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悄然崛起的武夷(上)

2017-05-19雷杰龙

普洱 2016年7期
关键词:武夷茶精舍北苑

雷杰龙

考察中国名茶的变迁史是饶有趣味的事。小小的一片茶叶,哪儿的茶叶可以挂上时代崇尚的金腰带,成为茶叶里的贵族,哪儿的茶叶被摘下了金腰带,悄然退居时间尘埃覆盖的角落,哪儿的茶叶又在悄然崛起,预备迎接时尚赐予的金腰带?作为一片自然的叶子,茶叶本是无情之物,可它和人类世界的许多事物一样,被赋予了人间的荣辱和沧桑,深深烙上了人类文化的印记。

早在中晚唐时期,也就是茶圣陆羽的那个时代,根据陆羽的《茶经》李肇《唐国史补》等历史资料记载,天下之茶,便有50余种进入“唐朝名茶录”。这其中,最著名的剑南的蒙顶茶(今四川雅安蒙山顶)、湖州(今浙江长兴)的顾诸紫笋茶(又名顾诸茶、紫笋茶)和常州的阳羡茶(今江苏宜兴)。

到了宋代,蒙顶、顾诸、阳羡茶的什么金腰带、银腰带全都摘下了,一片茶叶上所能承载的所有荣耀,都汇聚到大名鼎鼎的北苑茶上。关于北苑茶的荣耀,前文(《逝去的北苑》)已有充分论述,总的说来就是一句话:宋代是中国古代茶文化最为鼎盛的时代,宋代最负盛名的茶就是北苑茶,整个宋代的茶学、茶文化都是围绕北苑茶发生的。如果说宋代是中国古代最精致的一个王朝,那北苑茶就是中国古代名茶里最精致、最高端的一种茶。

可万千宠爱集一身的北苑茶,在她风华绝代,倾城倾国的时光里,料想不到,美人迟暮,是一切美好事物的唯一归宿,她一切的美丽和荣耀,都将随着雨打风吹去。

可极顶的名茶永远不会迟暮,它一直不缺新的宿主。在北苑茶还挂着天下第一名茶的宋代,已经有另一个茶,在大宋赵家的天下里“杨家有女初长成”,只是当她接过天下第一名茶的金腰带的时候,天下早已不再姓赵。

这个茶就是武夷茶。武夷茶是在赵家的江山里长成的,虽然在那时,在赵家的天下名茶谱里,她还不见经传,寂然无名。

话从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说起。这一年,一位当时混得并不怎么样,后来被尊称为“文公”儒家另一位圣人的人辞去官职,来到福建省北部的崇安县,在武夷山中创办了一个书院。

这个人就是朱熹,南宋的著名诗人、理学家。那时的他,和他所到的地方武夷山一样,都只是有些名气,但却没什么大名气。为了提升自己和武夷山的名气,朱熹干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自己的书院取了个好听的名字——“武夷精舍”。朱熹清楚,取这样霸气的名字,有助于他的讲学、布道事业。遥想当年的佛祖,不是也在“祗园精舍”说法布道吗?自己的“武夷精舍”分他“祗园精舍”的一点灵气,定是一种极好的加持。

在“武夷精舍”著书讲学之余,朱熹也不忘享受自己的一点业余爱好,这就是喝茶。

朱熹喝茶的地方极讲究,武夷精舍所在地为“武夷九曲”的九曲溪畔的隐屏峰之下,附近有天柱峰与晚对峰隔水相望,两山的溪水中有一巨石,似岛非岛,可供八九个人围成一圈坐下,巨石中央凹陷,像一个灶台。在《武夷精舍杂咏诗》中,朱熹把这块巨石命名为“茶灶”。他用这样的诗句描绘这个“茶灶”:

仙翁遗石灶,

宛在水中央。

饮罢方舟去,

茶烟袅细香。

这里溪水较深,水流湍急,朱熹和他的朋友们是坐着所谓的“方舟”(其实是木筏子)到这块巨石上饮茶的。作为宋明理学的最早倡导者之一,朱熹把喝茶这样的小事弄得极有仪式感,活生生把一块溪中的巨石升华成了茶香缥缈的仙台,无意中就此开始了武夷茶的诗化之旅。

中国是一个诗的国度,任何一种日用之物,要成为一种文化,要成名,都离不开诗歌,只有诗歌,能讓一种事物诗化,乘着诗句的翅膀,声明远扬。

其实,早在朱熹之前,武夷茶就已入诗了。唐代诗人徐寅收到朋友赠送的蜡面茶,作诗感谢:

武夷春暖月初圆,

采摘新芽献地仙。

徐寅是唐末至五代时期人,名气不大,所以对武夷茶诗化的加持之功也可忽略不计。而另一位为武夷茶用诗加持的人名气就大了,作为诗人,他的名声比朱熹还大,并且大多了!

他就是苏东坡。他有诗作《咏茶》加持武夷:

武夷溪边粟粒芽,

前丁后蔡相宠加。

苏东坡很有意思,他大约是得了朋友送的“粟粒芽”状的武夷茶,按理要用诗为这茶加持一下。他是怎么加持呢?一下就把北宋声誉最著的两大茶人“前丁”和“后蔡”搬出来,说这茶好啊,好得连这丁谓、蔡襄两大茶人都叫好啊!我怎么能不跟着叫好呢?可在残留的丁谓《北苑茶录》和完整保留的蔡襄《茶录》中,却都找不到武夷茶的只言片语。丁谓和蔡襄,是宋代茶学的奠基者,他们所奠基的地方,是建安县的北苑,那里哪有什么武夷茶的一叶之地?大约,苏东坡如此加持武夷茶,只是扯前丁后蔡的虎皮作大旗罢了。又或许,苏东坡没有胡说,《北苑茶录》和《茶录》中虽不见武夷茶的影子,但丁、蔡的其他诗文中是提过武夷茶的,苏东坡见过或者听过,他既然说了这样的话,那就不会错的。我们还是要相信苏东坡,他是才华盖世的诗人,也是个厚道人,没见过的不会胡诌乱说。

至少,在苏东坡前面的另一位著名诗人,北宋一代名臣北范仲淹(989~1052)先生就没有胡说。他在《斗茶歌》中,有“溪边奇茗冠天下,武夷仙人从古栽”的诗句。参考一百多年后朱熹“仙翁遗石灶,宛在水中央。”的诗句,可知仙人在武夷种茶,遗留下那块溪中专供喝茶的仙石的传说早就有了。只是,范仲淹所谓武夷茶“溪边奇茗冠天下”的说法还是有些夸张。北宋时的武夷茶,完全笼罩在北苑茶的阴影之下,除了在零星的诗歌里出现,在正式的,有影响力的茶学著作里还是找不到武夷茶的影子。

但到朱熹的时候,武夷茶的局面已经悄然发生变化,和以往有了很大不同。如前所述,宋代茶学的根基在北苑,从丁谓、蔡襄、沈括等人开始,宋代绝大部分茶学的专著也是围绕着北苑茶展开的,宋代茶学的世界里罕有武夷茶的一席之地。在专业性、经济性的宋代茶界里,北苑茶完全遮蔽了武夷茶的身影,但在南宋后期,也就是朱熹前往武夷山建“武夷精舍”书院的时候,文化的、诗歌的、艺术化的宋代茶世界里,武夷茶的身影开始不断闪现,渐渐超出了北苑茶半个身位。

这是怎么回事呢?总体说来,宋代茶学内涵极为丰富,涉及茶的产地、制作、贸易、税收、品评等各种内容。但这些内容,主要是形而下的,器物性的内容。在中国宋代茶文化的这个阶段,作为贡茶,天下极品之茶的北苑茶必然是这个阶段的主角。这个时候的宋代茶学以建安北苑茶为中心展开讨论,或梳理制茶之道,或品评茶色之美,或崇尚茶器之精,或赞美建茶之品,空前启后,形成了蔚然大观的一种奇特文化景观,在中国古代茶文献史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足以笑傲后来的中国茶学史。至今依旧是研究茶学的人们绕不过去的话题。但茶文化的发展不可能永远只是停留在行而下的,重器物的阶段上,它必将向艺术和思想的领域,也就是诗化、艺术化的领域跃升。而当这个阶段到来的时候,资质更好的武夷茶开始不断吸引和积攒人气,终于裹挟武夷三十六峰之势,一举越过了北苑的巅峰,让北苑成为过往的黄花。

中国茶诗化、艺术化的主要载体是诗歌。宋代的中国茶文化绚烂夺目,茶文化与诗文化、禅文化充分渗透,诗歌的国度迸发出一朵朵茶诗的绚丽奇葩。无数的茶诗或情趣盎然,超然出尘,或娴适洒脱,清悠远极,把茶叶、茶人、茶品、茶事、茶德、茶情、茶理、茶趣、茶礼、茶道等内容统统诗化了。在宋代茶的诗化运动里,千载儒释道,万古山水茶尽入茶诗。在数量庞大的宋代茶诗世界里,与武夷三十六峰的灵秀相比一座北苑凤凰山更具审美价值,武夷茶刷屏的次数不断增多,逐渐超过了北苑茶。上自皇家,下迄文坛风流人士林逋、杨亿、范仲淹、晏殊、梅尧臣、欧阳修、曾巩、苏颂、王安石、苏东坡兄弟、黄庭坚、秦观、李清照、陆游、周必大、杨万里、朱熹等著名诗人几乎没有一人落下武夷茶,都用自己的诗句对武夷茶进行了推广和加持。朱熹在南宋淳熙十年(1183年)来到武夷山,建“武夷精舍”而居与武夷茶结缘,只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武夷茶已经集聚够了相当的人气。

可这种象征意味深长。因为那块传说中仙人遗下的巨石“茶灶”,上面端坐喝茶的人可是朱熹。朱熹是什么人?他是南宋的大诗人,也是中国歷史上最负盛名的大哲学家之一。他坐在这里喝茶,那就象征着和他同代的、交好的大诗人陆游、大思想家陆九渊、陈亮等人坐在这里喝茶。这些人都有两个身份,一是大诗人,二是大思想者。他们和朱熹坐在这里喝茶,那就意味着中国的茶文化在这里完成了从“器”向“诗”、向“道”的升华。

所以,宋代北苑茶,是中国古代茶文化在“器”的层面达到顶峰的象征。而宋代的“武夷茶”,则是中国古代茶文化在“诗”,在“道”的层面达到顶峰的象征。

但在朱熹的时代,在“诗”,在“道”的层面上达到顶峰的武夷茶还只是“理”的、文化意义上的名茶,在实的层面,也就是产业化层面的武夷茶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也就是说,那个时候的朱熹,他还没有料到后来的时代里,中国茶的江山里,武夷茶将会引领近千年的风骚。他只是在无意中完成了武夷茶的最后命名,武夷茶的真正兴盛,那是在他的身后。在武夷茶开始兴盛的年代里,和武夷茶一起兴盛的,还有他在活着的时候遭到压制和边缘化的思想。而在后世武夷茶兴盛的天下里,数百年间的社会主流思想竟然也将是以他名字之一命名的“程朱理学”。而这,恐怕是坐在九曲溪中,被他叫做“茶灶”的那块巨石上喝茶时的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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