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非人之物中观照人之为人
2024-07-01云出岫
云出岫
2024年5月,中国铁路客户服务中心推出一份特殊的问卷——《高铁宠物运输调查问卷》。许多网友参与到这场投票当中,“宠物能否上高铁”的话题随即引发热议。从静音车厢的设置到对宠物运输的观照,这列高速行驶的现代科技结晶,似乎正在进行一场看见“人”也看见“物”的升温运动。
视角:一道日趋平视的目光
由于社会观念与文化惯性的作用,以及对卫生管理和健康防控的考量,人们在早期的城市建设过程中并没有将目光平等地投向动物,因此缺乏相应的基础设施建设,对动物进入公共场所也有着较为严格的限制。在那时,动物更多承担着实用功能与工作属性,而非人类的家庭成员。在俯视的目光下,动物的权益乃至情感需求与生活质量尚未被纳入值得被看见的部分。
直到“宠物友好”的理念在人类的思想里生根,相应的改变才出现在公共空间。从宠物医院、宠物学校,到宠物友好型商场与咖啡店,再到今日这份特别的问卷,宠物出行与享受便利的权利在更多细小的环节被提上日程。诚然,从静音车厢到宠物运输,本质上更多的是从看见人的物理需求过渡到看见人的精神需求,但是,这道对于动物从俯视日趋平视的目光照见了一个温暖的节点。
看见人,才有可能看见其他生命;看见其他生命,才能更好地看见人。
关于高铁宠物运输问题的讨论声还在继续,在另一个空间,北京的街头,一棵树被正式宣告死亡。这棵枯树上面贴着一张声明——“此树已死亡,已申报手续。”事情至此本无波澜,直到一位网友敏锐地捕捉到自己看到这一幕时的触动,他将枯树的照片发在社交网络上,并配文“看到了一棵树的讣告”。在评论区中,有的网友为这棵树默哀,有的回忆起自己遇见过的抢救中的树,有的为枯树画上新的枝叶——“物理上已经走了,心里永远开着花”,一颗颗柔软的心与这棵树的生命产生了共振。
在看见物的基础上,人类似乎也慢慢开始将非人之物当作独立的生命体,提笔书写、放眼阅读它们的生命之书。人类在一个非人之物的身上看到生命的流逝,进而纪念生命、思考生命。这时,树不再是城市绿化建设层面为人所用的、枯萎便会按规报备替换的工具,而是与人平等的生命体。
对话:动物、植物与人类的编年体手记
旧石器时代,人与动植物在生态系统中共生。后来,人类凭借智识走向更高的山峰,开始了驯化动物与植物的漫长旅程。在这个阶段里,人是目的,而动植物更像一种手段。再后来,一部分动物成为宠物,一部分动物被圈进养殖场,一部分动物被请进动物园,也有的成为实验的对象。而植物有了农业价值与园艺价值,分化出多门学科。在这个阶段里,动植物有了价值性跃升,但这份价值更多地来源于人类自我实现的赋予,本质上仍是满足人类需求的道具。如今,在自然界变幻莫测的回应里,人类愈加关注伦理、温度、生命、情感与爱等课题,于是开始在意动植物一张一合的呼吸、外化于行的情绪乃至其需求与权利,甚至也会依偎在动植物的“臂弯”里寻求心灵上的治愈。这场人与自然之间恒久的对话终于在懵懂、驯服、抗衡的时间秩序之外趋于平等。
动植物园作为典型的城市公共空间,也见证了人类与动植物关系的演化。以动物园为例,圈禁动物并驯化其进行表演的赏玩观念逐渐淡去,物种保护、动物救治逐渐成为动物园的设立主旨。正如红山动物园园长所说:“动物园不是花钱看动物的地方,而是学会看待动物的地方。”新的理念会打响第一枪,但是真正从“想到”到“做到”还需要一个严谨的过程。以怎样的心态对话才能走出自我感动的遮蔽,以怎样的行动反思才能摆脱形式主义的窠臼,让这场平等的对话真正实现,将是一个更重要的课题。
哲思:谁为刀俎,谁为鱼肉
植物学博士史军说:“人类驯化了植物,植物却塑造了人类。”当我们探讨人类与动植物或者说非人之物的关系时,绝非单向度的注视与驯化,而是在探讨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的相互凝视与相互参照。这是人之为人的铺垫,也是人跳脱出人与非人的框架去审视自身的基础。
挪威社会人类学家玛丽安·伊丽莎白·利恩曾在《成为三文鱼:水产养殖与鱼的驯化》一书中提到三文鱼的两种死亡方式:一种是定时的,从动物变为食物的可见性死亡;一种是计划之外的死亡,有的是因意外而死亡,有的是因为不合乎尺寸标准而被转移到将被“处死”的网箱。这是人对鱼的驯化,但是将被驯化的主体转移到人身上,人类身处的社会又何尝不是一个网箱呢?有的人走上符合主流价值的所谓正确道路,有的人因为意外偏离道路或是因为不符合标准而被剥夺走上所谓正确道路的权利。在这种视角下,如果说是人驯化了鱼,那么又是谁驯化了人呢?因此,人类与非人之物的相互关系似乎从来不是单向度的。
人为刀俎,也为鱼肉。如果在错综复杂的纠缠中寻不到出口,不如先收起“人类中心主义”的刀锋——对准非人之物,也对准自己的刀锋。利恩实际上已经完成了这方面的转身,努力“成为三文鱼”,尝试在三文鱼的视角下共情鱼的感受。只是这份共情是否真正契合了三文鱼的思想,还是只是人类自以为去蔽的凝视,似乎永远没有答案。
回到起点,当我们讨论高铁应当如何运输宠物时,何尝不是在求索人类该如何适应不断演进的世界;我们被“看到了一棵树的讣告”打动,又何尝不是在悄悄地渴望,当自己离去时,被发现与纪念的是心中燃烧的火焰,而不只是残烟。
(对 影摘自微信公众号“知著网”,勾 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