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合与融通
2024-06-28张贻桐
【摘要】佛禅对于苏轼的人生与创作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其佛禅诗历来是学界研究的重点和难点。本文将苏轼两时期创作的佛禅诗进行纵向与横向对比,分析比较苏轼在黄州与惠儋期间佛禅诗创作意象及思想内涵的主要特点,发现苏轼在黄州与惠儋时期的佛禅诗整体呈现出借佛禅表意抒怀、儒释道三教融合等特点;而纵观黄州到惠儋两个时期,苏轼对佛禅的学习与理解呈现出了从融合到融通的状态。
【关键词】苏轼;佛禅;诗歌创作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3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11
谪居黄州与惠儋的两段时期,是苏轼进一步融合佛老思想、创作自之前的人生阶段进一步发展的时期。苏轼这两段时期的创作深受佛教禅宗的浸润,并呈现出逐渐圆融的趋势,也是最有代表性的两段时期。
一、苏轼的佛禅因缘
宋代经济发展状况稳定且良好,统治者的政策创造了稳定的政治文化环境,科举制度的推行极大程度地促进了知识的传播以及下移。在宋代重文轻武的整体环境下,文人们常常会从宗教方面寻求精神的寄托。此外,统治者的宗教政策以及对佛教的态度也为佛禅的发展提供了有利条件。这一时期,禅宗已发展为佛教各宗派中影响力最大的一支,并被当时的文人,尤其是知识精英阶层广泛接受,深刻地影响到他们的日常生活、行为方式以及观念世界①。
总体来说,苏轼的学佛特征呈现出明显的三教合一趋势,并且“具有强烈的实用理性色彩”和“自觉的审美化追求” ②。其实用理性色彩,一方面体现在苏轼一直是用佛禅的观点来探索和解决生活中的具体困境,将其作为自己面对人生、排解痛苦的工具;另一方面也体现在苏轼对佛禅观念批判性接受的态度上。苏轼曾将自己的学佛态度比作“猪肉”,即可见他对于佛禅是一种理性的实用主义态度。而自觉的审美化追求则体现在佛禅对其艺术创作的影响上。一方面,其所作诗词文中多有佛禅相关的意象或理论,这些内容充斥着苏轼的生活,也在其创作中有所流露。主要体现在其作品中所描绘的佛寺禅院生活和与僧人交游往来的场景。另一方面,则是佛禅圆通无碍、体察感悟的思想对其创作产生的更深刻的影响。在作品中主要体现为充满禅理与思辨的理趣和旷达超然的创作风格与人生态度。
二、黄州时期:对佛禅的融合
苏轼于元丰三年(1080年)二月抵达黄州,元丰七年(1084年)四月离开黄州,历时四年有余。这是苏轼官场生涯中第一次重大的变故,身世的浮沉也使得他的心态和思想发生了重要的变化。其中,对佛教禅宗的进一步接触和吸纳是其中一个重要的特点。在《黄州安国寺记》中,他用一句“盍归诚佛僧,求一洗之”,表达了自己深刻接纳佛禅思想的心态。
(一)黄州时期苏诗佛禅意象例析
这一时期,苏轼诗歌中的佛禅意象主要有以下两类:
1.佛寺禅院与僧人禅师。这一时期,苏轼有50篇诗作中涉及了佛寺僧院或僧人禅师③,相较之前几个时期数量较少。原因可能在于这一时期苏轼是戴罪之身且生活清贫,游玩的闲情逸致较少。但从领会佛教禅理的角度来看,则要比前几个时期更为深刻。下面对这一时期代表性的作品进行分类例析。
一类是描绘在佛寺僧院游历或借住时的所见所感之作。这类诗作中,苏轼主要描绘自己在游赏时所见之景,再借助所见意象进一步抒发个人心境。如《游净居寺》一篇,苏轼在诗中描绘自己游历净居山、净居寺所见。静居山原是北齐僧人惠思结庵之处,唐神龙二年,道岸禅师在此建净居寺。苏轼开篇便借用佛教的表达方式,表达了自己希望了却俗物后投身自然的心愿。这类诗作在黄州时期较为多见,虽然相对来说这一时期苏轼较少前往僧寺禅院,但所过之处便常会有所感悟、有所创作。
第二类是苏轼在与僧人禅师交流往来中所创作的诗作。这类诗作是苏轼黄州时期与僧人交往的真实写照,在与友人的交流中,同时会吐露自己真实的内心想法。如《蜀僧明操思归书龙丘子壁》一篇,苏轼为劝慰友人明操思乡之情而创作作此诗,诗末“片云会得无心否,南北东西只一天。”一句,宕开一笔,化用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云无心以出岫”一句,将本无心的云赋予人的“心”,借此劝诫僧人明操拥有云一样的博大胸襟,将南北东西看作同一片天空,不因漂泊而伤感。其中不仅有博大的胸襟,还有辩证的思考:将人与物置于更广阔的空间中去考量,从而突破了简单的空间限制,有“此心安处是吾乡”之意。这不仅是苏轼对明操的劝慰,也是对他自己漂泊无依境况的宽解。在与僧人的来往中,苏轼的胸襟逐渐变得开阔,其自苦之情也得到了宽慰。
2.佛典和禅理。除了佛寺禅院,佛典和禅理也是苏轼佛禅诗中的重要意象。黄州时期,苏轼有50篇诗作中涉及或援引了佛典禅理,这一数字大大超过之前的几个人生阶段。可见这一时期,苏轼已广泛吸纳佛禅思想,并融入自己的创作当中了。以下对其中较有代表性的诗作进行分类例析:
一类是直接引用佛典或其中意象,来表情达意的。这类诗作大多创作在本身与佛禅有关的场景中。苏轼在宗祥家借宿时看到黄州僧人宝黁的诗作,听说了与其相关的传闻,所作的《书黁公诗后》。诗中多处直接引用佛典“但嗟浊恶世”一句用典出自《阿弥陀经》中“五浊恶世”;“不受龙象蹴”则出自《维摩经》中的“龙象蹴蹋”,用以形容有最大能力的修行者,此处代指高僧。此外,“皆云似达摩,只履还天竺”则是借用达摩祖师的传说,表达对僧人宝黁道行的肯定。诗作全篇以佛典贯穿,同时伴有将自己身世与佛禅相关联,可见苏轼这一时期对佛禅认识的加深。这类诗作的创作场景即为佛禅有关的人或地点,苏轼在这些诗作中自如地使用佛典禅理,一方面更加符合语境,另一方面也是他对佛典通熟的体现。
第二类是蕴含禅理思辨的禅理诗(也有人直接将其称为禅偈),如《琴诗》和《题西林壁》。《琴诗》巧用设问,点出琴声与音源的关系。在《楞严经》中,就有“譬如琴瑟、箜篌、琵琶,虽有妙音,若无妙指,终不能发”的论述,同时,应该也受到了佛教“缘起论”的启发④。苏轼则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索与思辨,将琴声、手指、琴三者的关系点明,富有禅宗因缘和合的智慧。而《题西林壁》同样充满禅理性的思辨,也蕴含了禅宗中若人身处尘缘之中,则不能明心见性,就很难真正领悟万物真相的道理。这两首是苏轼最有代表性的禅理诗,苏轼用平实的语言将佛禅智慧蕴入诗中,展现出这一时期他对佛禅教义有了更深入的领会,也体现了黄州时期他对世界的探索与思考。
(二)黄州时期苏轼佛禅诗创作及思想特点
根据对以上诗歌的例析,将苏轼黄州时期佛禅诗的创作及思想特点进行概括:
1.巧用禅理入诗,展现理性思辨。诗歌的功用是表情达意、是形象思维的产物,哲理化的思辨与诗歌看起来是难以融合的,刘克庄也将一味说理的诗称为“语录讲义之押韵者”,认为其并不能划入诗歌的范畴⑤。
这一时期苏轼佛禅诗的一大创作思想特点是佛义禅理入诗,即用诗作展现作者对教义的理解和理性的思考。苏轼本就长于议论,有“以文为诗”的创作主张,在这一时期的创作中有明显的体现。如上文提到的苏轼最有代表性的两首禅理诗《琴诗》和《题西林壁》,以及《赠东林总长老》中“夜来四万八千偈,他日如何举似人”的感叹,就是创作于黄州时期,是苏轼对于寻常事物或所观景色的理性思考,甚至对人生的透彻理解。
2.大量使用佛典,抒发个人情感。黄州时期,苏轼的诗作中运用了大量的佛典,所用佛典也几乎涉及所有的佛家经典。同时还将佛典与自身情感联系在一起,佛禅的意象是作为一种帮助表达的元素在诗中出现的。
一方面,苏轼表达了对世事无常、社会黑暗的感慨。佛教向来有怜悯众生的教义和情怀,苏轼除了自身经历了官场的黑暗,同时也一直对下层百姓怀有深切的同情,这在他的诗作中有所体现。如,用“但嗟浊恶世,不受龙象蹴”(《书黁公诗后》)表达自己对世间恶浊的厌恶,或用“区区欲右行,不救风轮左”(《迁居临皋亭》)表达对世事黑暗、自身力量弱小难以挽回的无奈。同时,还有对超然物外、淡泊避世的向往。佛教出世避世的主张与苏轼此时的政治困境相结合,自然使苏轼生出了原理世俗、逃离现实之感。这一时期他本就在靠抄写佛经度日、消磨时光,此时佛禅于苏轼无疑是一剂安心的良药,助他暂时忘却世俗烦恼。
总之,黄州是苏轼人生态度的重要转折点,也是苏轼真正学佛的开始。如果将这一时期他对佛禅的思想态度进行概括,可以说是“融合”的阶段。这一时期他真正参与到学佛参禅的活动中,佛禅的教义思想也真正渗透融合进了他的创作和人生当中。而惠儋时期,则是进一步走向了“融通”的状态。
三、惠儋时期:对佛禅的融通
苏轼于绍圣元年(1094年)到达惠州,到绍圣四年(1097年)离开惠州,历时两年零七个月;又于绍圣四年(1097年)到达儋州,到元符三年(1101年)离开。他在偏远的惠儋两地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多年流贬之苦在惠儋时期已有了新的感触,苏轼反思一生经历,在“仙山佛国本同归”的基础上,愈发地倾向于禅。
(一)惠儋时期苏诗佛禅意象例析
这一时期,苏轼诗歌中的佛禅意象同样可分为以下两类:
1.佛寺禅院与僧人禅师。在苏轼惠儋时期创作的409首诗中,共有56首诗中包含佛寺禅院或僧人禅师的意象。下面对其中比较典型的诗作进行分类例析。
一类是描写佛寺僧院凄凉或物是人非之景,以哀景衬哀情之作。如苏轼访天竺寺所作《天竺寺》,苏轼少年时,父亲苏洵就曾向他讲过天竺寺之况,并向他讲述了白居易所留诗作。苏轼此时亲自游览天竺寺,寺中白居易题诗已不复存在,只留下刻石为念。苏轼用一句“林深野桂寒无子,雨浥山姜病有花”尽显凄凉之情,又用一句“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涕横斜”,表达了物是人非之感。此时苏轼已经年近半百,如今看到寺内景象变迁,与自身贬谪的身世产生了深切的共鸣,可见初到惠州时苏轼心境之苦。
2.佛典和禅理。苏轼惠儋时期所作的涉及佛典禅理的诗作约有63首,数量超过之前各时期。这一时期,他对佛典禅理的理解和运用相较于黄州更为纯熟,真正达到了融通的境界。
这一时期,苏轼多有借佛典禅理,抒发个人心态志向的诗作,其中不乏禅理性的思考。如苏轼在惠州南迁路上所作的《南华寺》,诗中不仅涉及佛寺禅院的意象,同样运用了大量佛典。其中,“本来面”是化用“本来面目”之说,指人的本性;“饮水既自知”则引用达摩祖师《血脉论》,是表达开悟的感受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指月无复眩”是化用六祖所言,表达自己已去除妄念;“万法了一电”借用佛典,表达人生短暂之感;“我本修行人,三世积精炼。中间一念失,受此百年谴”两句,则表达了自己被贬谪的痛苦与无奈。佛禅典故贯穿全诗,可见佛禅和苏轼自身心态的进一步圆融。
此外,还有与僧人禅师为友的应答之作,苏轼在这些诗作中纯熟地运用佛教典故,起到了很好的酬答效果。如《和郭功甫韵送芝道人游隐静》,首句“观音妙智力,应感随缘度”是化用《法华经》中“观音妙智力,能救世间苦”之说。“我愿焚囊钵,不作陈俗具”,则用《传灯录》中“和尚家风”的说法。此两诗是苏轼与僧人交游的真实写照,可见此时苏轼与僧人禅师关系密切、往来频繁;同时也是苏轼对佛教禅理深入理解的体现。
(二)惠儋时期苏轼佛禅诗创作及思想特点
1.与僧人禅师交游,乐在其中。惠儋时期,苏轼与僧人禅师有着广泛的交游,这一点可以从这一时期的佛禅诗很大一部分都是与僧人禅师赠写或唱和酬答之作看出。惠儋时期与苏轼交往的僧人可以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他谪居时所结识的广东境内的僧人,一类则是他早年结识的、此时已远在千里之外的僧人。这些僧人或在物质上给苏轼提供了帮助,或在书信中给苏轼的心灵带来了宽慰。如苏轼在惠州时结识的南华寺长老重辩,就在生活上给苏轼提供过不少帮助,苏轼对此表示“物意兼重,感怍不已”(《与南华长老重辩》)。
在这部分与僧人交游有关的诗作中,苏轼纯熟地使用佛禅的教义和语言与僧人禅师沟通往来唱和,所展露的是一种完全融入谪居生活的状态。
2.心境随缘自适,与佛典禅理融通。这是惠儋时期苏轼佛禅诗创作最重要的特点。游历僧寺禅院所见的景象和佛典禅理与诗歌的融合度极高,甚至可以说是达到了游刃有余的境界和状态。这一时期,真正蕴含深刻佛理禅机的创作很少,苏轼用佛典,是真正达到了“融通”的境界。由于从佛老思想中找到精神支柱,他虽处逆境而仍热爱生活,并在司空见惯的生活中敏锐地发现诗意和情趣⑥。
惠儋时期,苏轼已将佛禅融入了自己的生命中。他将自己的绝笔诗也留给了与他交往甚密的僧人琳长老:“与君皆丙子,各已三万日。一日一千偈,电往那容诘。大患缘有身,无身则无疾。平生笑罗什,神咒真浪出。”(《答径山琳长老》)此诗是苏轼对佛禅的彻底顿悟,甚至已到了一种更高的层次。可以看出,这一时期苏轼已真正看淡自己身世的浮沉,达到了豁达且随缘自适的境界。这可以代表惠儋时期苏轼佛禅诗中体现出的思想特点。
从贬谪黄州到惠州儋州,苏轼被“一贬再贬”。在接踵而至的人生挫折,苏轼以佛禅作为一种精神的寄托,黄州时期开始正式潜心修佛,而到了惠儋时期则是真正参透世道、大彻大悟。因此可用“融合”和“融通”来分别形容苏轼在黄州和惠儋时期的佛禅思想。
这一变化最主要体现为,惠儋时期,佛禅的语言逐渐变成了苏轼生活的日常话语。从诗歌的创作艺术来看,似乎黄州时期的佛禅诗更具有佛禅的美感和趣味,即审美效果;而惠儋时期则更深刻、更具有哲学性。这看似是诗歌创作艺术的倒退,实际上却是佛禅思想自然而深入地融入苏轼的结果——真正达到了“东坡即禅,禅即东坡”的境界。
这一变化带来的最重要的影响,就是苏轼在诗作中心态的变化。黄州时期,多有意境幽暗、心境悲凉之作,也多有借助佛禅意象来感慨人生无常之作。佛禅在这一时期对苏轼的作用是一种曲笔的手段和一方止痛的良药,从游览佛寺禅院、交游僧人禅师和汲取佛禅中出世超脱的思想来获得慰藉。而惠儋时期,这种悲凉感慨之作则少了很多。苏轼是真正将佛禅的意象纯熟地化入诗中,诗中所体现出的与僧人禅师的交往也更像是真正的友人。可以说,他已经真正看淡了自己身世的浮沉,转而化为随缘自适的状态。
人生无常,苏轼人生失意、被贬千里之时,选择了佛教禅宗来作为心灵的寄托和归宿。通过苏轼黄州与惠儋时期佛禅诗的创作,纵观其两时期的学佛历程,并进一步管窥苏轼两时期的人生与心路变化的历程,可见其对佛禅从融合走向真正融通的过程。这对于我们更好地理解苏轼贬谪时期的心态变化,尤其是真正理解黄州与惠儋两时期的创作,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参考文献:
①周裕锴:《法眼与诗心——宋代佛禅语境下的诗学话语建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4年版,第4-6页。
②吴光正:《苏轼与佛禅研究百年述评》,《社会科学研究》2017年4期,第178-185页。
③李明华:《苏轼诗歌与佛禅关系研究》,吉林大学2011年博士学位论文,第76页。
④梁银林:《苏轼〈琴诗〉的佛禅解读》,《文史杂志》2005年01期,第25-26页。
⑤刘克庄:《吴恕斋诗稿跋》,《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一一,商务印书馆1936年版,第96页。
⑥王水照:《苏轼选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版,第2-22页。
作者简介:
张贻桐,郑州大学在读文学硕士,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