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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见海

2024-06-27叶丰尔

青年文学家 2024年17期
关键词:阿爷阿福色盲

叶丰尔

鸥鸟也不会在意地上破落的样子,低低地盘旋在漆黑的云端。影子在呜呜地抽噎,不知是在嘲笑这个小孩儿还是在怜悯他的荒唐,有如落下的枯败被重新啄食一般。

他清晰地看到一切,看到崖壁上孤生的几片荒草,波浪冲蚀过的岩石上立着几只鸟,它们歪着头,讽刺地盯着一个出窍的灵魂。灵魂在游荡,触摸着激起的浪花,那飞沫,那细腻与怠惰的浮动,还有那刻进石岸里的条条间隙。一切的轮廓无瑕地显露在他的眼前,世界或许不曾欺骗过这个少年,而只是诚挚地展现给了他,是吗?

站在傍晚的海崖,在小岛的尽头,阿福从未想过,他的大海,他的天际,是如此执着地秉持着虚伪。记忆模糊地回答着他。他的世界,从未有过与阿爷口中的世界相似般的鲜明,只是在他睁开的那一刹,便与真实相悖。

不知是谁,在他最早能辨认的日子里,告诉了他。彼时的孩童还不知什么是色盲,什么是蓝黄色盲,他的世界只有小岛,只有每天傍晚站在悬崖旁和阿爷一起看海,看海鸥兜兜转转,看波浪轻轻地拍着石岸。

明暗是最后调度单调的一个参数。而当这可怜的变化开始腐蚀那点幼稚,语言是最无力的。枯老的灵魂无数次尽力地向那点儿幼稚描述那些本有的斑斓,可是那无知是从眼睛里映出来的,这将要纠缠这个不曾做过坏事的少年一生的无知,并着那咸而浓烈的海风,有气无力地划刻着朽木,把无奈渗透,渐渐地,蚀去了那点儿仅剩的东西。

“福崽子,看到了啥风景呀?”

“海。”

“海蓝不蓝啊?”

“嗯。”

海?这就是蓝色的海。但既然如此,门前的菊花为什么不是蓝色的?

是啊,大海和门前的菊花为什么要说成是两种颜色呢?

无数的单调的海慢慢累积,汹涌的波涛锤击着峡壁,溅起的每一簇飞沫的独特,是海还在这个少年心中留存的理由。但这是不充分的,蓝,蓝,黄,黄,浪声里重复着不只是风平浪静,积攒着,这怨恨起源于无端,起源于分不清的花籽与草籽,起源于永远不曾变的日出和日落,起源于似乎只有他独自煎熬的孤独、无助、困苦。正是这无端无情地审判了少年所见的世界,让无力常常与他相随。

在冗长的重复中,厌烦渐渐地生在幼稚的废墟上。他从未如此感觉到这个小岛的冷漠。小岛的一切仿佛是要用力把他推离似的。海风的意愿藏在呼啸里,模糊地听,寒冷不如往常凛冽,风说小岛要把他推去别的大海,这里的轮廓使它们格外厌倦。阿福问阿爷,阿爷说,“你好走了,去看看外面的别的。”

是吗?即使一些颜色永远缺席他的世界,有这么颗心还是在眺望这几寸岩堆以外的方圆。要轮廓,应要新的轮廓。所有的岛,所有都在这么想着。

“我死之前记得来看看我就好了。”

他去了岛对岸的小城。

他来到了一家咖啡馆工作。店铺很小,店长是一个还没有他头高的女孩,和他一样沉默寡言。咖啡馆只卖一种咖啡,除此之外就卖热牛奶。

这个女孩手法很娴熟,接水装杯都很利索,还能拉出很漂亮的奶花。阿福只是奇怪她为什么只卖一种咖啡,她明明这么会做咖啡。

“我也是色盲,全色盲,只看得见黑白的那种。咖啡种类这么多,我会弄混的。”

像波澜突然涌起来,这海浪凶猛地拍打在心墙上。原以为自己最不幸而孤独的灵魂失语了。

“很少有人生来就能看得见一切,多数人生来就是色盲;有些人的色盲在他还没记事儿时就好了,有些人的色盲到他老死之后还没有好。”

这是他从未听闻的,但岁月的磨蚀怎能消除天生的诅咒,若要困其一生,站在悬崖边吹过无数次海风早已把他征服。

“是的,但有些人就是好了。他们都说,那是眼睛一直所向往的风景,后来就渐渐地能看见世界的颜色了。”

这是像晴天的海风一样了,虽仍使得他喘不过气,但咸腥的气味里混进了一点儿新鲜的味道,那或许是阳光;它生涩而鲁莽地吹来,并带有一丝隐约的慰藉的清香。

如此便有了点儿希望了,苦闷的角落稍微照进了一点儿阳光。但对于虚无缥缈的追求是最艰难的。这个未谙世事的灵魂怎知向往所在,离开小岛前的世界里只有岛,只有岛上郁郁葱葱的小林,只有头顶浅浅泛绿的天,只有地上翠绿的菊花、翠绿的小草。这里的风景太熟悉,这里陈旧的轮廓太熟悉,这里似乎不曾向往过。

阿福在没事的时候就去远方了。他跨过小城,跨过小城旁的小城;他看到了许多新的轮廓,看到同样模糊熟悉的色彩染在新的轮廓上;又走过好多路,翻过好多山。终于有些似乎想看见的,他应去看到的,那些浅绿慢吞吞地陆续显露在前。同样咸涩的海风,只是少了些话语,猛烈地吹拂着脸庞。他的感官一次次地沉默,很陌生,却没有一点儿感觉。果真如此啊,远方的大海,那么令人向往的远方的大海,可如今只能让他沉默了。

懒惰的游鱼,直愣愣地横游,游荡在天际。这几朵云,在粉红的太阳下走得不慌不忙。有耀眼的边镀在云边了,吸引着海鸥向深处游去。寂寞的还是浪涛,一群素未相识的水花在引力下被推着向前,那些咆哮不带着愤怒,多是单调的呜咽,而为单调而呜咽一般。不再有悬崖了,再悲壮的歌也迷失在浅滩上,那锤击倒不如说是无力的抚摸,摩挲着那些被磨砺过无数次的坚石—沙粒,如今躺着,接受着被歪曲定义的磨砺。反射在海面的光还是绿得平庸,绿—这是他去找了医生才知道的世界的主色调,而如今这一成不变宣告着那些希望的破产,平庸的,或许就是他的人生的主色调了。是吧。

阿福看了看口袋里插着的路上拔的野菊。他想着那个少女是否还有机会重新看见颜色,或许她是骗自己的;或许他就是那无可救药的不幸者之一?可笑而常常自嘲为幼稚的思绪又翻腾起来,他也惶恐;可又有声音告诉自己应妥协本就该接受的一切,看不见颜色又如何,看见了又如何?呵。芸芸多没有姓名的与色彩绝缘的,总也是不同的吧。海风啰唆了,少年认出了这股千里外吹来的熟悉,那是未曾有记忆时鼻孔帮他记忆的咸、湿、涩、腥、清;相识般的气流又像是在唤远方不知寻何的游子回归了,他不认为自己是游子,他为了谁远走—只是为了看见那个荒唐的从不存在的风景。

阿福又回到了小城,上了去小岛的码头。

他不想再为自己的不辞而别而忏悔,他没向少女索要半年的工酬。小船慢吞吞地接近小岛,阿福盯着这熟悉的山的轮廓,傍晚的光斜斜地射下来,映在曾令他厌恶的翠绿的水面上;他盯着水面,这恨意却不比以前。这也不是自己的妥协吗?尽管灵魂已经在寻求答案的路上迷失了,只是这灵魂发现这样模糊的,这样从未诚挚地、吝啬地施舍他的真实的风景,像拿着针一线线地穿着,缝在了他的世界的间隙里。坐在即将抵岸的船上,他的迷失的灵魂嗅到了熟悉的、欲擒故纵的气味—知觉,渴求又被引诱了出来,诱他伸腿狂奔,诱他奔向那些曾在他记忆里的无数个海与日落。

站在悬崖边上,阿福在刻了几行字的石头旁坐下。

“阿爷,看到海了。很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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