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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州开埠后茶叶外贸的兴衰

2024-06-28谢彪

经济社会史评论 2024年2期
关键词:武夷茶国际市场

摘  要:鸦片战争前,中国茶已经占据世界茶市六成以上的份额,福建即是中国出口茶的主要产地。西方对福建茶叶的巨大需求,促使福州成为《南京条约》后开埠通商的口岸之一。1853年福州港解除茶禁,武夷茶从闽江运抵福州的航路开通,这条便捷的运输线使茶叶从福州港直接出口,带动了茶叶市场及产业,至1880年代福州港茶叶外贸达到鼎盛。与此同时,印度、锡兰、日本等地的茶叶生产与贸易迅速崛起,在制茶工艺、市场营销等多方面占据竞争优势,中国茶很快在国际市场上败落。失去茶叶外贸支撑,福州没有可供出口的大宗商品,加之思想观念及地理因素等,致使最早对外开放的福州到民国初年重归沉寂。福州港短暂的兴盛与迅速衰败可谓中国近代经济的缩影。

关键词:福州港 茶叶贸易 武夷茶 国际市场

中英《南京条约》规定开放五口通商,福州是其中之一。英方要求开放福州主要因为茶叶,或者说英方因茶叶而知福州。由于福建茶叶长期远销海外,因此17世纪初西方就有人介绍福建茶叶。1696年,法国耶稣会传教士李明(Louis Le Comte,1655-1728)所著《中国现状新志》,记载了福建栽培茶叶的情况,并特别推崇武夷茶。19世纪初,威廉·密尔本所著《东方的商业》详细介绍了福建茶叶贸易的数量和种类。20世纪初,马士的五卷本《东印度公司对华贸易编年史(1635—1834)》记载了1689年福建茶叶首次直接运抵英国。1994年,罗伯特·加德拉的《收获之山:福建与中国的茶贸易(1757—1937)》系统介绍了福建茶叶生产和销售状况。福建及福州皆因茶叶而被西方熟知,茶叶成为福建对外贸易的主打产品。

我国学者对福建茶叶贸易的研究较为深入。1948年,萨士武、傅衣凌、胡寄馨合著《福建对外贸易史研究》,系统介绍了明清以来福建茶叶对外贸易。1985年,程镇芳的《鸦片战争与福州茶港的兴起》介绍了福州茶市的兴起与鸦片战争的联系。此后,林立强研究了福州开埠后西方传教士参与茶叶的商务活动,黄廷分析了福州港随茶叶贸易而兴衰的大致历程。这些论著已经关注到福州兴盛与茶叶贸易的关系,但引用数据不够充实。本文集中分析五口通商后福州及其港口的兴衰嬗变,试图揭示近代福建经济社会落后的原因。

一、福州茶叶外贸的契机与瓶颈

在鸦片战争前20年间,中国茶占世界茶叶市场六成以上的份额,福建是中国出口茶叶的主要生产地。从明代起,武夷茶就在西方世界享有盛名。西方人普遍将“福建”与茶叶联系在一起,视之为茶叶的主要产地和象征。西方人饮茶习惯的流行促进了中外茶叶贸易的繁荣,西方对福建茶叶的需求,促使福州成为《南京条约》开放的五口之一。

茶叶在西方被称为一种“新奇的中国饮料”。欧洲人普遍偏爱福建茶,尤其是武夷茶,成为西方贵族生活习惯的一个特征。1662年,葡萄牙公主凯瑟琳嫁给英格兰国王查理二世。作为嫁妆,她带来了221磅红茶和精美的中国茶具。凯瑟琳皇后的优雅品茶习惯在贵族阶层迅速引发效仿潮流,这一举动极大地促进了茶文化在英国的传播与普及。武夷红茶随后在英国宫廷内蔚然成风。随着王室对茶的钟爱,饮茶传统逐步向下蔓延至贵族圈层,最终形成了英国社会标志性的文化现象——下午茶。由于凯瑟琳对武夷茶的痴迷和推崇,她的名字与这种茶叶紧密联系在一起,因此她被世人誉为“红茶皇后”。甚至有的商人还将她的肖像印在武夷茶的包装上,自此,饮武夷茶风靡英国社会。

自16世纪初以来,东西方的茶叶交易就已经启程。1517年,葡萄牙的航海家们率先将产自自东方的“神秘树叶”带回了自己的国度。进入17世纪,荷兰的商业力量紧随其后,投身于与中国的茶叶贸易之中,展开活跃的商业往来。及至1666年,荷兰东印度公司开辟了直达中国的海上通道,极大地促进了洲际茶叶贸易的繁荣,这一举措堪称该领域发展历程中的关键节点。荷兰特使范和伦在考察福州后认为,福州港因靠近武夷茶产区,具备独特的地理优势。作为对外贸易的港口,福州港拥有巨大的发展潜力和广阔的前景,“福建素称一个广大的产茶中心,福州开辟作为对外通商口岸具有伟大前途”。他的考察报告使欧洲商人和贸易公司对福州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并对福州开埠产生了深远影响。

18世纪后期,茶叶成为欧洲人日常生活的必需品,而中国是欧洲市场上茶叶的唯一来源地。长期以来,运往欧洲的茶叶主要是从广州出口,而福建没有直接进行茶叶出口的港口。1817年(嘉庆二十二年),清朝政府为加强海防并遏制走私,颁布了一项重要政策,规定福建茶叶只能通过陆路运输出口。陆路运输要在崇安县城(今武夷山市市区)的星村集中,从陆路运往江西铅山县河口镇,再装船从河口改为水运,经信江进入鄱阳湖,溯赣江而上,从曲江沿北江顺流南下,辗转抵达广州。这条运输线路全长2 885里,沿途不仅经过崎岖的山路和难以跨越的河流,还需应对恶劣的天气条件和潜在的盗匪威胁。旅程漫长而艰辛,通常需耗时五六十天到达。《南京条约》签订后开辟的崇安至上海的新茶路,全程1 860里,也要24天到达。路途遥远如同一个瓶颈,导致武夷茶的运输费用居高不下,1793—1828年间,福建出口英国的茶叶,运输费占茶叶市场价的30%~40%。尽管如此,福建茶仍然是欧洲上流阶层的奢侈品,而且饮茶之风日盛,茶叶成为英国“全部人口必需的日常用品之一”。1820年英国年人均茶叶消费量是1.22磅,1880年上升到4.57磅(约合4市斤)。1830 年,英国东印度公司转手茶叶贸易约3 057万磅,其中3/4约2 200万磅来自福建武夷山地区。

《南京条约》生效后,1844年6月福州正式开放,但是闽浙总督刘韵珂暗中抵制。他派兵在武夷山通往福州的路上处处设卡刁难,迫使茶商仍走广州路线。他还劝谕福州商贾不要与外商交易,致使最先抵达福州的一艘美国商船停泊一个月无交易。刘韵珂的手段得到道光帝的赏识,而福州港在1846、1847两年竟无一艘外国商船光顾。1850年,已经卸任回福州居住的林则徐又主导了阻止洋人进城的神光寺事件。福州保守势力强大,英人无可奈何。直到1850年底刘韵珂去职后,福州贸易才略有起色。保守势力人为阻挠了贸易,没有安全便捷的运输线也是茶叶难以从福州港直接出口的客观原因,而英国人则另辟蹊径,发现武夷茶出口不必舍近求远。

自19世纪以来,西方传教士和商人开始深入中国内地进行调查和贸易活动。经过长期的观察和研究,他们逐渐认识到福州港在茶叶贸易,特别是武夷茶出口中的重要地位。福州港不仅地理位置优越,接近主要茶叶产区,而且港口设施完善,适合大规模的国际贸易。因此,福州港成为福建茶叶对外出口的最佳选择。武夷茶“自闽江顺流而下,运往福州最快只需4天,最长也不过8至10天”。倘若从福州港出口,福建茶的价格要比从广州出口低30%左右,“仅就运茶到广州与福州的费用差别来说,一年每担可节省白银4两,那么每年15万担,可节省60万两”。正因如此认知,英国才提出开放福州口岸。福州开放了,但是清政府禁止茶叶从福州出口的禁令却没有解除,加之当地官府的抵制,从1844年至1852年的近十年期间,福州港茶叶贸易近乎停滞。由于缺乏贸易活动,1850年英国的领事地位甚至被降低到副领事级别,最后仅剩的一个助理也被裁减。在五个通商口岸中,福州的情况最为糟糕。鉴于福州微不足道的商业地位,英国方面甚至提出以温州取代福州。

1853年,太平天国战争和上海小刀会起义爆发后,长江航运受到严重干扰,使得武夷山通往广州和上海的茶叶运输线被切断。清政府不得不解除福州港茶禁。一时间,福州港成为武夷茶唯一能出口的口岸。这年,美国旗昌洋行派人前往武夷山采购茶叶,随后通过闽江运至福州港。此举为武夷茶的运输开辟了一条最合理、最迅捷的路径,相较于上海茶路和广州茶路,效率大大提升、成本大大降低。这条新茶路的开通,给福州茶叶外贸提供了一个契机,也刺激了福州市场的繁荣和福州港的兴盛。

新茶路的开辟引起了各洋行之间的竞争,“各国船只驶闽运茶者呈争先恐后之状,福州由是遂成驰名世界之茶叶集中地”。到1880年,福州茶市成为中西茶叶贸易的中心,中外茶商云集于此,茶叶贸易带动了福州市场的繁荣。上下杭位于福州市台江区,台江古称“南台”,地处闽江下游,面江临海,是福建省重要的水陆交通枢纽。得益于这一优越的地理位置,台江自古以来便是福建各地商品的集散地,成为福建省乃至东南沿海地区的贸易重镇。武夷茶从闽江运到福州南台,再出港外运,于是福州南台江面出现外国货轮与本国帆船、乌篷船船舶林立的画面。以万寿桥为中心、闽江口岸为基础,南台道两翼为外围的经济带迅速兴盛起来。大量商行、钱庄和茶行在上下杭地区设立,形成了密集的商业网络。这些商业机构包括了从事茶叶采购、加工、包装、运输和出口的各类公司,使得上下杭成为茶叶贸易的中心枢纽。如清人所言:“南台距省十五里,华夷杂沓,商贾辐犊,最为闽省繁富之地。”曾在福州传教的怀礼(I. W. Wiley)说:“这里是福州最繁忙、景色最吸引人的地区之一。商店、作坊、工厂、市场、银行、寺庙、牌楼及其他公共建筑应有尽有。连接城市和郊区的主要干道从早到晚熙熙攘攘,一片繁忙的景象。”茶叶贸易带动了运输、包装、旅店、餐饮、金融等行业的发展,1882年,已经有7家外资银行在福州落户,著名的洋行有怡和、华记、乾记、协和、天祥、太兴等,国内茶商有下府、广东、山西三帮。每年茶季一到,国内外茶商纷纷进入福建采办新茶,外销红茶集中福州分类包装,然后发往欧美。当时中国茶叶出口国外主要有两条通道,一条从陆路经俄罗斯运抵希腊、土耳其等地;另外一条是海路,主要就是从福建东南沿海出发到达欧洲等地。新的茶叶出口航路改变了传统的茶叶贸易格局,茶叶贸易支撑着福州市场,茶叶成为福州港出口的主要商品。19世纪最后20年,中国及福建成为世界茶叶的主要供应地。

二、福州港成为中国茶叶最大的出口港

在1861年以前,福州港的水上交通服务主要由英国企业大英公司与霍尔特公司掌控,这两家公司的轮船构成了该港口唯一可见的航运力量。自1863年起,英商德忌利士公司开创了自香港至福州的定期航线,并调派六艘轮船参与运营。到19世纪70年代,福州港外来船舶进出口数量显著增长。据清朝末期福州海关的记录显示,至1873年,福州港的轮船进出口总数上升至154艘,其中进口总吨数为106 747吨,出口总吨数为105 787吨,是帆船时代的两倍。1869年,仅有3艘轮船从福州港直接抵达欧洲。苏伊士运河于1870年开通后,这一数字迅速增加:1871年增加至15艘,1872年达到34艘。其中,29艘前往英国,3艘前往美国,2艘前往俄国。

中国传统茶叶最初主要出口至英国、美国、俄罗斯及欧洲大陆市场。随着福州茶港的不断发展与繁荣,其贸易网络进一步扩展至南非、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等地区。1865年的福州海关年报称:“市场畅销大量各种茶,需要赶制……整个季度都有轮船等待运货。”1872年英国在上海出版的《北华捷报》报道:“欧洲茶叶消费的惊人增长,其速度超过茶叶生产的发展。”武夷茶一时供不应求,身价大涨,以致出现了闽南、闽东等地茶叶仿制武夷茶出口的局面。茶叶的大规模出口逆转了此前进口商品导致的贸易逆差局面,使得茶叶发展成为福建省对外贸易的关键支柱。从福州港出口的商品还有木材、纸张、竹笋、中药、干果、鲜果等,但是茶叶始终居第一位,占福州港出口总值的80%以上。福州港茶叶出口在全国出口茶叶贸易中所占比重亦逐渐提高。

福州茶市的兴盛极大地促进了福建地区茶叶产业的发展,促使茶叶种植面积显著扩大,茶叶种类也日益丰富。其中,福安地区的坦洋工夫茶和闽南的乌龙茶因其独特的品质,成为中国对外茶叶贸易中的新宠。到了1889年,福州茉莉花茶的生产和出口也达到了巅峰。从1853至1875年的数十年间,福州港的茶叶出口量快速增加,1856年超过广州、1859年超过上海,1860年福州港已成为全国最大的茶叶出口港。到1880年代,福州港茶叶贸易达到鼎盛时期,出口量为801 110 担(约4 000万公斤),价值265万英镑(约4 000万银元),每年出口量占全国的1/3以上。以1863—1864年间的茶叶旺季为例,截止到5月31日,福州运往英国的茶叶达4 350万磅,到澳大利亚的是830万磅,到美国700万磅,总计超过5 800万磅。其中出口到英国的最多,从1843年至1860年,福州港出口到英国的茶叶占福州港出口总量的2/3以上。1856年出口至英国达2 139.65万磅,1859年达2 647.25万磅,1862年达4 500.248万磅,到1874年达到5 251.049万磅。

1871至1873年,福州港茶叶出口占全国茶叶出口的44%左右。福州茶叶的货物价值从1870年的1 759.3万银元,上升到1879年的2 953.3万银元。到1880年,福州港茶叶出口达到80多万担,折合1亿多英镑,创下福州港茶叶出口量的最高记录。到1886年,福州港茶叶输出总量始终占全国1/3以上,成为中国茶叶外销的最重要输出和转运港。1872—1880年,上海的茶叶出货量从67万担下降到约53万担,而福州的出货量则从63万担上升到约73万担。

美国传教士卢公明(Justus Doolittle)于1850年抵达福州,并在此居住和工作至1873年。在此期间,卢公明担任了主要从事茶叶贸易的琼记洋行的翻译,直接参与了福州港茶叶贸易的全过程,使他对福州茶叶贸易的繁荣有了直观的了解和深刻的体会。1865年他描述道:“当时从福州出口的茶叶,比广州和上海两地的总和还要多上一百万磅……茶叶是福州的主要输出品。”

福州茶港的迅速崛起促进了近代造船技术的发展。福州港源源不断地将驰名世界的武夷红茶运往海外市场,吸引了众多国际茶商。为了将最新的武夷茶运送至英国市场以谋取高价,这些茶商对运茶船进行了技术改造和创新。“世界上最好的造船师正在从事建造船只,使新茶能够提前若干天运到”。在帆船航行的时代,为了加快新茶投入市场的速度,“中国茶叶飞剪船”应运而生。在飞剪船时代,运茶大竞赛的热闹和动人情景仅次于大型赛马。这场竞赛的起点是福州的罗星塔茶港,终点则是遥远的英国伦敦船坞。当武夷山的头春新茶一上市,无数悬挂着雪白风帆的运茶飞剪船便从福州港的罗星塔下起航,满载着最上等的新茶驶向伦敦。每一艘飞剪船都在争分夺秒,力求第一个将新茶送达英国,以抢占市场和获得高额利润。伦敦的消费者对新鲜武夷茶有着极高的追求和期待,获胜飞剪船所携带的茶叶被视为最优质、最新鲜的代表。因此,能够最快速展示获胜飞剪船所带来的武夷茶,不仅展示了店铺的实力和信誉,也满足了消费者对高品质茶叶的需求和期待,进而吸引更多顾客光顾。所以,在以武夷茶为时尚的伦敦,若某杂货店无法在运茶飞剪船比赛结束后的次日,展示带有获胜飞剪船名称的新到武夷茶,该店铺将会门庭冷落。由于英国人对福建茶叶的需求不断扩大,每年出口到英国的茶叶占据整个福州港茶叶出口的2/3以上。

茶叶运输的黄金时代正值福州作为茶叶贸易港口的鼎盛时期。当时,闽江上的船队场面壮观且美丽,堪称全球港口中罕见的景象,是其他任何地方所无法比拟的。福州遂成驰名世界之茶叶集中地 、南洋之第一要冲,至此成为举世闻名的“茶港”。“由于红茶贸易的缘故,福州已经大踏步地成为中国最重要的领事港之一”。

1869年苏伊士运河开通后,轮船逐渐取代飞剪船,从福州港到英国的航次由原来绕好望角需要的100天左右,改为通过苏伊士运河仅需55~60天,进一步刺激了福州茶叶贸易的发展。

三、福州茶叶外贸转衰的原因

当福州茶叶贸易兴旺之际,世界市场的茶叶竞争悄然而至。西方国家对茶叶的需求刺激了印度、锡兰和日本等国的茶叶种植和加工,国际市场不再是中国茶一家独大,福州茶叶贸易受到严重冲击,出口量逐渐萎缩。

1838年,英国首次从印度进口茶叶仅仅350磅,到1869年就已经超过1 000万磅,占英国当年茶叶进口额的10%以上。从市场份额看,中国茶叶不及印度茶叶始于1870年代中期。1874年之前,印度每年出口英国的茶叶增量仅为100—200万磅;1875年出口量猛增800多万镑,达到2 560万磅,且此后每年以300—400万磅的速度增加。而1876年中国出口英国的茶叶不升反降,此后持续下跌,所以这年也成为中国茶叶出口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1876年,英国进口3 750万磅茶叶,其中印度茶占2 939万磅,中国茶仅1 376万镑。到1882年,英国进口印度茶达到5 408万磅,1892年高达11 110万磅。出口到英国的印度茶叶还有一部分被转运到欧洲和美洲。印度茶叶不但占据英国市场主导地位,在欧美市场也不断蚕食中国茶的市场份额。国内有识之士哀叹:“中国茶叶贸易开始停滞不前,全部增加的数字为印度所独占,这是中国茶叶衰落的征兆 。”面对印度茶叶的竞争,中国茶毫无还手之力。1881年福州海关报告称:在国际市场上,“1871年华茶约占91%,而10年后,便降到75%左右,事实上这10年所增加的383.57万磅茶叶中,华茶就没有增加”。1888年闽海关贸易报告称,过去两年,市场对福建武夷茶的需求是每年减少10万担即1千万磅以上,1886年福州出口到伦敦的茶叶为5 800万磅,次年下降到4 500万磅,至1888年只剩下32万担。1889年,印度和锡兰茶在价格及质量上不仅打垮福州的低级茶,而且还打垮一些高级茶,很快使福州茶日益丧失其最好的市场——英国。

1889年,印度出口英国的茶叶总量首次超过中国,达到9 450万磅,中国则为7 978万磅。锡兰也向英国出口了3 790万磅茶叶,几乎达到中国当年对英国出口量的一半。日本主要生产绿茶,对福建武夷茶的威胁不大。福州主要是红茶贸易,1886年福州港红茶出口量为9 812万镑,1887年为7 927万镑,1888年为7 563万镑,1889年则下降为5 816万镑。出口滞销导致茶叶价格持续下降。据统计,1887年福建武夷茶的平均价格仅为1864—1866年的45.25%~60.75%,价格大约下降一半。 若考虑汇率,减幅会更大。

至1893年,中国茶在英国市场已无足轻重:“现在华茶在国内只是作充物之数,若茶商能买到印度茶或者锡兰茶,他们就不会要华茶。伦敦杂货店已经买不到华茶。倘若卖家指明要华茶,则把自称为华茶的茶叶给他,实际上根本不是华茶。”华茶地位一落千丈,到19世纪末“凡向之重视闽茶者,今则淡然视之矣”。到1928年,中国茶在英国市场所占份额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出口滞销、价格下跌导致福建茶商集体亏损,1886年亏损125万美元,1889年亏损300万美元。茶商年年亏损,“开茶庄及采箱者,屡年折本,倾家荡产”,于是,茶叶贸易成为高危行业,连锁反应至茶叶种植,茶农转而种植农作物或其他经济作物,“农民考虑放弃他们曾经特别喜爱的这一作物。好几处曾经出产最好的茶叶的地方已经呈现出一种令人痛苦的景象。茶园无人照料,许多情况下,甘薯或其他普通蔬菜在茶树旁生长”。

在短短的几十年里,福州港茶叶贸易经历了从迅速崛起到快速衰败的巨大变化。究其原因,采用先进的制茶工艺是印度茶叶在国际茶叶贸易市场领先的一个因素。19世纪末,西方国家已经完成了工业革命。印度是英国殖民地,机器生产同样广泛应用于各行各业,包括制茶业。茶叶除了茶树品种和生长环境之外,加工制造也很重要。传统的六道制茶工艺在引入机械化生产后,不仅显著提高了生产效率和降低了制茶成本,还在提升茶叶品质方面表现出显著优势。如,干燥过程采用干燥机,不仅能确保茶叶干燥的适度性,而且将干燥时间从传统方法的20小时缩短至仅需4小时。1872年印度茶叶制造成本为每磅11便士,随着机器的使用,到1913年每磅成本下降为2.5便士。同时,机器制茶的整体品质得以提升。1898年3月11日《时务报》报道,印度“机器制茶,最为迅速,计十二分钟,可制成三百五十镑”,并且比手工制茶更为“清洁干净”,味道比碳培更加味美,且“价甚廉贱”,还不受天气影响,货物的规格整体统一性高。反观中国茶仍采用传统的手工操作,揉捻不充分,没有揉叶筛分的方法,导致质量不高。福建茶的发酵技术和烘焙技术也十分落后,制成的茶叶色味不均,无法统一和保证茶叶的品质。早在1870年,国际市场对福建“茶叶的败坏”已有反映,“市场对华茶中混杂的尘土太多、质劣和不注意包装的不满意见越来越多”,福州茶由于“香味不如以前”,茶砖的原料茶末竟然只能从印锡大量进口。国际茶叶市场对福建茶的诋毁,不仅出于竞争的渲染,有些确实击中要害,是农业社会制作茶叶存在的问题。

在运输方面,为了方便茶叶运输,印度茶厂在很多地方都修建了专门的码头或船厂,运输便利,省时省力。从印度运输茶叶到英国或俄国,比从中国的运输距离减少50%~60%的路程,特别是1869年苏伊士运河通航以及帆船被轮船取代,印度的优势不断加分。而福建省境内山脉高耸入云,地势陡峭险峻,茶叶的采摘和运输都要靠茶农肩挑背扛。武夷茶所投入的人力成本,与茶农的财富收获不成正比。

在市场销售方面,英国商人采用现代公司制投资印度茶,生产、经营、销售均是同一家企业,强调市场化管理;根据市场需求进行生产,有意识地开展市场竞争,不仅美化自己的产品,而且刻意贬低对手的产品。福建茶都是采取传统小农经济的生产方式,茶农不了解市场也不参与销售。代代相传的制茶工艺习以为常,不思进取也不了解现代工艺。福建茶农的产品至少要经历茶贩、茶庄、茶栈和洋商四个环节才能进入世界市场,不但层层增加成本,而且拖延了出口速度。

茶农不了解市场,但是他们的形象却广为市场认知。为了打压福建茶叶,英国人抓住西方社会讲究卫生的普遍心理,宣传印度茶“是由‘受过教育的英国人在大庄园里种植的,是机器加工的保证卫生和纯净,比中国茶便宜。中国茶是贫苦农民在非常肮脏的环境中加工制造的”。1905年英国的一本小册子宣称:中国茶农“不注意沐浴和厕所卫生,当他用手工泡制茶叶时,效果并不令人愉悦。现代印度或锡兰的茶叶像奶乳制品一样干净甜美”。 这样的宣传十分有效。

传统中国是由官员引领的社会,晚清福建官员的封闭和保守对经济社会的影响根深蒂固。尽管福州成为开放城市,但是外来投资几乎都在商业领域,主要集中于茶叶采买,没有给福州带来显著的发展变化。1880年曾有7家外资银行在福州开办分理处,1900年以后随着茶叶贸易的衰退只剩下一家勉强维持。原因在于福建社会仍然保持着传统的农业经济结构,在世界市场需求的刺激下,茶叶生产一度兴旺,但是生产工艺没有任何改变。保守的社会氛围限制了茶叶产业的现代化和人们的创造力。丰厚的茶叶贸易税收注入了马尾船政,而追求富国强兵却不曾惠及于民。福建没有因为马尾洋务而发展民用工业,福建的洋务企业的规模十分有限,不像上海、天津那样带动了民用企业的发展。没有内陆经济发展的支撑,福建茶失去国际市场需求,福州港必然重回平淡局面,福州经济亦基本维持在1844年开放以前的水平。短暂繁荣后重归沉寂,五口通商的福州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

结   语

英国经济学家约翰·R.汉森基认为,在1840年至1900年期间第三世界国家普遍经历了相对较低的出口增长率,主要因为世界市场对咖啡、棉花、糖和茶等原材料的需求刺激实在太弱。历史学家罗伯特·加德拉直接指出,19世纪中后期福建茶叶贸易的增长是“没有发展的成长”。福建茶叶外贸在19世纪中后期呈现的增长趋势,似乎只是虚假繁荣。福建制茶业的生产方式及工艺没有随着贸易规模的扩大而有所提高,注定了是一种“没有发展的成长”。传统生产方式的限制使福建茶叶在国际市场上很快丧失了核心竞争力。1844至1921年间福州港茶叶外贸的变迁是近代中国经济危机的缩影,对福建经济社会产生了深远影响。茶叶外贸萎缩导致茶叶价格下降,关税减少冲击了福建地方财政,进一步制约了福建经济。福建九成以上是山地和丘陵,福州不在海边,以马尾为外港,传统出口以漆器、木刻、中药、干果为主,开埠后木材和纸张的出口量很小。除此之外,福建再没有可供出口的产品。仅以茶叶贸易支撑的福州港繁荣,随着茶叶贸易的衰败而冷落也在情理之中。

19世纪下半页,以英国为主导的世界经济贸易格局逐渐形成,世界经济一体化加速推进,中国被迫卷入经济全球化浪潮。福州港外贸的衰败只是中国传统产品出口衰弱的一个缩影,不仅是茶叶,丝绸、瓷器和纺织品在国际市场也遇到竞争对手。只要中国还是以农业生产为主导,产品在世界市场上的竞争力必然虚弱,经济体制及社会形态的不同决定了市场竞争的胜负。福州虽然是近代中国第一批对外开放之地,但其真正走向世界还是20世纪80年代改革开放以后。

本文作者谢彪,福建教育学院文科研修部副教授。福州  350001

(责任编辑   韩维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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