找回竹笋的村庄
2024-06-30吴垠康
一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若对此君仍大嚼,世间哪有扬州鹤?”读罢《於潜僧绿筠轩》,不说首尾两端,多少窥见了苏东坡身兼诗人与美食家的内心冲突。面对鲜嫩脆甜、富含营养的竹笋,大抵他亦如我等“俗不可医”,欣欣然纳入时令菜谱。
竹子属多年生禾本科,若评选原产地,跨越多个气候区的东方古国当仁不让,谁要置喙挑战,不妨喊大熊猫出来走两步。从生长速度看,竹子可以碾压植物世界,加之随遇而安的好心态,分化了千余品种。像我的家乡宿松县隘口乡清河村,抬眼就能撞上竹子,高的、矮的、粗的、细的。当然,地盘占得最多的当推毛竹,毕竟人家楔入衣食住行肌理,游刃有余,农家素来倚重,如同炊烟堪称村庄的符号。
就像海马没有马的彪悍,毛竹之毛,并非弱小,倒与孙悟空的腋毛好有一拼,眨眼间就能顶天立地。诸如泰山轿夫的竹杠、丽江船家的竹篙、傣族人畜同住的竹楼、早年建筑工地上的脚手架、朱老总井冈山挑粮的扁担,还有儿时水塘凫水借我浮力的竹竿,无不取材于毛竹。匪夷所思的是,这些动辄十几二十几米的家伙,从春笋破土而出到新竹冲入云霄,耗时仅用月余。
在春分节令,地气蒸腾,春风向暖,竹根上次第排列的侧芽,揉揉惺忪的睡眼,一个激灵就开挂上路,似打了膨胀剂,发育迅猛,势不可挡,即使石头压顶,也折不断奔赴云霄的翅膀。正如树叶摇动暴露了风的行踪,地表裂痕则是春笋拔节的信号,一条,两条,N条,最后顶起布满豁口的小土堆,只需用锄头轻轻一薅,鹅黄的笋叶瞬时弹开,艳若花瓣。笋身似牛角,紧裹的褐色箬衣布满茸毛,过敏体质看看都会发痒,这大抵也是毛竹名字的由来吧。
春笋出土,恰如母鸡孵蛋,破壳有先有后,待到“清明出半笋”,已然高低错落,参差不齐,草木清香氤氲竹林的角角落落。
早先出土的春笋,像一根根立柱,日增三尺,直插云霄,顶部箬衣露水晶莹剔透,底部的则开始干枯脱落,露出的嫩绿竹节,酷似碧玉雕琢,不忍触摸,唯恐半条划痕就打乱了生长的心事。箬衣纹路一律纵向,晒干后既可作柴火,亦可剪鞋样,更可篦成箬索,或捆扎秧苗,或拴挂鱼肉,简便又结实。每到午后,花奶奶提着竹篮,去竹林捡拾掉落的箬衣,那双状若竹笋的封建小尖脚,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她怕摔折了老骨头,更怕踩坏了新笋,否则就像黄梅戏《打猪草》里的“陶金花”,要被看守竹笋的“金小毛”踩了篮子。
刚刚包产到户那会儿,物质依旧匮乏,为防止盗伐,集体所有的山场须专人看守。在那个年代,看山场算是一种职业,而且像我们宿松烤红薯大军遍布大小城市一样,行业带动效应很容易形成地标概念,来这边村庄看守山场的十有八九是淮北人。这并非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而是没有七大姑八大姨的纠葛,黑脸包公,大刀阔斧,能唬得住人。当然,也有“放水”的时候,譬如有点姿色的媳妇,不时背回了柴禾,偷偷扳回了竹笋,只是丈夫没得意几天,媳妇就跟人家跑了。这样的事情零星发生,痛定思痛,外乡人看守山场的饭碗给砸了,好在本地多少也有“脖子一硬、六亲不认”的村民,工资虽然高点,算是人尽其才了。
其实,春笋不需要年年看守。智慧的先民早已深谙优生优育的要义,将竹林按“当年峦”和“荒年峦”循环管理,前者蓄笋成竹,后者放开挖笋,年复一年,交替成习。每逢“当年峦”,竹叶婆娑,墨绿如黛,一个个像做足备孕功课的小媳妇,笋宝宝们也不负众望,三五成群,前呼后拥。至于“荒年峦”,必然竹叶枯黄,一副饥馑年代羸弱状,少有营养催发深土中的笋芽。不过,作为时蔬的春笋,即使是“当年峦”也能一饱口福。
清明祭祖,大锅灶滋滋作响,族长挖了坟头不宜蓄竹子的春笋,与大蒜、猪肉“龙虎斗”,再迟钝的味蕾都打了鸡血。如今,酒店菜单有各种笋类供选,而大锅灶煮毛竹笋,却是岁月深处不能消弭的乡愁。
二
未出土的春笋,俗称“黄杪笋”,既脆又甜,可煮可炒,除了丰富的维生素和微量元素,高纤维更能去油腻、清肠胃,堪称笋中上品,席上珍馐。
记得那个放开挖笋“荒年峦”,毛头小伙孟长哥在屋后溪边的荆棘丛中,掏出了一支十来斤的“黄杪笋”,背到隘口街上换回三斤猪肉。那会儿物价低,屠夫给乡邻杀年猪,放血褪毛,剁肉分秤,清洗下水,从黎明忙到晌午,也就打发两斤猪肉抵工钱。孟长哥拿一支毛竹笋,压了屠夫一头,着实让大伙儿羡慕许多年。
山沟里的孩子,在竹林里摸爬滚打,练就了从地表裂痕研判春笋迹象的眼力,我也不例外。至今回乡,满头白发的端英婶总要夸我机灵,说挖笋从不打空手。我美滋滋地陪着笑,想不到啊,一个已谢顶的半老头儿,在她眼里仍是调皮少年!当然,我不是跳上秤的癞蛤蟆,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所谓挖笋能手,纯属浪得虚名,除非特异功能,谁的眼力不在伯仲之间?
屋后的竹林绵延两个山坡,差一点点,山脚就伸进了端英婶家的后门。男主外,女主内,她往灶膛里塞一把柴火,转身扛锄头上了山。“荒年峦”竹笋稀薄,经不起屋场上这帮散漫婶娘们的扫荡,清明节未到,竹山已翻了个底朝天。中午放学回家,母亲正往锅里下米,我赶紧丢开书包,取下挂在门后横档上的锄头,一溜烟钻进毛竹林,在她们不敢造次的荆棘丛,或者被忽略的边缘地带,多半有些漏网之鱼。要是笃定不打空手,干脆舍近求远,一口气翻过山顶,直捣山阴的野竹林。野竹林人迹罕至,少被采挖,没出土的“黄杪笋”、出了土的“黑杪笋”随便挑,反正不贪多,够吃就行。一溜烟跑下山,正好赶上母亲炒菜。眼看扛锄头上山,眨眼工夫就抱着笋子下山了,这也许是端英婶断定我机灵的依据,只是她并不知道背后的那些小秘密。
秘密总有解开的时候。当年舍近求远、另辟蹊径的挖笋经验,成为日后我指导大子考编的活教材:不荷锄上山,纵然竹笋成堆,与你何干?不权衡机巧,纵然汗流浃背,收获几何?在我的指导下,愈挫愈勇的大子顺利“上岸”,那些找上门来请求指点迷津的考生,也都如愿以偿。笋外有他味,我儿时的挖笋经历,莫非是这些意外收获的伏笔?
转眼间,大子已在安庆工作多年,如今娶妻生子,安居乐业,小家庭恰如一茬新竹,枝开叶散,郁郁葱葱。
三
每年冬天,都要趁周末去挖几回冬笋,或老家竹山,或城郊竹园,而在安庆大龙山脚下的村庄挖冬笋,则开了跨区“作业”之先。
甲辰龙年春节,孙子出生才三个月,干脆从宿松坐高铁去大子家团年。大年初一,在安庆没有亲友可走,我提议去挖冬笋。
挖冬笋?大子瞪大眼睛笑了,夸张的表情写满疑惑,那意思无外乎你头发都掉光了,还能挖冬笋?还有兴趣挖冬笋?
与春笋一样,冬笋也由竹根侧芽发育而来,只因选择破土的时机不同,兄弟间命运迥异。这么说吧,春笋你不挖可以长成十几二十几米高的竹子,冬笋你不挖就会在春天腐烂成泥。随着县城向外扩张,推远了城郊,拉近了竹林,难免老夫聊发少年狂。
冬笋从十月小阳春出发,才走到半道上,就遭遇了急转直下的寒冬,但开弓没有回头箭,只好按兵不动,避其锋芒。无奈冬季漫长,韶华易逝,四个多月等下来,冬笋已是老态龙钟,胡须花白。好好的一粒侧芽,只因处在敏感的浅土层,未看清一个假春天的真面目,正要春风得意马蹄疾,却被小阳春阉割了冲天梦想。好在冬笋是味中俊彦,终究被惦记过、品尝过、赞美过,也不妨悲怆地吼一句:这世界,我来过!
挖冬笋,说难不难,说易不易。不难,指的是体力消耗小。冬笋根浅,两三锄下去就能见底,大如土萝卜,小如大拇指,要是春笋也长如此猥琐模样,多半弃之若敝履,无奈冬笋是“浓缩的精华”,市面上比猪肉还贵。至于不易,指的是寻找难度。小鸟小窝,冬笋撕开的裂痕细若游丝,加上在严寒中韬光养晦,即使前期撑裂了小土堆,也被扬土、残叶糊弄得面目全非。好在发现或未发现,冬笋都在那儿,不像泥鳅转瞬即逝。尽管如此,仅凭一把传统的锄头难有收获,我见招拆招,另备了一把柴耙,三下两下一扒拉,笋芽就躲不住了,笋杪尖耸耸、嫩黄黄,煞是可爱。半个周末,一般能挖几十斤,家里吃不完,亲友也跟着沾光尝新。
大前年冬天,给在合肥安家的大哥寄去冬笋,顺便捎些宿松特产豆条,随后他在朋友圈晒出了冬笋、豆条、牛肉“龙虎斗”。闻所未闻的配伍,啼笑皆非,老婆也照葫芦画瓢,铲子舀汤试味,果然极为鲜美。后来,我们学着翻新花样,分别开发出了冬笋与豆腐、与洋芋、与胖头鱼同锅的多款新菜品。所以,当大子用夸张的表情发问时,我王顾左右地反问了一句:安庆郊区哪里有山?
安庆别称宜城,据说源于东晋文学家、游仙诗祖师爷郭璞。某年,他顺长江而下,在船头看到这里前有滔滔不绝的皖江,后有巨石耸立的大龙山,好一处依山傍水的宝地啊!“此地宜城”脱口而出。在南宋嘉定十年(公元1217年),这里真的筑起了“安庆城”。从堪舆定风水,到城池垒高墙,中间隔了近千年,颇似毛竹笋的侧芽,磨刀霍霍之前,青灯黄卷,寂寞经年。作为宜居之地,在竹器还没有被塑制品取代的农耕时代,大大小小的村落,必定依偎在大大小小的竹林间,那些尚未坍塌的古民居,说不定还残存着竹床、竹椅、蒸笼、箩筐等等旧物件,甚至独居着歇业多年的老篾匠。
外环之外,便是村庄。导航锁定大龙山,过宜秀区杨桥镇,山势逶迤,公路蜿蜒,不久车窗外就有竹林晃动,一片,又一片,比想象的还多。
我们父子三人择竹叶墨绿处下车,大子拿剪刀,小子拿手袋,我顺手找了一截树枝,薅开地上厚厚的竹叶,哈哈,有口福了。大子以剪代锄,剔土,截笋,忙得满头大汗。我发现土埂上一块歙砚大小的石块,有挪动的迹象,喊尚在义务教育阶段的小子过来,说验证奇迹的时刻到了!掀开石块,果然露出一双嫩黄的小尖尖。按照我教的找笋方法,小子很快也有了收获,兴奋地跑上跑下,如同四十年前的我。
弄回半袋冬笋,收获之余不无歉意,如同采了花蜜却授粉不充分的蜜蜂,毕竟剪刀的松土效果远比不上锄头。我叮嘱大子,抓紧弄一把小锄头,别辜负了被小阳春叫醒的冬笋,挖呀挖呀挖,松软的土质就是来年春笋的暖炕。
四
牙齿磨到一定程度会掉落,空气滤芯用了一段时间要更换,万物皆有寿命,毛竹概莫能外。
寿命不乏弹性,譬如透气性强的疏松土质,可以放大毛竹的繁育能力与存活时长,而挖笋既瓦解板结地块,又类似于果树剪枝,斩断冗余根系,让竹园呼吸通畅,竹根纵横自如,始终保持旺盛生命力。从这个角度观照,那些注定不能长成毛竹的冬笋,也没必要悲怆了,与“荒年峦”放开挖笋的无为之为一样,堪称滋养竹林的无用之用。可惜空心的村庄已步履蹒跚,再没有多少人关心什么“当年峦”与“荒年峦”。
竹林挤挤挨挨,密不透风,竹园被竹根捆得气喘吁吁,竹根难以在板结土地上获得补给,你我互掐,两败俱伤。除了外部针锋相对,竹子内部也危机四伏,长到数米高的春笋,因被阻断了阳光雨露的通道,萎靡不振,不日夭折。待竹根上椒衍瓜绵的侧芽消耗殆尽,就如鲑鱼以死换生的洄游繁殖,毛竹将以开花方式,画上生命的句号。
竹子开花,流年不利,这并非村庄的谶语,毕竟人对死亡都有共情的颤栗。
与其他植物一样,毛竹也开花,也结籽,不同的是一辈子只开一次花。那些俗称“竹米”的种子,在板结的土地上,其命运与得不到阳光雨露的春笋仿佛,发芽的机会比彩票中奖还低。无论在我的家乡,还是在大龙山脚下,都不乏开花后的枯竹故园,一块块,一片片,像苍莽群山上的“斑秃”,星罗棋布,触目惊心。死竹干横七竖八,死竹叶层层压实,小草小灌木的星绿也难得一见。老篾匠长吁短叹,徒呼奈何。说外围的活竹根想再扎进枯竹林,要等死竹根烂掉,至少要十几年。
凡事过犹不及,因噎废食,贪得无厌,都是打破平衡之“过”。人与自然和谐相处,要的是彼此默契的惺惺相惜,我痒了你挠挠,你痛了我摸摸。竹林怕滥砍伐,而不是不砍伐,竹笋怕滥采挖,而不是不采挖。山绿竹常换,笋茂花不开,何不重拾祖辈的老规矩,让“当年峦”蓄竹与“荒年峦”挖笋循环起来!
欣闻我国联合国际竹藤组织提出了“以竹代塑”的倡议,这是吃了太多“以塑代竹”苦头后的猛然转身,既是阻止塑料垃圾泛滥的釜底抽薪,也是盘活竹资源、调节竹生态的两全之策。所幸,在时间的漩涡里,地球村已体悟了用进废退的真谛。
竹林葳蕤,新笋馥郁。但愿我家的锄头,铮亮如初!
(吴垠康,安徽省作家协会会员,安庆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作品见于《北京文学》《安徽文学》《山东文学》《雨花》《福建文学》《四川文学》等。出版散文集《走进十月的林地》《走笔民间》两部。)
编辑:张志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