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方文学瘟疫叙事模式比较及反思
2024-06-28柴诗瑶
【摘要】瘟疫作为文学界的重要母题,也逐步形成了与个体生命、宗教信仰及社会政治密切关联的文本群,人类是荣辱与共的命运共同体,由疫情引发的各个领域的争论和反思正在进行。作为疫情反思的重要维度,文学应该如何做是一个亟待解决的问题。中西方瘟疫文学叙事模式既有共性也有差异,通过比较与梳理为未来瘟疫故事的书写提供更多种可能。
【关键词】瘟疫文学;叙事模式;差异;反思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24-003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4.11
基金项目:内蒙古自治区级教育科学研究“十四五”规划课题“新文科视域下文学类课程建设研究”(项目编号:NGJGH2022327);包头师范学院本科教学改革研究项目(新文科)“新文科背景下《外国文学》课程改革路径研究”(项目编号:BSJG22X01);包头师范学院科研项目(人文社科类青年项目)“人类命运共同体视域下中西方瘟疫小说比较研究”(项目编号:BSYKJ2022-WQ02)。
文学即人学,文学作品是世人了解瘟疫的重要窗口。瘟疫作为文学界的重要母题之一,也逐步形成了与个体生命、宗教信仰及社会政治密切关联的文本群,中西方瘟疫文学在发展过程中也逐渐形成了自己的模式。
一、中西方文学瘟疫叙事模式的演变及内涵
瘟疫文学自古便有,几乎贯穿了整个世界文学发展史进程,由于文化语境的差异,中西方文学作品关于瘟疫文学叙事阶段及内涵也有一定的差异。
(一)中西方文学瘟疫文学产生之初:宿命论与自由抗争
古代文学阶段由于社会生产力的低下与认知能力的受限,中西方对于瘟疫的认知多具有宿命论与神秘主义相关,展现了不同语境下先民对于人与神、人与自然关系的思考。
中国古代文学中就有许多关于瘟疫的记载,其内容相对分散,多见于神话故事、史书、地方志或是一些小说中。早期的《庄子》《山海经》《淮南子》,后期的《搜神记》《冤魂志》《世说新语》等都有关于瘟疫的书写。《诗经》中“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憯莫怨嗟”“旻天疾威,敷于下土,谋犹回遹,何日斯沮”[1],作品中将瘟疫的产生与上天相联系,认为灾异天谴;曹植《说疫气》谈到“建安二十二年,疠气流行。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2],即建安二十二年发生的一场疫病,他认为所谓疫病的产生不是鬼神所为,而在于阴阳失位,寒暑错时,天道不顺。瘟疫作为一种题材也出现在很多古典小说中,《水浒传》开篇中就有对瘟疫的描写,瘟疫是一百零八好汉下凡的原因,为他们农民起义披上了合理的外衣,认为这场起义是受到上天的指派,是对宋朝世风日下、奸臣当道的社会惩戒。中国古代文学中对瘟疫的理解内涵比较丰富,但主要是对于朝廷君王失政行为的惩罚,是对“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社会没落现象的批判。瘟疫在此时暗含了“天人合一”“天人感应”的哲学观念,具有神秘主义色彩,这其中的“天”不是具体的神,而是一种超乎外物的存在,而人类由于认知能力受限,在天道面前往往展现的是顺应,具有宿命论的特点。
古代西方文学中也有很多关于瘟疫的描写:如在古希腊神话中,有冥王哈迪斯掌管死亡与瘟疫,太阳神阿波罗消灾与医治瘟疫;荷马史诗中,太阳神阿波罗因对国王不满,在他的军中降下凶恶的瘟疫,吞噬将士的生命;《俄狄浦斯王》中的主人公因犯下杀父娶母的乱伦禁忌,使得自己的城邦遭受瘟疫的侵害。西方古希腊文学因为生产力水平低下与人类认知水平受限,往往依靠比拟类推的方式将瘟疫的产生归于神力,并且与惩戒、赎罪形成了紧密的联系。西方古代作品中主宰瘟疫的虽然是神,但是古希腊文学中的神具有人神同形同性的特点,所以,古代西方文学的瘟疫叙事本质上凸显着人的精神,表现出积极、乐观、健康的气息,就像俄狄浦斯虽然因为触犯杀父娶母的乱伦禁忌让城邦遭受瘟疫,但这个形象的积极意义就在于他永远与命运抗争,具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勇气与毅力。
(二)中西方文学瘟疫文学转型之期:人道主义与理性精神
随着自然科学的迅猛发展,人们对于瘟疫的认知也发生了转变,瘟疫也渐渐退去神秘的面纱,开始以相对独立的角色登上了文坛。
20世纪以来中国的瘟疫文学叙事模式发生转型,出现了纯粹以瘟疫为主题的作品,如方光焘的《疟疾》、沈从文的《泥涂》、鲁彦的《岔路》等。古代文学中多认为瘟疫是某种超自然力量的产物,中国现代作家则通过现实主义手法让瘟疫逐渐退去神秘面纱,转而描写人民生活,简而言之就是由“鬼神之事”转变为“人之事”[3]。沈从文的《泥涂》描绘了疫情下的世间百态。当疫病来临时,百姓们除了接受一个明事乡绅的提议,在市区繁盛区的街口站一些巡警,禁止抱了小孩出街以外,再无有效措施。百姓如草芥一般束手无策,贫穷、阶级悬殊、地位差距与瘟疫一同构成了人们苦难的要素。《岔路》聚焦农村民众在面对瘟疫时的迷茫与无助。作品中展现了医学虽然得到发展,但现代医学的有限使用,瘟疫时刻威胁着百姓的生命。村民为求活命,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封建迷信中,最终导致了人们的悲剧。“苦难”是此时瘟疫叙事模式的关键词,造成这种模式与当时阶级观念下底层人民的非人处境密切相关,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很多作家满怀着悲悯的情怀与人道主义精神,透过文字鞭挞苦难与不平等,试图在批判的锋芒下呼唤平等。
西方近代社会发生了巨大的变革,瘟疫文学叙事模式也发生转变。14世纪到16世纪西方文艺复兴运动,极大地解放了人们的思想,使得人性得到释放,神性受到质疑。薄伽丘《十日谈》以1348年意大利爆发黑死病作为背景,在作品中也暗含了一条应对瘟疫的线索:在这场可怕的灾难面前,人民最开始想到的是向神、向天主教求救,但是很快人们便发现天主教会已经成为藏污纳垢的场所,腐化不堪,人们发现宗教并非是医治拯救人们的良药,对宗教的崇拜开始动摇,人文主义应时而生。人文主义宣扬人的尊贵和卓越,肯定人的力量、智慧与美德。在面对瘟疫时,人们不再盲目信仰宗教,而是寄托在人本身,人的价值被再一次升华。18世纪的启蒙运动在文艺复兴的基础上,高举理性主义的大旗,促进了科学的长足发展,对于瘟疫的认识更加客观准确。笛福的《疫年纪实》便是对“1665年发生于伦敦的鼠疫进行了纪实性的书写”[4]。在这部小说中,笛福使用近乎自然主义的笔法将鼠疫的产生、发展、传播的情景进行了全方位的还原,他以一种科学理性的态度向读者还原了这场疫情。笛福对瘟疫的书写抛弃了千百年来神学观念的束缚,用自然与理性的法则衡量瘟疫,展现了启蒙时期极强的现实意义与理性精神。对人的价值的推崇与启示人理性精神的推崇,成为此时西方瘟疫叙事的主题,时代的变革使得人类对于疫病的认知从被动转向主动,由无知转为科学。
(三)中西方文学瘟疫文学的当代书写:个人困境与集体崇高
中国文学中的瘟疫叙事在当代发生了转型,叙事视角与作品内涵都得到了拓展。不同于现代文学中对于瘟疫的个体苦难的书写,当代作家们开始认识到瘟疫是一场席卷全体人类的集体灾难,抗疫故事的崇高性与集体英雄的价值理念得以建立。池莉《霍乱之乱》中描写了流行病专家与防疫站医护人员如何在面对疫情时有条不紊地进行化验、隔离与消杀,在有效的行动后成功将疫情控制,避免在全国爆发。迟子建《白雪乌鸦》依据1910年发生在哈尔滨的鼠疫事件,作品塑造了一系列正面的抗疫者群像:临危受命的伍连德,不求闻达的傅百川,热心助人的周耀祖,瘟疫在众志成城的努力下终被驱散,东北的天空重见光明。《花冠病毒》中同样是面对疫情时抗疫者克服自身恐惧、奔走一线,与瘟疫做斗争的故事情节框架。这些作品中的形象在面对疫情时个体的切肤之痛都被淡化,展现的是在绝境中展示出的强大和坚韧的品质,具有英雄史诗的特点。
20世纪以来西方瘟疫叙事模式经历了又一次转型,西方文学中的瘟疫不再是客观描写的对象,而转为现代社会隐喻的寓言符号,具有象征意义。加缪的《鼠疫》引言中提到“用另一种囚禁的生活来描绘某一种囚禁的生活,用虚构的故事来陈述真事,两者都是可取的”[5],就表明了作家的写作目的不在于描述瘟疫,而是透过瘟疫隐喻现代社会。加缪笔下“鼠疫”在作品中成为一种符号呈现,还原了世界荒诞的本质,象征着人类无法摆脱与超越的牢笼。在若泽·萨拉马戈的《失明症漫记》中,“失明症”不光指代传染病,更是对人性兽欲膨胀、社会失序状态的展现。在这里盲人因为无法照料自己的生活起居,加之物质匮乏,文明秩序失效,“盲人们一直处在战争之中”,他们变得“一半是冷漠无情,一半是卑鄙邪恶”[6],人性之恶尽显。在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中,瘟疫隐喻着孤独与隔膜。此时,西方文学下的瘟疫不再是客观描写的对象,而成为人类生存困境的隐喻,是笼罩在人类生存空间中的阴影。
二、中西方文学作品瘟疫叙事异质性比较及反思
历史上的瘟疫已沉淀为一种文化记忆和历史想象,文学在话语构建中完成对瘟疫意象的塑造,瘟疫进入文学世界的同时,便参与了民族记忆的构建。瘟疫小说的书写反映了一个民族对待灾难的态度以及相应灾害背后的思维方式。
中国文化中主张家-国-天下秩序的建构,儒家文化更是倡导集体主义精神。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强有力的国家疫病防控体系建立,更强化了瘟疫叙事的集体内涵。中国文学瘟疫叙事模式尤其是当代以来具有两个显著特点:首先是追求宏大叙事,结局完满,在迟子建《乌鸦白雪》中,作家运用整体视角记录了1910年到1911年哈尔滨东北鼠疫大爆发期间,老城傅家甸人的日常生活,作家描绘了疫情下人们的琐碎生活,包括柴米油盐、买卖交换、爱恨情仇、生老病死等等,触及各个阶层领域,全景反映出瘟疫下的社会整体状态。其次是构建“大瘟疫”叙事模式。中国抗疫故事在当代以来逐渐形成了自己的范式,即借助“防疫者”“治理者”这些具有英雄主义的典型形象,将瘟疫描绘为可以被克服的集体灾难。《白雪乌鸦》中,塑造了抗疫英雄群像:傅百川在鼠疫来临时,以一己之力抵制物价上涨,自掏腰包为百姓生产口罩;王春申自发前往一线处理尸体;周济一家每日不顾被传染的风险,为隔离区送饭;这些人物都是普通人,也是抗疫者,他们坚韧、勇敢,以己力量战胜瘟疫,对抗死亡。《花冠病毒》中便塑造了典型形象:于增风以身试毒,罗纬芝临危受命,这些人克服自身的恐惧,奔赴一线,书写了一首首可歌可泣的英雄赞歌,令人动容。在这些作品中,社会身份赋予其的社会使命消解了作为个体的私人属性,抗疫故事的主人公被赋予了集体属性,他们的行为最终被英雄化与崇高化。
西方文化与中国文化存在差异。在西方的瘟疫文学中,集体通常是缺席的或是负面的。[7]西方文化的渊源是“古希腊-希伯来基督教文化”,加上后来文艺复兴、启蒙运动、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发展,自由意志与个人主义已逐步成为西方社会的信仰,这一文化传统也直接导致了西方文学瘟疫叙事模式有别于中国的特点。首先是政府公信力缺失。在大多数的西方文艺作品中,政府的形象多是负面的。《鼠疫》中,当局不关心百姓的死活,只在一些小问题上吹毛求疵,当鼠疫已经发展到无法控制时,当局为了稳定阿赫兰人的情绪,采取欺骗性策略。在《失明症漫记》中同样,政府除了对疫情的发展毫不关心之外,竟然为了省钱将感染者隔离在精神病院,并实行非人道的管役措施,任由这些病人自生自灭。其次是英雄主义解构。在西方文学的瘟疫作品中,瘟疫不是一场可以被英雄克服的灾难,而是始终笼罩在人类生存空间上的阴影,正视人在自然与社会面前的弱小与无助。正如《鼠疫》的结尾所说的,“也许有一天鼠疫会再度唤醒它的鼠群,让它们藏身于某座幸福的城市,使人们再罹祸患,重新吸取教训”[5]。也正如《失明症漫记》的结尾:“大家都开始复明,于是医生的老婆知道,该轮到了她自己,坠入无边际的牛奶白中。”[6]这样开放式的结局意味着生活的苦难并未结束,人们陷入更加绝望逼仄中,也为人类打开自我反思的大门。中西方社会对瘟疫的认知都经历了由表象到本质,由恐惧到直面的过程,但本质的诉求却不尽相同,中国文学的瘟疫叙事更多探究瘟疫与社会、集体的关系,相较于个体形象的塑造,更关照国家政治文化认同的问题。而西方文学作品中的瘟疫叙事则多探究瘟疫与个体生存的关联,关注个体如何在荒诞的环境下活出意义。
一场瘟疫值得被书写和记录,固然因为它的社会危害性,也固然因为疫情抗击中涌现出来闪闪发光的抗疫英雄,但如果只将瘟疫处理成集体事件,如果瘟疫总是被轻而易举被克服,让英雄抗疫成为瘟疫书写的唯一维度,那么个体的痛苦就会被消解,细节就会被忽略,痛苦就被湮没。瘟疫文学书写首先应当是有温度的,是要记录人的体验与痛苦,关注人的生存境遇。当然宏观视野的缺失,忽视个人与社会集体的关系,忽视瘟疫群体性后果也是不可取的。
虽然中西方在价值追求与传统文化上存在差异,但在情感归指上却高度契合。人道主义与理性精神一直是作家们不懈的追求。在笛福的《瘟疫年纪事》中,塑造了积极的政府形象,伦敦政府在面对疫情时可以冷静地分析研判,会出台相应的法律法规对疫情进行宏观调控,会进行政务信息公开,会保证公共卫生安全,会出台合理的管制措施,有效控制了疫情的发展。中国瘟疫叙事宣扬英雄主义价值理念在西方作品中也随处可见。《鼠疫》塑造了里厄医生这一形象。他在面对鼠疫时,展现了庞大的责任与担当,他投身抗疫一线,与疫病殊死搏斗。所以,文学无国界,文学滋生的土壤虽然有别,但文学中承载着的爱与力量确是共通的。瘟疫文学的意义始终是在苍凉和悲伤中给予人温暖,具有重要的净化力量和疗救作用。
习近平总书记曾指出:“这个世界,各国相互联系、相互依存的程度空前加深,人类生活在同一个地球村里,生活在历史和现实交汇的同一个时空里,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中西方文学瘟疫故事的书写,也需要打破壁垒,祛除偏见,相互尊重,相互包容。在世界文学的交流中,难免存在他者认知中的文化隔阂与无谓的偏见,民族的瘟疫故事书写应当在保持自己民族精神的身份认同外,建立全人类共通的情感体验,书写人类生命的尊严与崇高,引发全人类的共鸣,为未来瘟疫故事的书写提供更多种可能。
参考文献:
[1]孔颖达等.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398.
[2](宋)李昉等.太平御览[M].上海:中华书局,2000:47.
[3]赵普光,姜溪海.中国现当代文学瘟疫叙事的转型及其机制[J].当代作家评论,2021,(01):14-21.
[4](英)丹尼尔·笛福.瘟疫年纪事[M].许志强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4.
[5](法)阿尔贝·加缪.鼠疫[M].刘方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8.
[6](葡)若泽·萨拉马戈.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译.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3.
[7]曹顺庆,王熙靓.中西文学瘟疫叙事比较[J].山西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49(03):20-28.
作者简介:
柴诗瑶,女,内蒙古乌海人,硕士研究生,包头师范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外国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