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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猪优雅地行走

2024-07-01蓁蓁

滇池 2024年7期
关键词:野猪

蓁蓁

这儿只有在节假时分才能拥有虚伪短暂的繁华。小轿车,穿着体面的年轻人,追着鸡呀狗的城里孩子。最热闹处在村口池塘的码头,那儿蹲满了剑拔弩张的老家伙们,一个个看似在收拾刚刚宰杀的老母鸡,实则心思都在抢话大战上。好不容易抢得一个话头,字字句句都裹着杀机。这一个说,家中女儿嫁了个正宗城里人,亲家都有退休金,五十来岁就不用干活了,吃穿不愁,看病也不要钱。那一个说,儿子在城里买了好几百万的学区房,那学校厉害得哟……孙子刚出生就跨进了大学门槛。又一个说,儿子去年带了他去北京天安门,坐的可是飞机呢!正是子弹横飞之际,一个声音拿腔拿调蹦出来:“乡里脏,莫出来瞎晃,回家等奶奶给你煨鸡汤……”原来是她那原装正版的城里孙女玩到池塘边来了,她逮着机遇飙了一把城里话,瞬时便拔得头筹。

炫完自家的长处,就该揭别家的痛处了:那谁家的女儿又是一个人回来的,莫不是生不出儿子被婆家赶了吧?那谁家的儿子又没见回,估计是挣不到钱没脸回来。那谁家的儿子开的车也太次了,都不够我家的车刷一次油漆的。他们非常善于侦察别人家的漏洞。有一回假期我提前来到这儿,还没呆上两天,就听到一位七十多岁的老太太朝我的老祖母打听,为什么别人都在上班,你的孙女就在家了呢?老祖母说,她带了电脑回来工作。老太太说,电脑能工作?都还没放假就回了,莫不是没得事儿干了吧?老祖母嘴唇嚅嚅,脸有窘态。我过去解释了一番,老太太似信非信,转而又问我,你是住在以前那地方,还是住在武汉?我说,还是以前那地方呀!她说,你怎么不在武汉买个房子呢?这对于你来说应该不算什么呀。 我说,买不起呀!她立时变得和颜悦色,笑眯眯地说,她的女儿在广东买了房子,开了厂子。我奉上衷心的敬仰。她笑得更开心了,突然又变脸说,你那工作也要晒太阳吗?你看你,晒得跟我们乡下人一样黑,比我们乡下人还要黑。又指着我的破洞牛仔裤说,我看你这两天都是这一套衣服,松垮垮的,还是破的,现在乡下人都不穿破衣了。我顺着她的话笑嘻嘻地说,是呀,我还穿着破衣服的呢。隔天我父亲问我这件事儿,骂我蠢,说话不过脑子,害得他抬不起头了。我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嘛?他恼火地说,现在全村谁不知道!我的第二个女儿连武汉的一套房子都买不起!我说,可是我不在武汉工作生活呀!父亲说,谁管你在哪儿工作生活,反正就是要有钱!她还说你跟乡下人一样!她自己才是乡下人!

这儿,是我的故乡,鄂南边上一个小村庄。村子常住人口不足三十人,都是六十五岁以上的老家伙,仅有的一个儿童,是一个四川傻女留下的,傻女生下他时只有十六岁,生下他之后她又跑了,他的父亲又外出打工了,儿童由奶奶陪着在镇上读书。这儿的家家户户都住着至少一栋两层半的大楼房,房龄最长不过十年,一律灰墙蓝瓦,坡屋顶,屋顶正中心架着炮弹一样的蓝色太阳能。屋前围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搭着瓜果架子,跑着成群结队的大肥鸡,有的人家还做了园艺和灯光。乍一看去,这儿的每一户人家都有着一份鲜活富足的日子,但其实,只是一座座孤岛。一年之中的大部分时候,楼房里只有一个干巴巴的老头子守着,老太太都是去城里带孙子。白天还好,到了夜里,一个老人,一条狗,楼上楼下一间一间的空房间;再夜一点,当各家各户院门闭合,最后一粒照明灯熄下去,便有一种热闹自田野间呼啸而出:虫叫,鸟叫,兽叫,蛙叫,风叫,树叫,鬼叫。狗子守着院门是多么忠诚,它在黑暗里张着耳朵,一片树叶掉下来,它也要跳到院墙上去叫骂一番,引发一群狗子的狂欢。

那些乡野故事应该是在早春的风里奔突了许久,当我作为新鲜空气尚一驻足,它们便像憋疯了的火苗找到出口,忽啦啦,从一条又一条的口舌间窜出来,附着到我的耳朵里。被讲得最多的一个故事,是关于那位曾经笑话我像乡下人的老太太的,说的是,年前的一天,老太太在自家荒地点了一把火,她的本意是清除疯狂丛生的杂草,不料火势顺着连绵的荒芜一路狂飙,围着村庄舞了三天三夜,最后还是出动消防官兵才灭下来。又有一个故事说,刚刚过去的冬天,有几户人家一直在玩组团吃饭,今天去你家,明天去他家,各自带着自己的食材在一起煮,一起吃。每天吃来吃去也就是那几样菜,也就是那几个人,有时还会为哪一家拿来的食材短斤少两瓣扯一番,但每天还是乐此不彼。又有一个半傻子,他家的稻田因为干旱,颗粒无收。这其实算不上什么大事儿,那儿的人们早就不伺弄田地了,当季节来临,随手一撒,有就得一点,没有就算了,不想这一次却得到了天王老子级别的重视,听说国家还专门拨了钱下来,干部们用这些钱在一口丢荒多年的水塘里修起了水利。

初春的鄂南,田野间也飘荡着一个巨大的寂寞。田野它覆着陈年的旧棉被沉睡着,丝毫没有苏醒的迹象。它的旧棉被,由野草、野枝丫、叫不出名的野生物胡乱搅在一起织成,无边无际的一大张,死灰色,杂乱,枯槁,软沓沓地附着在地;拿棍子插进去,用尽全力也探不到底,棍子抽出来,便有一股腐败气息跟着飘散出来。归乡的孩子拿着一根长棍走在田野,她好像是在进行一场古老的拓荒,儿时踏过的乡间小路,要靠着记忆和棍子在荒草丛中去辨认和开拓;好不容易扒拉出一截,走不了几步,又不知所踪了。儿时洒过血水、泪水与汗水的那一块田呢?是这一块,还是那一块?好像都是,又好像都不是。她站在田野间茫然四顾,天地之间仿若有一张巨大无边的网,又仿若空无一物。

一代人已经老去,下一代人则逃离。良田阡陌依然是烈火烹油,结出的却不再是稻穗与果实,而是荒芜。谁人还记得它的美丽与哀愁?它那千里沃野之下隐藏着一处沼泽,一代代农人被它滋养,又被它吞噬。在那有人收拾的年月,田是田,地是地,山是山,湖是湖;春是春,夏是夏,秋是秋,冬是冬。在流火的七月,烈日,高温,金黄的谷浪,葱绿的秧苗。在希望的田野上,一天的活计在凌晨四点便闹起来。男人,女人,孩子,牛,全部弓着腰身在泥田里为理想而战。汗水腌渍着双眼,蚂蟥魅影般围着小腿时隐时现,稍不留神就钻到肉里去。镰刀在谷浪里挥舞,搞不好就在手指上拉出一条口子,血流如注,用一坨泥巴糊住伤口,接着干。要一口气干到日上中天才收工。避开一天中最热的时辰,下午四时,第二轮逐梦之旅又开始了。收割之后是抢播。

在鄂南农村,我们把抢播称作“栽田”。我用稚嫩的小手将稚嫩的秧苗栽到田里,泥是溶浆,水是热油,我是蒸笼里正在沁汁的嫩肉块。那么宽阔那么漫长的一块泥田,我就是磨断了我的小手也不可能把它填满啊。小孩常常憧憬有一群人从天而降来帮忙,母亲说:“人少好过年,人多好栽田。”小孩说,腰都要断了,弯不下去了。母亲说:“蛤蟆无颈,伢崽无腰。”小孩说,天都黑了,我们收工吧。母亲说:“太阳落土,懒人发武。”母亲说的“发武”,是她为了押韵生造的一个词,发愤的意思。

我母亲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农妇,她原是镇上一个殷实人家的孩子,读过一些书,生得肤白周正,是因为出身问题阴差阳错嫁了我父亲,从此在泥里发挥她的美丽与聪慧。她尤其会讲故事,一天之中我们无数次生出罢工的念想,最后又都在不知不觉中被她的故事留下来。她哄小孩干活的套路信手拈来,她也心疼我们,有时她带我们上岸找一棵大树小憩。小孩坐在树下,她拿头顶的草帽给我们扇风,伸手抚着一张张火红的小脸,无比怜惜地说,好好读书,像你六叔那样读出去,去做城里人。城里人做事不用晒太阳,都坐在屋子里的,头顶还有大风扇吹着呢!

烈火烹油二十天。如果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村口凝望那又长又宽的垅田,那广阔无边伸向远方的田野,先是一片金黄,然后是一片灰白,再然后是天地之间一面大镜子,最后换上一片葱绿。二十天敢教日月换新天——这就是令无数中国农民魂飞魄散又迎头赶上的“双抢”季。二十天,新谷归仓,新苗扎土,一场关于生命更迭的故事便圆满完成,它写着土地的诚实,农民的伟大。写着一代农人的史诗。

三十年之后的初春之夜,我在池塘堤道上散步,遇到了我的七叔。七叔已经年过五旬,他是村里第一个留洋的大学生,回国之后颇有建树。我们边散步边聊天,很自然就聊到从前的村庄,聊到那时候吃过的苦。我最怕的是蚂蟥,它长得邪恶,吸血不声不响,还专挑伤口咬,你甚至都不敢用力扯,搞不好扯断了它变成两条,留在伤口里那节就更难扯了。我说:“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仍然不能摆脱它,隔一段时间我就会做一次恶梦,梦见被蚂蟥撕咬,醒来一身冷汗。”七叔最怕的则是挑“谷头”,这是重体力活,刚刚收割的新鲜谷子捆扎好,从田间挑回家中,一担少说二百来斤,一旦上了肩,单程半小时起步,中途不能撂担休息,否则会折掉许多馨香饱满的谷粒。朝露一样的少年,他挑着担子奔跑在乡间小路,只觉步覆灌铅,头昏脑胀,眼珠欲裂,那肩头先是红肿,再破烂,再模糊,再结茧,再揭疤……一次又一次轮回。

大海一样无边无际的斧头湖,它只是把一滴眼泪留在村庄南边,我那暗黑沉重的童年便生动起来,有了色彩。夏日的湖阳光漾动,万物生长。在那一望无际的泽国,水波潋滟,荷叶田田,水草丰茂,鱼儿悠游。放牛娃坐在牛背上,由牛驮着游向远方,水时深时浅,有时淹到牛背,有时淹到牛脖子,有时只剩了两只牛鼻孔露出水面;放牛娃时而站立,时而趴下,时而跳入水中不见了,一路尖叫一路笑。我的六叔虽然做上了城里人,最喜欢的仍然是夏日的湖,他一回来就带着我们跳进那幅鸟语花香的怀抱,游啊游,游过浅水湾,游过小港,游过大港,游到湖心。那儿的水最深,莲蓬也最大,我们一边摘一边吃,吃饱之后,小叔叔抽起长长的荷叶杆子,每人发一根,教我们像串冰糖葫芦那样把莲蓬串在杆子上,背起它,游过大港,游过小港,游过浅水湾,把莲蓬背回家中。

冬日的湖是我父亲的金矿,也是我父亲的修罗场。清晨,一个村庄的男人们腰捆草绳,肩扛铁锹向湖地进发。在乡间田埂行至约莫半小时,到达秦家桥。桥的那一边,湖田干涸,於泥凋敝,残荷败枝在寒风中打着寒战。他们踩着松软的泥巴入场,圈定战场,找准火力点,一天的战争就开始了。他们抡起铁锹,先是一通猛挖,待到追踪到目标,便又转为徒手抠拂……要历经百转千回的追寻,屏声静气的呼唤,终于将一支藕枝完整无缺地请出来。午间,我端着大瓷碗给我爸爸送饭,我走上秦家桥,放眼望去,一堆堆湖泥高高耸起,看不到一个人;我下到湖地继续寻找,每一堆湖泥边上都有一个大泥坑,每一个大泥坑里都有一个泥人似的男人在奋发有为。他们用铁锹铲起湿泥,每一锹湿泥扬起时,他们便青筋突起,呲牙咧嘴,那扭曲的样子丑陋又可怕。我在湖里找呀找,找呀找,终于找到了我的爸爸。他爬出泥潭,用沾着泥巴的手接过碗筷就开始吃。他大口扒着,扒完之后燃起一根烟,靠在斜坡上美美地吞云吐雾。那个时候他会给我讲故事,说的都是他年轻时如何如何的了不得,力气大,吃得多,一顿吃下一整只鸡,偷的,用湿泥巴包住放在土里烤了吃,那香哦。有时候他从荷包里掏出一只小甲鱼丢给我玩,比指甲大一丁点的小甲鱼,粉色的,透明的,我放它爬出去,又把它抓回来。

就是这样一群乡下人,一个冬天,他们像屎壳朗一样,把斧头湖的一粒遗珠翻了个底朝天。他们一般在鸡进笼时分收工,在有雾的日子,我喜欢去迎我年轻的父亲。我穿过竹林走出村子,脚下的路小蛇一样弯弯扭扭向前爬,爬着爬着就被雾吃掉了。雾吃掉水田,吃掉竹林,吃掉村庄,雾把什么都吃掉了,然后慢悠悠地吐出一个又一个的男人。男人从小路消失的地方钻出来,雾又变成了白色的幕布,男人们走在幕布上,肩挑,或者背驮,一步一哼唱,有时同时出来两个或者三个,一前一后喊着说话,骂人,嬉笑。天色又黑了一些,我有些急,见人就上前喊“爸爸”,他们说“哎——”,坏笑而去。我忍着哭意,眼巴巴盯着下一个。天黑到不能再黑的时候,雾终于吐出了我的爸爸,他弓着身子走在幕布上,演的是一只背着柴火的蚂蚱。回到家中,爸爸朝正在咕噜歌唱的锅里一扬手,一把小虾米缀在萝卜片上,雪地里瞬时开出粉色花朵。晚饭后,他们把一天的收成摊开,算计着怎么捆更好卖。整支的那些用来垫底,碎支儿藏在里面,再碎一些的就留着自己吃,最好看的那几支盖在最面上,用两根草绳一头一尾扎成捆子。鸡鸣三遍,各家各户大门洞开,轮到女人们上场了!她们挑着担子钻进夜色,家门在身后悄然关上。夜深沉,无数的人们正在酣睡。在鄂南边上的某一条小径,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秤砣拍打着秤盘在歌唱,一群女人踩着霜花走在热乎乎的追梦之路。天麻麻亮,她们刚好到达镇上,依着一〇七国道排开,守着脚边的担子招徕南来北往的大货车。轰隆隆。一辆车来了,一个希望亮起来;一辆车走了,卷起尘土和风沙。停下来的车辆吐出一个人,看货谈价,整捆按一毛多钱一斤称好重丢上车,一辆车子呼啸而去,就有一个女人按着鼓起来的荷包喜滋滋回家去。那运气差的,得转到市场,或挑着担子走街串巷一斤一斤地卖,价格会好一些,但街上人鬼精,大刀阔斧地掐头去尾,挑三拣四,弃之如敝履。他们并不知道那些被他们嫌弃的头头尾尾,在前一天,是怎样磨尽了一个男人的坚强和温柔。换得的钱,一角一分攒下来,用来给孩子年后的新学期交学费,交生活费。孩子们用那片土地的滋养发奋读书,再逃离土地。

世间事,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烟凋敝的村庄被野猪压倒了。在这儿,野猪有多猖狂呢?据我父亲说,有一天,他和一位老伙伴从湖里回来,看见一对二百多斤重的野猪在田间,走几步,拱一拱,那尖尖的嘴巴就像铲车一样。他们屏住呼吸,默默地看着,眼见野猪走上公路,恰好与一辆三轮车相逢。三轮车司机也停下车,让它们先走。野猪过去之后,我父亲笑话那司机,你怎么不捉住它们呢?你刚好又开有车,捉了往车子上一丢,拉走呀。那司机说,你见它们有一丁点怕车的意思吗?我可是怕被拱飞,被撕烂。

几个老家伙站在路边感叹世道变了,老的种不动了,小的不愿意种了,出钱也请不到人,国家发补贴也没人种了。农村怎么就成了这样?这么好的田地、这么好的湖,就让给野猪了吗?他们你一句我一句说起他们从前的辉煌,那时候种田还要交公粮呢,有一个农妇为了逃避交公粮,干部一来,她褪了裤子蹲到她家半人高的露天厕所里,干部们就不敢过去。那时候的小孩野得哟,就跟野猪一样,上学路上的瓜瓜果果还没掉花就进了他们肚子。那时候野猪你出来试试看,杀了你吃肉喝汤,连骨头都不剩你一根!现在呢,田里地里就不谈了,家里都守不住了,听说有个独自守村的老妇人在一天夜里听到自家院子有响动,起床一看,一头野猪闯进院子来捉鸡吃。黑夜里,她站在二楼的窗前眼睁睁看着,一声都不敢吱。她说,一个村子就我一个人,被啃了都没人知道。

只有一桩事儿说起来挺带劲,说的是一户人家种有藕田,他先想着卖莲蓬,结果莲蓬被野猪拱了个精光,只剩下埋在泥里的莲藕了,要不是有水掩护,恐怕也难逃一劫。他也不敢怎样,只把水蓄着保住莲藕。到要收莲藕了,他到处请工人,请不到,他心生一计,把水放干,果然只消一个晚上,野猪便替他把藕田翻了个遍。他捡了个现成,虽然是野猪嘴里剩下的,那也比全军覆没划算呀,还省了人工费呢……老家伙们听到这儿,才终于找到一丝扬眉吐气的感觉。这时,那俩野猪已经下到干涸的湖面,它们摇着屁股走了一段,又一跃跳上对岸,朝养牛场方向走去。养牛场的四只护院犬闻风赶来,一路叫骂喊打的;待瞅见是那家伙,立马住声,夹着尾巴灰溜溜缩回去了。

五月的村庄莺飞草长,鸟语花香,但你不要以为它苏醒了,它只是换了一套绿棉被。在这儿,绿色是比死灰色更可怕的颜色,因为绿色所蕴含的生机是带着侵略性的,它悄然膨胀着,扩张着,汹涌着,滔天巨浪将村庄围成更深的孤岛,往每一个方向突围,最终都被禁锢在那无声无息的荒芜里。在这儿,水泥路是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它们四通八达,一头修到每一村每一户的大院门口,另一头则直通镇上的城际列车站。城际列车从镇上开到县城只需要十一分钟,开到省城大约四十来分钟,刚开始时每天发两班车,后来减到每天一班,听说是因为空座率太高。走在那平坦宽阔的水泥路,我的心中时常充满着寂寞开无主的怅然。这么好的水泥路啊,却没有与之匹配的踏歌声,这会不会是更深的荒芜?

五月的一天,有人来到我家,他是特来告诉我父亲,夜里千万不要再去湖边下笼子!就在前一天夜里,他去下笼子,结果看到有一队野猪群在他平时工作的区域行走,起码有二、三十头!都是上百斤重的大家伙。他趴下身藏起来,腿都吓软了。他说:“要是被它们围住,连渣都不会给我剩下……”

我父亲守的是两栋楼房。他的孩子都靠着读书走出去了,他也早已不再种田,他却又保持着每日两趟在地垴和垅田转悠的习惯,一年四季不间断。他养有一只叫旺财的狗,片刻不离跟着他。黄昏时他往地垴去,狗就畏畏缩缩跟在他后面哼哼,它害怕天黑碰上野猪;晨间父亲去湖沟收前一晚下的笼子,它就雀跃着在前面带路,跟他一起提回活蹦乱跳的小龙虾。斧头湖的眼泪早已不复存在,湖床整个儿被开膛破肚,又被切割成一块一块分给了商人们,人们在那儿搞养殖,搞种植,每一块都由好几只大狼狗把守。老去的挖藕人已经被边缘化,他们只能在每年五月到十月间,在外围的边边角角下笼子捉几只小龙虾,这应该是他们与那片湖唯一的连接了。

我叫父亲别再在夜里去下笼子,他笑着说“嗯”,又说,你也别再出去瞎晃悠,我也说“嗯”。父女俩相互叮嘱完毕,又一起悻悻然陷入沉默。后来我说,这样下去不行,田地不种怎么行呢?要是以后政策到位了我就回来搞农业……我父亲顿时大叫起来:你疯了?回来种田不被人笑死!这些人的嘴巴会杀人的呀!我说,不是像你们以前那样搞呀……他说,你就是去外面讨饭也别想这个。

又一日,我坐在老祖母的门口听两个老太太聊天,她们不知怎么就聊到了死。舅妈说,现在人死了不火化。老祖母说,谁说的?舅妈说,抖音上说的。又说,抖音好玩呀,老太婆唱歌穿裙子,跟二十岁一样。这时我父亲从地垴转回来了。他手中提着一串有点像草莓的红色珠子,他笑眯眯递给我,我一眼看出“栽田泡”。从它的名字不难猜出,童年时,五月份我也在忙着“栽田”。一个农村孩子,在鄂南农村早稻插播的季节,在下田途中突然发现一簇“栽田泡”,那该是多么大的惊喜!可惜因为要抢活,盛宴总是被潦草对待。三十年后,我“呀”地一声从父亲手中接过它,我先是当成手链和项链玩了一会儿,然后放进嘴巴,当酸酸甜甜的汁液在舌间化开,我的心间仿若有羽毛掠过,一种轻柔软糯的清愁。

我请父亲给我讲一讲他采摘的过程。父亲说,他走在路上,突然看到路边一簇刺浪,刺梗上长满红色泡子。他心中一喜,先在草丛中摘到最长最壮的那一根,把它捊干净,然后他围着那簇刺浪,一粒一粒,摘下最肥美的那一粒,把带小刺的叶子摘掉,把根蒂抽掉,串到草根上。这一步他非常小心,因为珠子散了,就串不成了。初夏的晌午,阳光炽热而浓稠,他在那儿忙活着,这真是一个麻烦活儿,有一些串到一半散了,他把它扔进自己的嘴里,那甜哦。几只蜜蜂围着抢食者疯了一样抗议,他懒得搭理它们,他的旺财不服气,跟它们吵个不休。约莫过了一两个钟头,草根终于串满了,他提起来对着阳光看了看,是玛瑙一样的鲜艳欲滴。他嘿嘿一笑,回家的脚步轻盈得如同踩着云朵。家中有他的第二个女儿,她是一个野孩子,每次回乡就拿着棍子在野外找来找去,拍来拍去,他猜测她一定喜欢它。

我听得入了迷。一位农民父亲对女儿极少有过的浪漫时光啊,多么温柔,多么疼痛。我说,从前有一次我在路边看到,摘着吃了几粒,你喝斥我偷懒。父亲说,那时候负担重,顾不上嘛。我看着他酱色的脸孔和核桃一样的前额,心中甚是伤感。他没有错。一位顶天立地的中国农民,他的时间本就不应该花在给女儿串泡子上,他应该挑着二百斤的稻谷在田野奔跑,他应该挥着铁锹在斧头湖激战,他应该张着大网在浅水湾追赶鱼虾。他哪怕是老了,哪怕有一天化作尘灰,那也应该撒在他的江湖。

我曾看到一份资料说,中国每天有80个村庄在消失,我对村庄充满忧虑,不知天高地厚地忧国忧民,思考破解之道。有一位王姓政协委员曾连续四年提议:不要鼓励农村孩子上大学,否则没有人种地了。她无比谦逊地说:“农民也是一种传承,田头那个八九十岁的老头比我们有文化多了!人家坐在田里看看天,就知道会不会下雨,收成好不好。我们有这个本事吗?”当我读着这句话,我又想起三十年前带着我和我的姐弟在树荫下乘凉的那位农民母亲,以及她说过的那句话。我想,王委员必定不会懂得,那是一位农民母亲从命运手中夺过的鞭子,它给了我多少次鞭策,就给了我多少道伤痕。

我还总怀疑大修水利的动机,田都丢荒着,修来干嘛呢?我总是忍不住去想象二、三十头野猪在田野行走的情景:它们排着齐整的队伍,一步一摇,狂野而优雅。那健美,那沉静……呵!每一帧都让我感动到热泪盈眶!有时我又觉得,那对于我的故乡,对于这世间最诚实的土地,实在是一种赤裸裸的挑衅。

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是决计不愿意再回到童年时纠缠不清的泥泞。那些在烈日高温下劳作的肉体之刑,顶着晒成锈色的脸跟城里同学坐在一起读书的心灵之刑……在我这自村庄发源的生命里添上了一抹浓重的黑,永远也不会褪色。哪怕后来,我终于洗净了小腿上的泥巴,我仍然要以过客的身份归去,才能与故乡和解。

责任编辑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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