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短篇小说中叙述视角的综合运用
2024-06-27张永欣
张永欣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以下简称《幸福生活》)是海明威优秀短篇小说中的一篇,主要讲述了一对美国夫妇在职业猎人的带领下在非洲打猎的故事,塑造了麦康伯、威尔逊和玛格丽特三个性格鲜明的人物。小说综合运用了多种艺术技巧,包括叙述视角的综合运用、电报式语言、细腻的心理描写、语词的反复等。本文就叙述视角这一点展开分析。
在《幸福生活》中,叙述者充分运用了不同的叙述视角,从多个方面诠释了作品的情节、人物和主题,共同呈现出一个意蕴丰富的小说文本。叙述者熟练地运用了非聚焦、内聚焦和外聚焦型视角,其中,非聚焦型视角在省叙和呈现叙事张力方面表现突出,内聚焦型视角主要刻画了威尔逊的内心活动,外聚焦型视角在描述人物对话和行为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小说根据叙事的需要灵活转换视角,视角的综合运用也与其他艺术技巧相得益彰。
一、叙述视角及其分类
视角指叙述者或人物与叙事文本中的事件相对应的状态或位置,或者说,叙述者或人物从什么角度观察故事。叙述者是小说故事的讲述者,叙述者向读者讲述故事必定要立足于某种观察角度,这个观察的角度就构成了叙述视角。
胡亚敏参照热奈特对视角的划分,根据叙事文本中视野的限制程度,将视角分为三大类型:非聚焦型、内聚焦型、外聚焦型。
非聚焦又称零度聚焦或上帝视角,大量存在于一些传统小说中。非聚焦型视角的叙述者无所不知,他可以从所有角度进行观察,既能宏观地呈现故事,也能微观地洞察人物心理。
内聚焦即内聚焦于作品中的人物,叙述者通过人物的眼睛去看、去听,呈现此人物获得的外部信息和产生的内在心理活动。
外聚焦型视角即聚焦在人物之外。不同于非聚焦型视角的是,此时叙述者更像一个旁观者,他知道的不比人物更多,只是严格地从外部呈现故事。
二、非聚焦型视角的全能作用
非聚焦型视角常用来呈现故事的全景,对故事做全方位的叙述,有利于清楚地呈现所有信息,能在同一事件中揭露不同人物的心理活动,构成叙事的张力。但如果全篇都采用这种全知全能的视角,又会使读者轻易地把握整个故事发展的全貌,读者几乎不会产生阅读障碍,这就削减了读者的期待效应。基于此,在非聚焦型视角的叙述中,叙述者有时也会限制自己的观察范围,故意留下一些空白以布置悬念。
(一)补充人物背景,丰富人物形象
1.麦康伯、玛格丽特和他们的婚姻状况
《幸福生活》中,叙述者多次提供关于人物的背景信息。例如,在写到玛格丽特观察威尔逊的时候,介绍玛格丽特,“那是一位极会保养的美人。她的美貌给她带来了一定的地位。在五年前,她用一张照片去代言了一款美容品广告,获得了几千块的酬劳。如今,她已经嫁给麦康伯十一年了”。这段话透露了两个信息,其一是玛格丽特属于上层社会,为了广告费给自己从没用过的美容产品做宣传显示出她重利轻义,也体现了当时美国社会的普遍现象;其二是麦康伯夫妻的婚姻关系已经持续很久了,暂不论他们感情如何,在长期的婚姻关系中二人应该有某种稳固的联系,根据之后对二人婚姻的详细解释,我们知道这种联系来自利益上的契合。
猎狮事件后,叙述者对麦康伯和妻子玛格丽特的婚姻状况做了详细介绍。他们是一对令人羡慕的佳偶,但二人的结合是各取所需的一场交易。“玛格丽特太漂亮了,麦康伯舍不得跟他离婚;而麦康伯太有钱了,玛格丽特根本舍不得离开他”,他们对彼此了如指掌,二人都希望保持这段婚姻在公众面前的完美形象以维持他们各自的地位。“他们的关系至少有三次曾濒于崩溃边缘状态。”有了这些背景条件作为前提,就不难理解为何面对猎狮失败的麦康伯,玛格丽特没有丝毫的体谅、安慰和鼓励,而是嘲笑、奚落、背叛了。
在讲述猎狮行动之前,叙述者对麦康伯进行了简介。“弗朗西斯个头儿很高,如果你不介意他腿长胳膊长,那他的身材倒相当棒”,从“如果你不介意”“那”“倒”等字眼来看,“腿长胳膊长”是麦康伯身材上很明显的缺陷,这让他的身材不十分协调,读者可以想象出这样的身材有一丝滑稽感。“他今年三十五岁,身体健壮,擅长五花八门的场地球运动,在几次钓鱼比赛中都打破过纪录”,麦康伯正值壮年,在擅长领域有杰出成就。叙述者通过补充麦康伯的背景向我们展现了一个杰出青年的形象,但接着笔锋一转,“然而,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做了孬种”。人物形象与其行为之间产生了矛盾,构成了麦康伯形象的复杂性。
2.威尔逊的特点
在猎杀公牛之前,叙述者对威尔逊做了介绍。威尔逊是个专业的陪猎人,在打猎这件事上,他有自己严格的准则,也因此受人尊重。他果敢、机智,但绝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他狩猎时“总带着一张双人行军床,任何艳遇都来者不拒”。威尔逊的雇主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放荡不羁、玩世不恭。“只有同这个白人猎手同床共枕之后,那些女人才会觉得自己的钱花得不冤枉”,这些女人跟玛格丽特一样,对婚姻缺乏忠诚,对婚外情毫无羞耻心。威尔逊对她们的态度是矛盾的:一方面来者不拒,另一方面又十分鄙视。这体现出他表里不一、处事圆滑和精致利己的品性。
(二)制造心理冲突,构成叙事张力
麦康伯为挽回自己的形象,在内心十分紧张和恐惧的情况下依然决定强撑着上猎场。麦康伯“坐在那里,腋下一直出汗,口干舌燥,胃里空洞洞的”。极度恐惧和紧张的心理情绪让他产生了这些生理反应,在威尔逊离开去吩咐玛格丽特的空当,他有一小会儿独处的时间。当他独处时,恐惧又占据了主导,“他想鼓起勇气告诉威尔逊自己不去了,叫威尔逊去把那头狮子结果掉算了”,麦康伯在恐惧、紧张和想取得成功之间矛盾。“威尔逊此时怒火中烧,他懊恼自己刚才没注意到麦康伯的状态,没有及时把他打发到他妻子那儿去”,威尔逊察觉出麦康伯的状态不对劲,预感打猎可能会有麻烦。此处非聚焦型视角为我们展现了两对矛盾冲突:一是麦康伯内心去与不去的纠结,二是麦康伯犹豫不决和威尔逊怒火中烧的强烈对比。二者心理活动构成了张力,也为后文麦康伯的逃跑等一系列事件奠定了基础。
(三)省叙诱导读者探秘
省叙属于视角的变异,又叫“减少信息”,指叙述者从已观察到的内容中有意扣留一些信息,或叙述者知道而故意向读者隐瞒。省叙最突出的表现是对非聚焦型视角的限制。
《幸福生活》先呈现了猎狮事件的结果,“现在是午餐时间,他们都坐在餐厅帐篷绿色的门帘下,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装作”表明肯定发生过什么,而他们都有意假装,这种回避的态度说明这件事对他们而言肯定是不愉快的。故事人物和叙述者都清楚整件事情的始末,但叙述者刻意隐藏了这部分信息,目的是引发读者的好奇和猜想,吸引读者探秘。
通过对比更能突出省叙的妙用,“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做了孬种”如果表述为“刚才在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然害怕得逃跑了”就大大削减了表达效果。“做了孬种”是不确切的表述,叙述者自然清楚麦康伯如何“做了孬种”,但他故意扣留了这部分信息,使读者迫切地想要知道具体情况,如饥似渴地往下探索。
三、内聚焦型视角的心灵透视
在《幸福生活》中,内聚焦型视角的运用主要体现为叙述者内聚焦于威尔逊,通过威尔逊和另外两个人物的对话来塑造其形象。
(一)威尔逊和麦康伯的谈话
麦康伯苦恼于他在猎狮行动中的窝囊表现带来的不良影响,祈求威尔逊不要把这件事情再宣扬出去了。威尔逊很快就察觉到了麦康伯的言外之意,即对方认为是自己把这件事宣扬了出去,对此他非常愤怒,由此展开了一系列的心理活动。先前他只认为麦康伯是个胆小的孬种,没想到他把人看得这样不堪。威尔逊认为此时他才看清了麦康伯的真面目,也因此对其印象差到了极点,决定不留半分情面,跟他闹翻。威尔逊对麦康伯言明了自己的职业操守,同时反唇相讥。“我是名职业猎手。我们从不对自己的主顾说三道四。这事儿你尽可以放心。不过,主动开口要求我们要保密好像不怎么体面。”听到这话,麦康伯也认识到自己轻视、错怪了对方,他对威尔逊两次道歉,显示了诚恳。麦康伯那张“乳臭未干的、典型的美国人的脸”和他直率的言语显得天真和幼稚。威尔逊很快就接受了麦康伯的道歉,转变了想跟对方决裂的想法,马上原谅了麦康伯,对他又满怀同情了,足见威尔逊并非锱铢必较、心胸狭窄之徒。
(二)威尔逊和玛格丽特的谈话
经历了和麦康伯之间误会的产生和消除之后,玛格丽特进入了小说画面中,与威尔逊展开了交谈,这段交谈还是内聚焦于威尔逊的。玛格丽特一来,威尔逊就立马被吸引了视线。此时他对玛格丽特产生了非分之想,但他马上克制住了自己,“但是她不蠢,威尔逊想,不,不蠢”。这段描述展现出玛格丽特的风采,也体现出威尔逊并非什么正人君子,只是比较精明,善于权衡利弊。
在谈话过程中,威尔逊渐渐了解了玛格丽特。玛格丽特这样的美国太太代表了海明威作品当中的一类女性群像。叙述者借威尔逊的思考向读者说明,“她们果真十分冷酷,威尔逊在心里想:最冷酷的人总是如此迷人与具有侵略性;她们一旦变得冷酷,她们的男人都得受罪,要不就是精神崩溃”。海明威作品中的女性形象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种是美国女人,比如玛格丽特,她们如同黑洞吞噬着她们的丈夫;第二种则是欧洲女人,她们只是一味地讨男人的欢心。对玛格丽特,威尔逊是厌恶的,而厌恶的前提是他自认为十分了解这类美国女性,“幸亏自己知道怎么跟美国女人打交道,一想到这里他就高兴:因为眼前这位可是个尤物呢”。威尔逊自负他在情场上丰富的经验和对美国女人的了解而扬扬得意,他认为自己“已经把他们那套可怕的把戏看穿了”,期待与玛格丽特发生一段风流韵事。
和对麦康伯看法的转变一样,威尔逊对玛格丽特的态度也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在看到玛格丽特如何羞辱、讽刺自己的丈夫时,威尔逊心想“她刚才走开去哭的时候,感觉是个相当不错的女人……她去了二十分钟,现在回来了,只是涂上了美国女人的冷酷釉彩。他们是最该死的人,的确是最最该死的”。威尔逊站在男性的立场上审视女性,凡是对男性有利的,依附于男性的女性都是“相当不错的女人”;而站在男性的对立面上,企图占据主导权的女性是“最该死的人”。这种想法暴露了他的男性霸权意识。
四、外聚焦视角的言简义丰
外聚焦型视角也是海明威的短篇小说中常用的叙述视角,这与他的“冰山原则”相得益彰。《幸福生活》对玛格丽特的一些外聚焦叙述,让她具有某种神秘感,让读者不得不去揣测她行为和话语的心理动因。
(一)玛格丽特的“看”
威尔逊和麦康伯一唱一和地演戏的时候,叙述者多次描述了玛格丽特的反应。“麦康伯太太瞟了威尔逊一眼。”“他妻子朝他瞟了一眼。她望望这个,再瞅瞅那个,仿佛这两个男人她以前从来都没见过似的。”“可她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只是怪异地瞅着自己的丈夫。”对麦康伯逃跑的怯懦表现和二人掩饰真相的滑稽丑态,玛格丽特的“看”既是疑惑和不解,也是厌恶和鄙视。
(二)玛格丽特的讥讽
玛格丽特对丈夫产生厌恶情绪后转向威尔逊示好,她决定开始勾搭威尔逊并认为这足以报复麦康伯。“你知道吗?你是个红脸关公哦,威尔逊先生”,玛格丽特微微笑着调侃威尔逊,借此拉近二者的距离。“弗朗西斯也会喝很多,可他的脸从来都没红过”,玛格丽特就脸红这个话题把威尔逊和麦康伯对立起来。麦康伯也想调节一下气氛,故意自嘲“不过今天红了”,而玛格丽特斩钉截铁地反驳“不”,“今天脸红的是我。但威尔逊先生的脸总是那么红”。她把自己和威尔逊归入同一阵营,而故意与麦康伯作对。
(三)玛格丽特是否蓄意杀害麦康伯
麦康伯最终死于妻子的枪下,对于麦康伯之死,威尔逊认为是玛格丽特蓄谋已久,并在麦康伯死后上演了一段逼真的戏码。威尔逊表现出一副洞穿阴谋的得意面孔,事实究竟如何,叙述者并没有告诉我们。因此,关于这究竟是一场谋杀还是误杀,许多读者给出了不同的看法,就笔者看来,这是一场误杀。我们可以从三方面来分析。
一是还原事发经过。麦康伯在兴奋和成就感的驱使下获得了勇气,这股力量激励着他直面危险的猎物。但显然他志气有余而能力不足,一连几枪都打歪了。“野牛那巨大健硕的身子几乎要整个压在他身上”,如果不尽快制服野牛,麦康伯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假设玛格丽特想让他死掉,那她大可作壁上观。此时她开枪不是为了杀死麦康伯,而是为了击杀野牛。
二是结合二人的婚姻关系。麦康伯和玛格丽特的婚姻关系已经持续了十一年,虽然其中至少有三次处于崩溃边缘,但始终还是维系了下来,这是由于二人的利益关系稳固,他们都舍不得离开对方。文中也另有说明,二人此次赴非洲打猎的行程已被社交生活专栏记者公之于众。因此,玛格丽特没有杀人动机和条件。
三是结合事发后玛格丽特的反应。麦康伯倒下后,玛格丽特跪在他身前歇斯底里地哭喊,激烈的情绪让她“脸都变了形”。从“别说了”到“求求你,求求你别再说了”,出于悲伤,她无法思考和回应威尔逊的话,只求他住嘴;出于自责,她的态度越来越卑微。威尔逊知道很多这类婚姻中丈夫死亡的内幕,但他“从不对自己的主顾说三道四”,也早已见怪不怪,“你以前干嘛不毒死他?在英国,她们都这么干”。若玛格丽特是蓄意谋杀,那她大可不必在威尔逊面前演戏。
综上所述,海明威的主要目的就是抓住他所谓的“事物的本真”,并呈现给读者。《幸福生活》利用非聚焦、内聚焦、外聚焦视角,呈现了一个具有背景感、现场感、真实感的精彩小说文本,不同叙述视角的运用在人物、情节和主题上具有内在的一致性,也与小说的其他表达技巧相得益彰,取得了精彩的叙事效果。