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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西厢记》中的审美表达

2024-06-28冯霞姬婷阳

今古文创 2024年24期
关键词:西厢记

冯霞 姬婷阳

【摘要】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历来被视为中国古典戏剧的经典著作。本文旨在以四组相反相成的元素来鉴赏其审美表达。第一部分是佛教与儒教的对立与交融,形成“和谐统一美”的审美表达;第二部分是情与礼的斗争与交融,形成“均衡美”的审美表达;第三部分是北方草原文化与中原儒文化的斗争与交融,形成“对立美”的审美表达;第四部分是现实与理想的矛盾与斗争,形成“反差美”的审美表达。从这些相反相成的结构要素中可以看出真与善的美、人性美、反差美等审美属性,它们共同形成一个和谐统一的整体,构成一种“统一均衡”的美感。本文提供一种新的分析角度探究《西厢记》审美表达。

【关键词】审美表达;北方草原文化;《西厢记》;和谐美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0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01

美国美学家阿恩海姆将“张力”一词引入美学,认为张力既是蕴含于对象中的相互牵引力,这两种力的相互作用,使人从静态的艺术等审美对象中能够看到似动、运动;使人从各种力的相互作用中,使小说的意义空间和情感空间无限敞开,产生了富有冲击力的审美效应。而《西厢记》中正存在着几种相对立的元素,使得《西厢记》具有了审美属性,它们构成了《西厢记》中不同的审美表达。

对于《西厢记》中的反封建思想。1921年郭沫若撰写了《〈西厢〉艺术上之批评与其作者之性格》,认为《西厢记》是有生命的人性战胜了无生命的礼教的凯旋之歌。王兆才在《情与理的冲突——谈〈西厢记〉中崔莺莺形象的塑造》 (发表于1994年)中,通过分析莺莺形象,写出了《西厢记》中爱情追求与儒家礼教之间的冲突。周志波、谈艺超在《元明清戏曲中的花园意象》 (发表于2008年3月)中指出花园摆脱了封建礼教的束缚,是人的原始欲望生发的隐喻式场景,滋养了青年男女的爱情果实。杜瑶瑶在《论〈西厢记〉的情礼妥协与人伦重建》 (发表于2021年6月)中,指出《西厢记》表现以情抗礼的斗争精神这种观点经不起推敲。她认为王实甫把认同儒家传统文化作为前提,对情与礼进行调和,强调对人伦秩序的重建。笔者对《西厢记》的反封建思想有不同的看法,主要从现实与理想的对立角度,再结合当时的社会背景,探寻蕴含在《西厢记》中的均衡之美。

对于《西厢记》中的禅意。孙爱玲在《论〈西厢记〉惠明形象之禅趣》(发表于2016年9月)指出惠明修行全在心性上,充分彰显了禅宗“直指人心,见性成佛”的宗旨。康保成在《金批〈西厢〉》中的“无”字及其“绮语谈禅”解谜探源》 (发表于2020年9月)提出“以文说禅”是《西厢记》本身的禅意和金圣叹对它的挖掘与释放。“以禅说文”,是金圣叹对《西厢记》表现手法和艺术境界的高度概括,与唐宋以来“绮语谈禅”的文学传统一脉相承。这种绕路说禅的语言风格,对于《金批〈西厢〉》也带来了局限。这里涉及到《西厢记》本身的佛教禅意。本文创新点在于,继承了上述论文的佛教禅意观点,同时发现了《西厢记》中,佛教与儒教两种思想观点存在交融斗争的情况,在这种矛盾运动中体现出和谐统一美。

对于《西厢记》中的草原抢婚习俗。杨波在《略论元明戏剧中的抢婚与收继婚风俗》 (发表于2015年3月)中认为《西厢记》中就包含着少数民族抢婚的风俗,包括明抢、暗抢、独抢、争抢等形式。马会在《论金元两代草原文化对“西厢故事”的介入》 (发表于2018年10月)中探讨金元两代草原文化在介入“西厢故事”时的不同表现,对草原抢婚习俗和草原文化女性观两方面的介入进行分析,指出由金到元草原文化对“西厢故事”的介入逐渐趋强。结合以上几种观点,笔者认为儒家礼教与北方草原文化在婚恋观上也存在对立关系,体现出对立美。

笔者在《西厢记》中寻找对立的结构元素架构全篇,从《西厢记》佛与儒、情与理、北方草原文化与儒文化、现实与理想的对立与交融中,探寻其中的审美表达。

一、《西厢记》中的“和谐统一美”

《西厢记》中“和谐统一美”的审美表达主要表现为佛教与儒教的交融对立。佛教自唐代起分为南禅宗和北禅宗,安史之乱后,南禅宗压倒北禅宗并盛行一时。南禅宗代表人物惠能反对北禅宗的禁欲苦修,他认为本心即佛,只要本心不变,一悟即至佛。元代时期,礼崩乐坏,科举停考,这时南禅宗提倡的无拘无束、放荡不羁正是士大夫梦寐以求的境地,使得文人得以逃避现实,偏安一隅。在《西厢记》中,佛教思想和儒学思想存在对立交融关系,从这两种张力的运动中,可以见出其中的美感,挖掘出无限的审美意蕴。

代表佛教的住持法本和不忌酒肉的和尚惠明,积极为张生与莺莺这段爱情牵丝引线。当孙飞虎兵围普救寺时,法本智激惠明,让惠明送信解围。白马解围后,张生问法本自己的亲事如何,法本答道:“莺莺亲事拟定妻君。”可见法本是张生婚事的坚定支持者。具有侠义心肠的惠明,在普救寺被围时,他挺身而出,突围送信,为崔张婚事保驾护航。而代表封建纲常伦理的老夫人却是这场爱情的最大阻力,一句“三辈不招白衣女婿”,就是儒学中积极入世、仕途经济观念的最佳诠释。代表佛教的法本与惠明是这场爱情姻缘的有力助攻,他们愿意成人之美。而儒家仕途经济的代言人——老夫人,棒打鸳鸯,是这场姻缘的阻拦者。这就是爱情姻缘与仕途经济这两种结构成分的斗争,是佛与儒两种力的第一重对立。

南禅宗不拘泥于外在修炼形式,不过分执着于守戒,念经、礼忏、参禅、守戒等。人非草木,孰能无情。惠明不看经礼忏、不戒酒肉,他身上有一种“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狂禅之风,不受任何世俗理念的羁绊,生活的无拘无束。与之相比,崔莺莺在礼教熏陶下长大,她的身心都被礼教束缚着。她看到张生的简帖后,佯装发怒斥责红娘,声称这种简帖侮辱了自己相国小姐的身份。张生跳墙赴约时,她临时变卦,翻脸不认人。崔莺莺心理与行为的矛盾正说明了她内心的挣扎。她的自由思想一次次与儒家秉持的男女之大防思想相斗争,所以才会口是心非,言行不一。从两个人的不同行为可以看出,文本中存在遵从本心与遵从礼教这两种思想的斗争,这两种成分的斗争就是佛与儒两种力的第二重对立。

王实甫通过以上两重对立来表现佛教思想与儒家思想的交融、斗争,两种思想文化都统一蕴含在文本中,虽然有斗争,但也相互交融。比如用两种文化的斗争来表现王实甫本人的不同性格侧面,他对儒家礼教文化充满矛盾立场,使他游走于无拘无束的佛家禅意思想中。再如通过表现惠明的向善、向真,弘扬佛与儒共同的“真善美”审美理念,这是两种文化的融合。通过两种思想文化交融与对立构成了“和谐统一美”的审美表达。

二、《西厢记》中的“均衡美”

《西厢记》中“均衡美”的审美表达主要表现为情与礼的交融对立。食色性也,即使是君子也不能免俗。王实甫在《西厢记》中表现了人性情欲与克己复礼之间的交融与斗争,主要是从人物行为以及花园这一意向来表现的。

莺莺与张生在普救寺初见时,张生看见莺莺就被迷住,大胆上去自我介绍,而莺莺作为一个大家闺秀,不仅没有立即回避,反而紧紧注视着张生,当红娘拉走她时,她还频频回望。这时两个人全然把非礼勿视、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礼教道德忘之脑后。这是情欲与礼教的第一次交锋。

在奉行礼教的古代社会,男子在前堂议事、社交,女子只能在闺阁、花园等隐蔽的后庭活动。因此远离社交场合的“后花园”通常是待字闺中的小姐们仅有的活动空间。《西厢记》第二折写道崔老夫人治家严谨,内外并无一个男子出入。应门五尺之童非召不能进入中堂。可知,在礼教森严的大家庭中,女眷的活动空间很小并且受限制。所以就有了莺莺在花园上香的情节。莺莺在花园上香时许愿了三个愿望,一是愿亡父早升天界,二是愿老母平安无事,三是愿配一个如意郎君,虽然第三个愿望是出自红娘之口,但从莺莺深深两拜和倚栏长叹的动作来看,莺莺并不喜欢崔老爷给她订下的与郑恒的婚约。这时候,墙外传来郑恒吟诗的声音。一边是崔老爷的灵堂,一边是张生与莺莺月下和诗。两个人,一个蓝闺寂寞,一个芳春无事,彼此惺惺相惜。在守丧期间,莺莺与张生的爱情在花园这个隐秘空间悄悄萌芽,人性情欲与礼教道德又一次发生冲突。作为融合作家情感的审美对象,《西厢记》中的花园具有独立于人物之外的审美意蕴,花园虽然束缚了莺莺的活动,但是花园中充斥着大自然的美景,各种植物焕发出勃勃生机,仿佛是人性情欲张扬的表征。花园为张生隔墙酬韵、翻墙私会、听诉琴心提供了空间上的可能。所以从表层来看,花园指的是女眷私密的活动空间。从深层来看,花园催发了两人爱情,是张扬人性欲望的乌托邦,开拓出了一个与压抑陈腐大宅子完全不同的艺术审美空间,所以显出人性情欲与礼教道德的巨大审美表达。它的审美价值在于为男女主人公提供了相爱的最佳的场所,同时也具有思想文化意义:“弘扬正常人性、健全人格发展”。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设置的张生“翻墙”情节,表面上“墙”的作用是隔绝花园与外部世界,实际上墙是严守男女之大防的礼教道德底线。张生得到莺莺的简帖后,翻墙赴约,这是对封建礼教底线的第一次挑战,虽然遭到了莺莺的拒绝斥责,没有成功,但是这一翻墙行为的情节设定加速了两个人情感的发展。后来莺莺夜晚探望患相思病的张生,并且与之结合,这时这堵墙从思想层面被跨越,礼教的道德底线被打破,因此王实甫设定“翻墙”情节,是冲破礼教束缚的道德文化的表现。

在人性情欲与伦理道德对立中,既有弘扬人性自由描写,又有“存天理灭人欲”表现的描写,放纵人性与克己复礼这两种力交融斗争。让我们看到莺莺对封建礼教的反抗与对自由人性的向往,因而具有了“人性美”的属性,在两者对立与交融中构成了“均衡美”的审美表达。

三、《西厢记》中的“对立美”

《西厢记》中“对立美”的审美表达主要表现为北方草原文化与儒文化的交融对立。在《西厢记》中,张生和孙飞虎,一个书生一个武将,两个人都想得到莺莺,分别采取了不同的手段,张生靠才华吸引莺莺,孙飞虎是靠武力抢夺莺莺。这其中蕴含着“以才服人”和“武力抢亲”这两种对立的结构成分,这两种结构成分对立的背后,蕴含着丰富的民族文化色彩。

首先是才子佳人小说的定位,就决定了男主角才子的身份地位,那么孙飞虎在故事中就是作为反派人物出现,与正派人物张生形成对立,莺莺作为这场斗争的胜利果实符号,得到她的方法就必定是男主通过考得状元获取社会地位,而不是野蛮武力的强取豪夺。

其次,儒家文化中,除了提倡仕途经济与纲常伦理的思想文化外,还有关于结婚礼制的文化,这一文化就与北方草原文化的婚俗传统大相径庭。擅文的张生得到莺莺的途径是按礼制明媒正娶。在儒家典籍中婚姻总是与礼相辅而行,《诗·郑风·丰笺》:“婚姻之道,谓嫁娶之礼。”婚姻的本义是指嫁娶的礼仪。所以在儒家文化看来,只有按礼嫁娶而形成的婚姻才是正当的。擅武的孙飞虎为了得到莺莺采取的方法是“抢婚”。抢婚涉及到蒙古族的文化,蒙古族自古便有抢婚习俗且一度盛行。因此,《西厢记》中元代抢婚民俗色彩十分鲜明。从宏观角度来看,以张生为代表的儒生是象征中原一脉相承的儒家文化,孙飞虎则代表了原始野性的北方草原文化。表面上是武力抢亲与才华求娶这两种结构成分的对立,实际上是北方草原文化与中原儒家文化这两种张力的对立。

王实甫通过擅文擅武的对立、武力抢亲与才华求娶的对立,展现出了儒家文化与北方草原文化的交融、斗争,这是两种文化下不同的婚恋观交融斗争形成的“对立美”的审美表达。

四、《西厢记》中的“反差美”

《西厢记》中“反差美”的审美表达主要表现为现实与理想的交融斗争。花园仅仅为崔张提供了私会的可能性,张生要想娶得莺莺,仅有花园这个要素还不够,在封建社会,还需要一个能在社会立足的身份,才能与佳人相配。在《西厢记》中,现实与理想之间形成了巨大反差。

纵观中国古代戏曲作品,几乎都离不开“中状元”的情节描写,在《西厢记》中“状元”这个符号的意蕴十分耐人寻味。老夫人之所以不同意崔张婚事就是因为张生是“白衣穷士”,所以老夫人提出的现实条件就是张生要高中状元,也就是在社会上获得一个可以立足的身份和名头。

这样看来,他要娶到莺莺,就要满足老夫人的愿望,顺从当时封建社会传统对贫民书生的要求。结局张生高中状元,就是与老夫人站在了同一战线,向封建社会传统臣服。那么问题出现了,作者既然设置了“花园”场景符号来表达自己的爱情自由的理想以及冲破礼教束缚的愿望,为什么不让张生抗争到底,带着莺莺私奔呢?为什么遵循封建社会传统,先金榜题名后洞房花烛?现实与理想之间构成一种张力,这与古往今来的反封建主题形成巨大反差,原因如下。

元朝时期,科举一度停考,在儒士做官问题上,存在民族歧视政策和权力分配不平等,这些因素导致文人地位骤降、境遇窘迫,甚至有过“十丐九儒”的说法。对于穷困潦倒的书生来说,私奔是最下等的选择,其结局大概和鲁迅的《伤逝》一样,没有物质的爱情迟早会被鸡零狗碎的生活消磨殆尽,在当时的时代背景下,与家庭决裂最后只能换来孤坟一座。对于走投无路的书生来说,“中状元”是一道救命符。这就是为什么在元杂剧中,“状元”符号常常是人物命运或剧情矛盾的转折点,它可以使张生名正言顺娶到崔莺莺。这样来看,通过中状元获得社会地位,爱情与名利双收,是元代文人的一种美好人生理想。《西厢记》“状元”符号的审美意蕴由此可见。“中状元、娶佳人”的结局体现的正是古代文学大团圆叙事结构的审美标准。既有恶劣现实的真实描述又有美好理想的展望,在两者矛盾斗争中形成了“反差美”。

总之,《西厢记》中的审美表达主要表现在四个方面。第一方面,在佛与儒对立与交融中可以看到“真善美”理念的弘扬,这是两种文化立场呈现的“和谐统一美”的审美表达;第二方面,情与礼对立的背后是弘扬健全人性与反封建礼教的“人性美和人情美”,这是弘扬人性与克己复礼两种思想形成的“均衡美”的审美表达;第三方面,元代草原文化与儒文化交融与斗争,这是两种文化构成的“对立美”的审美表达;第四方面,在现实与理想对立中,现实越丑恶,理想就越美好,恶劣现实与美好理想之间形成“反差美”的审美表达。这些相反相成的结构要素形成了一个统一和谐的整体,它们都具有美的属性,《西厢记》审美表达就是表现在这些结构要素并没有单纯一方压倒另一方,而是在配合比例上非常恰当构成了审美对象,使这些相反相成的结构要素达到统一,共同服务于文本这个整体,体现了一种“统一”与“均衡”之美。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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