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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良的乡下人》中的二重身与现代救赎

2024-06-28王雨张娜

今古文创 2024年22期
关键词:救赎虚无主义

王雨 张娜

【摘要】美国南方女作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小说具有浓郁的哥特色彩,她的小说《善良的乡下人》描述了哲学女博士哈尔加因残疾而引出的身份认同危机和精神困境。本文通过观察弗兰纳里·奥康纳在《善良的乡下人》一文中对“二重身”写作模式进行的特殊变形,分析现代个体身份认同的危机。弗兰纳里·奥康纳对以哈尔加和曼利·波恩特为中心的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替身关系做出了颠覆与还原的三次变动,勾勒出一幅框架式嵌套的“二重身”模式,从而揭示了现代社会中人们的精神困境——虚无主义者和平庸化的现代基督徒大行其道,以及由此导致的社会问题。二重身的出现暗示着主体陷入主观危机,弗兰纳里·奥康纳对人物的身份危机问题的刻画,反映出现代语境中个体的信仰失落与生存困境,以及她对精神救赎做出的独到思考。

【关键词】二重身;《善良的乡下人》;救赎;虚无主义

【中图分类号】I71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19-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6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是美国当代天主教女作家,被公认为继福克纳之后美国南方最杰出的作家。她的小说因有着怪诞、荒凉、腐朽、黑色幽默的特征而常被归类于“南方哥特式小说”。而“二重身”正是哥特小说中最为常见的一种元素,它的出现表明主人公内部的分裂正在扩大,并被视为对立面。二重身文学呈现出复杂多样的形态,既可以是自内分化出的“双身”及镜中影像,也可以是由外叠合而成的“同貌”抑或“替身”,主客形象的关联方式虽然取径不同,但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反映了主人公的第二“自我” ①。简而言之,主体和他的二重身一起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格。

在弗兰纳里·奥康纳的作品中,不难发现“二重身”模式是其写作反复出现的一个元素,如:《郁林在望》中孙女是外祖父的“小复制品”;《审判日》中,老坦纳发觉前罪犯黑人科尔曼是他的照片底版;《好人难寻》中,“不合时宜的人”是作为儿子哈利的替身,等等。这些故事中都有两个看似不同实则颇有相似之处的人物,具有明显的二重身特点。《善良的乡下人》一文讲述了同母亲霍普威尔太太生活在乡下的哲学女博士乔伊/哈尔加和《圣经》推销员曼利·波恩特之间的故事。乔伊在残疾后深陷虚无主义中,构建了“哈尔加”这一身份来同母亲抗衡,而曼利·波恩特的出现是对其身份的考验。故事通过哈尔加和曼利·波恩特表面身份的互换,以曼利·波恩特击败“哈尔加”这一身份而告终,哈尔加得以面对真实的自己——一个与母亲相差无几的女孩“乔伊”。因此,本文将以“二重身”关系为线索,观察故事折射的现代人的身份追寻和精神困境,探究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精神救赎路线。

一、变动的二重身与身份困境

“二重身”是一个文化母题,直到1796年,德国浪漫主义作家让·保罗在小说《塞宾卡斯》中首次创造并使用了“二重身”这一文学概念,它才被正式确定下来。其英文为“Double”,中译一般为“替身”“影子”等。二重身的原型最早可追溯到《会饮篇》中的“球形人神话”,该神话很好地表达了二重身的内涵,即对每个人来说都存在着一个互补的自我,每个人曾经在身体上依附于这个自我。学者于雷追溯“替身母题”,发现从最初“相似的生理特征,相悖的精神世界”,表现出人物对称关系的创作范式,逐渐走向复杂。尽管在现代小说中,替身文学仍旧暗示着人格的分裂和身份缺失的问题,但这类小说的替身关系不再表现为传统的善恶二元对立,二者的界限变得模糊,其倾向于“揭示独特历史语境下人物所面临的伦理焦虑与混沌” ②。在不同的文学时代,该写作范式和内涵不断演变拓展。从表面来看弗兰纳里·奥康纳创作的故事,其二重身的原型很容易被辨识出来,但深入内部,故事有着特殊的变形。

《善良的乡下人》一文围绕母女二人的代际关系展开。霍普威尔太太总用她的陈词滥调来概括生活,因此她困惑于女儿乔伊的与众不同。乔伊是个身有残疾的女性知识分子,她相信理性可以战胜上帝。残疾的身体意味着没有一个完整的自我,所以乔伊极力想要把握自己的生活。在自我创造的重生中,丑陋的名字“哈尔加”充当了她内在认同感的面具,乔伊被隔绝了外在美的可能性,因而她极为强调外在的丑陋,但她珍视美丽的内在自我。曼利·波恩特的神秘出现,为其内在自我提供了真正的考验。初出场的他“真诚”“简单”“世上的盐”,以及要将自己奉献给基督教服务处的美好愿望,生动展现出霍普威尔太太最喜欢的有关基督的陈词滥调。弗兰纳里·奥康纳选择用倨傲的知识分子和乡下男孩这种传统的二重身模式作为故事开始的结构。

但这个二元结构并不稳固,弗兰纳里·奥康纳进而用反讽结构颠覆了二元对立模式,展现了二者在表面对抗的语义层面之下的“合谋”关系。这是一种更具有现代性的“二重身”模式,替身关系中的主宾双方不再是简单的“并置”或“互补”,而是既“并置”又“互补” ③。在约会前,哈尔加的操控者性格已经表露无疑。她更改姓名;故意弄出巨大响声使人意识到她装有假肢;在生活中刻意不加修饰,努力塑造一个与众不同的“哈尔加”。此外,她也用优越感操控着他人,她认为自己可以成为他人的救世主,还苛责母亲的信仰,粗鲁地对待他人,她与曼利·波恩特相遇后,想象引诱他和掌管他。随着二元结构的潜层话语浮现出来,结构完成了它的第一次变形,二者从对立关系走向一种合谋关系。哈尔加的人物塑造在巩固她自己的假设中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视自己为掌控自我生活的人。曼利·波恩特显然具有相同的能力,但他更有效地利用了这些使他们独立和超越自我的特质。他同她一样塑造自己想要的身份,他总能让人按着他的想法行事。他能够“骗”哈尔加放弃她的木腿,她的眼镜,最终是她的独立。与她相比,曼利·波恩特没有受过教育,但他是一个更聪明、更能控制他人的人。

主体与替身的对抗过后,二者的替身关系再次发生变动,哈尔加同曼利·波恩特交换了表面身份,重新转换为一种天真与老练的二元对立模式。在谷仓里,“曼利·波恩特”从基督徒面具下露出的脸,正是女孩自称的虚无主义者的脸,而当“哈尔加”的面具掉落时,露出的不是别人,正是霍普威尔太太的小女孩乔伊。乔伊的出现是对曼利·波恩特面具消失的回应,她假装“重生”成虚无,而他却从出生起就什么都不相信了。曼利·波恩特以侵犯她的方式颠覆了哈尔加对他的期望,证明自己是操纵者,而不是她眼中的被操纵者,这摧毁了哈尔加的身份建构。但正是因为曼利·波恩特验证了“哈尔加”这一虚构身份的不可靠性,使得乔伊有机会重新找到生命。

二、多重的“二重身”模式与精神困境

《善良的乡下人》一文在中心情节迎来逆转后,哈尔加得到根本性的改变,而小说中其他人依旧保持着原样。然而四个人物之间的关系是环环相扣的,就像稍微歪斜的镜子一样,这些形象和身份相互投射,因而替身关系并非只有这一对,其他人之间也存在。弗兰纳里·奥康纳利用这种镜像关系,构建了多重的二重身模式。首先,哈尔加的身份构建失败,最终证明了她与母亲的亲缘关系,因为“哈尔加”的整个身份都是建立在她母亲的价值观之上的。在亲吻男孩时,她陷入了对母亲角色的模仿,当他孩子般的“纯真”变得不再可信时,哈尔加表现为乔伊,一个她母亲论点的“复制品”。

然而,错综复杂的反思并没有就此结束,因为曼利·波恩特并不是故事中那些“善良的乡下人”的唯一代表。霍普威尔太太认为弗里曼夫人也是这些“真正的真诚的人”之一。就像曼利·波恩特一样,弗里曼夫人靠利用他人的痛苦而茁壮成长,她对女孩假腿的持续迷恋,在曼利·波恩特成功夺走假腿的过程中,得到了体现和实现。如果说,乔伊最终证明自己确实是她母亲的女儿,那么弗里曼夫人就成为曼利·波恩特象征性的“母亲”。当曼利·波恩特取得决斗的胜利时,弗里曼夫人面对霍普威尔太太希望世人变得如同乡下男孩一样简单的感慨,说了故事中最后一句讽刺的话:“有些人就不可能那么简单……我就不会。” ④因此,哈尔加同曼利·波恩特的故事实际上影射了两个女人之间的关系。不同于发生在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骗局,霍普威尔太太和弗里曼夫人的相处,实际上是真实的孩子和象征性的孩子之间相处的一个不那么险恶的版本。同哈尔加一样,霍普威尔太太表现出她能控制局势,但也是自欺欺人,因为弗里曼夫人总能主导她们的关系。

弗兰纳里·奥康纳以哈尔加和曼利·波恩特的二重身关系为中心,嵌套多重替身关系的模式,呈现出一幅现代美国南部孤独空虚的生活图景,让人可以看到现代生活是如何远离上帝和他的精神。弗兰纳里·奥康纳创作的年代,美国南部人在城市现代化进程中,产生了深深的存在危机。一部分人投向了科学与理性的怀抱,走向虚无主义。哈尔加就是如此,她深觉自己看清了现代情况,因此她要求母亲反省自己,然而母亲并不能理解。她只看到女儿表面上的残疾,看不到女儿内心的伤痛。而曼利·波恩特清楚地看到了虚无,并利用它为自己谋利。他因对残疾的不同看法博得了哈尔加的欢心,然而他并不像声称的那样好。哈尔加尽其所能保护她的假肢,因为这是她保持独立的手段。然而,当曼利·波恩特带着这条假肢逃跑,致使哈尔加失去了一条腿时,她终于面对了一直谈及的虚无。

弗兰纳里·奥康纳没有讲述哈尔加离开阁楼后发生了什么,这暗示着哈尔加需要第二次失去她的腿,以使她母亲和弗里曼夫人有机会看到虚无,她的腿必须从身体上消失,以便最终暴露世界的虚无。因为弗兰纳里·奥康纳不仅意识到无神论者的虚伪,而且也察觉到现代基督徒已经偏离了天主教的原始精神。文中霍普威尔太太和弗里曼夫人把上帝当作她们嘴边的挂饰。她们将哈尔加同普通女孩做对比,忽视她的残疾,拒绝承认她所体现的人性缺失。然后曼利·波恩特拿走了假肢,以确保她们不再能够忽视它,缺失最终迫使周围的社会面对他们生活的虚无。弗兰纳里·奥康纳借哈尔加的身体不完整,让故事中真正的丑陋从那些身体完整的角色身上显现出来,这说明残疾的身体是现代的镜子,正是因为社会层面缺失人性,人们不再是好人了,他们迫切需要认识到占据其中心的虚无,并修复其可悲的不人道。

三、于暴力觉醒中完成现代救赎

弗兰纳里·奥康纳借哈尔加的故事展现出虚无主义对现实的渗透和侵害,那么该如何拯救这些深陷现代精神困境中的人们呢?她将救赎的希望指向了“基督教现实”,她试图让她的角色体验一段充满信仰的旅程。然而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生活经历让她意识到被喻为“圣经地带”的美国南部并不像人们认为的那样“以基督为中心”,这是因为有关尼采“上帝已死”的虚无主义宣言,直接摧毁了基督教价值体系。在与友人的信中,弗兰纳里·奥康纳写道:“当代生活中充斥着虚无主义,无论在教堂内外,你呼吸的都是这种空气。” ⑤人们不再认真思考信仰问题,上帝早已失去了往日的道德约束力。信仰的失落、道德的沦丧,才是大部分人的状态。弗兰纳里·奥康纳认为暴力能够让角色回归现实,并让他们接受恩典时刻。通过“恩典”时刻,弗兰纳里·奥康纳让她笔下在精神上疏远上帝的角色能更接近上帝,但这种救赎的“代价”,通常以死亡、虐待或其他形式的暴力为手段。

在《善良的乡下人》中,唤醒哈尔加的暴力时刻,不止一次发生了作用,它不仅帮助哈尔加回到了现实,也暗示着其他人的觉醒。首先,在谷仓中,弗兰纳里·奥康纳没有选择将性暴力加在女孩身上。而是当哈尔加全身心屈服于曼利·波恩特之后,用心理上的暴力唤醒了哈尔加,瓦解了她的心态,颠覆了她的信仰体系。最终,她被留下来面对现实,即她没有真正了解这个世界。哈尔加对自我生活的控制点被剥夺了,如同假肢的出现是哈尔加走向构建自我身份的开始,而像现在她的假肢被人装在手提箱里带走一样,她也失去了自我构建的身份。

暴力使得哈尔加从原先的傲慢自大中走出来,让她看到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她认识到上帝并没有走远。哈尔加自称为虚无主义者,比信徒更为优越,这就是她为什么粗鲁地对待周围的人,并且计划引诱且羞辱曼利·波恩特这个基督徒并让他远离宗教的原因。这正是弗兰纳里·奥康纳所谴责的那种想法,同时她认为暴力代表着毁灭和救赎,指向一个更真诚和更以上帝为中心的未来。因此暴力是改变哈尔加生活方式的唯一工具。当哈尔加发现自己与曼利·波恩特的角色发生了互换,她不仅被这个男人引诱,而且曼利·波恩特还利用她明显的天真和缺乏经验,使她变得脆弱。她意识到,她的教育和优越感毫无意义,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男人不仅贬低了她,而且向哈尔加表明,她并不像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聪明。被羞辱的哈尔加没有假肢无法离开谷仓,她将为此付出代价。她所处的脆弱状态是由于暴力造成的,现在哈尔加意识到她与她母亲或其他人并没有区别,这迫使她转向谦逊的状态,朝着她“回到现实”精神旅程的深刻改变迈出了第一步。虽然这并非是二重身接近和谐与和解的典型形象,但乔伊还是通过与替身的相遇,在痛苦和暴力中摆脱了幻想,最终有机会实现一个更真实的自我。

四、结语

弗兰纳里·奥康纳通过转变哈尔加与曼利·波恩特之间的二重身关系,展现了现代人缺乏真正信仰上帝的精神状态:基督信仰已被世俗价值消融并逐渐的切断,上帝只是一套说辞,背后是人们不知道怎样去信仰的困境,对神“赞美”“祷告”“祝福”只不过是日常生活的寒暄之词和象征性的符号,致使人类走向自我主义、利己主义的自我判断之中。正是由于这种与上帝的隔阂,弗兰纳里·奥康纳选择让角色需要暴力回归到她认为正确的现实,无论是哈尔加以她的无神论表现出来的虚无主义,还是她母亲以自私表现出来的伪基督教徒的态度。弗兰纳里·奥康纳试图通过暴力让伪教徒们看到自己的恶行,帮助这些深陷精神困境的角色重新找到自己的道路,获得精神上的救赎,从而构建出一条更好的救赎之路。

注释:

①郑体武、王宇乔:《论俄罗斯文学中的分身现象》,《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4期,第83页。

②③于雷:《替身》,《外国文学》2013年第5期,第106页,第105页。

④(美)弗兰纳里·奥康纳:《好人难寻》,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35页。

⑤(美)弗兰纳里·奥康纳:《生存的习惯》,新星出版社2012年版,第129页。

参考文献:

[1]汪民安.文化研究关键词[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20.

[2](美)弗兰纳里·奥康纳.好人难寻[M].周嘉宁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

[3](美)弗兰纳里·奥康纳.生存的习惯[M].马永波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4]Behling L L.The Necessity of Disability in“Good Country People”and“The Lame Shall Enter First”[J].Flannery O'Connor Review,2006,(4):88-98.

[5]Funk H.Female Agency:Standing Upon the Artificial Leg of Independence in Flannery OConnors Good Country People[J].2019.

[6]郑荣华.身份恐惧和二重身[D].上海交通大学,2016.

[7]许丽梅.美国南方“圣经地带”的灵魂写手[D].吉林大学,2018.

[8]于雷.替身[J].外国文学,2013,(05):100-112+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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