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史德,辨善恶
2024-06-27陈韵萱
陈韵萱
中国史学,源远流长,素为中国传统学术文化中最显达者。先秦时期,史学初萌,犹春草微发。两汉时期史学逐渐发展,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在史学史上有着重要地位。但此时封建史学附属于经学,并没能受到统治阶级和社会各界的普遍重视。随着东汉政权的分崩离析,魏晋南朝史学开始走向兴盛。宋代是中国古代史学发展的重要阶段,此时,中国封建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发展,史学进入高度繁盛时期,硕果累累。陈寅恪先生说过:“中国史学莫盛于宋。”(《金明馆丛稿二编》)
陈振孙是南宋末年著名的目录学家。四库馆臣称其:“古书之不传于今者,得藉是以求其崖略;其传于今者,得藉是以辨其真伪,核其异同,亦考证之所必资,不可废也。”(《钦定四库全书总目》)陈振孙亦于史学上多有精通,其所著《吴兴氏族志》《安吉县志》《吴兴人物志》等史学著作,虽已亡佚,但可见他对史学有所钻研。他所著的《直斋书录解题》因其解题精当、分类独到,在目录学领域有着重要的地位。《直斋书录解题》承载了陈振孙的史学思想,体现了他重史德、忠史实的治史态度。在书中,陈振孙主张修史应该以客观、公正的态度对待历史事件和人物,避免主观偏见和歪曲事实的行为,体现了他严谨周密的治史法则;他主张治史要八方收集,尽量寻求一手史料,善于辨别史料,用之可靠,并提出修史应及时。《直斋书录解题》中的治史主张和法则对于今天进行历史研究和文学研究具有一定启示作用。
一、宋代史学的发展与思想
(一)宋代的史学发展状况
宋朝十分重视史学发展。五代十国时期,王朝更迭频繁。宋太祖吸取前朝覆车之鉴,深知历史经验的重要性,非常重视修史工作。为了确保史料的准确性和完整性,北宋初期朝廷设立了史馆机构。同时,起居注、日历等重要史料的编纂和整理,都有专门的机构负责。这种组织架构的设立,体现了宋朝对历史研究的重视,也为后世的史学研究提供了坚实的基础。王盛恩所著的《宋代官方史学研究》一书指出,宋代史学主要由官方主导,史官负责完成,并且统治者的意志在史学修撰中起到了主导作用。从朝廷机构设置的角度来看,宋代创建的修史体系相当完善,能够及时采集历史材料,为上层阶层服务。这种修史体系不仅超越了前朝的修史模式,也为后朝的修史工作树立了典范。
在这种重史之风的影响下,两宋时期,史学领域涌现出了众多杰出的人才,如司马光、欧阳修、郑樵、马端临等。这一时期的宋朝统治者重文轻武,兴办书院,重视修史和史学的普及。在宋代,众多易于理解的史书得以修纂,如《新编五代史平话》和《大宋宣和遗事》等。同时,私人修史也得到了官方的宽容和支持。在这样较为宽松的政策环境下,宋代丰富的史料得以妥善保存,官方修史和私人修史相结合,形成了独特的修史体系。
此外,朝廷对地方志的编修工作给予了高度重视。南宋时期,修志成了一种风气,地方官员们将修志作为自己的职责。宋代的统治者出于重整伦理纲常、恢复礼制的需要,采用金石来考证古代礼器和经典,因此,在这一背景下,金石学得以发展。宋人热衷于搜集铜器、石刻拓片并进行研究,这一风尚在当时极为盛行。两宋时期,史学批评也取得了多方面的成就,在理论和方法上都呈现出繁荣的景象。在前朝基础上,出现了新的史学批评思想,如郑樵在《通志》中提出的“会通”理论。这些新的史学思想对后世史学研究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推动了史学理论的进一步发展。
(二)宋代史学的思想特征
1.理学影响史学领域
宋代理学兴起,众多史学巨匠才兼文史,既为史学大家,又在理学领域颇有建树,如欧阳修、司马光、朱熹、马端临、王应麟等。宋代史学之繁荣,源于其多元角色的交织与互渗,形成独特的史学风貌。宋代的史学著作不仅翔实严谨,考据精确,亦深入探索宇宙之奥秘、生命之起源、社会之演变,以及历史之盛衰。他们以天人合一的视角,解读宇宙与人类的和谐共生,探求天道与人伦的相辅相成。例如,胡宏的《皇王大纪》、苏辙的《古史》等著作,便从宇宙演化、生命起源和社会发展的宏大视角,揭示了天人合一的奥秘,以此证明天理的先验性和永恒性。同时,理学对史学的影响亦不可忽视。理学对历史著作的编纂产生了深远影响。以司马光为例,虽从格物角度而言有所不足,但从史学角度来看,他的涑水之学独树一帜。涑水之学重视考据与实证,论说盛衰之道,既重古亦重今。其讲求名分礼制,旨在达到“致君尧舜”之目的。
2.一统思想与民族认同
在宋代史学思想中,反复出现“统一盛世”的愿景。这种思想体现在张载的治学理念中:“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张子语录·语录中》)司马光在撰写《资治通鉴》时,也期望宋神宗能够实现尧舜之治,这反映了当时史学家的普遍信念。此外,史学观念中还出现了严格区分夷夏、辨明正统的要求,体现了对统一的追求。例如,契丹建立的辽国,虽然是少数民族政权,却宣称自己是炎黄子孙,这体现了民族认同的意识。范成大在《揽辔录》中提到,在金人占领的地区,汉人也逐渐吸收了胡人的文化,逐渐与胡人同化。在这个时代,民族思想、政治变革观念都融入了盛衰论中。辽、金、西夏、蒙古的统治者对中原文化的认可度很高,他们搜集并阅读中原相关的史籍,以寻找可供借鉴的统治方略。辽圣宗的盛世和金世宗的大定之治得益于统治者对历史的重视。
二、从《直斋书录解题》看陈振孙的史学思想倾向
陈振孙,字伯玉,号直斋,浙江安吉县梅溪镇人。他博学多才,对于经、史、子、集等各个领域都有较为深入的研究。陈振孙所撰写的《直斋书录解题》以其出色的目录学成就赢得了极高的声誉,为后世所传颂。除了这部目录学著作外,陈振孙还对史学领域有着浓厚的兴趣。《直斋书录解题》提到:“两汉犹为近古,愚未冠时,无书可观,虽二史亦从人借。尝于班《书》志、传录出诸诏,与纪中相附,以便览阅。”从这段自述可以看出,陈振孙从小就对史学有着浓厚的兴趣。
陈振孙一生的史学著作颇丰,有《白文公年谱》《史钞》《吴兴人物志》《吴兴氏族志》等。据考证,除了《白文公年谱》其余均已亡佚。
周密的《齐东野语》记录了陈振孙在修《吴兴志》时,对于史料的搜集和整理所付出的努力:“会直斋陈振孙贰卿方修《吴兴志》,讨摭旧事,见之大喜。遂传其图,且详考颠末,为之跋云……”即便人到暮年,陈振孙依旧认真探求史料,对于发现的新材料大为欣喜,并详细考证其来龙去脉。
从以上资料可以看出,陈振孙对史学的热爱是贯穿其一生的。本节结合宋代史学思想背景,分析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中的史学思想倾向。
(一)重史德、忠史实的治史态度
上文提到,自两宋以来,统治者对修史工作的重视推动了史学的兴盛。宋朝重史,在这样的风气影响下,陈振孙也形成了其特有的治史观。
1.“实录精神”—忠于史实、无所矫饰
陈振孙认为好的史书要能如实记录史实,不应以妄语歪曲史实。史官撰写史书目标在于客观记录,因此要求史官在著述时,应该毫无隐瞒或歪曲地呈现历史真相,基于历史真相作出忠实的记录。
陈振孙将司马迁所撰《史记》放在《直斋书录解题》“正史类”第一,足见他对司马迁的肯定。他在卷四“正史类”中写道:
《史记》一百三十卷
汉太史令夏阳司马迁子长撰……及子长易编年而为纪传,皆前未有其比,后可以为法,非豪杰特起之士,其孰能之?
从材料可见,陈振孙肯定了司马迁的才能,并称其为“豪杰特起之士”。司马迁在《史记》的编纂过程中,展现了严谨的实录精神。他勇于直面现实,真实地记载历史事实,与《春秋》那种为尊者讳、为贤者讳的写法形成鲜明对比。他将陈胜、吴广列入世家,将项羽列入本纪,这充分表明他力求摆脱统治者的偏见,致力于客观地叙述历史真相。班固在《汉书·司马迁传赞》中写道:“然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材,服其善序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不虚美,不隐恶”,正是司马迁之实录精神的核心。陈振孙欣赏司马迁,也倡导忠于史实的记录。他在卷七“传记类”中是这样评价李远所著之《青唐录》的:
《青唐录》一卷
右班殿直李远撰……远,绍圣武举人,官镇洮,奉檄军前,记其经历见闻之实,灿然可观。
陈振孙对李远的治史态度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其治史态度“灿然可观”,原因在于李远能够真实记录自己的实际经历和见闻。在《直斋书录解题》中,陈振孙对一些史书进行了批判。他指出,《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在书中对诸葛亮父子的描述存在偏见,因为个人恩怨而诋毁他们,这种行为是不符合史书应有的客观、公正原则的。同样地,对于《大唐开元礼》的编纂者萧嵩、王仲丘等人,陈振孙也认为他们在编纂过程中存在谄谀、讳恶等行为,未能客观反映历史事实,这也是不符合史书要求的。他在卷四“正史类”中写道:
《三国志》六十五卷
晋治书侍御史巴西陈寿承祚撰……然乞米作佳传,以私憾毁诸葛亮父子,难乎免物议矣。
他在卷六“礼注类”中写道:
《开元礼》一百五十卷
唐集贤院学士萧嵩、王仲丘等撰……然唐初已降凶礼于五礼之末,至显庆,遂削去《国恤》一篇。则敬宗谄谀讳恶鄙陋亡稽,卒不能正也。
根据以上资料,可以看出陈振孙对于以一己之欲、以不客观的立场撰修的史书给予了批判,赞扬忠于史实、无所矫饰的实录精神。
2.遵守史德、能辨善恶
陈不仅要求史书忠实地记录史实,还强调治史者必须具备史德,即能够辨别善恶、爱国恤民。他认为,史书不仅是记录历史事实的工具,更是传承文化、教化民众的途径,并认为治史要“依大义而黜异端”。
上文提及,宋代史学的思想出现了浓重的“一统盛世”观念,这点在陈振孙的《直斋书录解题》中亦有所体现。陈振孙以是否“正统”来评价史官的治史态度,所以他对史官的评价是带有是否爱国、忠君的立场的。他在卷五“典故类”中写道:
《尊号录》一卷
丞相安陆宋庠公序撰……其爱君以德者欤?至神宗遂却不受,至于今行之。
宋庠能够爱君以德,受到了陈振孙的赞誉。陈振孙在卷四“正史类”中写道:
《后汉书》九十卷
宋太子詹事顺阳范蔚宗撰……蔚宗父泰、祖甯皆为时名臣,蔚宗乃以怨望反逆至于灭族,其与迁、固之人祸天刑不侔矣。然则岂作史之罪哉!
范蔚宗的父亲范泰、祖父范宁都是当时的名臣,陈振孙认为蔚宗是因为怨恨而逆反,不值得同情,和司马迁、班固不同。综上,可以看出陈振孙的治史态度有很重要的评判标准:爱国、正统。在评价史书时,陈振孙还注重写史书之人的思想倾向和价值取向。他认为,史书应该以大义为依归,应能辨善恶,体恤民情。他在卷四“编年类”中写道:
《续稽古录》一卷
秘书丞历阳龚颐正养正撰……颐正本名敦颐,避崇陵讳改焉。尝撰《元祐党籍谱传》得官。韩氏用事时,赐出身入馆,非端士也。此书正以右韩也。
龚颐正曾因为撰写《元祐党籍谱传》而得到官职,陈振孙批判他不是一个正直的人。陈振孙在卷五“诏令类”中写道:
《东汉诏令》十一卷
宗正寺主簿鄞楼昉旸叔编。大抵用林氏旧体,自为之序。帝王之制具在百篇,后世不可及矣……惟平、献二朝,莽、操用事,如锡莽及废伏后之类,皆当削去,莽时尤多也。
陈振孙认为史书中关于“锡莽”及“废伏后”之类都应当删去,不符合正统观念。还有卷七“傅记类”:
《黄帝内传》一卷
序云篯铿游衡山得之石室,刘向校中秘书传于世,诞妄不经,方士辈所托也。
陈振孙认为其荒诞不经,不足为信。
综上,可以看出陈振孙的治史态度:他主张如实记录史实,避免使用妄语歪曲历史事实,这是治史的基本原则之一。同时,他强调治史者必须具备史德,即能够辨别善恶、爱国恤民。在评价史书时,陈振孙不仅关注其内容是否真实可靠,还注重其思想倾向和价值取向。他认为,史书应该以大义为依归,剔除异端邪说,弘扬正道。
(二)勤勉认真的治史法则
1.八方收集,一手史料
陈振孙多次提到要尽可能拿到一手史料。他认为,一手史料通常来自亲身经历者的见闻和记录,其价值比之纸上材料更高。因此,他强调在收集史料时,要尽可能找到第一手资料。他在卷七“傅记类”中写道:
《唐末汛(泛)闻录》一卷
题常山阎自若撰。记五代及诸僭伪事。其序自言干德中得于先人及舅氏闻见。且曰:“传者难验,见者易凭。考之史策,不若询之耆旧也。”
同时,他认为,收集史料应该尽可能广泛地涉猎各个领域和来源。他在卷八“地理类”中写道:
《舆地图》十六卷
王象之撰。《纪胜》逐州为卷,《图》逐路为卷,其搜求亦勤矣。至西蜀诸郡尤详。其兄观之漕夔门时所得也。
“逐路为卷,其搜求亦勤”,可以看出陈振孙赞扬王象收集之广。
以上资料表明了陈振孙的治史方法:要尽可能拿到一手史料,同时应该八方收集,收集尽可能多的史料。
2.善于辨别,用史可靠
陈振孙认为,修史不仅要求史学家具备严谨的学术态度和扎实的史学功底,还需要对历史事件进行深入研究和考证,以确保历史的准确性和公正性。陈振孙主张记载史事须有依据,《直斋书录解题》中多具可资取证之材料。他在卷五“杂史类”中写道:
《次柳氏旧闻》一卷
李德裕撰。记柳芳所开于高力士者,凡十七条。上元中,芳谪黔中,力士徙巫州。芳从力士问禁中事。德裕父吉甫从芳子冕闻之。
这本书记载宫禁中的事,是从李吉甫那里听来的,而李吉甫又从柳冕那里听来,柳冕又从高力士那里听来。因此,陈振孙认为《次柳氏旧闻》所记唐玄宗时宫中的事,可以称得上是信史。他在卷四“编年类”中写道:
《经世纪年》二卷
侍讲广汉张栻敬夫撰。用《皇极经世》谱编,有所发明则著之。其言邵氏以数推知去外丙、仲壬之年,乃合于《尚书》成汤既没太甲元年之说。今案孔氏《正义》正谓刘歆、班固不见古文,谬从《史记》,而章衡《通载》乃云以纪年推之外丙、仲壬合于岁次,《尚书》残缺,而《正义》之说误。盖三代而上,帝王历年远而难考类如此,刘道原所谓疑年者也。
《直斋书录解题》提到,《经世纪年》是根据邵雍的《皇极经世》来推算夏、商、周以前各代帝王到年代的年数。陈振孙认为这年代太久远难以确定,不可靠,不能够取信。
3.修史的及时性
此外,陈振孙还强调了修史的及时性。他认为,修史应该按时完成,如果因为种种原因不能按时完成,就会导致史料的缺失或疏漏,给后人留下遗憾。高宗、孝宗之际,朝廷修史多不能按时完成,如卷四“起居注类”记载:
《孝宗实录》五百卷
嘉泰二年,修撰傅伯寿等撰进。中兴以来,两朝五十余载事迹,置院既久,不以时成,涉笔之臣,乍迁忽徙,不可殚纪。及有诏趣进,则匆遽钞录,甚者一委吏手,卷帙猥多,而纪载无法,疏略牴牾,不复可稽据。故二《录》此之前世,最为缺典,观者为之太息。
“不以时成”“卷帙猥多”,陈振孙为之叹息。
以上,我们可以看出陈振孙的治史法则:一是尽可能多地收集资料,并尽量获取一手资料。这样可以获取更全面、准确的历史信息,减少因转手或传抄而产生的误差。二是注重甄别和筛选,对于可信度不高的资料不予采用,以确保史料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三是修史需及时,以确保历史的准确性和公正性。
宋代封建社会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高度发展,史学高度繁盛。在统治者的大力推崇下,宋代形成了重史之风,涌现了一批史学名家。宋代史学体例日臻完善,沿袭前朝体例,复开创新体例。宋代史学思想亦涌现着理学的光辉,一统抱负和民族认同也在其中闪烁。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人文思潮亦在史学领域有所体现。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分析《直斋书录解题》,可以看出陈振孙对史部各类目书的批评体现出了其史学思想倾向。陈振孙尊重史实,提倡实录精神。他主张修史应该以客观、公正的态度对待历史事件和人物,避免主观偏见和歪曲事实的行为。陈振孙注重史料的收集和考证,他所著的《直斋书录解题》体现了他的治史法则:勤于搜集、勤于辨析、及时撰写。《直斋书录解题》中的治史主张和法则对于今天进行历史研究和文学研究具有一定启示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