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架上的魔鬼》与恩古吉的批判意识转向
2024-06-28王雨唐娅菲
王雨 唐娅菲
【摘要】恩古吉·瓦·提安哥的小说《十字架上的魔鬼》,运用了多种基库尤传统口头元素作为反殖民化语言策略。本文拟从小说具有的反殖民化语言策略出发,阐释恩古吉以民族话语建构的叙事模式,对西方传统叙事话语的颠覆。审视恩古吉反殖民化语言策略后的批判意识,探索小说历史语境下的现实关怀,揭示出小说语言策略中的反殖民意识与批判意识转向。
【关键词】《十字架上的魔鬼》;恩古吉;批判意识转向
【中图分类号】I42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32-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010
恩古吉发表于1982年的小说《十字架上的魔鬼》(Caitaani mutharaba-Ini),围绕着农村姑娘瓦丽恩尕的人生经历展开。小说主要讲述了主人公瓦丽恩尕,早年被白人老富翁引诱后被抛弃,后又因拒绝成为老板的情人而被解聘,在心灰意冷时卷入了一场瓜分肯尼亚的“魔鬼盛宴”。经历了这场瓜分“盛宴”的瓦丽恩尕重振信心,在即将与在知识分子戛图利亚结婚之时,却意外发现自己未婚夫的父亲,竟是多年前奸污自己的老富翁。在这一难以令人接受的现实面前,瓦丽恩尕开枪杀死了老富翁,于众人的惊恐中激愤离去。小说运用了大量的基库尤传统口头元素,传统的口头叙事风格展现了恩古吉语言的去殖民化策略。作为以基库尤语创作的文学作品,小说语言风格及其叙事元素引发了众多讨论。非洲研讨会在线期刊《非洲教育研究》的《恩古吉与文化教育》一文中指出“恩古吉利用基库尤神话、传说和民间传说作为小说的核心”,在《十字架上的魔鬼》中巧妙运用了传统口头叙事元素,推动了肯尼亚传统文学的发展。约翰逊·穆戈·穆希则从非洲口头文学的发展进程入手,认为“这是有意识解构和颠覆殖民主义和新殖民主义的做法”[1],将恩古吉对传统语言的应用提升到了去殖民化策略的高度。因此,除了对恩古吉小说《十字架上的魔鬼》中传统口头叙事元素的讨论,和基库尤语使用对本民族语言存在的价值的讨论外,恩古吉在语言使用及叙事特征中的去殖民化倾向也更加令人关注。
上述研究者在对小说的语言及叙事风格做出详细分析的同时,也注意到了小说主题中的去殖民化意味。但这些研究局限于对民族语言写作,和肯尼亚传统口头叙事的探讨,往往忽视了传统语言策略中的批判意识,在小说创作中的意义与价值。事实上,小说带有复杂且深刻的象征及寓言色彩,猛烈地批判了肯尼亚“独立神话”破灭后,国家内部统治阶级与外国资本主义的共谋关系,及其所造成的社会危机。本文拟从这一角度切入,聚焦小说内部的语言策略及其背后的批判意识转向。
一、“独立神话”批判与民族寓言书写
1977年恩古吉因为参加在卡里米苏(Kamiriithu)为争取话剧《我想什么时候结婚就什么时候结婚》公演的示威活动,于1978年被捕入狱,《十字架上的魔鬼》是恩古吉在监狱中用厕所的手纸完成的(详见《十》:作者的话)。鉴于作者有限的言论自由,小说中采用了众多具有明显象征意味的寓言式书写。《十字架上的魔鬼》并非恩古吉第一次采用象征性符号和寓言式书写的小说。其早期小说《孩子,别哭》《大河两岸》《一粒麦种》中对部族间的冲突的刻画、早期黑人知识分子形象的叙述及对民族主义的隐忧都具有普遍的象征意味。随着社会发展,肯尼亚“独立神话”的破灭,作者的创作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十字架上的魔鬼》作为其创作转向的代表作品,无论是在主人公的选取上,还是在人物形象的象征意味上都呈现出了与以往大不相同的特点。
恩古吉曾说:“非洲目前的困境往往不是个人选择的问题:它们是历史形势造成的。”[2]1963年肯尼亚非洲民族联盟(KANU)在第一届独立政府选举中,击败肯尼亚非洲民主联盟(KADU)成为肯尼亚实际掌权者。[3]此后的肯尼亚社会在新任总理约莫·肯雅塔不彻底的“民族主义”中变得越来越腐败。小说中描写的“魔鬼的盛宴”就是一次具有象征意味的讽刺。在这场选拔最佳盗贼与劫匪的魔鬼宴会中,每一个上台发言的魔鬼都有着夸张的外形特征。他们有着硕大无比的肚子、又尖又长的嘴和灯泡样的眼睛,象征着基库尤传统民间故事中的“食人魔”形象。[4]他们是肯尼亚社会的剥削者和盗贼,他们掌控着国家的教育及工厂运作。其中一名恩古恩吉的魔鬼在讲述自己不仅盗窃老百姓的财富后,还大肆宣扬自己的走私生意。这与20世纪70年代肯尼亚“控制国家的精英……还在非法走私乌干达咖啡或者从马赛马拉偷猎的象牙”[5]的社会现象不谋而合。而盛宴中,来自各国裁判的参与,则表达了对肯尼亚控制国家的精英与帝国主义的“共谋”关系的批判。虽然盛宴发生在虚拟的伊乌莫罗格,但“这是一个发生在当今社会的故事”(详见《十》:作者的话)。这场“魔鬼的盛宴”既是恩古吉对肯尼亚现实的批判,也是其民族寓言的书写。
根据福德里克·詹姆森的“民族寓言”,“后殖民文学中的人物,其生活和经历体现了民族整体的生活和经历”[6]。从人民视角出发,恩古吉作为“肯雅塔政府长期的批判者”[7],其小说话语是对精英主义话语的反拨,也是对帝国主义的强烈批判。
故事开篇讲述了瓦丽恩尕在内罗毕的生活困境。主人公在拒绝老板性骚扰被开除后,又遭遇房东强行涨租暴力驱逐。面对接二连三的生活压力,瓦丽恩尕试图放弃生命。在被人解救后她说,“只是内罗毕这座城市里无尽的痛苦和压力把我压垮了”[8]。与《孩子别哭》和《大河两岸》中黑人知识分子具有的象征意味不同,瓦丽恩尕所象征的是更为广大的肯尼亚底层人民。这种象征范围的转变,意味着恩古吉批判对象从帝国主义,到精英阶层及其与帝国主义共谋关系的转变。如果说《孩子,别哭》《一粒麦种》中的主人公只是具有黑人知识分子的普遍象征意味,那么《十字架上的魔鬼》则具有更广阔的民族寓言性质。恩古吉小说中从对黑人知识分子的描写,转向这种广泛的具有民族寓言性质的主体描写,表现出恩古吉的批判意识转向。
二、圣经反写与殖民文化批判
在殖民地肯尼亚长大的恩古吉,从小就身处于基督教信仰与殖民主义错综复杂的联系中。恩古吉在其自传《战时梦》中提到“后来有一天,我找到一本《旧约》……而在我发现自己能够阅读它的那一刻,这本书顿时成了我的魔力之书”[9]。恩古吉对《圣经》浓厚的兴趣,深刻影响了恩古吉及其后期创作。在《孩子,别哭》《大河两岸》中,恩古吉将黑人知识分子塑造成“黑人弥赛亚”的形象,小说中多次将民族主义精英带领人民反抗殖民者的运动与“出埃及记”联系起来,民族主义精英成为黑人救世主。直到1970年3月,恩古吉才在东非长老会第五次大会上宣布:“我不是一个入教会的人,我甚至不是一个基督徒。”六年后,恩古吉将自己的名字从James Ngugi改为Ngugi wa Thiongo。恩古吉对基督教与自身关系的公开表态,意味着恩古吉对基督教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于是在《十字架上的魔鬼》中,恩古吉多处借助圣经故事的权威颠覆其教义,以圣经反写表达对基督教这一殖民主义“助产士”的批判。
独立后的肯尼亚依然延续着殖民国家对肯尼亚的掌控。“数位英国殖民官员在独立后继续留在肯尼亚,成为这个独立国家官僚机构中的外籍公务员。”[10]精英阶层与帝国主义的同盟,意味着肯尼亚政府对基督教愚民政策的延续。“十字架上的魔鬼”作为三次出现在瓦丽恩尕梦中的场景,是恩古吉对耶稣复活故事的反写。“一群穿着麻袋片的人从亮处走了出来,他们推赶着魔鬼朝十字架走去。”[11]这群披着麻袋片的人将魔鬼处刑,并道出了基督教与殖民主义共谋的本质“你残忍地杀害无辜百姓,然后披着同情的外衣”[12]。然而三天后“又从黑暗中走来一群西装革履的人,他们把魔鬼从十字架上解救了下来,齐声恳求魔鬼赐给他们一些行骗话术”[12]。其中,披着麻袋片的人代表“茅茅运动”中的斗争者,西装革履的人则代表着肯尼亚独立后的精英阶层,而魔鬼则代表着帝国主义霸权的殖民。在此,恩古吉将批判矛头直指肯尼亚国内精英阶层,暗指其与帝国主义的共谋是对茅茅运动的背叛。而所谓的“行骗话术”则是精英阶层继续利用基督教教义进行愚民政策的印证。
如果说恩古吉早期小说揭露的是传统文化与基督教的对立矛盾,那么,随着肯尼亚的独立,基督教及其教义逐渐成为精英阶层与殖民者共同剥削人民的工具。基于恩古吉对基督教更为深刻的认识,恩古吉深刻批判了,基督教对肯尼亚社会复杂而深刻的影响。民族文化在“原谅与遗忘”政策及对茅茅功绩的抹杀中变得无足轻重。所谓圣经反写,就是恩古吉通过对基督教教义的颠覆,揭露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不公正现象,以此达到批判共谋关系,谴责愚民教义的目的。而小说在叙事层面由以圣经元素为故事内核塑造“黑人弥赛亚”形象到对圣经反写的转变,不仅意味着恩古吉本人对于基督教态度的转变,更是其批判意识转向的标志。
三、民族语言与批判意识转向
自1962年坎佩拉非洲英语作家表达会议后,有关非洲文学的界定问题激起了非洲文学学者的激烈争论。[2]6会议虽然探讨了对非洲文学的定义,但却因为其自动排除了那些用非洲语言写作的人。面对民族语言写作者在会议中遭受的不公平对待,恩古吉在1986年以质疑自我的高度回顾过去,批判了英语在非洲文学中无可争议地位的“宿命逻辑”,并提出了“如何丰富我们自己语言”的命题。[2]8《十字架上的魔鬼》就是恩古吉以基库尤语创作出的对“丰富我们自己语言”这一命题的实践,小说放弃了以往用英语写作的传统,以本民族语言写作,大量采用基库尤传统民间故事、神话及口头语进行创作,以实现思想的去殖民化。
在《孩子,别哭》《大河两岸》和《一粒麦种》中,小说内容往往以基库尤族三礼:葬礼、婚礼、割礼展开。小说中作者对民族习俗与殖民文化对立关系的探讨,表达了恩古吉对殖民文化入侵的强烈批判。然而,随着卡里米图戏剧节事件的发生,恩古吉越来越意识到,民族语言在文学中的运用对思想去殖民化的价值。《十字架上的魔鬼》取材于基库尤民间传统的“食人魔”形象。在瓦丽恩尕收到有关“魔鬼盛宴”的请柬中,“魔鬼”被描述为:“他有七个角,每个角都有一个喇叭,还有两张嘴:一张在前额,另一张在后脑勺”[12]。这与基库尤族中的食人魔形象马里米(Marimii)形象高度契合。在基库尤族的民间故事中,马里米长着两张嘴,一张在前面,一张在后面。他们残忍贪婪,靠人类的劳动为生。[2]81通过作者对传统“食人魔”形象内涵的再创作,“食人魔”形象有了更加深层的意味,它深刻地反映了后殖民时代肯尼亚人民被剥削现状。恩古吉对传统形象的改写,塑造了人民意识形态。将民族语言文学的创作价值引向更为深刻的民族认同感。
为完成“丰富我们自己的语言”这一命题,恩古吉在“小说语言”[2]75的选择上,抛弃了以往欧洲小说创作的语言模式,融入了基库尤叙述传统。“我想要一个更简单的情节,一个更简单或更清晰的叙事线索,一个更强的故事元素”。[2]77《十字架上的魔鬼》以同一地点展开的两次旅程为故事线索,借鉴了大量口头语言形式,特别是寓言、谚语、歌曲等。作者这种对小说口头传统的改编,使得读者能够在家庭或酒吧阅读,在集体接受艺术时增强了其审美愉悦,更能引发大众的解读和讨论。[2]83
恩古吉从欧洲小说叙事语言到传统民族叙事语言的转变,完成了非洲文学以民族语言“丰富我们自己语言”的命题。如果说恩古吉早期的小说创作中,是立足民族主义对殖民文化的批判。那么,使用民族语创作后的作品,则是对独立后肯尼亚“不彻底”的“民族主义”与殖民文化的双重批判。从肯尼亚殖民前期到独立后,恩古吉批判意识完成了从对殖民文化批判到对“不彻底”的“民族主义”与殖民文化双重批判的转变。从以英语到基库尤语的文学创作转变,再到对欧洲小说创作模式的抛弃。恩古吉不仅完成了对殖民文化更深层次的批判,也完成了其反殖民文化从思想到实践的批判意识转向的跨越。
四、结语
随着肯尼亚社会的变迁,恩古吉的文学创作发生了转型,在批判对象和批判程度上都显现出了区别于早期创作中批判意识的不同特点。恩古吉抛弃了以往对殖民主义的单一批判,揭露了精英阶层与帝国主义的共谋关系,更加深刻地认识到殖民文化对肯尼亚社会的危害,完成了文化批判从思想到实践的批判转向。该作不仅反映了恩古吉这一阶段小说批判意识的转向,也探索了肯尼亚人民争取独立自由话语权的可能,更是非洲文学从反抗文学到革命文学转变的序曲。
参考文献:
[1]James A.Ogude,Allegory and the grotesque image of the body:Ngugi's Portrayal of depraved characters in Devil on the cross[J].World Literature Written in English,1997,(36):77-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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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英)丹尼尔·布兰奇.肯尼亚在希望与绝望之间[M].李鹏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148.
[8](肯尼亚)恩古吉·瓦·提安哥.血色花瓣[M].吴文忠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15.
[9](肯尼亚)恩古吉·瓦·提安哥.战时梦[M].金琳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52.
[10](英)丹尼尔·布兰奇.肯尼亚在希望与绝望之间[M].李鹏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3.
[11](肯尼亚)恩古吉·瓦·提安哥.十字架上的魔鬼[M].蔡临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2.
[12](肯尼亚)恩古吉·瓦·提安哥.十字架上的魔鬼[M].蔡临祥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