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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在秋天安静下来

2024-06-30黄璨

当代人 2024年5期
关键词:老爷子村子土地

一部分土地已经耕犁过了,好似一个秋天充沛的结尾,明年春天的农事便不会那么紧张了。西北的春天过于仓促,被冬末掐一部分头再被夏初去一部分尾,剩余的日子便只够急急地把沉睡已久的种子撒播到焦渴的土地上,等风一天天把种子的梦吹醒吹烈,好赶赴盛夏的浓绿。如果那几天风的心情不好,发了疯似的乱刮一通,那一行行赛过量尺的黑白地膜就会被风撕得稀烂,垂落在附近城市的行道树上独自叹息,而留在地里的那些种子便只能裸露在萧萧寒意中再也无法醒来。

村人们是不会让土地荒芜的,即便被风吹得东倒西歪,他们仍会让双脚牢牢地扎入土地。他们让秋天耕犁过的土地纹理细致,像梳子认真梳理过,这样明年春天的风吹来就不会感到心烦意乱。他们让这些土地在历经一次颠簸不定的生命轮回后重新返回它最初的颜色最初的模样,以足够的耐心在万物静默中等待下一次生命的轮回。年复一年的耕作告诉他们,四季只有按自在的心愿循环往前,并竭力保持应有的秩序,生活才能周而复始千年万年地延续下去。

一部分土地尚未耕犁,寂寂地荒在那里,不知是不是要被留到明年的春天。也许自然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严苛,何况村人们有他们自己的意思,不想耕就先放着吧,大不了下一个春天早点醒来。是夏天分外浓绿过的玉米地,收割后的残茬直愣愣杵在那里,被深秋的风抽干了体内的水分,枯黄得了无情趣。看起来像是凝静不动,却不料一脚踏入,立时被潜默已久的浮尘惹得周身难逃,越用手拍越是喧闹。它们是在状告村人们的懒惰吗?不把秋天那些难看的剩茬收拾干净,一个冬天都将忍受飞鸟们的嘲笑,它们美丽的翅膀从不会落在芜杂的土地上,它们婉转的啼声从不会抚摸任何一根枯黄的干枝。

村人们有村人们的意思,在收割机转身离开的一瞬,他们看到一些饱满的玉米趁人不备偷偷地溜进地缝,想躲避随之而来的命运的裁决。那是些胆小的玉米,它们怕离开后不知所向的颠沛流离,怕轰隆的碎粒机将它们粉身碎骨,它们宁愿忍受寒冬的冷酷与寂寞,在同一块土地等待下一个同样的春天。但村人们记得每一粒双手抚摸过的玉米,那是他们从春到秋未曾亵慢过的冀望,哪怕土地那些浮尘叫嚣得他们耳朵疼痛并故意弄脏他们的裤脚,他们仍会躬着被岁月弄伤了的老腰,提着用过好几个秋天的旧塑料袋,将那些试图逃跑的玉米粒从地缝里草缝里找出来,哪怕几粒十几粒,足够捧在手心去讨好院外围栏里那几只也想逃走的羊。或者,就直接把那几只羊牵出来撒到这收割后仍有余粮的玉米地,用铁棍把长长的牵羊绳牢牢地钉在土里,扯着嗓子随便地骂几句什么,任那些羊自己去寻找那些想逃跑的玉米粒。在村人们眼里,凡是土地上生长出来的东西,都是他们辛苦劳作的结果,一丝一毫都不容放过。包括那些残留在玉米地里低矮的秆茬,正是因了秋风一次又一次的抚弄,村人们才会轻易将它们折断码放在一个废弃的纸箱里带回家,如此,清晨的炊烟将不会中断,岑寂的炕洞将燃起冬火,闲静的村人们不再感到冬天的乏味与漫长。

等这些秋天的事情通通结束,村庄就此安静下来。一些人白天离开晚上回来,一些人白天晚上都不离开。那些白天离开的人在赤红的大门挂上忠诚的铜锁,并用一块破旧的塑料严严裹住它的锁把堵住它的锁芯,他们让那把每天都要开启的铜锁告诉懵懂无知的雨,不要浸透他们每晚将要打开的锁,他们不是土地在秋天过后要寂静下来,他们要趁土地寂静之时到钢筋混凝土喧哗的地方拓展自己的呼吸,那是工地扛在肩上的一百斤一袋的水泥,是喜欢搬来搬去的城里人刚刚换新的电视机,是刚修起的大楼正待铺平的地砖,尚未来得及砌好的外墙。那诸多城里人懒怠干的事情虽像土地一样压弯了他们的腰,让他们每晚都要在玉米秆烧热的土炕上用止痛片来保证夜里安心的梦,但只要每天夜里的梦能够延续,只要下一个春天依旧有力气在自己的土地上播下种子,他们的腰便依旧能够在每个明亮的清晨直直挺起,将屋顶的炊烟顶到天那么高海那么蓝。他们知道,这世上没有谁能够停下来,只要呼吸还在力气还有,日子从来都是一天天黑下去又一天天亮起来,腰一天天弯下去再一天天直起来的。

那些白天晚上都不离开的人则从此成为刻在村庄肌理上的符号。他们在肩上挎一张轻质的折叠座椅,连同他们脸上越来越深的皱纹,每天雷打不动地出现在村口太阳最早升起的地方。他们在土地上的耕耘已经完成,接下来的使命是向别人说出太阳底下土地上的那些事。自己的事,别人的事,男人的事,女人的事,大人的事,孩子的事。那一件件他们急于说出的事像一行行紧贴棒身的玉米,需要他们一粒一粒剥下来再一粒一粒搓洗干净,然后投入傍晚的炊烟中慢慢蒸煮,直至村庄上空弥漫起岁月的醇香。

东头的杨老爷子是将折叠椅背在身后慢慢走到村口的。他躬着身子一步一步往前走的样子就像家里那头老黄牛一步一步犁自家的地。那头老黄牛在的时候,还没有如今那些轰隆隆响着跑着的铁家伙,一天就把一个月的事干完又急急地跑向第二天。杨老爷子除天黑卸了劲似的躺在大炕上,一双青筋鼓起的手从未自铁锹犁耙上离开过。那双沾染了土地颜色粗糙无比的手在每个冬天都会被寒风吹裂了口子,是慈颜的母亲眯着双眼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像缝衣服那样一针一针将那些裂口缝合,待来年春天新的血肉替代旧的伤口,揭去一层层去年残留的疲倦,地里的活再由这双囤积着新鲜力量的手一一梳理。没有人会为此担心,同冬天寒风钻入裂口深处的刺痛相比,那些铁锹磨出的茧子以及附着其上的厚重污垢,更愿意那位老母亲用娴熟的一针一线缝合出生活内在的安稳和宁静。当然,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土地都已流转给了包地户,在日子逐渐明亮不再感到刺痛时,那老母亲的针线再也用不到他手上了。随着年迈的母亲归入尘土,地里那些铁家伙代替了他的双手,他便也老了,老到力气只够背着折叠椅从村子的东头走到西头。

西头的李老妇人手里拿着的并不是折叠椅,而是用门前那棵十几年的老桃树的枝干打磨成的拐杖,结实得就像她几十年里从未断裂过的心。这个村里老辈人中唯一识字的83岁女人,如果不是15岁正值韶华从县上“师范大学”下放到村子里教书,她会是妥妥的城里人,有一份丰厚的退休金,她曾对未来那样地充满期望。但命运的秩序里绝不允许有“或许”“大概”之类的字眼,甚至在她嫁给李老爷子并先后有了三个孩子之后,她便连“师范大学”那几个村里人艳羡的字是什么形状都忘了。一个仿若孤星的女人,在一个指甲盖那么大的小村子里,纵有天一样广的志向,也泛不起哪怕小碎花一样的浪。那么,相夫教子吧,种地喂羊吧,让时间把曾有过的一点点不甘心、一点点委屈、一点点忧伤,一点一点地磨平,从此成为土地上一颗永远也逃不出去的玉米粒。

还有南头那个成天阴沉着脸,皱纹里挤满固执的张老头,一辈子安安分分从未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住自己的房子犁自己的地抽自己用废纸卷成的烟,可老天爷就要责难,把他老伴儿他唯一的儿子早早收走,留两个女儿远远地很久才回来一次。有一阵子,他觉得生活没意思,玉米没意思,房子没意思,吃饭没意思,睡觉没意思,什么都没意思倒不如死了的好。可想来想去,死了似乎更没什么意思,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两个外孙已经能够抢他的烟揪他早就花白的头发了。那就先这样活着吧,继续生活,继续种玉米,继续住在房子里,继续吃饭,继续睡觉,只是从此再也逃不出内心的哀伤,纵然蹲在村口听杨老爷子他们说得沸沸扬扬,也不过一个人落寞地蹲在墙根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

坐在墙根看太阳一点一点落下去的还有北头赵老爷子78岁的老伴儿,一张脸瘦黑像是皮包骨,一双腿干细像弯着的两根棍。她说她得了糖尿病所以瘦成这个样子,每天都得吃药,几天就得打一次胰岛素,她说她一个穷人得了个富贵病,但没办法,得病的事谁也挡不住。她曾在城里打工八年,搬石头扛水泥挖沟铺地,但现在老了干不动了。她眼盯着旁边凑热闹的城里女人说:“真洋气啊,真洋气!”说话的声音都快贴在那城里女人的身上,那城里女人往旁边躲了一点又躲了一点。她那八年进城就是为了自己也成为城里女人,可八年过去她仍没成为城里女人,只得垂手空着心回到村子里由自家那八分地养着。她说那些离城不远的村子里的老年人真好,她们比她还要老,却可以就近到城里捡些烂纸板子卖,每个月也能挣不少钱。“离城近的村子自然就富一些,”她说。“你要坐在这里听我们喧荒几天几夜都听不完。”她又说,然后自己笑了。

村子在女人们的谈笑声中安静下来。这些女人都是曾经白天离开晚上回来,如今白天晚上都不离开村子的人。村子虽如西北旷野中的一粒蚕豆,却有足够的事情让她们从太阳升起的时候说到太阳落山。或者,什么都不说,就静静地坐在那里,看太阳升起太阳落山,看最近刚刚搬回来的李二两口子在自家院门口忙活,听说他们把前些年在邻村买的那院平房卖掉了,今天让网络公司来这里的家装网络宽带。“谁知道那年他们为什么要在邻村再买一院房子,孩子都到外地工作了,哪有人去住!”当她们这样说着的时候,58岁的李二正拿着一块旧抹布擦旧院子的旧门。李二用湿了的抹布把门够得着的地方狠擦了一遍,结果残留了一道道灰印反而让门显得更脏。李二又拿起一个拖把高高地举起擦门楣高处的灰,同样也把高处的门擦得一道一道的灰。李二已经一年多没来这个院子,他原打算在邻村那个新买的院子里一直住下去,但住了那么久人不熟地也不熟最终还是觉得旧院子好。他要把旧院子的网通上,把太阳能装起来,以后无论夏天还是冬天他都会住在这院子里,一个自小长大的地方,老了就应该回来守着,这就是城里人所说的“落叶归根”吧。

村子在秋天渐渐安静下来。爬山虎被秋风冻红的叶子在一道百米长的墙上几乎铺了天,它在夏天曾是那样的浓绿,此时却红得如此惊心,如这一生实在算得上生命的圆满。村里储水的塘边一只白鹭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正在思考这个冬天该去往何处,迁徙固然辛苦,但这是上天赋予它无可选择的宿命,它必得接受,也安然接受。夕阳的地头上,白茫茫一片的芨芨草正在闪着粼粼的光,这只有西北才会丛生的风一样的植物,即便寒冷的冬天也始终保持它悠扬的姿态,萧瑟的大地因此有了生机。而那些被耕犁过的褐色的土地,远远看过去竟显得愈加的无边,好像日子永远都不会走到尽头。风呼呼呼地,在耳边讲述来自远方的故事。

(黄璨,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32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作品散见于《青年文学》《北京文学》《散文》等。曾获第三十届“东丽杯”孙犁散文奖,第五届、第六届甘肃黄河文学奖。出版散文集《人间烟火》。)

特约编辑:刘亚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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