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女性叙事研究
2024-06-28陈群英
陈群英
【摘要】《左传》是我国一部宏大的历史著作,除了具有史学性质外,还具有极强的文学性。本文对《左传》中的女性叙事艺术进行分析,探寻春秋时期父权社会下女性的命运、女性观,探讨《左传》女性叙事对于后世文学创作的影响。
【关键词】《左传》;女性叙事;文化内涵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2-0007-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2.002
一、《左传》女性形象的分类
《左传》所记载的女性作为一个独特的群体登上政治舞台,在历史长河中留下印记。这些女性个性鲜明,除了正面形象,其中也不乏负面形象。除此之外,《左传》中还记载了一批为了叙述完整而存在的沉默女性。
(一)充满智慧的女性
春秋时期混乱的局势使得“礼”有所松动,这些贵族女性开始有机会登上政治舞台,参与到政治斗争之中。从小接受的贵族教育让她们具有良好的修养,在此基础上,被动卷入政治争斗使得她们的目光变得长远,充满政治智慧。
重耳在逃亡途中所遇到的齐姜便是这类女性的代表。僖公二十三年,重耳逃亡到齐国时,齐桓公对他很是看重,让自己的女儿——齐姜,成为重耳的妻子。当齐国下人偷听到重耳的随从讨论离开齐国的计划,并来告诉她时,齐姜杀掉这个告密的下人,对重耳说:“子有四方之志,其闻之者,吾杀之矣。” ①当重耳否定时,齐姜对他表明“行也,怀与安,实败名” ②。彼时的重耳正沉迷于齐国的安逸生活,对于这类话充耳不闻,齐姜便与重耳的随从——子犯共同谋划,将重耳灌醉,载离齐国,而重耳醒来竟要惩罚子犯,与重耳的行为相比,可见齐姜的深明大义。
这类女性具有卓越的见识,以不同的方式参与国家政治生活。虽由于女性的身份而处于从属附庸的地位,但是正是由于她们的特殊地位,才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看透政治局势中的利害关系,从而提出一些建设性的意见,对国家的稳定,起到了一定的维护作用。
(二)牺牲自我的女性
到了春秋时期,各诸侯国之间互相侵吞。为了与其他诸侯国联手或寻求大国庇护,各国常以联姻的方式来维持关系。这类贵族女性让自己的婚姻成为卫国的工具。她们牵一发而动全身,既与母国有着不可割舍的联系,又与所嫁之国有着切身的利益,这一特殊的身份往往使得她们处于尴尬的境地,一旦双方有所冲突,只能做出牺牲自己甚至生命的选择。
这类女性的代表便是许穆。当许国和齐国共同向卫懿公求娶许穆时,她主动请求卫懿公将自己嫁与齐国,许穆认为齐国和许国相比,齐国强大且离卫国近,一旦卫国遇到困难,齐国可以给予及时的帮助。为了母国,许穆将自己作为卫国的工具,摒弃个人情感,以最理性的方式将卫国利益最大化,将联姻的作用发挥到最大。
成为政治联姻的工具是这些女性必然背负的使命,是实现她们人生价值的行为。这些女性为了自己的国家,甘愿牺牲自己的一切,在历史上留下了一抹悲重的色彩。
(三)干扰政治的女性
随着经济基础的发展,礼法对女性的禁锢有所松动,贵族女性有了参与政权甚至进入权力中心的可能性。这类女性在《左传》的记载中,为了维护自己的利益,享受权利,她们丝毫不以大局为重,甚至扰乱了正常的政治秩序。
典型代表便是骊姬。当晋国攻打骊戎时,骊姬被骊戎献给晋献公,她跟随晋献公回到晋国之后生下公子奚齐。由于晋献公的宠爱,骊姬的权欲之心不断膨胀,甚至想让奚齐成为太子。于是便设计陷害众公子,使晋国陷入混乱。
这类女性,或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或为替自己的儿子争夺太子之位,凭借宠爱,通过甜言蜜语、恶语诋毁等方式铲除异己。她们的所作所为,不仅不合礼法,而且使政治秩序受到干扰,甚至使本国陷入大乱。这类女性在本国的历史发展进程中起到了阻碍甚至是倒退的作用。
(四)保持沉默的女性
除了以上各类女性外,还有一类特殊的女性,她们在《左传》中从未说过任何的话,也从未有过多的文字记述。沉默在《左传》女性叙事中有着特殊的含义,即这些女性在《左传》叙事体系中保持沉默,她们实际上参与过历史事件,甚至在其中起到了重要的作用,但是在男性话语体系中,她们没有话语权,只短暂的出现,随后便消失,保持着“沉默”。
帮助蒯聩回卫国争夺君位的孔伯姬便是保持沉默的女性。在《左传》的记载中,孔伯姬与蒯聩共谋的场面没有被记载,孔伯姬到底缘何帮助他,也不得而知。可以说孔伯姬对于卫庄公重新回到卫国并夺回王位十分重要,但她却在这件事中昙花一现,其言行仅用几句话便概括过去,最后一次出现便是“载伯姬于平阳而行” ③,此后便在《左传》中杳无音讯,彻底地沉默着。
这类特殊的女性,没有完全被列入《左传》的书写范围之内,她们在各种历史事件中发挥了一定的作用,但在父权社会下的叙事体系中,也只能保持沉默,其作用也被人为地淡化。
二、《左传》中的女性叙事艺术
虽然女性人物在《左传》中所占的篇幅比较小,但仍可以看出左丘明对女性人物采取的叙事策略有明显的倾向性。在他的笔下,女性并非是客观的存在,而是带有一定程度的主观色彩,被加工为各种事件的导火索。《左传》对于女性所采取的叙事艺术也在一定程度上为我们提供了了解当时女性的处境的文献材料。
(一)简洁凝练的语言描写
《左传》中,对话、行动是作者用来表现人物的主要手段。女性也同样如此。《左传》对于女性的外貌、身世,寥寥几字一笔带过,主要通过女性的语言、行为表现其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如怀嬴,她曾为重耳侄儿的夫人,后又为重耳之妻。当怀嬴打来水给重耳洗手时,重耳洗完手之后很随意地让怀嬴离开。怀嬴对重耳怒道:“秦、晋匹也,何以卑我。” ④仅一句言语,便将其刚强的性格特征刻画得淋漓尽致。又如《左传·僖公四年》中记载骊姬谋害太子申生时,“谋”“泣”等动作更是写出骊姬的阴险狡诈。《左传·僖公三年》中 “齐侯与蔡姬乘舟于囿,荡公,公惧,变色,禁之,不可。” ⑤的“荡”“禁之不可”寥寥几字便传神地写出蔡姬的活泼可爱,天性好动。
(二)“历史因果”的叙事策略
《左传》对于女性所采取的叙事策略,是将女性作为历史事件的因果进行叙事,如作为引发齐楚两国斗争导火索的蔡姬。她最初是齐侯的夫人,但由于与齐侯的年龄差距比较大,生性好动的她在一次游玩中惹怒了齐侯,齐侯便将她送回蔡国反省,但蔡国转眼之间又将蔡姬送到楚国。蔡国这一举动惹怒了齐国,随后齐国便攻打蔡国,讨伐楚国。蔡姬成了这场斗争的直接源头。
《左传》在记述晋国的卿族斗争时,也多有女性叙事出现,女性在《左传》作者的笔下成为直接原因。《左传·文公七年》中“穆伯如莒莅盟,且为仲逆。及鄢陵,登城见之,美,自为娶之。” ⑥孟穆伯本应为东门襄仲迎娶莒女,但他却想将这位莒女占为己有。东门襄仲向文公请求攻打孟穆伯。最后在叔仲惠伯的调节下,这件事以孟穆伯则将莒女送回去,东门襄仲不娶而结束。二人重新和好,但是实际已心生嫌隙。公元前619年,孟穆伯逃到莒国,他之后两次想回国,都被东门氏阻挠,最终身死他乡。这位美貌的莒女在《左传》中成为孟孙氏衰败的直接原因。
(三)隐晦褒贬的道德评价
《左传》因其史官的特性,对于女性的记载,秉承着客观的书写态度,对女性未做主观性的评价,尽可能地将当时参与历史事件的女性原貌展现,但有时作者也借用他人的话来隐晦的表达自己的立场。
《左传》继承并发展了春秋笔法,《左传》不再以事件的简略排比或个别字的褒贬来体现思想倾向,而是通过对事件过程的叙述、人物言行举止的展开描写,来体现作者的道德评价。
昭公二十八年时,叔向和他的母亲就娶申公巫臣的女儿还是娶亲族里的女子这件事出现分歧。叔向的母亲以玄妻与夏姬为例提出了“甚美必有甚恶” ⑦的观点,用玄妻生下贪婪的伯封和骊姬设计陷害申生的例子来劝诫叔向。叔向听后便改变了主意,同意与亲族中的女子结合。但事与愿违,晋平公强制性地让叔向娶申公巫臣的女儿,当他们的孩子出生之后,叔向的母亲刚走到大堂上准备看望一下孩子,还没走近时,听到孩子的哭声便回去了,预言道:“是豺狼之声也。狼子野心,非是,莫丧羊舌氏矣。” ⑧从此再也没有看这个孩子一眼。果不其然,叔向的孩子杨食我长大后成为祁盈的党羽,与祁盈一起作乱,最终被晋顷公杀害,羊舌氏最终被灭。从这一事件中,可以看出对于美貌的女性,作者其实是有一定的评价的。在作者的道德评价体系里,这些女性的美貌必定会给自己、周边的人乃至自己的国家招来祸患,作者假借叔向的母亲说出“甚美必有甚恶” ⑨的评价。
三、《左传》女性叙事的文化内涵
《左传》不仅内容丰富,其文化内涵也十分丰富。本部分着眼于《左传》女性叙事背后的文化内涵。在《左传》中呈现的女性大部分是贵族,她们拥有一定的政治权利,但即便独特如她们,也仍然不能完全挣脱掉“礼”的束缚。同时,《左传》对女性人物的记载也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当时父权社会下男性对女性的要求。
(一)被束缚的女性命运
从《左传》的记载中,可以窥见当时女性的命运。即便当时的贵族女性地位高贵,但她们的婚姻不是个体的事,而是自己国家自卫或强大的工具。如桓公十一年,郑昭公打败了北戎,齐侯准备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郑昭公,郑昭公婉拒了齐侯,祭仲则建议:“必取之。君多内重,子无大援,将不理。三公子皆君也。” ⑩从祭仲这番话便可以看出这些贵族女性在当时普遍成为国与国之间来往、建立关系的工具。
虽然春秋时封建礼教对女性的约束开始出现松动,但她们仍无法挣脱束缚。在当时,女性作为卫国的工具可以二嫁甚至三嫁,女性对于自己命运,虽想反抗,却也无能为力。女性自己的想法在父权社会下只能服从。如息妫,虽然她认为一人不可侍二夫,但仍反抗不了嫁给楚王的事实。另一个被束缚的典型的女性便是夏姬。她是当时受到父权社会束缚最极端的一位女性。作为郑国的公主,最开始在郑穆公的安排下,成为夏御叔的妻子。不久后,夏御叔因病而亡。她便如浮萍般飘荡在数位男性之间,在纠缠中,她做出了想要独立的尝试,都以失败告终,只能依附他人。
《左传》的叙事艺术并没有将女性的情感和内心世界纳入书写的范畴,留在《左传》中的只有一个人名和简短的介绍。也许在这简短的记载中有许多令人好奇甚至传奇性的事情,但在父权社会的叙事体系下是无法看见的。
(二)维护周礼的思想
“历史叙述的唯一功能在于传递历史意识。” ?《左传》虽以《春秋》为纲,添加了大量的历史事实,但所添加的历史事实并非简单的罗列,而是有意排列,表达作者对历史事件的认识和见解,并且总结历史经验教训,为后人提供历史的借鉴。在《左传》中,有一群无名的妇人,作者对她们的着墨虽然不多,但她们的存在却具有隐喻的含义。如晋灵公因为厨子烹饪的食物没有让他满意,便让下人杀了他。《左传·宣公二年》“杀之,置诸畚,使妇人载以过朝。赵盾、士季见其手,问其故而患之。” ?仔细分析,可见晋灵公并非简单的杀人,而是将厨师的尸体肢解,让妇人担着它经过朝堂,恐吓朝堂上反对、进谏的人。此处出现的妇人,隐晦展现了晋灵公的不行君道。
同时,《左传》中对于女性的记载也传达了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范。古代女性的婚姻之事除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还有另外一种方式—奔。“奔”则是指女子与心悦之人,一起私奔。春秋时期这种自由恋爱被人们视为不合理的,左丘明在《左传》中也隐晦地表达了这一态度。昭公十九年时,楚平王在蔡国,郢阳封人的女儿听闻楚平王的消息,便私奔到楚平王所在之处,并生下太子建。这位蔡女,为了追寻自己的爱情,不仅抛弃家庭的庇护,以一人之身奋不顾身地奔向楚平王,甚至还为他诞下一子,但她的“奔”并没有让她成为楚夫人。虽然《左传》对于这位蔡女的结局没有描写,但可以想象,结局并不如她所预想的那样美好,她的“奔”是不为父权社会所许可的。
综上所述,无论是极具政治智慧的邓曼、定姜、僖负羁之妻,还是被视为红颜祸水的夏姬,这些女性以极为出色或极为独特的行为、言语在历史上留下了自己的身影。尽管在《左传》中是作为男性的陪衬而出现,其记载多不具体,散见于各个章节之中,但《左传》在记载这些女性时间接地展现了当时女性的形态和生活。《左传》所记载的二百多位女性为后面刘向为女性立传时提供了女性素材和女性书写的经验。《左传》在女性叙事中所采用的叙事策略也对后世作品产生了影响,并且在继承中不断得到发展。如《史记》,司马迁不仅继承了《左传》的重视人物语言、人物本身的行为的传统,通过细节描写表现人物的性格和内心活动的叙事特色,还在其基础上进行创新,进行突破。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杨伯峻编著:《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出版社1981年版,第406页,第406页,第1699页,第410页,第248页,第562页,第1492页,第1493页,第1492页,第131页,第656页。
?陈新:《论历史叙述在历史学实践中的地位及功能》,《学术研究》1999年第2期,第46-5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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