就有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如果没有鸦片战争,这些萌芽是否会自发形成资本主义呢?尽管历史不容假设,但这种理论质疑仍时常出现,我们同样需要加以回应。厉以宁在分析资本主义起源时曾将资本主义的形成分为原生型和非原生型。在他看来,虽然明清之际,中国已经有了资本主义萌芽,虽然在中西文化交流过程中,西方原生型资本主义对中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但中国并不会自行转变为资本主义。究其原因,主要在于中国没有形成传统社会结构外的权力中心和异己力量,而这些力量是原生型资本主义形成的必要条件。“在中国封建社会中,无论是刚性体制下的前期还是在弹性体制下的后期,都不存在体制外的权力中心,也没有形成体制外的异己力量,所以中国不可能像西欧那样产生原生型的资本主义。”(5)
如果说从原生的角度来看,明清时代的资本主义萌芽并不足以支撑资本主义的形成,那么鸦片战争之后,资本—帝国主义用坚船大炮打开了中国的大门,客观上促进了中国资本主义因素的发展,这些外在的因素能否作为异己力量促成中国走向资本主义呢?答案无疑也是否定的。鸦片战争以后,资本—帝国主义在中国兴办企业并不是为了发展资本主义,反而在很大程度上破坏了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最典型的例子就是纺织业。鸦片战争之前,资本主义性质的雇佣关系在这个行业表现得最为突出,但外国资本家凭借着先进的生产力和廉价的原材料,对纺织业的打击也最严重。这个例子说明了,近代中国资本主义的发展并非传统社会中资本主义因素的自然延续。从外在因素带来的主动求变来看,晚清政府的洋务运动、戊戌变法等并不是为了发展资本主义,而是为了维护封建专制的统治。辛亥革命虽然推翻了封建专制的统治,但由于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由于没有发动群众,同样没有取得成功。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一个国家实行什么样的主义,关键要看这个主义能否解决这个国家面临的历史性课题。”(6)资本主义不能解决近代中国救亡图存、民族复兴的历史性课题。十月革命一声炮响给中国送来了马克思主义,送来了马克思主义的社会理想,送来了全新的道路选择。
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中最有力地论证了中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在他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和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改变了世界历史的方向,划分了整个世界历史时代。这是资本主义开始崩溃的时代,是资本主义更加依赖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而生存的时代,是社会主义国家开始建立并帮扶殖民地和半殖民地国家寻求自身解放的时代,是资本主义国家内部无产阶级开始觉醒并赞同殖民地和半殖民地解放运动的时代。一句话,这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时代,中国的革命是世界无产阶级革命的组成部分。在这个新的时代条件下,尽管新民主主义革命仍具有反对封建专制统治的民主任务,仍是资产阶级性质的,但革命的方向并不是资本主义,而是社会主义。中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一是因为强大的封建势力阻碍了资本主义的发展;二是帝国主义不允许,帝国主义不愿意中国成为独立的、强大的资本主义国家;三是官僚资产阶级对民族资本主义的剥削和压制;四是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无法承担起革命的任务;五是社会主义不允许,中国革命离不开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离不开世界范围的社会主义运动;六是中国共产党的领导和无产阶级革命的彻底性,等等。这诸多因素决定了中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只能走新民主主义—社会主义道路。
从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来看,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是对科学社会主义基本原则的坚持和发展。改革开放并不是少数西方学者所指认的新自由主义改革。这种论调最根本的错误在于,没有看到改革开放坚持了社会主义的基本前提。邓小平曾指出:“一个公有制占主体,一个共同富裕,这是我们所必须坚持的社会主义的根本原则。”(7)尽管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引入了多种所有制形式,但我们并没有放弃生产资料公有制的主体地位,并没有放弃共同富裕,并没有放弃无产阶级政党的领导。
当代中国的改革开放从“以阶级斗争为纲”转向以经济建设为中心,从计划经济转向市场经济,但并没有改旗易帜,而是坚持和发展了社会主义。只有坚持唯物史观的分析方法,才能理解当代中国的社会变迁,才能理解当代中国的社会现实,才能理解社会主义道路的历史必然性。
二、积极主动吸收资本主义的文明成果
中国不可能走资本主义道路,但同样中国道路又必须积极主动吸收资本主义文明的优秀成果。这一点同样是确切无疑的。
这里首先关涉到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关系问题。从人类社会发展的内在规律来看,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并不是割裂的。无产阶级本身就是资本主义大工业的产物。没有相应的物质生产条件和交往关系,“一切炸毁的尝试都是唐·吉诃德的荒唐行为”。(8)无产阶级革命的国际性源于资本主义将资本与劳动的对立拓展到了整个世界范围。没有资本主义开创的世界历史,就不可能有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大联合。正基于此,马克思恩格斯曾提出了西欧无产阶级革命同时胜利论。这种理论分析与现实运动并不冲突,换言之,同时胜利论与一国胜利论并不冲突。恩格斯曾指出:“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工人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公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9)这个基本判断隐含的逻辑是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离不开资本主义的发展及其矛盾。
列宁在分析俄国无产阶级革命的可能性时,明确指出其历史条件:资本主义发展的双重不平衡性。“经济和政治发展的不平衡是资本主义的绝对规律。由此就应得出结论:社会主义可能首先在少数甚至在单独一个资本主义国家内获得胜利。”(10)这种不平衡一方面表现为,西欧资本主义从自由竞争发展到垄断的不平衡,这带来了帝国主义之间的矛盾。另一方面表现为,俄国内部资本主义发展的不平衡,这使俄国社会内部充满了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封建地主与农民群众、资产阶级与封建地主等各式各样的矛盾。正是这些复杂矛盾的集聚使俄国成为帝国主义链条中最薄弱的环节,因而使一国胜利论从可能变成了现实。
社会主义革命离不开资本主义的发展,社会主义建设同样如此。列宁在分析新经济政策时着重讨论了这个问题。“新”是相对旧而言的。旧经济政策就是直接过渡到按照共产主义原则进行生产和分配。新经济政策在很大程度上就是恢复资本主义因素。这既包括吸收资本主义的先进生产力,也包括吸收管理、教育、文化等因素。列宁关于“苏维埃政权+普鲁士的铁路秩序+美国的技术和托拉斯组织+美国的国民教育等等等等++=总和=社会主义”(11)的公式最形象最直观地说明了这一点。针对资产阶级学者颂扬资本主义竞争机制极大地调动了个人积极性,并由此批评社会主义不讲个人利益、“不讲人性”的问题,列宁在驳斥资本主义竞争原则的同时,也指出了社会主义应当与个人利益相结合,应当通过大规模竞赛等方式调动个人的进取心和积极性。这个细节问题同样表明社会主义建设应当吸收资本主义的积极因素。
经济文化相对落后的国家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必须吸收资本主义文明成果,这一点在理论上反映了人类社会发展道路的曲折性,其中包含着前进与后退,问题的关键是如何理解这种后退。在列宁看来,这是一种战略后退。这里值得注意的有两点。一是后退是为了更好地前进。列宁用登山的比喻说明了这一点。旧经济政策出现了问题,就好像原先爬错了山,必须及时下来,选择新的山峰。利用资本主义商业自由这个关键链条才能更大程度地解放和发展生产力,就好像选择新的山峰,重新登山。二是后退也是有选择的,在后退的过程中必须保持政治权力和经济权力,必须警惕政治自由主义的侵蚀,必须把资本主义因素纳入社会主义国家的轨道,建立受国家领导并为国家服务的资本主义。这就是列宁所指出的国家资本主义的真实含义。无产阶级专政国家必须牢牢把握住发展的主动权。
社会主义建设不得不吸收资本主义文明成果还与经济全球化有关。从世界历史的角度来看,经济全球化经历了三个阶段。(12)在第一个阶段,资本全球化主导了经济全球化。马克思、恩格斯曾指出,资本逻辑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过去那种地方的和民族的自给自足和闭关自守状态,被各民族的各方面的互相往来和各方面的互相依赖所代替了。”(13)正是在这第一阶段,近代中国被拉入了世界经济的怀抱。第二个阶段是二战结束之后,冷战时期形成了两大平行市场。第三个阶段则是冷战结束之后,经济全球化进入了快速发展时期。在这个时期,一方面,世界经济的相互依赖程度越来越高,另一方面,资本主义也越来越难以控制世界范围内的社会化大生产。因此,我们可以看到,一方面发达资本主义时而出现各种形式的贸易保护主义,另一方面,世界历史的发展潮流使各种保护主义越来越难以维系。“世界经济的大海,你要还是不要,都在那儿,是回避不了的。想人为切断各国经济的资金流、技术流、产品流、产业流、人员流,让世界经济的大海退回到一个一个孤立的小湖泊、小河流,是不可能的,也是不符合历史潮流的。”(14)经济全球化是生产力和生产关系矛盾运动的必然产物,谁也无法阻挡这种客观的历史趋势。因此,不同文明的对话、交流、互鉴、融合成为了时代的需要。
当代中国进行社会主义建设和改革,同样面临经济文化相对落后这个客观现实,在经济全球化的必然趋势面前,同样需要解放和发展生产力,需要吸收资本主义优秀文明成果,彰显社会主义的优越性。改革开放以来,我们突破了“资本原罪论”,积极主动融入经济全球化的潮流,对内改革,激发各种市场主体的活力,对外开放,吸引外资,形成了多层次资本市场,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实践经验告诉我们,闭关锁国、盲目排斥资本主义文明成果带来的只能是落后挨打;改革开放、充分吸收资本主义文明优秀成果才能实现经济社会的快速发展,才能超越资本主义。
吸收资本主义文明优秀成果关键在于辩证看待资本主义文明。文明是相对野蛮而言的。文明既是社会发展的客观进程,也是一种价值评价尺度。相对封建社会而言,资本主义意味着人类文明的进步和发展。从人的解放来看,资本主义处于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阶段。尽管在这个阶段依然存在着物的奴役,但摆脱了第一个阶段的人身依赖,形成了普遍的社会物质变换、全面的关系、多方面的需求以及全面的能力体系。普遍的社会关系形成了新的社会交往和社会合作,用涂尔干的话来说,就是形成了相互依赖的有机团结。社会分工尽管包含着阶级分化,但分工也提高了效率,增强了个体能力,为每个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奠定了基础。从社会发展水平来看,面对复杂的社会关系,资本主义社会组织能力、治理水平有了显著进步。自由交换的发达市场经济开始形成,民主法治程度不断提高。尽管资本主义文明也包含着新的野蛮,带来了新的阶级对立、经济危机和殖民扩张等,用霍克海默和阿多诺的话来说,就是启蒙走向了神话,文明走向了自我毁灭,但我们不能用文明进步中的野蛮否认资本主义超越封建专制的文明。马克思就曾明确指出:“从人的感情上来说,亲眼看到这无数辛勤经营的宗法制的祥和无害的社会组织一个个土崩瓦解,被投入苦海,亲眼看到它们的每个成员既丧失自己的古老形式的文明又丧失祖传的谋生手段,是会感到难过的;但是我们不应该忘记,这些田园风味的农村公社不管看起来怎样祥和无害,却始终是东方专制制度的牢固基础,它们使人的头脑局限在极小的范围内,成为迷信的驯服工具,成为传统规则的奴隶,表现不出任何伟大的作为和历史首创精神。”(15)马克思对浪漫主义的批判同样表明,不能因为资本主义文明带来了野蛮而开历史的倒车。
资本主义社会的主导逻辑是资本逻辑。资本逻辑就是增殖的逻辑,就是扩张的逻辑,这是不可否认的,但这种增殖逻辑也具有生产性。“资本是生产的,也就是说,是发展社会生产力的重要的关系。只有当资本本身成了这种生产力本身发展的限制时,资本才不再是这样的关系。”(16)也就是说,只有当资本逻辑无法驾驭其自身所带来的生产力时,资本逻辑才会退出历史舞台。马克思的“两个决不会”最清楚地表明了这一点。改革开放以来,我们区分了资本与资本主义,运用了资本的生产性,促进了社会生产力的发展,为人的全面发展和社会的全面进步夯实了基础。
三、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话语重构
中国选择了社会主义道路,但又必须吸收资本主义文明的优秀成果,这就要求我们,既要在实践上不断探索超越资本逻辑的具体措施,也要在马克思主义基础理论层面总结反思,不断丰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话语表达。笔者认为,这里关涉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话语重构。重构并不是说重新构建一套辩证法话语,而是试图表明三个基本论点。其一,从马克思主义原初语境来看,超越资本主义及其资本逻辑与辩证法内在关联;其二,中国道路将辩证法的原初话语中国化时代化,超越资本逻辑的实践辩证法已经蕴含在中国道路之中,形成了中国特色,因此,问题不在于发明构建,而在于反思总结辩证法的实践形态,将之提升为时代化的话语表达(17);其三,这种话语重构对于在新的历史条件下推进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研究,对于新时代超越资本逻辑仍具有积极的启发意义。
“唯物主义历史观及其在现代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之间的阶级斗争上的特别运用,只有借助于辩证法才有可能。”(18)这就告诉我们,辩证法与唯物史观内在关联,没有辩证法就没有唯物史观的形成;同样超越资本主义的无产阶级革命来源于资本主义自身的辩证运动。脱离了辩证法,超越资本主义只能是空想。恩格斯在《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中曾指出,空想社会主义的理论逻辑与启蒙思想家并没有区别。虽然空想社会主义者看到了启蒙理性带来了非理性,但他们给出的解决方案同样是从理性和正义出发。差别不过在于,空想社会主义者认为,启蒙理性还不是真正的理性,真正的理性和正义还没有被发现。这个寻找的任务就落到了他们这些少数天才身上。这些天才们发明更完善的制度,并通过典型示范的方式从外面强加于社会,但这一切显然注定是空想。“这种新的社会制度是一开始就注定要成为空想的,它越是制定得详尽周密,就越是要陷入纯粹的幻想。”(19)空想社会主义的失败在理论上是因为未能把握辩证法。这种理论上的不足来源于资本主义客观经济条件的限制,来源于资本主义矛盾尚未充分暴露出来,来源于不成熟的工人运动。正因为黑格尔恢复了辩证法,恢复了过程性思维方式,揭示人类历史发展的普遍规律才成为了可能,科学社会主义思想也才在德国率先诞生。随着资本主义矛盾的充分展开,随着工人阶级作为独立的政治力量登上历史舞台,揭示人类社会普遍规律和资本逻辑自我扬弃的规律,才从可能变成了现实。
从原初话语来看,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是对黑格尔辩证法的批判性改造,是对客观历史进程矛盾规律的思想表达。无论是自然辩证法,还是社会历史辩证法,抑或是资本辩证法,辩证法的基本内涵都是内在矛盾的自我超越。超越资本主义的辩证法来源于生产方式的内部矛盾,来源于生产资料私人占有与社会化大生产之间的矛盾(普遍矛盾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特殊表现),来源于雇佣劳动者与资本家之间的斗争(特殊矛盾的人格化表现),来源于无产阶级革命(特殊矛盾的解决)。显然,这种辩证法话语强调的是内在矛盾的历史性和历时性,强调的是在根本矛盾推动下的螺旋式、波浪式的线性超越。
应该说在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指导下,科学社会主义运动明确了革命主体、革命对象、革命方向、革命道路、革命方式等基本问题,但如果我们仔细反思现实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尤其是中国共产党在革命、建设和改革过程中对待资本的具体政策,我们会发现马克思主义辩证法在具体运用时呈现出新的话语表达。阿尔都塞曾指出,俄国十月革命的成功绝不是雇佣劳动与资本这一简单矛盾的产物。这个简单矛盾与俄国复杂的国内外环境之间构成了一个复杂整体。“压缩到纯而又纯的矛盾完全是抽象的矛盾,真实的矛盾总是同具体的环境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因而真实矛盾只有通过环境并在环境之中才是可被辨认的和可以捉摸得到的。”(20)十月革命的成功在于从复杂的社会结构整体出发,充分考虑了特殊历史情势中的复杂因素,充分运用了各种矛盾的转移压缩、聚合重组、对抗冲突等。阿尔都塞称之为多元决定的辩证法,尽管我们未必赞同这个术语,但他强调革命实践是结构性辩证法在政治领域的运用,而不是资本矛盾的简单结果,这一点无疑抓住了实践辩证法的要义。
中国共产党在新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对待资本的态度既不是简单地从雇佣劳动与资本的矛盾关系出发,也不是简单地采取革命的态度,而是从社会的主要矛盾出发,区别对待不同类别的资产阶级,根据不同时期的主要任务,采取不同的政策。当时的社会性质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社会的主要矛盾是中华民族和帝国主义的矛盾,是封建主义和人民大众的矛盾。在这两个主要矛盾中,民族矛盾又是最根本的矛盾。因此,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并不是我们革命的对象,而是团结的对象。在抗日战争时期,当民族矛盾不断激化时,中国共产党积极主动调整了对待大资产阶级的态度,积极主动提出共同抵御外来侵略,也就是联合与斗争相统一。在解放战争时期,革命的对象也主要是官僚买办资产阶级。在社会主义改造时期,对待民族资本家采取的是和平赎买的政策。“四马分肥”最典型地体现了对民族资产阶级利益的保护,体现了解放和发展生产力的要求。在改革开放新时期,我们同样从社会主要矛盾出发,调整对待资本的态度,从是否有利于解放发展生产力的角度,从是否有利于满足人民群众物质文化需要的角度看待资本的积极价值,看待资本逻辑的负面影响。
在这些线条式的梳理中,我们关注的并不是对待资本的具体政策及其调整,而是这些政策背后蕴含的辩证法智慧。显然,在中国道路的具体实践中,超越资本逻辑的辩证法与国际社会发展的格局相关,与中国社会的具体国情相关,与社会的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相关。我们总是基于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的需要,制定符合具体实际的超越资本的方针政策。毛泽东关于主要矛盾与次要矛盾、矛盾主要方面与次要方面的区分表明,中国特色的辩证法话语强调的是从既定的复杂整体出发,把握矛盾的共时性和结构性。在这个复杂结构中,主次之间也是一种矛盾关系,互为存在条件,不可分离。双方各自也具有自身的独立性,不可相互还原。主次之间的位置也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可以相互转化的。这种辩证法话语与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原初话语也并不冲突,而是强调必须在复杂结构的各个要素、各种条件中把握辩证法的内在超越,必须将历时性、历史性辩证法安放到共时性、结构性的整体中考察,必须根据特定社会的主要矛盾、主要任务来理解超越资本主义问题,而不能教条地理解辩证法、教条地理解超越资本逻辑问题。因此,我们可以说,共时性、结构性的辩证法是历时性、历史性辩证法的具体化运用,也是对其基本精神的继承与发展。
这种共时性、结构性的辩证法已经存在于中国道路的特殊实践中,关键在于将之提炼为具有普遍性的话语,这就是思想重构的任务。但这一点显然还有待推进。改革开放以来,学界在反思传统教科书体系的物质辩证法时指出,马克思主义辩证法是实践辩证法。实践辩证法是主体客体化和客体主体化的过程。这种对辩证法的理解张扬了主体性,体现了改革开放的实践性和探索性,但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这种理解都存在着不可回避的问题。比如,究竟该如何理解主体能动性与客观规律性的关系,不受制约的主体性会不会带来自我毁灭?究竟该如何理解实践主体,尤其是如果将主体理解为个体,进而将实践辩证法理解为个体生存实践辩证法,这是否意味着滑向了主观主义?在对实践辩证法的批判性反思中,在对《资本论》及其手稿的整体研究中,在对马克思主义现代性批判的研究中,学界强调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实质是资本辩证法。虽然对何谓资本辩证法有不同解读,对何谓资本逻辑的内在限制也有诸多分析进路,但资本辩证法的研究抓手是资本逻辑的自我限制和自我扬弃。从物质辩证法到实践辩证法再到资本辩证法,我们对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研究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透彻,但依然面临一个问题。这就是这样的讨论依然主要局限在马克思主义的原初话语中,依然主要局限在历时性、历史性的话语表达中,依然没有把握在中国道路的历史进程中蕴含着的共时性、结构性辩证法。
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作为一种方法论,绝不是纯粹形式的方法,而是要研究和把握“实在主体”的自我运动。“实在主体”并不是个体,而是“既定社会”。“既定社会”总是具体的、特殊的、历史的。对于马克思而言,他的辩证法就是要揭示他所处的特定社会的自我运动。对于当代中国而言,我们不仅需要把握马克思主义原初语境中的辩证法,而且需要把握马克思主义辩证法中国化时代化的话语表达,把握其在中国历史性实践中的具体化运用。显然,如果简单地把马克思资本批判的历时性、历史性话语搬运到当代中国,就有可能仍是一种脱离现实的主观反思,就有可能违背了马克思主义辩证法的本真精神。
今天,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中国日益接近世界舞台的中央。在这个过程中,我们既需要发扬斗争精神,对资本主义和资本逻辑保持清醒的认识,也要充分运用在历史积淀中形成的辩证法智慧,运用共时性、结构性的视角看待资本主义和资本逻辑问题。
其一,正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那样,世界各国是一个命运共同体。这就意味着世界各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离不开我,我也离不开你。命运与共的关系使和平、发展、合作、共赢成为时代发展的潮流。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两种制度的竞争是存在的,但这并不是主要矛盾。平等沟通、协商对话才是解决各种摩擦的最佳方案。
其二,从当代中国社会内部生产关系结构来看,公有制与各种形态的资本关系构成了一个复杂整体,它们之间同样相互依存,同样是命运与共的关系体。事实上,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条件下的资本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资本也是有区别的。正如马克思指出的那样,“在一切社会形式中都有一种一定的生产决定其他一切生产的地位和影响,因而它的关系也决定其他一切关系的地位和影响。这是一种普照的光,它掩盖了一切其他色彩,改变着它们的特点。这是一种特殊的以太,它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21)这就告诉我们,特定社会的生产关系都是一个复合体。在这个复合体中,一种主导的生产关系支配着其他生产关系,改变着它们的特点。对当代中国来说,公有制占据了主导,决定着各种资本形态的地位和影响,改变着各种资本关系的特点。因此,我们并不能抽象地讨论资本,不能简单地将社会主义条件下的资本与资本主义条件下的资本等同起来,而是要研究社会主义条件下资本的特点和行为规律。
其三,从社会矛盾结构来看,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的矛盾是主要矛盾,通过发展来解决这一主要矛盾仍是时代的主要任务。从这一主要矛盾和主要任务出发,才能理解为资本设置“红绿灯”制度,有效监管资本,不是为了取消资本,而是为了更好地引导、支持和规范资本的健康发展,引导资本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服务、为满足最广大人民群众美好生活的需要服务。这也正是马克思主义辩证法话语重构的意义所在。
注释:
(1) 吴晓明:《论马克思辩证法的“实在主体”》,《哲学研究》2020年第8期。
(2)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 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4页。
(3)(4)(18)(19)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66、551(页下注)、495—496、528—529页。
(5) 厉以宁:《资本主义的起源——比较经济史研究》,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496页。
(6) 习近平:《关于坚持和发展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几个问题》,《求是》2019年第7期。
(7) 《邓小平文选》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111页。
(8)(16)(21)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8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4、70、31页。
(9)(13)(15) 《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18、35、682—683页。
(10)(11) 《列宁专题文集》(论社会主义),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4、381—382页。
(12)(14) 《习近平谈治国理政》第2卷,外文出版社2017年版,第211、478页。
(17) 关于马克思主义原初话语的中国化时代化问题,参阅拙文:《中国马克思主义哲学话语体系的百年探索》,《华中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1年第2期。
(20) [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顾良译,商务印书馆2006年版,第86页。
作者简介:单传友,安徽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安徽芜湖,241002。
(责任编辑 胡 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